马云的商会改革试验

钟坚

壬申年春节期间，一则马云关于2016年经济形势研判的演讲视频出现于网络，发布人不吝赞美地称之为“世界级的企业家经济分析”和“转型升级提神剂”，这是成立已有4月余的浙商总会首次公开会长马云的内部完整演讲。

担任浙商总会的会长，是马云继1985年当选杭州师范学院学生会主席之后的第二次“当官”。作为中国年轻一代的创业偶像和商业社会成功样本，马云和他的阿里巴巴集团已成为大陆民众追捧和崇拜的对象，尽管他已一步步登上名利的巅峰，但除了几个与内地环保和经济圈有关的会长和顾问之外，再无公开的社会职务。

从前的不愿与官仕结交，可能与这位底层起步的商界明星桀骜不驯的性格有关。马云最喜武侠，痴迷金庸，自认身上亦有侠气，从小为朋友打架无数，受过处分，身上缝过13针，也曾被迫转学，创办阿里巴巴之后，行事作风也特立独行。他宣称远离政治，海阔天空，自成一体。

但现在的马云不比寻常，几乎每个内地人都熟知他的名字，他为商业世界贡献了一个崭新的生态系统，也因此获取了天价财富。马云家族以1400亿人民币身家荣登《2016胡润全球富豪榜》，排名中国第二。现在需要他在一个更大的领域树立一个社会企业家的典范，或许他已身不由己。

浙商总会这个在马云主导下的全球最大商帮的一言一行，都会引起外界关注。而担任会长的马云能否促动正处改革发展临界点的行业协会商会振兴，以期在国家治理和经济增长中发挥作用，也是此事的另一重视角。

官方版的“江南会”？

被浙商总会工作人员誉为“世界级的思想盛宴”的马云演讲，源于浙商总会内部召开的“浙商经济形势分析研判会”。这是浙商总会成立后的第一场活动，也是马云就任总会会长后的第一次履职演讲。

“这次我们一共发出去288个会议通知函，回执350个，好多会长和理事都说能不能带些人来？所以最后一排是站着的。”浙商总会一位工作人员告诉《凤凰周刊》，商会研讨既没请专家学者，也没请名主持人，而是由会长马云自己演讲，协会秘书长亲自主持，“这样省事省钱”。

浙商总会虽然成立不久，但因着会长马云的知名度就已声名在外，“很多主流的浙商都加入了”，浙商总会秘书处方忱说，总会全球会员已有300家，以后还会不断发展扩大规模。

除了会长马云和执行会长银泰集团董事长沈国军以外，浙商总会还设有十名副会长，包括：上海复星高科技（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郭广昌、浙江吉利控股集团董事长李书福、浙商银行董事长沈仁康、奥克斯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郑坚江、富通集团董事长王建沂、海亮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冯亚丽、德国冯氏贸易进出口公司董事长冯定献、华立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汪力成、香港詹氏有限公司董事长詹耀良、上海银润控股（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廖春荣。上海美特斯邦威服饰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周成建任总会监事长。秘书长由浙江省政府党组成员郑宇民出任。

由马云执掌的这个商会多少带着“江南会”时代的烙印，甚至浙商总会办事机构仍寄居“江南会”原址，与马云的湖畔大学相邻。“江南会”是马云发起投资建造的一所会所，被称为杭州最高档而低调的一家会所。会所位于杭州三台山路的鹆鹄湾一带，隐没在青山绿水之间，这里原是杭州先贤堂所在，供奉杭州历代的名人雅士，马云等人改造后作会所之用。

“江南会”于2008年开业，于2014年1月主动关停整顿。“最为兴盛期在2011年和2012年，随后两年也不能说是衰落了，“江南会”并没有兴衰之说，只是大环境的影响才关闭的。”“江南会”原营销总监葛青说，会所成立的初衷是“一群有意思的人，在一起做有意思的事”，形成一个浙商交流互助的平台。

对外界颇为神秘的“江南会”就设有专门针对浙商的“江南会”大讲堂，主讲人是“江南会”会员和他们推崇的学界名流。2008年底，江南大讲堂的第一讲也是由马云主讲，并预测不久之后有一次经济寒冬，除此以外“江南会”还邀请过一些文人学者比如于丹、商界名流索罗斯等等，在当时交流平台甚少的大背景下，引领了一股风潮。

“‘江南会已经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了。”葛青笑笑说。马云自比金庸笔下的风清扬，使得江南会‘更像一个“小江湖”，更多讲的是“以利代义”，也就是先拜兄弟再在义气上做生意。“在“江南会”也聚集了一些北京、上海的商人，比如冯仑、王中军、蒋锡培、周成建，基本上是各行各业的领先者。”葛青补充。更为知名的是所谓“江南八雄”，即“江南会”的创始人、商界大佬冯根生、郭广昌、沈国军、鲁伟鼎、宋卫平、丁磊、陈天桥、马云等八位浙商。

马云出任浙商总会会长后，沈国军、郭广昌等昔日的故交旧知仍相伴马云左右，其中沈国军更是担任浙商总会的执行会长，冯根生等人被聘为浙商总会顾问。唯有马云过去的老乡兼好友绿城集团的宋卫平，在浙商总会的任职名单上不见踪迹。知情人称，马云、宋卫平恐因绿城足球俱乐部的收购事宜交恶，似已少有来往，至于是否割袍断义，外人也不好妄加猜测。

在葛青看来，现今的浙商总会，宛如一个官方版的“江南会”——差不多同一批人，做的是同样的事情。

马云因何出山

有统计显示，浙商在海内外有800万人之众，号称“全球第一大商帮”。

在林林总总的浙江商会组织里，浙商总会只是一个后来者。商帮兴盛的浙江此前已有很多商会组织和研究机构。传统的如半官方的浙江工商联（浙江商会），还有由党媒《浙江日报》牵头成立的浙商投资会、浙江省经济学术界知名人士组成的浙江经济理事会、浙江企业家圆桌会等几个在浙江比较活跃的社会组织。

成立浙商总会的动因来自于浙江当地媒体策划的世界浙商大会，2011年为联络海内外浙商资源，以期互通有无、加强合作而举办的海内外浙商集聚活动很成功。彼时正逢浙江经济增速连年滑坡，而且因为省内温州等地中小企业互保导致资金链紧张，多地出现企业倒闭潮，正为此感到困顿的浙江政府官员看到世界浙商大会的盛况，觉得利用海内外数百万浙商资源，发展提振浙江经济，不啻是一剂良方。

于是原本由媒体策划的世界浙商大会，举办者和主导人骤然升格，上升到省一级政府机构幕后操办的高度，世界浙商大会此后亦以两年一届的频率固定下来。而作为联络海内外浙商的常设机构，浙商总会的构想被浙江省主要官员提了出来。

浙商总会预备成立的消息传出后，鲁冠球、宗庆后等老牌浙商以及沈国军、郭广昌等后起之秀谁将最终成为会长成为一时热议，其中马云是坊间呼声最高的人选。在当地媒体推出的会长竞猜中，数千网友参与互动，马云以高达50%的支持率一骑绝尘。

在大陆实体经济趋弱的形势下，以阿里巴巴集团为代表的互联网企业目前正在创造中国经济的新增长极，马云本人也已成为大陆的商业偶像，地位牢不可破。2014年中国互联网经济占GDP比重达到7%，超越美英等发达国家。阿里巴巴所在的浙江，恰恰也是此时新经济的前沿阵地。

土地资源匮乏的浙江是大陆唯一的“信息化与工业化深度融合国家示范区”，也是国内率先将发展信息经济作为一大战略提出的省份。无论是世界互联网大会的永久落址，还是中央最高层的光顾青睐，都确立了浙江成为互联网时代新经济形态探路者的地位。

数据显示，2014年，浙江实现网络销售5642亿元，同比增长47.6%，再创新高。2014年浙江电子商务交易额突破2万亿元，增长25%。2015年上半年，浙江GDP增速达到8.3%，第三产业增加值9647亿元，服务业增加值比重为50%，对GDP的贡献达64.9%，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新经济和新业态，成最大亮点。

目前，大陆约有85%的网络零售、70%的跨境电子商务及60%的企业间电商交易都是依托浙江的电商平台完成。浙江IT产业年均发展速度都在25%以上，全省信息消费规模已经达到将近1500亿元，居全国前列。从1999年至今，阿里巴巴以B2B业务为起点，已成长为全球最重要的创新公司之一。未来几年，阿里巴巴将围绕着全球化、农村经济和大数据发展进行，有机会和能力打造全球大规模企业里效率最高、同时创造生态就业最多的商业组织。

过去15年来，马云在商业模式上的成功使其成为当然的商界明星和政府宠儿，但这位被称为互联网时代的商业英雄，却反常地远离政界，不论是国家层面，还是在他籍贯地的浙江省市（区县）三级，马云既不当人大代表，也不出任政协委员，而各种浙商组织，也不见他出任什么头衔。

远离政治的马云，从未隐瞒他的嗜好，长着一副瘦弱身子骨的马云自小偏好金庸武侠，自取花名“风清扬”，阿里巴巴上下如他所愿，所有员工一律以类似的花名称呼，马云崇拜的“风清扬”，是金庸小说中的绝顶高手，也是位寂寞隐士。

有说是马云的好友、原浙江省工商局局长郑宇民的游说，有说是浙商总会承载的“浙商回归”工程是省委一号领导主抓的工程，无论什么原因促动，马云最后终于披甲上阵了。

马云的这个商会会长当得郑重其事，当得极其隆重。去年浙商总会成立那天，马云特地穿了一套休闲式的西装，立领白衬衫，没有领带。这是与去年西雅图第八届中美互联网论坛上，与美方政要合影时穿的同一身衣着，他也是照片中唯一没有打领带的男人。从未当过官的马云，面对会长之职，他不无压力。在浙商总会成立大会上，他希望以市场化运作、规范化管理和全球化视野，推动浙商群体进入新的发展阶段。

商会改良者？

马云一脚踏入的行业协会商会领域，或许不同于当年“江南会”小圈子那般自如。

“江南会”从成立到关停，一直以来都是西湖边的一个神秘“传说”。“江南会”以江湖闻名，饭桌上有热闹非凡的江湖菜，生意场上有侠气十足的“江南令”。传说中的“江南令”，由会员持有并仅有一次使用令牌的机会，如若持有者的公司出现紧急状况，出示此令，轮值主席则有义务召开“武林大会”，共同商讨对策，帮助会员渡过危机。

葛青的解释，对于“江南令”的具体操作其实只是“一个概念”，“江南令”设置的目的就是使圈子里的人互相帮助，只是马云喜欢这种江湖的感觉才设置了“江南令”。如果企业家真的有紧急状况，三五个人碰个头或者打个电话也就解决了。

而翻阅浙商总会成立章程，可知浙商总会是浙江省政府批准的一个社团组织，主管部门是浙江省委统战部，总会秘书长郑宇民，是现任省政府党组成员，名义上是民间机构的浙商总会，背后的官方气息浓厚，对惯于天马行空思想做事的马云来说，多少会有些不习惯。

不过，相较其他退职官员充斥的各种商会，浙商总会已经算是个很纯粹的民间社团了，马云以外，现任的十名副会长来自海内外，代表各行各业。既在浙江工商联任职又出任浙商总会副会长的华立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汪力成的分析是，浙商总会应该是按照市场化机制来运作的一个平台。目的是把不同省份的浙江商会以团体会员的名义加入浙商总会，大家能够互相交流、互相学习，合作共赢。

这或许正是政府的期待，浙江省委副书记王辉忠在去年浙商总会成立仪式上表示，浙商总会要打造的是全球浙商之家，会长不是发号施令的人，而是不计回报的志愿者。成立浙商总会，对政府官员而言，形诸于外的期盼是急切和功利的，

当地媒体人认为，政府希望马云登高一呼就能召唤万千浙商回乡投资，希望马云领导下的总会能扶持和帮助正在经济胶着下前行的浙商走得更顺，创建新的浙商文化，在政府与企业之间打开新的关系通道，还有在新老经济对冲之下再造“第一商帮”的辉煌，所有人都擦亮眼睛等着欢呼。

但马云从来不甘于当政府招商引资的一杆旗帜，或者只是浙商的服务者。在今年1月的经济形势研判会上，马云在会上给浙商定下四条铁律——不行贿、不欠薪、不逃税、不侵权。“不行贿”排在了浙商“军规”的第一条。

在随后的多个公共场合演讲，马云又反复告诫，“永远不要行贿。”“这是时代的决心，也是时代的痛。我希望，浙商永远不参与任何行贿，如果我们的会员参与行贿，就清除出去。这个代价不能再让我们的下一代去承受，再去拼这些东西。”

他的好友、浙商总会副会长复星郭广昌和总会监事长美特斯邦威周成建在马云的话音刚落不久，先后被带走协助调查，尽管两人最后重返岗位，但给马云定下的这条商规多少留下了阴影。

人们宁愿相信带有互联网基因的马云在试图对商会现行运行体系进行改良，让商会能真正接受政府职能转移，逐步成为表达企业诉求、解决企业共性和实现自律的自治性组织，而不是故作天真和浪漫情怀状。“马云现在已经不需要行贿了，但对其他浙商来说，这是不现实的。”一位不愿具名的浙商不满地说，“例如建筑类企业，你不行贿怎么拿得到工程？项目、资质和其他类别的服务资源的获取，都需要逐级打点。”这就像在高天飞翔的天鹅永远不理解地上行走鸭子的苦痛。

此刻或许正在新收购的法国波尔多庄园品抿美酒的马云，如何处理商会管理者和政府期待间的落差，是仍然灌输马氏心灵鸡汤，还是会有具体动作，未来马会长将带领浙商向何处去，都有待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