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德海
(苏州科技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论茅坤的唐宋派领袖地位*
陆德海
(苏州科技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摘要:茅坤唐宋派领袖地位的形成得益于唐顺之的弃文入道,他与唐顺之貌合神离的关系是两者学术立场不同的体现。唐顺之提出“本色”论时已经完成了人生的第二次自我否定;茅坤则坚守文家立场,通过排击异端确立统宗的努力及以弘扬“情至”说为主的文论建设与创作实践,更借助《唐宋八大家文钞》的编纂,实现了对唐顺之的全面反动,从而确立起一派宗主的地位。然而,与唐顺之之间颇为密切的关系、后人“最心折唐顺之”的定位以及文学批评中重道轻文观念的影响,使得茅坤的文派领袖形象被不断扭曲、淡化,最终只能以唐顺之的一个并不高明的追随者的角色进入现代学者的研究视野。
关键词:茅坤;唐顺之;唐宋派;“情至”说;《唐宋八大家文钞》
茅坤作为唐宋派事实上的领袖,长期以来被看作是唐顺之的追随者。“最心折唐顺之”[1]说深入人心,历代论者对此多习焉不察,习惯于以唐顺之为出发点,即使注意到了茅坤的领袖地位,也未能展开深入研究。如黄毅教授所说:“在王慎中、唐顺之逐渐淡出文坛,尤其是在嘉靖三十八、三十九年王、唐两人相继去世之后,茅坤始终活跃在诗文创作的领域,苦苦支撑着唐宋派的门户,从而成为一派宗主。”[2]17而在对唐宋派作家展开个案研究时,却又回到唐顺之、王慎中的坐标系中,将茅坤定位为唐宋派的“推广者”[2]168。“宗主”者领袖乃众望所归,“推广者”不过随声附和、摇旗呐喊而已,两者角色地位差别很大,“推广者”之定位忽视了茅坤与唐顺之诸多貌合神离之处,使得茅坤的领袖地位屡遭削弱甚至否定。尽管有当代学者发表过与茅坤“最心折唐顺之”说相反的观点,亦未能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如“(茅坤)勉力追随唐顺之等人的文学主张,主要是出于攀附名利的考虑。实际上他始终没有完全放弃早年的主张。晚年编定文集时,他将早年所作对唐顺之之说颇不以为然而持论与复古派观点相近的《复唐荆川司谏书》置于全编之首,以为压卷之作,即可见其微意”,详见廖可斌:《唐宋派与阳明心学》,《文学遗产》1996年第3期,第87页。张梦新《茅坤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版)、黄毅《明代唐宋派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等著皆未接受此说。笔者从辨析茅坤“最心折唐顺之”说入手,考察茅坤与唐顺之之间的真实关系,分析两者文学思想、学术立场的差异,进一步了解茅坤唐宋派领袖地位的形成与颠覆的原因,并由此窥见文学批评史上传统的重道轻文观念的影响。
一、担当意识:“韩欧氏以来未坠于地者之一线”
唐宋派三位代表人物之间,茅坤与王慎中没有直接交往的文字记载,与唐顺之的交往颇多,留存的文字密集于嘉靖二十三年(1544)至二十六年(1547)这段时间。钱谦益先根据茅坤相关文章中的自述概述茅坤与唐顺之之间的关系:“顺甫于同时,惟推荆川一人。”[3]404但钱谦益对茅坤推服唐顺之的真实性有所怀疑,表现在他记述茅坤的一件趣事:胡宗宪让茅坤看徐渭文章,诡称作者是唐顺之,茅坤看了“赞叹不已”,说“非荆川不能作”。可见茅坤对于唐顺之的文章并非真有会心,“惟推荆川”另有意图。后来,《明史》的编撰者据“惟推荆川”的现象踵事增华为“坤善古文,最心折唐顺之”[1]。此后,论者多将茅坤描述为唐顺之的追随者,尤其强调唐顺之转变茅坤文学思想之功。然细察二人交往的书信以及其他交游时的相关言论,却发现二人始终貌合神离,唐顺之未将茅坤引为同调,茅坤对唐顺之也是“阳奉阴违”。由于唐顺之久已被认作“唐宋派的领袖”[4]309, 因此,我们只需理清茅坤与唐顺之的关系,即可明了茅坤在唐宋派中的地位。
《四部丛刊》本《重刻唐荆川先生文集》中保存的两篇《答茅鹿门知县》书,是了解唐顺之与茅坤分歧的重要文献。四库馆臣说“坤尝以书与唐顺之论文,顺之复书有‘尚以眉发相山川而未以精神相山川’之语,又谓‘绳墨布置,奇正转折,虽有专门师法,至于中间一段精神命脉,则非具今古只眼者不足与此’云云,盖颇不以能为古文许之”[5]1718-1719。引述的两句话前者出于第一书,后者摘自第二书,明显是把二文作为先后相继的两封答书,今学界亦如是观。然而,二书在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荆川集》中分别题为《答茅令鹿门书》《与茅鹿门主事书》。从第二篇文章开头“熟观鹿门之文及鹿门与人论文之书,门庭路径与鄙意殊有契合,虽中间小小异同,异日当自融释,不待喋喋也”来看,*唐顺之《与茅鹿门主事书》,《荆川集》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唐顺之《答茅鹿门知县》(二),《重刊唐荆川先生文集》卷六,《四部丛刊》本。本文引述唐顺之语,若未特别注明,皆出自此文,不再一一作注。此文显然不是答书而是率先发难之作。据此文末尾“鹿门东归,正欲待使节西上时得一面晤,倾倒十年衷曲,乃乘夜过此,不已急乎”的叙述推测当时情形,应为茅坤从家中出发赴任,路过武进,乘夜拜访唐顺之,两人未及深谈,茅坤留下所作诗文后匆匆上路,唐顺之读后觉得有必要向茅坤解释一番,才写下此文,故此文当为“与茅鹿门主事书”,而非“答茅鹿门知县”。*张梦新《茅坤年谱》系此文于嘉靖二十三年,恐即因受《答茅鹿门知县》文题的影响。茅坤于嘉靖二十四年(1545)十二月召为礼部仪制司主事,寻徙吏部司勋司主事,嘉靖二十五年(1546)七月调任广平府通判,唐文当作于这半年多时间内,与《答茅鹿门知县》书相隔至少一年时间*茅坤与唐顺之之间论文各书的具体年份颇难确定。茅坤嘉靖十六年(1537)为青阳令,黄毅教授据《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中茅坤自述释褐为令“十年于此”,推断该文作于嘉靖二十六年;又据该文中回顾与唐顺之论文“今且三年”一语推断茅坤与唐顺之论文诸书作于嘉靖二十三年。然据“今且三年”的说法,更可能是以下两种情况:一是二人论文在嘉靖二十四年而该文作于嘉靖二十六年,二是论文诸书作于嘉靖二十三年而该文作于嘉靖二十五年。根据古人多用虚年的习惯以及茅坤对贬官的反应强烈程度来看,后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茅坤嘉靖二十五年七月贬为广平府通判,其为人性情外露,“婴儿茅子”,若拖到来年再向至亲好友蔡汝楠宣告“发愤为文辞”,似于情理不合。。因涉及对茅坤与唐顺之关系的考察,故先辨于此。
从唐顺之《与茅鹿门主事书》开篇这句话中,我们可以得到这样的信息:(一)唐顺之认为自己与茅坤的文学观点之间仍然有很大差距,算不上同道;(二)茅坤在与好友交往中,对唐顺之的论调有所质疑,唐顺之不得不主动投书解释;(三)茅坤颇有拉帮结派自居宗主之意。我们先来分析茅坤对唐顺之的质疑及茅坤的宗派意识。
唐文概述茅坤的质疑是“本是欲工文字之人,而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这说明唐顺之已经到处劝人勿以文字为务,茅坤得知后,对唐顺之此举感到疑惑、不满。由唐顺之的文集中相关记述可见,就在写作此文前后,他曾分别寄书王慎中、莫如忠、张润、刘麟、薛应旂、洪朝选、陈昌积、蔡汝楠、皇甫汸等交好,劝说他们放弃文学追求,究心道德学问之事。如他对自己与茅坤共同的好友蔡汝楠说:
兄以聪明绝世之资,而消磨剥裂于风云月露、虫鱼草木之间,以景差、唐勒、曹植、萧统为圣人,而冀为其后,此其轻重,岂特隋侯之珠弹雀而已,亦可惜也!曩与兄相聚时,兄年最少,而仆亦壮年,今壮者衰则少者亦壮矣,由壮入衰,能几何时?四十无闻,则仆既自蹈之矣,自惜之矣,倘兄以为宇宙内事与吾分内事尽于风云月露、草木虫鱼之间,则足矣。不然,则亦不可以不深思,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6]卷六
此时唐顺之不仅自己弃文入道,还竭力劝说好友改变立场加入道学阵营。如果其说得逞,则根本不可能以他为首形成文学流派。像蔡汝楠本来追随唐顺之与王慎中、高叔嗣等人创作诗歌,后的确受其影响而接受心学思想,诗才从此衰退。清人评价说:“汝楠始好为诗,有重名。中年好经学,及官江西,与邹守一、罗洪先游,学益进,然诗由此不工。”[3]7320站在文学立场来看,唐顺之可谓“毁人不倦”。
蔡汝楠与茅坤同为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生平交情最深,兼为儿女亲家,茅坤极有可能从蔡汝楠处得知唐顺之重道轻文之论。嘉靖二十四年六月,归德州改为归德府,蔡汝楠以南刑部员外郎出守归德,时唐顺之虚年四十。文中称蔡汝楠为郎中,说明该文作于蔡汝楠出守归德之前,至少比《与茅鹿门主事书》早半年时间,与大谈“眉发”“精神”的《答茅鹿门知县》后先相继。此时茅坤在丹徒令任上,会到南京晋见上级,与正在南京的蔡汝楠互通消息不难。
奇怪的是,茅坤文集不载他对唐顺之《与茅鹿门主事书》的答复,在广平府通判任上所作的《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已经在收到《与茅鹿门主事书》之后,亦只言及约三年前的往复论文之事,却只字不提唐顺之此书。然而,《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的观点却处处与唐顺之《与茅鹿门主事书》针锋相对,颇似《与茅鹿门主事书》的答书而错投蔡汝楠,茅坤似乎另有衷曲。我们不妨作如下推测:一方面,茅坤不愿接受唐顺之《与茅鹿门主事书》的观点,固执己见;另一方面,茅坤与唐顺之相交十年,唐顺之待他不薄,不仅亲至归安劝他赴任,又时至丹徒探望,更在此前为其父母写作墓志铭,使其得遂亡父心愿,因此茅坤不愿直接作书答复开罪唐顺之,借蔡汝楠为介可有缓冲余地。更何况,唐顺之来书话里话外都透出有关文学的话题就此打住的意思,根本就不希望茅坤再作答书申辩。因此,茅坤在《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中,不仅系统地阐述了自己的文论主张,还颇显突兀、多余地插入与唐顺之三年前“上下其论”之事,欲盖而彰地表白说:“唐司谏及仆所自持,始两相印而无复同异。”*茅坤《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见:《白华楼藏稿》卷一,《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105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版,第292页。本文引述茅坤语,若未特别注明,皆出自此文,不再一一作注。二文在学术思想上的对立,可以作为这些推测的佐证,我们留待下文分析。接下来看茅坤的宗派意识。
《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作于茅坤“三黜”之首黜后。贬官后的茅坤亟欲获得文坛主盟的地位,所以大张旗鼓地宣称要“发愤为文辞”。唐顺之则已欲从文坛抽身,他对茅坤说:“此后便得烧却毛颖,碎却端溪,兀然作一不识字人矣。而鹿门之文方将日进而与古人为徒未艾也。异日吾倘得而观之,老耄尚能识其用意处否耶?”这些带点调侃的话倒是出于真心,不仅那些写给同道中人的大量书信可以佐证,如前引《与蔡白石郎中》;唐顺之随后给与茅坤文学趋向上相近的洪朝选写信也能证明这点,“仆以非素所长之才,而又当夜气之惰,两君(洪朝选与茅坤)以才所素长,又当朝气之锐”,自己“不敢更烦毛颖公”,“文章之柄,实在兄辈,勖之勖之”[6]卷六。不难看出,唐顺之在与茅坤、洪朝选书信的字里行间隐然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不仅不屑于较量文艺,更不屑于拉帮结派的做法。将唐顺之写给茅坤及洪朝选的书信与同一时期写给莫如忠、蔡汝楠等亲信的书信相比,不仅在语气上有很大差别,即使在话题上,唐顺之也明显迁就二人,不仅绝口不谈“进德修业”,更没有像《与蔡白石郎中》那样将“消磨剥裂于风云月露虫鱼草木之间”斥为“麻木不识痛痒”,而只论“文字工拙在心源”[6]卷六。说话有所保留,注意拿捏分寸,可见唐顺之与茅坤、洪朝选等人之间颇有隔阂,并未将之视为同志,而只看作一派。茅坤则乐得顺水推舟,就此肩负起排击异己、开宗立派的使命。
唐顺之对秦汉派批判最力的一篇是其为董玘文集所写的序。随着前七子引领的复古运动暂陷低谷,加之唐顺之本人中年以后无心于较量文字,对秦汉派也就不再挂心。即使偶一提及,也出之以调侃语气,如劝说洪朝选不要在文字上与人较量短长:“崆峒强魂,尚尔依草附木,为祟世间,可发一笑耳。”[6]卷六与《董中峰侍郎文集序》之义正词严、声色俱厉相比,心态明显平和许多。至于《与茅鹿门主事书》中“影响剿说,盖头窃尾,如贫人借富人之衣,庄农作大贾之饰,极力装做,丑态尽露”的批评,并非如有些论者所说的针对秦汉派,而恰恰是针对唐宋派洪朝选等人“莫不语性命,谈治道,满纸炫然,一切自托于儒家”的做法而发。唐顺之作为唐宋派成员,他的这一做法实际是同室操戈,如同何景明之于秦汉派。茅坤则不然,他以文派领袖的身份口吻周旋于交游之间,拉起“汉唐宋”的赤帜,一再申明树立正统的要义,将批评的矛头对准“前七子”已故领袖李梦阳:
文章之或盛或衰,特于其道何如耳!秦以来操觚为文章者无虑数十百家,其间虎步鸷攫者不可胜数,然皆譬之草莽之雄——项籍陈胜之乱秦,王郎隗嚣之奸汉,唐之藩镇,宋之金辽,特擅兵裂土以相雄于其间而已,而帝王之统卒不外属,区区孱弱之裔顾得以延其不绝者如带,躬历数而正名号,高拱而议焉,何哉?得其道而折衷于六艺者,汉唐宋是也,虽其衰且弱也,不得而废也;不得其道而外六艺以兴甲兵、割河山,项籍、王郎以下是也。虽其强且悍,不得而与也。本朝刘、宋尝拓门户,弘治、正德间,北地李梦阳攘袂而呼曰:文在是矣!倡者叱咤,听者辟易,于今学者犹剿而附焉。嗟乎,间以之按六艺之遗及西京以来作者之旨,然乎否邪?得非向所谓草莽而窃者邪?[7]566
茅坤把自己描绘成肩负存亡继绝使命的“区区孱弱之裔”,独自对抗着如陈胜项羽般强盛的秦汉派,可见其开拓“门户”的愿望有多么强烈。茅坤平生自视甚高,“为文章滔滔莽莽,谓文章之逸气,司马子长后千余年而得欧阳子,又五百年而得茅子”[3]404,把自己看作是五百年一见的天才的同时,也把建立门户看作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不过,与唐顺之标举“开阖首尾经纬错综之法”来批评秦汉派之割裂、饾饤相比,茅坤“草莽之雄”的批评不仅缺乏建设性,更缺乏时效性,但其坚守“门户”标榜正宗的做派却颇得开宗立派之要领。茅坤不是没有理论修养之人,然而,在中晚明文坛开宗立派,首先要有耸人听闻的口号,非此不足以达到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效果。为了扩大影响,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拉出一个分量足够的名人来批判,营造出一种平等对话的表象。对茅坤而言,唐顺之是最佳人选,然而碍于局势、情面,又不能把唐顺之推到台上当标靶,于是,已经辞世几十年的李梦阳就成了茅坤的标靶。
在与后七子成员的直接交往中,茅坤的门户意识与强悍个性更表露无遗。他曾对徐中行说:“本朝之文崛起门户,何、李诸子亦一时之俊也;若按欧、曾以上之旨,而稍稍揣摩古经术之遗以为折衷者,今之唐、王是也。……仆之愚于王未敢论,若唐武进于文章家之旨,即如未得谓之正宗,当亦庶几羽翼也已。”[7]452虽然未直言李梦阳、何景明为草莽边陲、项籍王朗,但却径将与他“无复同异”的唐顺之这一“门户”许作正宗,无所顾忌。最出人意料的是该文结尾,他居然挑衅说:“历城公其肯以孟氏所以推伯夷伊尹者与何、李、推颜闵者与武进可乎!”孟子回答“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的提问时说“姑舍是”,回答“伯夷、伊尹何如”时说“不同道”。茅坤将之解释为,“‘姑舍是’者,谓其属正脉而未至也;曰‘不同道’者,外之也”[7]452。他的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要李攀龙改弦易辙,舍李、何而从王、唐,皈依正统,俨然一派宗主的口吻。即使在与当时文坛盟主王世贞的交往中,茅坤亦不肯稍敛锋芒,在给王世贞的信中说“明兴以来,诗歌之道,弘治正德间,何、李为盛,已而嘉靖以后,唐武进、高苏门诸君则又稍稍淘洗玄华,独露本色,似窥唐人者之至矣”,把高叔嗣、唐顺之看作真正继承唐诗优长的正统,更毫不避讳地评价王世贞与李攀龙说“当刻镂文章之世而力返之以土簋抔饮之旧,朱冕藻梲之后而复挽之以毛衣穴寝之古”,说他们的行为是“逆河而航”,诗坛的逆流而已。[7]456就其性格之强悍张扬而言,茅坤与李梦阳、李攀龙等文坛宗主相比毫不逊色。黄毅教授说“唐宋派诸家,不像前后七子那样具有浓厚的文人习气,除了茅坤性格比较张扬,其他三人都比较沉静谦抑,不喜欢自我标榜。这也使唐宋派的流派特征不那么明显”[2]8,概述茅坤的特点很准确,茅坤的宗派意识的确非常强烈。郭绍虞先生说:“一部明代文学史,殆全是文人分门立户标榜攻击的历史。”[8]513茅坤强悍张扬的性格,恰恰是在明代文坛开宗立派不可或缺的主观因素。
茅坤开拓门户的努力也很快得到了人们的认可,如“片言褒赏,声价骤起”[1]7381的王世贞,就注意到了茅坤的文学成就与仕途不顺密切相关,说“茅鹿门先生,其居官所至,负才术,顾厄于谗,不获究。归而以文学收远近声”[9]卷53,后来更将茅坤奉作唐宋派领袖,对茅坤说:“承大诲谆谆,拜诵《白华楼续稿》,神气殊王。毗陵之后,主盟独公矣。”[9]卷190“主盟”之说不应只看作是客套话,而是王世贞有鉴于茅坤与唐顺之之间前后更迭替代的现象所做出的客观判断。茅坤为人“沾沾自喜”,本人也乐于记述人们对他的信任与推崇情形。据其所云,陈文烛奉承他说:“君,今之韩、欧也!”他的回答是:“予虽不敢当韩、欧,然公之所云,或韩、欧氏以来未坠于地者之一线矣。”[7]570这段夫子自道既体现出茅坤文章命脉悬于一身的担当意识,也说明他的领袖地位已经得到了广泛认可。
二、文家立场:“发愤为文辞”
仅凭担当意识及时人的推许尚不足以取得领袖地位,还必须在文学理论及创作上有所建树,能代表文派的最高水平才行。由于唐顺之历来被看作唐宋派文学理论的代表,所以,考察茅坤的文学思想水平,必然要与唐顺之的文学思想进行比较。 如果说嘉靖二十三年与唐顺之往复论文是促使茅坤文学思想深化的契机,那么,嘉靖二十五年的《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则标志着茅坤文学思想的成熟。该文与唐顺之的《与茅鹿门主事书》不只代表了二人对文派建设的不同态度,更是两者在学术立场上分道扬镳的宣言。由于茅坤在文中自称“唐司谏及仆所自持,始两相印而无复同异”,今人据此判断,在二人往复论文将近三年后,茅坤逐渐转变文学思想,“心折唐顺之”,与唐顺之的关系终于亲密无间,成为唐顺之文学思想的推广者与实践者。至于茅坤与唐顺之文学思想上的差距,那是因为茅坤对后者的“本色论”理解欠缺所致。这种看法在清人的言论中就已经有所表述。事实上,茅坤与唐顺之不仅在具体的文学主张上从未达成共识,更在学术立场上截然相反,这点尚未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
茅坤与唐顺之的往来论文由唐顺之发起,但唐顺之给茅坤的论文第一书未收入文集,我们无从得知唐顺之此举的动机。不过,茅坤嘉靖二十三年的答书中引述了唐顺之“唐之韩愈,即汉之马迁;宋之欧、曾,即唐之韩愈”一语,不难看出,唐顺之此言意在劝说茅坤转宗比较晚近的宋文。茅坤答以“因欧曾以为眼界,是犹入金陵而览吴会,得其江山逶迤之丽、浅风乐土之便,不复思履崤函以窥秦中者也”,还不无讥讽地说唐顺之“其旨不悖于六经,而其风调,则或不免限于江南之形胜者”,认为唐顺之的文章格调不高。[10]289从回信语气来看,唐顺之颇为生气,批评说“语山川者于秦中、剑阁、金陵、吴会,苟未尝探奇穷险,一一历过而得其逶迤曲折之详,则犹未有得于肉眼也,而况与法眼、道眼者乎”[6]卷7。此时二人之间的龃龉不合众所周知,但二人争执的语气之厉似未曾引起研究者的注意。
将近三年后,茅坤忽然通过《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发表自己与唐顺之文论“无复同异”的声明,后人多轻信茅坤此言,认为他由效仿秦汉转宗唐宋,与唐顺之在文学主张上达成共识,从此成为唐宋派的坚定护法。然细按其论,实与顺之本意大异其趣。茅坤说:
仆少喜为文,每谓当跌宕激射似司马子长,字而比之,句而亿之,苟一字一句不中其累黍,即惨恻悲凄也。唐以后若薄不足为者。独怪荆川疾呼曰:“唐之韩,犹汉之马迁;宋之欧曾二苏,犹唐之韩子。不得至其至,而何轻议为也?”仆闻而疑之,疑而不得,又蓄之于心而徐求之,今且三年矣。近乃取百家之文之深者按覆之,卧且吟而飧且噎焉,然后徐得其所谓万物之情自各有其至,而因悟曩之所谓司马子长者,眉也,发也。而唐司谏及仆所自持,始两相印而无复同异。
不能说茅坤的转变与唐顺之无关,然而,从茅坤的这段夫子自道来看,他对唐顺之论文意见的理解实为郢书燕说。唐顺之本意是要茅坤学习欧、曾,不料茅坤“眼界”之讥激起唐顺之“肉眼”“法眼”的辩论,使得唐顺之忘记或是改变初衷,话题由师法对象的选择转为该如何学习继承自司马迁以至欧、曾诸人之文。唐顺之此论对茅坤触动颇深,他顺着唐顺之“探奇穷险”的思路,悉心体悟司马迁以来百家之文,终于悟到过去只在字句上模仿司马迁,所得仅仅皮毛而已。然而,茅坤三年来的心得既非师法曾巩,也非唐顺之《与茅鹿门主事书》倡导的“洗涤心源独立物表”,而是意识到“万物之情各有其至”,由原来只在意艺术形式的学习,转而探究作者独特的审美感受与艺术表现,注重领会文章内在的情韵与风神。唐顺之的一番言论,反而成为茅坤在纯文学之路上越走越远的诱因。
论者引述茅坤这篇文章时,多如本文一样,截止于“无复同异”,这样,“唐以后若薄不足为”这句话在引文中就显得分量十足,据此便可推断:茅坤在艺术借鉴原则也就是师法对象的选择上作了巨大调整,由原来的独尊秦汉文转而宗法唐宋文。如此,茅坤与唐顺之主要文学主张自然就符合“无复同异”之说。然而,这种结论忽视了两者之间事实上存在的巨大差别、甚至截然对立。茅坤说“取百家之文”,可不限于唐宋文,而是西汉以来百家之文,即在这段引文之后,茅坤用来说明自己心得的例证仍然是《史记》。他说:“今仆不暇博喻,姑取司马子长之大者论之。今人读《游侠传》,即欲轻生;……若此者何哉?盖各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故也,而固非区区句字之激射者。”这说明,茅坤在了解唐顺之的“本色”论之后,仍然我行我素,坚持学习《史记》,只不过更深入而已,并不关心“洗涤心源”,更不愿意“独立物表”。因此,茅坤“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的主张,实际是反唐顺之之道而行之:茅坤既关注“物”,要“得其物之情”,也讲究“肆于心”,要求在艺术表现上得心应手;唐顺之则唯重“心源”,要求独立物表,在文字表达上只求“开口见喉咙”[6]卷7,推崇的是庄昶“太极圈儿大”式的得心应手。事实上,茅坤与唐顺之已经分别站在文学与心学两个不同的立场上,《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实为对唐顺之《与茅鹿门主事书》的反动。
造成茅坤对唐顺之心怀不满的原因不在茅坤而在唐顺之。联系唐顺之给其他人的书信来看,与茅坤往复论文时他已经不愿同道好友在文学上耗费心神,之所以还劝说茅坤学习欧、曾,或因觉得茅坤尚不足以语道德性命,难以一下尽刬旧习,故而稍稍迁就之,就其所好而谈,以期其能从学习曾巩中有所领悟。然而,他对茅坤谈的是一套,对蔡汝楠等人谈的是另一套,这难免引起茅坤的质疑与不满,怀疑唐顺之“本是欲工文字之人,而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看到“鹿门所见于吾者,殆故吾也,而未尝见夫槁形灰心之吾”的解释后,茅坤至愚,亦能体会到唐顺之在学术道路上的割席之意。处处公然宣称自己与唐顺之同一阵营,却被对方告知两人并非同道中人,这对茅坤来说未免尴尬。《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只字不提唐顺之此书,或即因此。至于“两相印而无复同异”一语,只是就三年前二人“秦中吴会”之论而发,并非针对《与茅鹿门主事书》中的“本色”论、“心源说”,《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提出的“情至”论,也的确是受唐顺之当时“探奇穷险”的话头启发后历经精心思索的产物,所以不能说是谎言。然而,行文至此时,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茅坤本人未必不唏嘘感慨:此地无银三百两。
如果说《与茅鹿门主事书》是唐顺之告别文坛的最后讲演,那么,继承了从司马迁直至唐宋古文家的优秀文学精神的《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就是茅坤的登坛宣言。此文包括以下三方面内容:首先是继承司马迁“发愤著书”精神的“发愤为文辞”说;其次是认为才有所偏、提倡“专一以致其至”的作家才性论;第三是讲究随物赋形的创作论。这三方面内容紧密相连而统一于其“万物之情各有其至”说中。
茅坤的创作论思想,学界现有研究已经很透辟,我们于此稍作引述。张梦新先生认为茅坤“物无逆于其心,心无不解于物”之说“既强调了文学创作过程中必须对客观事物进行仔细观察与审美观照,以求其至(即客观事物的最本质特征),又强调了作文者应当积极地艺术构思,得物之情而肆于心,将审美的客体和主体融合相印,从而写出生动感人的作品”,此论良是。不过,张先生对于“万物之情”的理解似阈于字面,认为“情,即作品的思想感情,是作品的命脉和灵魂……所以我国古代的优秀作家无不注重感情”,因此,他将茅坤文论中的“情”与“神”看作两方面内容,说“茅坤注重文章的‘情’和‘神’,并且强调得其神理,求其至情”[11]58-59。实则茅坤此文中的“情”即张先生指出的客观事物的本质特征,即换作“神”、“理”或“性”等概念来表述,也未尝不可。对这一问题的看法,刘尊举君的理解比较准确,他认为“仅就创作论的层面而言,‘得其神理’,即是茅坤‘万物之情,各有其至’文学思想的另一种表述方式”[12]。上述两家在具体理解上虽有差异,但都认为茅坤“情至”说的提出基于文学的立场。我们根据茅坤本人的论述及当代学者的阐释可以看出,这种注重作家主体与表现对象高度契合的文学思想,是对苏轼随物赋形、得心应手等文学思想的发挥,茅坤的创造在于,他将随物赋形、得心应手等艺术追求与“发愤著书”的传统文学精神绾结在一起,统一于“情至”这一美学范畴中,这是中国古典散文理论中最具有纯文学精神的论调。
由于目的不同,学界对茅坤文学思想的研究集中于“情至说”中的创作论内容,不太关注“发愤为文辞”的创作动机论与才有偏至的作家论,而对于我们认识茅坤领袖地位的形成而言,这两方面内容的意义则极为重大。我们先看茅坤的“发愤为文辞”说。
在《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中,有关“发愤为文辞”的言论前后出现三次,初则曰“仆自罪黜来,以为进不得附当世名公巨人,显扬功名,退亦当如园丘岩壑之吟,自勒一家以遗于世”,继则曰“仆尝念春秋以来,其贤人君子,间遭废斥,未尝不即其穷愁,自著文采以表见于后”,终则曰“自罪黜以来,恐一旦露零于茂草之中,谁为吊其衷而悯其知,以是益发愤为文辞”。“万物之情各有其至”,作家同样是万物之一,非“发愤”则其“情”也就是创作才能根本无法发挥到极致。司马迁“发愤著书”说,韩愈“不平则鸣”说,欧阳修“穷而后工”说,多着眼于现象描述,茅坤的“发愤为文辞”说则注意到了“至”的问题,并结合万物之情亦皆有其至而论,颇具理论深度。茅坤的“当世韩欧”的自信,正来自于对司马迁以来这种穿越时空界限的优秀文学精神的自觉传承。
茅坤认为,把作家之“情”发挥到极致的要义在于专精,“技不能两有所精而学不能两有所逮”,对此,茅坤解释说:
倕工于为弓,而言天下之善射者必曰羿也,奚仲工于为车,而言天下善御者必曰造父也。盖万物之情各有其至,而人以聪明智慧操且习于其间,亦各有所近,必专一以致其至,而后得以偏有所擅而成其名。
茅坤之论并无独到见解,未出苏轼“求物之妙”、“成竹在胸”等艺术论范畴。然而,放在“发愤为文辞”的语境中,就显得很特别乃至别扭。从行文思路来看,茅坤在抛出“发愤为文辞”说后何以会转而论述作家才性,强调作家不能“两精”、“两有”,必须专一、偏擅,而不是只谈如何“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或者像司马迁那样去勾画一幅宏伟的创作蓝图?答案只能是,他要对文辞不学而能的论调作出回应。茅坤表面上是说自己无法在诗歌创作上与蔡汝楠一争雄长,所以要在文辞上“专一以致其至”。然而,茅坤在唐宋派作家中算是诗名较著的一位,他本人也热衷于参加各个诗社的活动,柳宗元诗文兼顾所以文辞不及韩愈的举证更属牵强。文中“世皆随孔氏以非达巷,而仆独谓孔氏之言者,圣学也,今人未能学圣人之道而轻议达巷者,皆惑也”一句话,才透露出茅坤真正本意:“偏擅”说并非针对诗与文,而是文与学,针对对象当然不是蔡汝楠。那么,谁在跟茅坤的交往中摆出“吾何执”的圣人般姿态并屡屡流露出文章可以不学而能的意思?只有唐顺之。唐顺之在《与茅鹿门主事书》中“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专专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番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者,无如沈约,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读其诗,只见其捆缚龌龊,满卷累牍,竟不曾道出一两句好话。何则?其本色卑也”云云,纵使性情柔顺之人亦会感觉不堪,何况好名使气的茅坤。“独从唐司谏上下其论,稍稍与鄙意相合”、“唐司谏及仆所自持,始两相应而无复同异”等语,与唐顺之“鹿门与人论文之书,门庭路径与鄙意殊有契合,虽中间小小异同,异日当自融释,不待喋喋也”一语参看,不难感受其中“无言不酬”的况味。可以说,“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的创作论、专一偏擅的作家论与“发愤为文辞”的创作动机论三位一体的“情至”说,是对唐顺之“本色”论的有力回应,它是对文学自身价值与地位的张扬。
茅坤的“情至”说宣告世人,他要坚定不移地站在文学立场,无意“儒林”,一心入“文苑”。这样,对于“本色”高卑的讲求自然让位给了物我之间至与不至的探索。“心”还是“物”,成为茅坤与唐顺之思想的分野。从哲学思想造诣来看,茅坤谈不上有何建树;但若从文学思想的角度来看,唐顺之的“本色”论,不过是心学思潮中的新版重道轻文论,就其对文艺的轻视态度而言,与“文皆是从道中流出”的说法并无根本区别。[13]3305相反,茅坤的“情至”说则将古典散文创作拉回到从司马迁直至唐宋古文家开创的既定轨道,实际与秦汉派领袖李梦阳、王世贞等人殊途同归。可以借用张梦新先生的一句话来评价茅坤文学思想对于唐宋派的意义:“茅坤文论才是唐宋派的真正代表。”[11]61
不过,无论从其文学思想还是创作实践来看,茅坤的主要特点都非“唐宋”所能概括,他其实与一般也被认作唐宋派成员的归有光一样,主要提倡学习司马迁且主要得益于司马迁,而在个性气质与行文特点上又颇似韩愈。对于茅坤来说,宋代文宗欧阳修只具有确立统系、比附身份的意义,其文章“滔滔莽莽”,并没有受到多少“六一风神”的沾溉。因此,称茅坤为“汉唐派”或许更合适。王世贞与归、茅二人交往不是没有原因,若非死于茅坤之前,因归有光而发的“余岂异趋”之叹未必不会再用来凭吊茅坤。钱基博先生说,“明以来,学者知由韩欧沿洄以溯太史公,而定逊清三百年文章之局者,坤实有开山之功也”[14]40,类似评价自钱谦益以来一直被用于归有光,钱先生用来评价茅坤,并非标新立异,实为眼光卓绝的独到之见。
正因其坚守文学立场,“‘文如其人’这句话,用在茅坤身上可谓贴切不过。他的文章大多性情外溢,颇具‘跌宕激射之致’”,不只其它作品,“仅就文学性散文的创作成就而言,茅坤似亦超过了唐顺之”[15]。茅坤即使与号称明文第一的归有光相比,亦不遑多让,且绝少头巾气。虽然在叙写家庭琐事题材方面,茅坤与归有光不能相比,但“归生笔力小”[16]卷128, 像茅坤《与李汲泉中丞议海寇事宜书》《纪剿徐海本末》等文,亦非震川所能。二人虽然同得益于《史记》,但一在情韵,一在风神,表现为两种不同的美学风格,本无所谓高下,在读者自择之而已。四库馆臣批评茅坤说,“自李梦阳《空同集》出,以字句摹秦汉,而秦汉为窠臼;自坤《白华楼稿》出,以机调摹唐宋,而唐宋又为窠臼”[5]1718,将茅坤与开创秦汉派且同样具有文家身份认同感的李梦阳相提并论,反倒从侧面说明了茅坤创作实践的影响以及茅坤的唐宋派领袖地位。今人追寻“唐宋派”名称的由来,皆未溯源至此。其实,在清人看来,茅坤才是唐宋派的开创者,王慎中与唐顺之自为“王唐”或“晋江毗陵”一派,并不在唐宋派之列。
三、褒贬春秋:《唐宋八大家文钞》与茅坤之“但学文章”
从对文派发展壮大的作用来看,将清人“自坤《白华楼稿》出,以机调摹唐宋,而唐宋又为窠臼”一语中的《白华楼稿》,换作《唐宋八大家文钞》(以下简称《文钞》)更合适。最终令茅坤的声望达到顶点的是《文钞》的编纂。在该书基础上编成《唐宋十大家全集录》的储欣说:“之书一出,天下向风,历二百余年,至于梨枣腐败,而学者犹购读不已。”[17]卷首然而,在给茅坤带来巨大声誉的同时,《文钞》也使茅坤在后世饱受非议。后人评价茅坤的功过是非,几乎全凭《文钞》一书。
若要考察后人对茅坤及《文钞》的评价,我们无法回避的一个事实是,人们展开批评时仍然以另一个坐标系来定位,那就是唐顺之及其《文编》。因此,我们要想探究茅坤的领袖地位被后人否定的原因,还需从分析《文编》与《文钞》的编选宗旨以及后人对二书的评价入手。
在茅坤编纂《文钞》之前,唐顺之已经编纂《文编》,于唐宋文亦唯取八家。另有《六大家文》及其门人蔡瀛根据他的意思编撰的《六家文略》十二卷。既然已有唐顺之诸编在前,茅坤评选《文钞》是否有续貂之嫌?对比唐顺之的《文编序》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总序》,不难发现两书的编选宗旨一如《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及《与茅鹿门主事书》般背道而驰。
《文编》是唐顺之《诸儒语要》《左编》《右编》《文编》《武编》《稗编》这一系列编著之一,各编虽有谈文论史的内容之别,然皆为贯彻其论学宗旨服务:“读书以治经明理为先。次则诸史,可以备见古人经纶之迹与自来成败理乱之几。次则载诸世务,可以应世之用者。此数者,其根本枝叶相辏,皆为有益之书。若但可以资文词者,则其为说固已末矣,况好文字与好诗亦正在胸中流出,有见者与人自别,正不资藉此零星簿子也。”[6]卷7即内求治心养性,外著经济事功,编书目的本非为作文修辞之需。唐顺之自述《文编》的编选宗旨是籍以“窥神明之奥”,他说:
不能无文,而文不能无法。是编者,文之工匠而法之至也。圣人以神明而达之于文,文士研精于文以窥神明之奥。其窥之也,有偏有全,有小有大,有驳有醇,而皆有得也,而神明未尝不在焉。所谓法者,神明之变化也。《易》曰: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学者观之,可以知所谓法矣。[6]卷10
唐顺之认为圣人有得于心必然发之于外,即不止乎“神明吾心”[6]卷10,还要通过卦爻、文章表现于外。后世文人虽然未必能与圣人齐肩,然而未尝没有自己的“神明”。因此,后世之文同样是神明的外在显现。很多学者注意到唐顺之中年以后无心文辞,晚年所作《文编序》又强调“法”,看似自相矛盾,便多方探寻其原因所在。实则,此“法”非彼“法”,“法者神明之变化”中的“法”,并非艺术表现之“法”,而是“神明之变化”,也就是不同于“婆子舌头语”的“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文不能无法”即谓文章不能没有作者的“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这是唯思想决定论,是对他早年提出的颇重艺术形式的“开阖首尾经纬错综之法”的否定。唐顺之的这段故弄玄虚的言论不仅蒙混了清人,也使今人在论述其文学思想时陷入困境。四库馆臣说《文编》主于论文,就是受其字面的迷惑。《文编》实与其他诸编互补,“根本枝叶相辏”;《文编序》的思想不过是其“本色”论的翻版而已,是其中年以后的一贯论调,就其宗旨而言,仍然是反文学的。
把四库馆臣对《文编》“主于论文”的评价用在《文钞》最合适不过。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总序》开篇即申明其文家立场。他说:
孔子之系《易》曰:“其旨远,其辞文。”斯固所以教天下后世为文者之至也。然而及门之士,颜渊、子贡以下,并齐鲁间之秀杰也,或云身通六艺者七十余人。文学之科,并不得与,而所属者仅子游、子夏两人焉,何哉?盖天生贤哲,各有独禀……彼皆以天纵之智,加之以专一之学,而独得其解,斯固以之擅当时而名后世。[18]卷首
该文开头与三十三年前所写的《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结尾一段文字意思相同,只是字面略有出入,可见茅坤文家立场之坚定。文学不入六艺,七十二贤中仅游、夏擅文学,在茅坤看来,不特不能说明文学天然弱势,反而说明自古以来文人才士难得,其心态一如秦汉派之“视古修辞,宁失诸理”[19]394般倨傲,我们由此不难感受到为人“沾沾自喜”的茅坤在文学方面的天才优越感。
紧随《总序》之后的《唐宋八大家文钞论例》中,茅坤又有令人费解之举。《论例》于当代唯提及二人,一是王守仁,茅坤由衷地赞美说“八大家而下,予于本朝独爱王文成公……公固百世殊绝人物,区区文章之工与否,所不暇论。予特附揭于此,以见我本朝一代之人豪,而后世之品文者,当自有定议云”,本为谈论唐宋八大家,何以牵扯王守仁而生发此论?若茅坤果如后人所言“最心折唐顺之”,似应以推尊既重讲学亦略著事功的唐顺之为宜。茅坤提到的另一位明人则是王慎中,但不像专论王阳明那样,而是因论曾巩而兼及。他说:
曾南丰之文,大较本经术,祖刘向。其湛深之思、严密之法,自足以与古作者相雄长,而其光焰或不外烁也。故于当时稍为苏氏兄弟所掩,独朱晦庵亟称之,历数百年,而近年王道思始知读而酷好之,如渴者之饮金茎露也。
这段话看似客观叙述,并无褒贬,然而茅坤后文又补上一段话说“巩尤为折衷于大道而不失其正,然其才或疲薾而不能副焉,吾聊次之如左,俟知音者赏之”,颇有勉强拉上曾巩凑数之意。终其一生,茅坤对曾巩的评价都不高。在回复陈文烛的信中,茅坤也说“曾子固殊属木讷蹇涩、噭之无声、嘘之无焰者,而仆犹取之,以其所序《战国策》诸书,及记筠州、宜黄学诸文,盖亦翩然能得古六籍之遗而言之者已”[20]。王世贞曾评价王慎中等人的文学好尚说:“子固有识有学,尤近道理,其辞亦多宏阔遒美,而不免为道理所束,间有闇塞而不畅者、牵缠而不了者,要之,为朱氏之滥觞也。朱氏以其近道理而许之。近代王慎中辈,其材力本胜子固,乃掇拾其所短而舍其长,其闇塞牵缠迨又甚者。”[21]卷4对比之下,茅坤对曾巩的评价比王世贞的还低。因此,在茅坤看来,王慎中酷好曾巩文“如渴者之饮金茎露”,纵然不至于如“海上有逐臭之夫”,至少也算不上高明。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王慎中固然说过曾巩“宜与《诗》、《书》之作者并天地无穷而与之俱久”[22]卷9,唐顺之更声称“三代以下之文未有如南丰”[6]卷7,这是茅坤所了解的。不知对待过分推尊南丰文的王、唐二人,茅坤是否也如王世贞般感到惋惜?极口称赞王守仁,有意无意地漏掉唐顺之,不露痕迹地否定王慎中、唐顺之的主要文学主张,茅坤实际上否定了王、唐一派的文学属性。
虽然明清之际“其书盛行海内,乡里小生无不知茅鹿门者”[5]7375,然而,“乡里小生”并无话语权。钱谦益对茅坤的评价尚为公允,然而说茅坤为人“沾沾自喜”,又称“人谓顺甫之才气,殆可以追配古人,而惜其学之不逮也”[3]405,已颇感遗憾。其他批评家对茅坤及《文钞》的成就则多持否定态度。
首先作专论批判茅坤及该书的是黄宗羲,他说:
鹿门八家之选,其旨大略本之荆川、道思。然其圈点勾抹多不得要领,故有腠理脉络处不标出,而圈点漫施之字句之间者,与世俗差强不远。……观荆川与鹿门论文书,底蕴已自和盘托出,而鹿门一生仅得其转折波澜而已,所谓精神不可磨灭者,未之有得。缘鹿门但学文章,于经史之功甚疏,故只小小结果,其批评又何足道乎?不知者遂与荆川、道思并称,非其本色矣。[23]176-179
我们不难看出黄宗羲的批评立场:经史之学。他对茅坤“但学文章”横加指责,正是其学者的眼光使然。在学术思想决定论的前提下,茅坤的文学创作只能是“小小结果”,《文钞》更不值一提。黄宗羲批评茅坤的参照对象正是唐顺之。他以茅坤仅得转折波澜之法而未得“精神不可磨灭者”为说,然而,别说茅坤本意就是“但学文章”,要发愤为文辞,根本无意“洗涤心源独立物表”;纵使有得于所谓“精神不可磨灭者”,若只用“经史之功”这个标准来衡量,结果也只能是视而不见。若求于文章评点中体现“精神不可磨灭者”,更是苛论。教师身份的桐城文家说“文章之事,有可言喻者,有不可言喻者。不可言喻者要必自可言喻者而入之”[24]卷2,立论通达,虽为归有光圈点《史记》而发,也可用来为《文钞》作辩解。
另一位著名学者王夫之对茅坤及《文钞》更加深恶痛绝:“有皎然《诗式》而后无诗,有《八大家文钞》而后无文。立此法者,自谓善诱童蒙,不知引童蒙入荆棘,正在于此。”[25]205与黄宗羲相较,王夫之的批评从时文文法入手,更显细致:“陋人以钩锁呼应法论文,因而以钩锁呼应法解书,岂古先圣贤亦从茅鹿门受八大家衣钵邪?……但困死呼应法中,更不使孔孟文理得通,何况精义?魔法流行,其弊遂至于此!”[25]221-222这些批评虽然不无道理,然过激之处也显而易见,我们仍然可以用桐城文人的看法给茅坤来作辩护,“古人文章可以告人者惟法耳”[26]4,即如王夫之本人论诗文最重视的“境界”,如何能在评选中举以告人?王夫之对茅坤的批评始于文法,落脚点则在“精义”,重道轻文的倾向与黄宗羲如出一辙。
明末清初这些学者的批评影响很大,代表官方意志的四库馆臣评价茅坤及其《文钞》,即引述黄宗羲原话,认为黄宗羲之论“皆切中其病”[5]1719。四库馆臣对《文编》与《文钞》的褒贬态度泾渭分明,称唐顺之“妙解文理”,《文编》“所录虽皆习诵之文,而标举脉络、批导窾会,使后人得以窥见开阖顺逆、经纬错综之妙,而神明变化,以蕲至于古。学秦汉者当于唐宋求门径,学唐宋者固当以此编为门径矣”[5]1716。然而,事实是学唐宋者却多以《文钞》为门径,就影响而言,《文编》实在难以与《文钞》相比。四库馆臣解释说:“坤所选录,尚得烦简之中,集中评语,虽所见未深,而亦足为初学之门径。一二百年以来,家弦户诵,固亦有由矣。”[5]1719该解释认为两者的影响不同是因为茅坤之书入于里耳,实非探本之论。根源于各自学术立场不同的编纂宗旨,才是决定两者影响大小的根本原因。
综观上述批评意见可以发现,清人主要站在思想、学术的立场上看待茅坤及其《唐宋八大集文钞》,总体倾向是重德行而轻才情、重思想而轻文艺。因此,大谈“本色”的唐顺之与“发愤为文辞”的茅坤,在他们的眼中自然有高明与浅薄之别。不愿为文辞的唐顺之反而被看作文家中的一流人物,“本色”论、“心源说”等反文学主张也被看作“妙解文理”,茅坤一派宗主的文坛领袖地位,却淹没在他们的批评声中,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不过,清人否定茅坤与王慎中、唐顺之比肩的地位,恰恰给我们提供了这样的研究思路:茅坤“但学文章”,与王、唐本非同道,自是一派宗主,何必生拉硬扯将之归为一派?
文学批评史学科的开创者之一郭绍虞先生即循此思路评价茅坤。不过,他对茅坤的评价完全是否定性的。郭绍虞先生仅以《文钞》为据,对茅坤作了这样的学术定位:“鹿门之学,也以评选见长。”[4]447这是一个否定性评价。他说:“明代的文坛也可说是热闹喧天了,然而结果怎样呢?最后的结穴却成为评点之学。我们从这一个历史的教训看来,也就可以知道唯心的观点和纯艺术论调之为害于文学与文学批评是没法估计的。”[4]446由于以评选见长、具有“纯艺术论调”,茅坤在他眼里根本就不入流。前人论述唐顺之往往会提及茅坤,而论述茅坤更离不开唐顺之,但郭绍虞先生论述唐宋派时,只字不提茅坤,只在论及孙矿时,才顺带介绍了沦为背景的茅坤。由此可见,早期唐宋派研究,也有偏离文学立场、重道轻文的倾向。 当研究者的思路在一定程度上摆脱思想学术决定论,从文学的立场来看待茅坤时,对茅坤文学思想的价值与茅坤文坛地位的评价也就截然不同于前人。我们可以看到当代文学批评史著作对郭绍虞先生观点的修正,如就《文钞》的影响而言,“茅坤实为唐宋派的一大功臣”[27]229;在文学理论贡献上,茅坤的贡献与归、唐相比亦不逊色,唐顺之、归有光谈“神”,前者玄妙而难以把握,后者较空泛,茅坤“同样谈形似和神似,但谈得具体,且有新的发挥”[27]232。章培恒先生则指出,唐宋派的得名与《文钞》密不可分。他说:“这一派中在理论上最有代表性的是唐顺之,创始者则为王遵岩。但唐、王之宗主者,实为宋文,尤其是曾巩的文章;所以曾经有人指出,他们应该称为崇宋派。其所以被称为‘唐宋派’,乃是因为《唐宋八大家文钞》影响太大,从而给人造成了一种茅坤及其同道都崇奉唐宋文章的印象。”[11]1这个看法已经涉及茅坤与王慎中、唐顺之是否能划归同一文学流派的问题,稍作引申便可逼出究竟谁是唐宋派领袖地位的问题。
今天,学界对于茅坤在唐宋派中的独特贡献认识更深。黄毅教授将茅坤许为“一派宗主”,是基于扎实的研究基础之上得出的结论。她认为“《唐宋八大家文钞》是标志唐宋派理论成就和实践意义的代表性文献”[2]179,既如此,那么茅坤理应是唐宋派当仁不让的领袖。只是,黄毅教授没有深察唐顺之与茅坤之间貌合神离的关系,论述唐宋派的立脚点是唐顺之,因此,才有本文开头所引“宗主”与“推广者”这样看似矛盾的观点。刘尊举君《唐宋派的分化、流变及其流派属性问题》则认为“茅坤则接受并充分发扬了王、唐‘师法唐宋’的创作思想,因而成为唐宋派后期的重要代表人物。同时,他对‘本色论’不甚透彻的理解与接受,反而令其将唐宋派文学思想从浓重的‘道学’气中引出,向着审美化的方向发展。这是唐宋派后期文学思想最重要的转向,也是茅坤对唐宋派最重要的贡献之一”[12]156-157。刘君有关茅坤促进唐宋派文学思想审美化的看法颇有见地。他把茅坤看作唐宋派“分化、流变”的关键人物,比王世贞“毗陵之后主盟独公”这种流于表象的评价,在认识水平上要深入得多。不过,根据前文考察可知,茅坤对于唐顺之的本色论并非理解不透,而是基于其文家立场根本就不愿接受,茅坤创建审美化的流派文学理论是高度自觉的行为,并非被动的或无意识的误会的结果。上述诸家之论,虽然在一些观点上与本文所论有所不同,但都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传统的重道轻文观念的束缚,对茅坤的文学贡献给予了较高的评价,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茅坤的文坛地位,代表了当下茅坤研究的最高水平。可以预见,随着研究视角的进一步转变,茅坤文学活动的意义会得到更充分的认识。
总而言之,当今学界对茅坤与唐宋派的看法,基本上是清人对茅坤与王、唐关系的看法的延伸:茅坤与王慎中、唐顺之等同属唐宋派;王慎中是唐宋派的倡导者,唐顺之是领袖,茅坤只是追随者、推广者。笔者得出的结论是:茅坤与唐顺之、王慎中等人并非同处一个阵营,他们分居文学与心学两个不同的学术立场。如果对现在公认的唐宋派进一步细分的话,那么,茅坤可以算作唐宋派,但更准确的称谓应该是“汉唐派”,或者根据其文学思想的主导特点而称之为“情至派”;从复古派阵营退出以后的唐顺之一派,可以如章培恒先生所提出的,称作“宋文派”,更准确的概括则应该是“南丰派”,或者结合其诗歌主张而称作“南康派”(曾南丰、邵康节),若据王、唐中年以后思想而论,则该称为“本色派”或“心源派”。唐、茅两派之间有重道与重文的根本分歧。如果仍然沿用现有的“唐宋派”称谓,那么就要面临这样的选择:将唐宋派定位为一个心学流派,那么,其领袖只能是唐顺之;将唐宋派当成文学流派,则茅坤的领袖地位就不容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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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袁茹)
中图分类号:I207.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695(2016)01-0033-12
作者简介:陆德海,男,苏州科技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江苏省2013年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宋代儒学发展与文章学进程”(2013SJB750016)
*收稿日期:2015-0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