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莉 敏
(上海立信会计学院 外语学院,上海 201620)
《末世之城》:大屠杀的历史记忆
高莉敏
(上海立信会计学院 外语学院,上海201620)
摘要:保罗·奥斯特是美国当代最著名的犹太作家之一,继其成名作《纽约三部曲》之后,他发表了小说《末世之城》。在这部作品里,奥斯特以“二战”时的犹太人隔离区为原型,塑造了一座被排斥、封锁的城市,构成一种禁闭空间。在这一空间里,“二战”大屠杀的历史史实与虚构的景观相融合,虚实相间,意蕴层叠。奥斯特借末世之城的禁闭空间再现了“二战”时期犹太人的苦难经历,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原因是反犹势力的暴行。正是在反犹暴君的统治下,犹太人想要通过空间建立秩序的希望变成了一种虚妄。在小说中,奥斯特通过对大屠杀文学主题的探讨,表达了对历史和民族身份的记忆。
关键词:保罗·奥斯特;《末世之城》;大屠杀;禁闭空间;暴君权力
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城市逐渐丧失了记忆的功能。正如《城市记忆:现代城市的历史与遗忘》一书的编者马克·克里森所言,现代城市的迅速发展已经渐渐抹去了记忆的色彩,人们丧失了把记忆与传统转化为现代形式的能力,陷入身份危机的困境中。[1]因此,为了在现代城市中找回历史的记忆,人们开始求助于虚构的景观,希望能在虚构的空间中重现历史,建构身份的记忆之所。在小说《末世之城》(1987)中,保罗·奥斯特正是借助虚构的“末世之城”这一城市意象,再现了“二战”大屠杀的史实,表达了深厚的民族情感。正如诺曼·波德豪瑞兹所说的:“大屠杀验证了‘犹太性不可规避’。”[2]奥斯特对大屠杀的关注说明他始终保持着对历史和民族身份的记忆。
一、 禁闭空间:对大屠杀历史的再现
在《末世之城》里,奥斯特塑造了一种大禁闭的空间。大禁闭的原型来自于中世纪对麻风病人的驱逐和隔离,这是一种排斥—封闭的实践。*福柯通过考察中世纪对麻风病人的驱逐和隔离,提出大禁闭之说,认为对麻风病人的驱逐和隔离提供了大禁闭的原型,形成一种排斥—封闭的实践。“对麻风病的排斥是一种社会行为,它首先是在个人(或一群个人)和另一个之间严格的区分、拉开的距离和不接触的规则。另一方面,是将这些个人扔到外边混杂的世界中去,在城墙之外,在社区的界限之外。因此,建构了两个相互隔膜的群体。那被扔出去的群体,在严格意义上被扔到外面的黑暗之中。最后,第三点,对麻风病人的排斥意味着这些被排斥和驱逐的人丧失了资格(也许不完全是道德上的,但无论如何是法律和政治上的)。”详见米歇尔·福柯:《不正常的人》, 钱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4页。麻风病人被安置在禁闭空间内,他们不能越过界限,处于被隔离的状态;与此同时,又不断有新的麻风病人被送进来。奥斯特笔下的末世之城也正在成为这样一种空间。“人们接连死去,婴儿拒绝出生。在我住在这儿的几年的时间里,我没有见到一个新生儿。但是,总是有新面孔代替那些消失了的人。他们从农村和周边的小镇上涌进来,或是赶着马车,上面堆放着他们的全部家当;或是开着破车,一路骂骂咧咧地进城。这些人都是些饥饿、无家可归的人。”[3]7人们不断涌进末世之城,但末世之城里的人却走不出去。边界水域上全副武装的警察正在站岗放哨,工人们忙着卸载瓦砾,搬运砖石,他们要在海里建一道防护墙,名为“海墙工程”。随着海墙的建立,末世之城成为一个封闭的空间。城中居民被严格控制在这一特定的空间范围内,失去了与外面世界的联系。小说主人公安娜正是因为失去哥哥威廉姆的消息才走进了末世之城。安娜的哥哥是记者,他来到末世之城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却在9个月之前与总部失去了联系。安娜的哥哥无法与外面的世界取得联系,更无法跨出末世之城的边界。威廉姆所在报社的编辑告诉安娜:他不会回来了。在末世之城的禁闭空间里, 人们像被排斥的麻风病人一样,处于被隔离的状态。正如梅耶 · 默洛布所说, 末世之城中的“封闭变成了一种埋葬,它没有给人带来一种安全感,反而是一种监禁”。[4]
奥斯特借主人公安娜之口,指出末世之城中的居民是犹太人。在小说中,当安娜跑进城里的图书馆,遇见一位犹太拉比时,她告诉拉比自己也是一名犹太人,而且她认为“所有的犹太人都死了”。[3]95安娜的一席话既点明了城中居民的身份——犹太人,也道明了他们的处境——徘徊在死亡的边缘。小说中陆续登场的各类人物都表现出了犹太人的民族身份:安娜的哥哥威廉姆,与安娜来自同一个地方、到末世之城顶替威廉姆工作的萨姆,安娜救起的伊莎贝尔和她那“长着一个巨大的鹰钩鼻子”[3]52的丈夫费迪南德,图书馆里的犹太拉比,收留安娜的沃伯恩公寓的继承人维多利亚以及“出于宗教信仰而佩戴帽子”[3]153的供给商鲍里斯等等,奥斯特或明或暗地指出了这些人物的民族身份,而这些身份都指向了犹太人。奥斯特塑造了一个满是犹太人的末世之城,他们在这一空间中面临死亡的威胁。
奥斯特在谈到《末世之城》中的空间时曾经说过:“关于对这个未知地方的思考……就潜藏在我的皮肤里,我无法排挤掉它。”[5]274在接受采访时他又说道,在创作这部小说时,他脑子里所想的是20世纪的重大历史事件,小说中的许多情节都是源自“华沙隔离区内和列宁格勒围困时”的真实场景。[6]19以此推想,潜藏在奥斯特心里的末世之城是作者以华沙隔离区为原型塑造的禁闭空间。1939年,希特勒发动了侵略波兰的战争,在纳粹德国占领波兰后,1940年10月,华沙隔离区正式成立。犹太人不许走出隔离区一步,同时大批的犹太人不断被送进来。一位目睹了德国纳粹把犹太人陆续转移进隔离区的见证人说道:“你可以想象这样一幅画面,这座城市中1/3的人口都在街上流动,他们汇成一股一望无际的溪流,或推或载或拉着他们所有的家当……”[7]89越来越多的犹太人被赶进了隔离区,在这个“只占华沙整个地区2.4%的地方,却挤进了华沙1/3的人口”,[7]90隔离区成了一座压缩的城市。末世之城里被禁闭的犹太人与华沙隔离区内被围困的犹太人经受了同一种遭遇:被驱逐,被隔离。
借助末世之城的空间意象,奥斯特再现了“二战”时期华沙隔离区内犹太人的真实生存状况。在末世之城里,食物短缺是最大的问题。公立市场上的食物种类极少,价格昂贵。私人商贩既要贿赂警察,又要谨防盗贼的攻击,顾客也要防止被商贩欺骗和小偷光顾。在这种情况下,许多人来到街头寻找食物。“人们为了少量的食物整日在街上搜寻,甚至为了一点面包屑甘愿冒极大的危险。而不管他们能找到多少东西,都是不够的。”[3]3-4因此,食物短缺使这里的人“瘦弱无比……他们有时会被风刮跑……在街头上,骨瘦如柴的人随处可见”。[3]3在末世之城的虚拟空间里,饥饿和营养不良成了永恒的主题,这也是对华沙隔离区内真实空间的写照。在“二战”期间的波兰,犹太人被禁闭在隔离区内,被迫接受了德国纳粹的“挨饿”政策。[8]109“食物定量配给,人们一天仅仅能得到184卡路里热量的食物。这不仅导致了食物走私,还造成了在短短16个月的时间里,超过6万5千名犹太人因为营养不良而丧生。”[7]90齐格蒙特·鲍曼在谈到隔离区内的饥饿问题时说道:“食物短缺问题日渐严峻,从拥挤的房间到大街上全是饥饿的人,他们的身体肿胀起来,溃烂和化脓的四肢包裹在脏兮兮的衣服里,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也因为冻伤和营养不良变得伤痕累累……街道上躺满了死于饥荒的人。”[9]145华沙隔离区内的真实场景与末世之城中的虚拟景观遥相呼应,亦真亦幻。与此同时,过去与现在、历史与当下也交融在一起,意蕴叠生。奥斯特借助末世之城这座虚构的城市,把目光投向了“二战”,并重构了这段历史。华沙隔离区内真实历史的内容得以再现,犹太人的苦难遭遇历历在目。
末世之城的禁闭空间是一个绝对真实又绝对虚幻的空间,这是一个超现实的世界,这一空间中最诡异的景观就是人体屠宰场。小说主人公安娜在图书馆遇到了一个叫杜伽丁的人种论研究者,后者在得知安娜需要购买一双鞋时,以此为诱饵,把安娜骗到了人体屠宰场。在屠宰场,杜伽丁撕下人种论研究者的假面具,暴露出反犹主义者的丑恶嘴脸。安娜看到“三四具尸体一丝不挂地吊在肉钩上,旁边有个人拿着一把斧头,正站在桌边肢解着另外一具尸体”。[3]125在意象与现实奇妙地混杂在一起的末世之城里,真与假、事实与虚幻之间的区别已经消失不见了。奥斯特借人体屠宰场这个超现实的景观重现了纳粹对犹太人的屠杀,揭露了反犹主义者的暴行。正如奥斯特在接受采访时所说的:“安娜被引诱到人体屠宰场的情节是基于列宁格勒围困时的史实。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在大多数情况下,现实远远比我们所能够想象的更加残酷。”[5]275在隔离区内,德国纳粹犯下的最不可饶恕的罪行是对未出生的犹太孩子的谋杀。“犹太人被禁止结婚和生育”,甚至在某些隔离区里,“怀孕的女人是要被处死的”。[10]140德国纳粹的目的是要阻止犹太民族的繁衍,彻底毁灭这个民族。在小说中,安娜为了挣脱反犹势力的魔爪,选择了跳楼。虽然她获救了,但肚子里的孩子却没了。奥斯特以反犹势力对未出生的犹太孩子的谋杀控诉了他们的滔天罪行。
二、 暴君权力:反犹势力的暴力统治
隔离区内犹太人的苦难是由反犹势力造成的,同样,末世之城中犹太人的不幸也是由当权者造成的。小说主人公安娜希望能够乘船离开末世之城,却在海边看到了正在兴建的“海墙工程”。当她来到城市的另一端时,同样有一道壁垒竖立在边界线上。她得知即使自己乘坐私船进入离开末世之城的隧道,等待她的仍然是持枪的警察。他们就如同“二战”犹太人隔离区门口的德国士兵,“随时都会开枪打死那些敢于靠近出口的犹太人”。[11]政府的主要工作就是封锁整座城市,不让任何人走出去。在城内,每天早上,城里的公务员都会开着卡车来收集尸体。他们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向周围不服从命令的群众开枪。 收集来的尸体则会被送到城市周围的焚尸炉中火化。 在末世之城里,政府不管人民的生计,只负责封锁城市和处理尸体。当权者对人民生命的漠视犹如德国纳粹对待犹太人,他们任由城中居民自生自灭的行为就等同于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而其权力运作的方式则是暴力,如边界线上持枪的警察、公立市场里拿警棍的守卫、携枪收集尸体的公务员等等。小说中无处不在的 “持枪的警察” 这一意象说明了这一点。在末世之城里,政府通过这些平庸、肤浅、无能的警察、守卫和公务员来运转整个行政机器。他们从事这些工作的目的是“从中获得好处”,或者是社会地位,或者是住房。[3]30这些人已经丧失了道德标准。正如“二战”时的一名德国士兵所言:“我不认为自己需要判断这些措施是否道德,我的道德意识臣服于这样一个事实,我只是一名士兵,这个庞大机器上最微不足道的一个齿轮。”[9]22德国士兵把道德问题抛给了自己的上一级,以服从命令为借口充当了杀人机器。同样,在末世之城里,当权者通过调遣这些麻木不仁的公务员行使其统治权。从其主要职能到权力运作的方式,末世之城的当权者已经丧失了运用权力的资格。但是,当权力掌握在这个确实不够格的政府手里时,它也完全能够在其暴力的基础上发挥作用。在这一悖论下,当权者的权力表现得卑鄙、无耻而可笑,是一种怪诞的统治权。*福柯在《不正常的人》一书中提到怪诞的统治权,他认为:“怪诞的统治权,或者用其他更严肃的字眼说就是,权力效果的最大化是从生产它的人丧失资格开始的……政治权力……在某个被丑陋、无耻或可笑使其明显、清楚、自愿地丧失资格的角落里传递其效力,甚至找到这些效力的根源。”这种权力“不可绕过,不可回避,甚至当它掌握在某个确实不够格的人手中的时候,它也可以完全在他的暴力合理性的极限上以全部的严厉性发挥作用。”详见米歇尔·福柯:《不正常的人》,钱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1-13页。
在怪诞的统治权操控下的末世之城里,城中居民和被驱逐进隔离区里的犹太人一样,不仅连最基本的温饱问题都无法解决,还要时时刻刻面临来自当权者的死亡威胁,这意味着他们已经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利,更别提政治和法律上的权利了。死亡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在末世之城中,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在家里或者医院里去世,“他们在任何可能的地方死去,而这多半是在街上”。[3]16城中有一半的人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因此,“不管你走到哪,都能看到尸体——人行道上,门边上,街头上”。[3]16随着严冬的到来,“城中有近1/4到1/3的人口死去”。[3]92这是奥斯特对“二战”时犹太人真实生存状态的再现。奥斯特在谈到《末世之城》这部小说时曾说道:“这是在‘二战’时的列宁格勒真实发生的事情。这座城市被德军包围了两年半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有50万人丧生,一座城市里的50万人。”[6]19末世之城中的死亡景象反映了列宁格勒犹太人的死亡状态,而这不仅仅代表了列宁格勒这一座城市中的场景。“从1939年德国攻占波兰开始,到1942年夏天,德国纳粹共屠杀了两百万犹太人。”[8]113到1945年“二战”结束为止,总共有六百万欧洲犹太人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大屠杀中丧生。犹太人横尸街头的景象触目惊心。小说中那些被抓进“劳工营”做苦力的人也像纳粹劳动营中的犹太人一样,“没有人再看到他们”。[3]32在纳粹集中营里,德军用毒气、扫射等方式屠杀犹太人,为了处理犹太人的尸体,他们建起了焚尸炉。在小说中,
“在城市的四周都有焚尸炉——被称为‘火化中心’,从早到晚你都能看到从里面冒出来的烟灰冲向天空”。[3]17德国纳粹的焚尸炉在奥斯特的末世之城中得以再现,整座城市进入死亡的状态,成为屠杀之地。小说中的犹太人被剥夺了最基本的生存权,他们“被国家法律秩序所排除”,是“没有公民权利的生命”和“没有政治价值的生命”,因此,他们是“赤裸的生命”“不值得保护的生命”“可以随意处死的牺牲人”。[12]换句话说,末世之城中的犹太人处于被排斥、抛弃和边缘化的地位,他们已经被宣告了死亡。正如《现代性与大屠杀》一书的作者齐格蒙特·鲍曼所说的:“纳粹的目的绝不是奴役犹太人……纳粹想要做的是彻底清除——对犹太人的一种有效的消除。”[9]120在末世之城里,反犹势力代表的怪诞的统治权无法回避,当它作用于犹太人时,权力的效果和机制是毁灭性的。它肆无忌惮,毫不隐讳、毫无顾忌地让犹太人的生命消失。因此,从本质上讲,活跃在末世之城里的权力形态是反犹势力代表的暴君权力。*福柯在《不正常的人》一书中,谈到作用于那些被大禁闭的麻风病人的权力时说道,作用于那些人的“权力的效果和机制是排斥的、使丧失资格的、流放的、抛弃的、剥夺的、拒绝的、视而不见的机制和效果;也就是说有关排斥的消极概念或机制的整个武器库”,即一种暴君的权力。详见米歇尔·福柯:《不正常的人》,钱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5页。
畸形的当权者造就了畸形的人民大众,反犹势力对犹太人的疯狂迫害造成了犹太人的人格扭曲。在末世之城里,犹太人的精神备受折磨。安娜说道:“当你看到一个死去的孩子,一个小女孩,她躺在大街上一丝不挂,头颅已经被碾碎,满脸鲜血,你会怎样?”[3]19一般人看到这种场景很难置身事外,人们不可能仅仅对自己说“死了一个孩子”,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同时心灵不产生丝毫的震动。他们像死者一样也经历了“痛苦、折磨和死亡”,[13]xxi这些都深埋在他们的内心里。在末世之城里,人们看到的一切都会伤害他们自己,“你一点一点地不是你自己了,就好像看到自身的一部分离开了自己”。但是,“如果你能坚强到不让任何事情影响你,那是最好了”。[3]19然而,一旦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切断了自己与他人的联系,他的内心世界已经塌陷了。在末世之城,“有人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他们有勇气把自己变成魔鬼”。[3]19奥斯特展示了末世之城里的一个悖论:一方面,人们想要生存下去,让生活变得美好起来;但另一方面,要实现这一切就必须泯灭人性。“为了生存,你必须让自己死去。”[3]20于是,安娜看到了人们抢夺死人身上的鞋子、衣服甚至嘴里的金牙。大多数情况是在尸体被弃街头之前,其家人已经把它剥得精光。“如果你丈夫嘴里的金牙可以让你支撑一个月,谁又会认为你拔出金牙是做错了呢?”[3]17在末世之城里,人们的种种行为有违伦理道德,但在生存面前,人们又必须放弃这些做人的原则。正如韦克斯曼所言:“集中营里的暴行和匮乏使集体和个人层面上的团结、友谊以及家庭情感都蒙上了一层阴影。”[10]147为了生存下去,人们“会故意伤害、抢劫或殴打他们的朋友”。高尚的行为变成了一种幻觉,“自我意识的沦丧最终成为一种不可逆转的结果”。[10]148生存的压力使犹太人成了畸形的人,他们的本性反过来反对他们自身,消灭了他们的自然理性。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畸形的当权者,即反犹势力。他们以一种犯罪的方式维护自己的利益,使他们的暴力、专横上升到与普遍法律和国家理性一样的高度。在他们的逼迫下,犹太人违背自己的本性,成为恐怖的畸形人。正如福柯在谈到这种“狂暴的畸形中的自我毁灭”时所说的:“从来都仅仅只是由于某些掌握大权的人物的出现才会出现。”[14]由此可见,奥斯特在小说中刻画犹太人的残忍、冷漠和自私,正是为了控诉德国纳粹的滔天罪行。他们掌握超出一切社会权力之上的不受法律控制的强权,操控了犹太人的“身体与精神,生与死”。[13]xxv在死亡的威逼下,这些善良的犹太人的人格被扭曲。奥斯特用犹太人在灵魂上受到的折磨来凸显德国纳粹的暴行。
三、 三类空间:犹太人的希望变成了虚妄
面对当权者的暴力统治和混乱的社会现实,小说主人公安娜试图借助不同类型的空间恢复生活的秩序。首先,她走进了伊莎贝尔家代表的普通人的空间。在末世之城的街道上,安娜救了一名叫伊莎贝尔的犹太妇女,为了报答安娜的救命之恩,伊莎贝尔决定把她带回自己的家。伊莎贝尔家位于“城中最古老的街区”,这里被一片胡同小巷包围。“这些建筑都奄奄一息,就像一位失去力气的老人在关节炎的折磨下已经无法站立。许多房子的屋顶已经塌陷,房顶上的瓦片也破烂不堪。到处都能看到整片整片的房子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倾斜,歪歪扭扭的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四边形。”[3]50奥斯特以城中最古老街区的没落展示了整个末世之城的衰败景象。“伊莎贝尔住的房子是砖房,一共六层,每一层有四套小的公寓。昏暗的走廊里楼梯破旧不堪,摇摇欲坠,墙上粉饰的涂料也正在脱落。蚂蚁和蟑螂来去自由,如入无人之境。发霉的食物、没洗的衣服和遍地的灰尘让整个地方发出阵阵恶臭。”[3]50伊莎贝尔住的房子代表了末世之城中普通人的生活空间,恶劣的生存环境证明他们的生活已经陷入混乱之中,但毕竟他们有一个安身之地,能够在混乱的世界中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
在伊莎贝尔的住所里,安娜终于有了一个栖身之地。伊莎贝尔的丈夫费迪南德不管家中任何事情,安娜与伊莎贝尔齐心协力,试图建立起生活的秩序。她们一起在街上寻找有价值的东西,到回收站兑换货币,去市场买食物,回家做饭。随着伊莎贝尔身体状况的恶化,安娜担负起了照顾三个人起居的责任。安娜努力维持正常的生活,不让外部世界的混乱侵袭到内部的空间。在这个过程中,安娜与伊莎贝尔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当费迪南德强奸安娜未遂后,伊莎贝尔杀死了自己的丈夫,消除了来自内部空间的威胁。在伊莎贝尔的公寓里,安娜不仅有了容身之所,更重要的是她得到了保护和关爱。费迪南德死后,伊莎贝尔与安娜相依为命。伊莎贝尔需要安娜生活上的照顾,安娜则需要伊莎贝尔精神上的支撑,她们谁也离不开谁。正如安娜所说:“我需要她就像她需要我一样。”[3]80安娜与伊莎贝尔之间的情感纽带赋予她们活下去的勇气,她们用人与人之间的真情战胜了外部世界的混乱,维持了生活的正常运转,这暗示了“末世之城中希望的源泉——关怀他人”。[15]95在伊莎贝尔的家里,伊莎贝尔对安娜的关心、爱护赋予公寓以同样的品质。空间不是一种毫无感情的物质存在,它可以获得居住者的精神能量,具有人的品质。*巴什拉认为:“房子紧紧依附于它的居住者,构成它的一块块砖瓦就是组成人体的一个个细胞……因此,房子保护、反抗的品质也是人的美德。”详见Gaston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Trans. Maria Jolas. Boston: Beacon Press, 1969: 46.伊莎贝尔的公寓对安娜而言,代表了一种保护和关爱,同时,它也象征了末世之城中普通犹太人之间的相互关怀和他们迎接困难的勇气。
然而,随着伊莎贝尔的离世,公寓的保护作用也随之消失了。在伊莎贝尔死后第三天,一群暴徒闯入她的住所,把安娜赶出了家门。在冰冷的冬日,安娜又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伊莎贝尔的家代表了末世之城中普通人的空间,这一空间脆弱而缺少保护,因此,在这个空间中建立起的秩序也最容易受到攻击。
离开伊莎贝尔家后,安娜逃进了城市图书馆。图书馆是一个巨大的石头建筑,“高高的穹顶配上大理石地面显得威严而庄重。……墙壁上挂满了州议长和将军的照片,意大利风格的圆柱竖立在馆内,大理石上镶嵌了美丽的花纹”。[3]94作为城市的标志性建筑,图书馆代表了这座城市的历史,时间在这里积累,秩序得到了完美的体现。但随着混乱时代的到来,图书馆也显示出无序的痕迹。“二楼的屋顶开始塌陷,馆内的柱子出现了裂缝、倾斜的现象,书本和纸张撒得到处都是。”[3]94原本整齐有序的图书馆显露出了混乱无序的样子。图书馆里住满了人,这些人包括学者、作家、宗教人士和外国记者。他们虽然职业不同,但都代表了一种身份——知识分子。因此,城市图书馆象征了知识分子的空间。
在图书馆里,安娜见到了犹太拉比。在图书馆的一间密室里,安娜看到有五六个人围坐在桌子旁,“他们都留着胡子,穿着黑色的衣服,头上戴着帽子”。[3]95奥斯特通过对这些人服饰的描写暗示了他们犹太人的民族身份。安娜看到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惊讶”,“倒吸了一口气”。[3]95衣着作为身体的边界,能够分离个体与周边的环境。*约翰·科里根在《空间性与宗教》一文中指出:“衣着,作为身体的边界,通过分离个体与其周边社会环境来规划空间。”详见John Corrigan. Spatiality and Religion. In The Spatial Turn: 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 Barney Warf and Santa Arias, ed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9: 169.在小说中,密室里的犹太人通过统一的服饰建立起一个紧密的空间,实现了与周边环境的隔离。当安娜以局外人的身份闯入时,她感到一种排外的气氛,由此产生惊慌的情绪。但是,对那些具有相同宗教信仰的人来说,这种由衣着规划出的空间也代表了一种信任和理解。*科里根认为:“它(由衣着规划出的空间)也代表了一种信任,他们的身体并没有与那些和其具有相同信仰的人的身体分割开来,尽管他们之间存在着物理距离。”详见John Corrigan. “Spatiality and Religion.” In The Spatial Turn: 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Barney Warf and Santa Arias, ed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9: 169.在小说中,当其中的一位长者对安娜报以“一个温暖而友善的微笑”,[3]95问她是否需要帮助时,安娜从长者的眼神中看到了认可与赞同,并了解了其拉比的身份。由于犹太人之间“共享的经验”或者说“彼此共有的经验”,安娜对其义进行了有效的解读。[16]相同的犹太信仰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消除了之前的隔阂。拉比们的衣着既象征隔离的边界,又代表消除隔离的中间地带。它隔离的是那些反犹势力,团结的是具有相同宗教信仰的犹太人。
在消除隔离的中间地带,安娜和拉比表达了对犹太民族的深厚感情。安娜告诉拉比所有的犹太人都死了。但是拉比笑着对安娜说:“还有我们呢,你知道,想要把我们除掉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3]95拉比对犹太民族的坚定信念鼓舞并激励了安娜,让她在混乱的社会状态下重拾生活的信心。安娜感到“和他在一起非常安全,并且我知道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3]96住在图书馆的这段时间里,安娜一有机会就找拉比交流,从拉比那里汲取生存的希望。但是,拉比对犹太民族的信心和希望并不是盲目的。当安娜告诉拉比她认为自己的哥哥已经死了时,拉比对她说:“你知道,这里已经死了很多人,你最好不要相信有奇迹会发生。”[3]95显然,拉比是在警告安娜不要相信弥撒亚的降临,这是一种虚妄。当安娜对拉比说自己不再相信上帝时,拉比说道:“人们很难不这样做。当你考虑到现实中发生的一切,那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和你有同样的想法了。”[3]96拉比理解人们对上帝态度的变化。在苦难面前,上帝没有救助他的子民,人们有理由放弃对上帝的信仰。但另一方面,拉比又说道:“我们仍然和他说话。”[3]96拉比虽然理解普通犹太人对上帝的绝望,但他自己没有放弃向上帝祈祷。接着,他又说道:“但他是否能听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3]96拉比的这句话中包含了无限的困惑与无奈。一方面,面对犹太人被大批屠杀的残酷现实,拉比开始怀疑上帝,质疑自己所坚持的犹太宗教信仰;但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完全推翻上帝,因为这是他信仰的全部基础所在,是团结所有犹太人的一种感召力。“上帝对于他们的历史如此重要,以致如果说上帝从不存在,那首先将使他们对自己存在的目的产生疑问。”[17]在这种情况下,拉比只能继续向上帝祈祷,至于上帝能否听到那就是上帝的事了。身为拉比,他既无法无视犹太人的苦难,盲信上帝;也不能断绝与上帝的关系,不信上帝。他的内心世界是极为矛盾和纠结的。最后,拉比对安娜说:“每一个犹太人都相信他属于最后一代犹太人中的一员。我们总是面对最后的时刻,站在毁灭的边缘。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又为何希望事情会发生转机呢?”[3]112拉比把犹太人所遭受的一切归于命运,而犹太人的命运就是蒙受苦难,成为人类的替罪羊。至此,“小说深层蕴涵的犹太情感得以彰显”。[15]95
在拉比的帮助下,安娜找到了顶替哥哥来末世之城工作的萨姆。虽然萨姆没有带给安娜关于威廉姆的消息,但他们之间的爱情改变了安娜的生活观。安娜住到了萨姆的房间里。“这是一个小房间,但没有小到容不下两个人。地上放了一个床垫,靠窗的地方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一个烧木炭的火炉,成堆的书和纸摞在墙的一侧,衣服放在纸箱子里。”[3]101萨姆的房间让安娜想到了学生住的宿舍。这一空间虽然狭小,却更容易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安娜与萨姆相爱了。对于安娜来说,“这个狭小的房间就是世界的中心”。[3]107他们相互扶持,共度难关。在安娜看来,“与萨姆住在一起使一切都变得不同了。……现在我又有了希望,而且我相信我们的苦难迟早会结束”。[3]107房间孕育了爱情,爱情使安娜重新焕发出乐观向上的精神。在房间里,萨姆的主要工作就是记录末世之城里发生的事情。他相信“我会带着手稿回到家乡,出版手稿,到时每个人都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3]104随着安娜与萨姆的相爱,萨姆的书也变成了安娜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她认为“只要我们一起努力(写书),我们就有未来可言”。[3]114萨姆记录下末世之城里发生的一切,这再现了“二战”期间犹太人冒着生命危险创建秘密档案和撰写日记的英勇行为。这种书写既记录了德国纳粹的暴行,又成为犹太人活下去的力量源泉。当“文化具有传承价值”、“具备传承的条件”,人们“就会主动或被动地去传承”。[18]安娜与萨姆正是因为这种书写而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安娜的怀孕表明她与萨姆的“生活又翻开了新的一页”。[3]117在图书馆里,安娜不仅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导师——犹太拉比,还与萨姆相爱并有了他们爱情的结晶。安娜的生活再次走上正轨,进入了有序的状态。
然而,就像原本整齐有序的图书馆最终变得混乱无序一样,安娜想要在图书馆里建立起生活新秩序的希望最终化为了泡影。当安娜再次来到犹太拉比的房间找他时,她发现这里已经被一个自称为人种论研究者的人霸占了,里面放了“许多类似于人的骨头和头骨的东西”。[3]112房间主人的变更预示了房间性质的变化。此人名叫杜伽丁,他向安娜投以充满敌意的目光,当安娜询问他拉比的去向时,杜伽丁不耐烦地说道:“拉比已经不在这了……两天之前所有的犹太人都被清除出去了。”[3]112在安娜的一再追问下,他讥讽地说道,“他在去往应许之地的路上”,[3]113并把安娜赶了出去。奥斯特通过描写杜伽丁对犹太人愤恨的目光和言语,暗示出其反犹主义者的真实身份,撕下了其人种论研究者的假面具。反犹分子占据了原本属于犹太人的空间,房间具有了反犹色彩。这暗示了图书馆内反犹势力的强大力量,犹太人的生活秩序和生命都岌岌可危。当杜伽丁企图诱骗和谋害安娜时,他突然像变了一个人,表现得就像与安娜是“旧相识”。在图书馆的走廊里,他拦下安娜与她聊天,“满脸堆笑,言语间充满关切的问候”。[3]120面对杜伽丁的转变,安娜竟然认为“他是真的愿意来帮我”。[3]123最终,杜伽丁利用安娜的单纯善良一步步地把她骗到了人体屠宰场。奥斯特通过描写杜伽丁阴险狡诈的行为,揭露了反犹主义者的丑恶嘴脸,也反衬出犹太人单纯善良的本性。在人体屠宰场,杜伽丁撕下了伪善的假面具,露出了反犹主义者的真面目,企图杀害安娜。为了挣脱魔爪,安娜选择了跳楼。她虽然获救了,但肚子里的孩子却没了。
随着拉比的消失,孩子的死亡,反犹主义者摧毁了安娜的生活,他们用混乱代替了秩序。最后,整幢图书馆被付之一炬,一百多人丧生,萨姆生死未卜。曾经象征了安娜生活新秩序的图书馆没能抵挡住混乱的侵袭,在与混乱的斗争中败下阵来。图书馆代表了知识分子的空间,这一空间的特点是单纯而不切实际,耽于幻想而缺少行之有效的行动(拉比们只会聚在一起讨论,萨姆则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写书上)。他们“不能在现实中向敌人复仇,只能沉湎于想象的世界和借助文学作品了”。[10]35因此,在混乱的攻击下,原本有序的空间变得七零八碎。
在小说中,安娜从人体屠宰场跳下来后,被司机弗里克救起,带到了沃伯恩公寓。沃伯恩公寓是一座五层楼高的私家宅院,有二十多个房间,其拥有者是沃伯恩医生。随着灾难的降临,城里无家可归的人越来越多。为了照顾难民,沃伯恩医生决定开放自己的府邸,把公寓的一楼和二楼改成医院和避难所。在他逝世后,他的女儿维多利亚继承了父亲的遗志。住在沃伯恩公寓的难民“有食宿的保障,有新衣服穿,还可以每天洗澡,公寓里的任何设施都随便他们使用”。对于难民来说,“沃伯恩公寓就是天堂”。[3]139为了维持沃伯恩公寓的正常运转,工作人员分工明确:司机弗里克负责每周三下午的城中巡视,他的孙子威利做他的助手,维多利亚负责照顾难民,安娜负责给难民登记,供给商鲍里斯负责采购。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沃伯恩公寓成了混乱世界中秩序的代表,一个井井有条的空间。在这儿,“人们不仅得到了食物,也拥有了希望”。[3]165沃伯恩公寓成了末世之城里犹太人的希望之所。
在沃伯恩公寓里,安娜得到了维多利亚、鲍里斯等人的关心和爱护。在安娜康复期间,维多利亚悉心照顾她,还在她病好后收留了她。当维多利亚注意到安娜情绪低落时,她让安娜到城里散心。随着时间的推移,安娜和维多利亚“互相变成了对方的庇护者,从彼此那儿寻找慰藉”。[3]156-157她们保持同性恋的关系达数月之久。在这种关系里,安娜感到很快乐,而且“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3]157当安娜再次见到自己的恋人萨姆时,她把萨姆留在了沃伯恩公寓,并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照顾他。维多利亚“不仅没有反对,还极力赞成这件事”。正是维多利亚的大度和善解人意救了萨姆,也解了安娜的后顾之忧。不仅是维多利亚,就连沃伯恩公寓的供给商鲍里斯也对安娜关爱有加。鲍里斯把安娜的悲伤难过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请安娜喝茶,吃蛋糕,舒缓心情,“努力地想让我起死回生”。[3]152在沃伯恩公寓里,善良仁慈的维多利亚、富有同情心的鲍里斯,还有回归的萨姆,他们使安娜恢复了对生活的信心。“我发现自己很开心能够活着,很高兴生活能够这样继续下去。”[3]169安娜的生活再次步入正轨。
然而,沃伯恩公寓井井有条的外表掩盖不了混乱的现实。安娜发现:“大多数住在这里的人都心怀感激……但是仍然有许多人寻衅滋事。难民之间的争吵是常有的事……而这些争吵全都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3]139为了能留在沃伯恩公寓,有的难民甚至采取了过激的行为,有时是自残,有时是自杀。沃伯恩公寓象征了一个规整的空间,它的本意是帮助难民,却在无意中引起混乱,伤害了难民。井然有序的空间中潜藏着无序的痕迹。随着生存条件的恶化,沃伯恩公寓面临严重的财政危机:先是取消了每周三下午的巡视,再是缩减衣服、书和食物的开支。接着厨师失踪,司机弗里克去世。威利因为警察把他爷爷的尸体从坟墓里挖走的暴行深受打击,精神出现异常,在沃伯恩公寓里随便开枪射击,这加快了沃伯恩公寓的倒闭。为了抵挡严寒,“我们拆除了房子里的装饰,把它们扔进火炉里……大多数的房间已经被拆得精光,就好像我们是住在一座废弃的车站里,一幢等待拆迁的旧楼里”。[3]185原本完美整齐的沃伯恩公寓现在一片狼藉。在恶劣的现实环境中,沃伯恩公寓这艘海轮终于沉没了。究其原因,沃伯恩公寓是一种“空间形态的乌托邦”,*戴维·哈维在解释“空间形态的乌托邦”时说道:这是“一个人工制造的孤岛,它是一个孤立的、有条理地组织的且主要是封闭空间的系统,这个孤岛的内部空间的秩序安排严格调节着一个稳定的、不变的社会过程。大概说来,空间形态控制着时间,一个想象的地理控制着社会变革和历史的可能性”。详见戴维·哈维:《希望的空间》, 胡大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5页。即其内部的稳定、规整是由一种固定的空间形态来保证的,它排除了外部社会的混乱与变化,拒绝承认控制它的时间形式。换句话说,沃伯恩公寓的管理者倾注一切建立和维持这一空中楼阁,想要以此来对抗社会和历史的变迁, 用空间来控制时间。 这种违背历史发展规律的做法其结果可想而知。因此,沃伯恩公寓这个已经实现的空间形态的乌托邦之所以失败,可合理地归因于实现它的过程。沃伯恩公寓代表了一种谴责性的评论,不仅是对墙外末世之城的混乱景象,而且也是对那些缺乏正确斗争方式的人们。最终,随着沃伯恩公寓的分裂和碎片化,混乱战胜了秩序。
皮科克在《理解保罗·奥斯特》中写道:“小说中的主要关系发生在三个空间里:伊莎贝尔和费迪南德的公寓、安娜遇到萨姆的城市图书馆和沃伯恩公寓。”[15]93奥斯特以安娜的空间运动代替了时间叙事,借这三个空间推进了小说情节的发展。其中,伊莎贝尔家指代了普通人的空间,图书馆象征了知识分子的空间,沃伯恩公寓代表了完美空间,奥斯特借这三类空间表达了安娜想要通过空间建立秩序、抵抗混乱的愿望。但是,随着这三类空间的瓦解,安娜的希望也转化为了失望。奥斯特借此说明:在末世之城的禁闭空间里,混乱掌控了一切,摧毁了一切。然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当权者,即代表了暴君权力的反犹势力。是他们把犹太人当成麻风病人一样限制在禁闭空间里,宣告他们的死亡,造成了混乱无序的状态。奥斯特以末世之城中混沌、杂乱的空间状态揭露了反犹主义者对犹太人的暴力统治。但奥斯特没有把批评的矛头仅对准反犹势力,他还进行了文化内的反思,表达了对本民族人民的不满。在末世之城里,面对强大的暴君权力,普通犹太人束手无策,犹太知识分子只会空谈,而具有斗争能力的犹太人又只是一味地沉迷于自己一手建造的空中楼阁,活在想象的世界中,而不是在认清社会现实的基础上采取正确的方式进行抗争。在这种情况下,犹太人想要恢复秩序的希望必定会落空。
在小说中,每当安娜进入有序的生活状态时,奥斯特就会让混乱的社会现实击碎安娜的梦想。但这并不能说明奥斯特是一个悲观绝望的作家。他只是用混乱对秩序的胜利来凸显末世之城里反犹势力的强大力量和暴行,表现犹太人恶劣的生存环境。正如奥斯特自己所说的:“这是我写的最有希望的一本书。”[6]19小说中的安娜、伊莎贝尔、拉比、萨姆、维多利亚、鲍里斯等人没有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丧失人性,而是相互帮助,渡过难关,他们努力保持了人性的完整。最后,在爱人与朋友的陪伴下,安娜怀着“或许我们离开城后能找到威廉姆”[3]188的希望踏上了走出末世之城的道路。奥斯特没有让现实的阴霾遮掩住未来的希望,末世之城混乱的禁闭空间中仍然迸发出人性的火花,闪耀着希望的光芒。正如韦克斯曼在谈到大屠杀事件时所说的,这既是犹太人的一部血泪史,也是“一部爱与勇气的史诗”。[10]151
小说中奥斯特的叙事策略也表明了这一点。《末世之城》的叙述者是安娜,小说以安娜写给友人的信件的形式展开。安娜的信不仅记录了末世之城里发生的一切,还成了她活着的证明。安娜在信中写道:“这些都是末世之物。它们一个个地消失,不再回来。我可以告诉你我看到的一些东西以及不再出现的东西,但我怀疑是否有时间这样做。因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记不下来。”[3]1安娜就像《一千零一夜》的叙述者山鲁佐德。山鲁佐德为了生存必须不停地讲故事,因为叙述的结束意味着生命的结束。安娜也必须“在一切都太迟之前”[3]183迅速记下发生的事情,一旦信件结束也就意味着她的生命结束了。但是,正如奥斯特在自传中所说的:“一个讲故事的声音,一个讲故事的女人的声音,一个讲述生死故事的声音,有着赋予生命的力量。”[19]《一千零一夜》的叙述者山鲁佐德在讲故事的过程中保住了性命,而《末世之城》中安娜的信代表了一种叙述的可能,也就是生的希望。“现在,整个笔记本都要写满了……我的书写变得越来越小……越到结束的时候,越有更多的话要说。结束只是一种想象……是你永远都无法企及的一点。你也许不得不停下,但那只是因为你没有时间了。你停下,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3]183安娜不承认叙述的结束,她认为这只是一种暂停。正如安娜所说的:“我保证,我会再给你写信。”[3]188安娜的信没有结束,她的叙述也没有结束,因此,生存的希望仍在。在小说中,末世之城的物理空间与安娜的文本空间和精神空间交织在一起,通过叙述,安娜保存了生的希望,同时,这也是一种抗争的手段。奥斯特的这一叙事策略表明他对犹太民族的未来怀有坚定的信心。
奥斯特笔下的末世之城是一座记忆之城,承载了犹太人对大屠杀的历史记忆。这一空间又与时间相结合,既代表了死亡,即时间中断,铭刻了历史上犹太人的苦难;又表示永生,即时间重返,记录了奥斯特及所有犹太人的身份记忆。正如《城市中的创伤与记忆:从奥斯特到奥斯特里兹》一文的作者所说的:“我们害怕自己身处末世之城,但我们也必须记住,只有这‘最后的一瞥’才最具有说服力。”[20]奥斯特用他在末世之城的最后一瞥见证了这一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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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魏琼)
IntheCountryofLastThings: A Historical Memory of the Holocaust
GAO Li-min
(SchoolofForeignStudies,ShanghaiLixinUniversityofCommerce,Shanghai201620,China)
Abstract:Paul Auster (1947- ) is regarded as one of the best American Jewish writers of the age. He gained renown for The New York Trilogy, and after that he published In the Country of Last Things (1987). In In the Country of Last Things, Auster makes up an enclosed and segmented city, constituting a space of the great confinement. World War Ⅱghettos provide the prototype of “the country of last things”. In the space of confinement, Auster combines the made-up geographical landscape with the historical facts of the Holocaust, constructing a city of fact and fiction, which reflects the sad plight of Jews in World War II ghettos. And the fundamental cause of Jews’ sufferings is the atrocity committed by anti-Semites. With the despotic power exercised over Jews by anti-Semites, Jews’ hope to restore order by space image can only fail to illusion. Auster’s examination of the Holocaust in his literary writing manifests his memory to Jewish history and identity.
Key words:Paul Auster; In the Country of Last Things; the Holocaust; space of the great confinement; despotic power
doi:10.3969/j.issn 1007-6522.2016.03.010
收稿日期:2014-10-31
基金项目:上海市教育委员会科研创新项目(15ZS074)
作者简介:高莉敏(1981-),女,山东青岛人。上海立信会计学院外语学院讲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美国文学、翻译研究。
中图分类号:I109.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6522(2016)03-010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