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士美 钟 秀
对麦卡勒斯小说中封闭地理空间的一种解读
蒋士美钟秀
麦卡勒斯在小说中描写了众多封闭的地理空间,如咖啡馆、厨房、军营、监狱等。在麦卡勒斯的笔下,这些相互独立又相互联系的空间,组合形成一种有如蛛网一般的封闭空间模式,表现出人生孤苦的精神特征,象征了人们在各种生存困境之下压抑而又无望的精神状态。本文将对小镇、咖啡馆、厨房、监狱这一些具体的封闭空间进行论述,从而分析这些封闭地理空间隐喻下的循环孤独。
麦卡勒斯地理空间封闭孤独
卡森·麦卡勒斯是美国南方文学的代表作家,她的一生倍受病痛折磨,十五岁时患风湿热,但被误诊和误治。之后,她经历了三次中风,一系列疾病严重摧残了她的身体,导致她在29岁时瘫痪。卡森·麦卡勒斯的作品多描写孤独的人们,孤独和疏离的主题始终贯穿在她的所有作品中,并烙刻在她个人生活的各个层面。
在阅读麦卡勒斯小说的过程中,我们可以发现,南方小镇是所有故事情节发生、发展的主要地理空间。同时,这个空间意象又包含着数个分散却又相互关联的小空间意象,如咖啡馆、厨房、军营、监狱等。在麦卡勒斯的笔下,这些相互独立又相互联系的空间,组合形成一种蛛网一般的封闭空间模式,表现出人生孤苦、生活单调的精神特征,象征了人们在各种生存困境之下压抑而又无望的精神状态。
这种封闭的地理空间在麦卡勒斯的小说文本里从开始到最后,所传达出的孤独感受始终没有改变,并且表现出一种相当稳定的特征。我们可以假设,即使将小说中的人物和事件一一隐去,而只是仅仅独立地描绘这些封闭的地理空间,都会让我们产生寂寥孤独而又沉闷忧郁的感觉。下面将对小镇、咖啡馆、厨房、监狱这一些具体的封闭空间进行论述,从而分析这些封闭地理空间隐喻下的循环孤独与人性冷漠。
通过麦卡勒斯在小说中客观的描述,我们可以为南方小镇贴上这样的标签——隔绝、寂寞、沉闷、病态。“小镇是寂寞的,忧郁的,像一处非常偏僻、与世隔绝的地方”[1],“小镇本身是很沉闷的;镇子里没有多少东西,只有一家棉纺厂、一些工人住的两间一幢的房子、几株桃树、一座有两扇彩色玻璃的教堂,还有一条几百码长不成模样的大街。”[2]寥寥几笔,就将一幅南方小镇的素描绘形绘色地展现在了读者眼前,苍凉的景象与病态的气氛让人倍觉压抑。“小镇比他知道的任何地方都显得孤独。寂静的街道给他一种陌生的感觉。”[3]小镇作为背景,在作者的笔下和人物的眼中客观地存在着,表现自己的孤独。当人物单独出现的时候,空间是沉默的,只是冷眼看着,人物却能通过小镇的种种特征感觉到它的孤单。
病态而又压抑的南方小镇是麦卡勒斯刻意营造的封闭空间,它象征着镇上居民围城一般的生存困境,这种困境不但禁锢了身体,也禁锢了精神。她所有小说中的人物都因为难耐的气候和封闭的空间而陷入了一种麻木疯狂的边缘境地。那儿的文化与规则让人琢磨不透,南北战争之后造成南方的传统文化与北方的工业文明意外融合,成了一副十分病态的模样。麦卡勒斯在小说中所描绘的那个南方小镇是如此真实可及,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能产生出强烈的情感波纹,它象征着整个现代社会处于一片精神荒原之中,也隐喻了整个人类被限定的生命困境。
如果说麦卡勒斯小说中,南方小镇是一级空间,那么房屋便是次于小镇的二级空间,它可分为私人领域、公共领域两个部分。所谓公共领域,也就是镇上居民聚居的地方,它隐喻着短暂相聚欢愉之后的长久孤寂,小说中这类空间描写颇多,咖啡馆就是其中之一。
咖啡馆这一意象在麦卡勒斯的许多作品中都出现过,比如《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的咖啡馆,明显是爱密利亚小姐爱的具象化表现,也是一个狂欢化的场所,是小镇居民对交流做出的努力,而它的最终衰败也标志着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失败和爱情的消亡。又如《婚礼的成员》中,位于前街尽头的咖啡馆“蓝月亮”,是前街宽松与流动氛围的极佳表现,是个激情与纵欲的场所。虽然没有明文规定,门上也没有锁链,但女主人公弗兰淇此前一次也没进去过,因为她知道那里是孩子的禁区,尽管她对于“禁区”的真正内涵不甚了解。
在“蓝月亮”这个开放杂糅的公共空间里,休假闲逛的士兵摆脱了森严的纪律与严格的规训,没人管的成年人则脱离了家园村落的行为规范,随兴地纵情宣泄与饮酒寻欢。寻找性伴侣的红头发士兵看到弗兰淇穿着俗丽,个子高大,误以为她已是成人,把她带进名叫“蓝月亮”的旅馆而非咖啡馆,“旅馆”这一称呼暗示出此处是有关性暧昧的空间场所。随后约会时,红头发士兵遵守着成年男女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不顾及弗兰淇对真我的寻求需要,以成年男子惯用的伎俩与她调情,而还未成年的她不明白红头发士兵挑逗的话语,读不懂他那毫不掩饰的炽热的眼神,更不能接受他在房间里对她所做的非礼行为。因此,士兵的此种成人举动把她给吓坏了,使她拼命反抗才摆脱了士兵的纠缠,回到家后仍然心有余悸。
在这次错位的约会中,“蓝月亮”这个成人的公共空间没有实现她交往的初衷,相反却将还是孩童的她强行带入成人女性世界,使毫无思想准备的她见识到成人的性规则,意识到男权社会为她预定的女性角色。而且,在她先前的意识里,蓝月亮作为一个自由与开放的社会空间,本是接纳那些流动与自由的人的场所,应具有宽松与随意的特质,使身处其中的人无拘无束地尽享自由。但当她真正涉入其中后,才切身体会到“禁区”的内涵,明白了自由的空间也受着一定潜规则的支配,进入其中后就不得不被限定在某种确定性之中。
与上述公共领域截然不同的是,私人领域在麦卡勒斯的小说中主要指那些社会意义被消解后的私人物理空间,如厨房、住宅等。它们象征着冷漠无情、隔绝无爱的畸形家庭关系。厨房是麦卡勒斯作品中一个极具代表性的私人领域的意象。在麦卡勒斯笔下,厨房常常作为家庭的象征而呈现出来,却总是被表现为劳苦与封闭。
《婚礼的成员》记述了十四岁的少女弗兰淇由于自己的身高和古怪的脾气,被各种少女派对排斥在外。整个夏天,她都只能呆在厨房里与黑人厨娘贝利尼斯以及6岁的表弟约翰·亨利玩扑克牌。在弗兰淇眼中,厨房终日处于毫无生气的灰暗之中,显得死气沉沉。“这丑怪的厨房让人意气消沉。墙壁上约翰·亨利的胳膊够得着的地方,都被他涂满了稀奇古怪的儿童画,这给厨房蒙上一种异样的色彩,就像疯人院里的房间……让她浑身不舒服。”[4]整个夏天,弗兰淇几乎都被限定在这样一个空间狭小而又阴郁的厨房里,与“低等”的黑人厨娘和幼稚的表弟为伴,而且相互之间的谈话也都以争吵和嘲讽为主。她的内心极其厌倦自己所处的这种环境,时刻想着摆脱和逃离,想要摆脱内心的孤独,渴望得到一种接纳。由于受到父亲所说的不遵守规矩就得挨训的警告,使她明显感觉到自己被紧紧地限定束缚在“孩童”这一特定的家庭角色中,只能成为成人权威控制下的小卒,屈居于从属与边缘的位置。
作为一个艰辛劳作的空间,在大部分时候,厨房代表着家庭自身固有的烦琐,它令人望而却步。厨房是一个边缘场所和苦涩之地。而在这样一块狭小的空间内,整日相伴的贝丽尼斯从来都不能理解弗兰淇的想法,约翰·亨利更是无法走进弗兰淇的世界。“她在厨房与约翰·亨利和贝丽尼斯终日厮混,不再思考战争和世界。现在没有什么事能叫她伤感,她已不关心。她再没有独自于黑暗的后院仰望天空,她对声音和夏天里的动静无动于衷,夜里也不到街上游荡。她不让外界触动,什么都不在乎。她吃吃喝喝,写剧本,在车库边练习掷飞刀,在厨房桌上玩桥牌。每一天都与前一天雷同,除了更漫长。她对任何事都不动容。”[5]在这样的情境之中,弗兰淇始终感受到一种无所依傍的忧郁和苦闷,她似乎变得麻木不仁,一种深沉的孤独笼罩住了她。
在麦卡勒斯的作品中,另一不可忽视的封闭空间就是监狱,与其他封闭空间在其各个文本中反复出现不同,监狱这一意象仅仅只在《婚礼的成员》之中出现过,但我们仍然不可忽略其重要意义,为什么这样说呢?爱伦·莫尔斯在《文学妇女》中曾经提到:“绵延的自然景象在与世隔绝时,是女性表达自我的场所,幽闭的空间映射出在社会传统境遇中女性对于囚禁的焦虑。”[6]据此可以推论,监狱在小说中其实暗示着一种无法摆脱的女性身份对于女性的束缚。
麦卡勒斯在《婚礼的成员》中这样写道:“道道阳光落向后院,似乎形成了一间以光束为栅的明亮而奇异的牢房。”[7]在几个月的狂乱与迷惘中,弗兰淇非常害怕小镇监狱里囚徒的眼睛,在她的意识里,那些人和集市上的怪人们如出一辙,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将会认出她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即使后来她自己将名字改为弗·洁丝敏,她也感到自己与他们十分相像。正是在恐怖的监狱这样一个充斥着压力和威慑的空间内,弗兰淇被镶嵌在了一个固定的位置,成为被权力规训的对象。
在《婚礼的成员》这部小说的结尾,弗兰淇搬进了一个全新的房子,希望借此将那段古怪的过去永远地抛诸身后。表面上看,是她对女性特质的传统要求屈服了,因而她最终成功地从监狱里逃脱,但就像她自己所说:“关进监狱还是不错的,可以猛砸墙壁,胜过囚禁于看不见的牢笼。”[8]至少,在有形的牢笼中她还可以发泄不满并竭力挣脱,但当心灵被囚禁于无形牢笼之中,便“不再有任何办法参与到世界其中”。
从南方小镇、房屋一级级向内递推到人物的灵魂,小说中地理空间的大小是递减的,人物的孤独程度却是递增的。随着空间范围越来越狭小,人物的活动范围会越发受到限制,灵魂也相对越来越紧缩。
在旨在讨论孤独人群的时候,麦卡勒斯将其无一例外的放置在一个狭小封闭的空间内。人永远无法摆脱地理空间的规训与限定。人所生活的地理空间就好比是一个权力场所,具有强大的管理和统治功能。人所处的家庭空间、公共空间和秩序空间,无时无刻不在对人行使着规训与限定的权力,使人被迫压抑住自己本性中的生命冲动,服从于权威或压制性的世界。因而,存在于封闭地理空间里的人,最终被打磨、锻造得失去自我的内心与对生命本质的欲求,蜕变为空间规训与限定的产物。
国内麦卡勒斯研究的集大成者林斌博士在她的研究专著《精神隔绝与文本越界》之中曾经指出:“在麦卡勒斯的文本中更多体现的是一种空间上的世界观,故事中的角色都是被禁锢在不同形式的空间中得不到释放。”[9]研读麦卡勒斯的小说,我们不难发现作者对于地理空间的设置表现出类似于蛛网形状的结构模式,人物命运的设置则表现为一种孤独状态的循环模式,对二者进行分析可以揭露出整个南方小镇社会生活的冷漠。既表现出麦卡勒斯在封闭地理表现方面的技巧,同时表明了她自身对于孤独状态的独特认知。
麦卡勒斯在小说中设置了由小镇到房屋再到身体这样一个层层深入的空间结构,通过空间的封闭状态对人物造成的孤独情绪,使得精神隔绝成为麦卡勒斯小说一以贯之的主题。麦卡勒斯小说中的小镇人物,因为受到身体残缺和心理畸形双重阻碍,变成被社会极度边缘化的群体,落入“边缘情境”中,可内心却期待越界,但每一次都被无情地拦回,无论怎样挣扎都是徒劳。小说中人物的孤独状态,从最初的自我孤立,到尝试沟通,遭遇失败,到最终重新落入孤独境地,是一个持续稳定而有循环发展的过程。
麦卡勒斯文本中设置的封闭空间,使人物的行动完全受到限制,更不用说人们内心的释放和心灵的沟通了。从小镇一直深入到内里的身体空间,层层的包裹就像是蛛网一圈圈封闭起来,蛛网的中心就是人物孤寂的内心。虽然各个空间通过人物的活动相互有联系,主人公可以在其间活动,但是却无法摆脱现有空间的束缚,只能在有限的空间中出生、生活、死亡。人就像是蛛网上的猎物,越挣扎就粘附的越紧,一切行为都毫无意义,注定了人无法逃脱孤独命运的魔掌。
在小说中,死亡和孤独是人物命运的两个终极表现形式。如马龙的病故、辛格的自杀、威廉姆斯的被杀,都是以生命的终结来结束孤独状态,而剩下的人则活着体味孤独。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孤独也是另一种死亡形式。俄国当代宗教哲学家别尔嘉耶夫认为,“死亡不仅是一种自然的、生理的现象,更是一种‘心理现象’和‘精神现象’。死亡的问题是生活中最显著的事实,因为只有死亡,才能深刻地提出生命的意义问题。”[10]丧失爱情的爱密利亚小姐将自己完全隔绝于社会之外,退出人世舞台,看起来虽生犹死;上尉心灵上受到打击,枪杀士兵威廉姆斯,留下自己生不如死;老法官和孙子杰斯特对黑人和历史所持态度不同证明了相互理解的终止,思想感情上支持的终止,其实也是死亡的一种形式。正如《没有指针的钟》中说的“死就是死,总是一样的,但是每一个人却都有自己的死法。”[11]死亡在文本中象征了人物内心的绝望。
无论是何种样式的孤独或者是死亡方式,最后都是指向同一个结局,所以孤独作为人生的一种存在形式,是必然无法打破的,但是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人的不断抗争,尝试去打破孤独,然后又不断地重陷孤独。孤独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死亡或许是最终的归宿,但按照哈姆雷特“tobeor nottobe”的逻辑演绎,死亡未必又不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孤独。这么说来,人们永难逃离孤独的循环。
注释
[1][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3月,第1页。
[2][美]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3月,第1页。
[3][美]卡森·麦卡勒斯:《心是孤独的猎手》,陈笑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7月,第55页。
[4][美]卡森·麦卡勒斯:《婚礼的成员》,周玉军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年3月,第6页。
[5][美]卡森·麦卡勒斯:《婚礼的成员》,周玉军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年3月,第26页。
[6][美]爱伦·莫尔斯:《文学妇女》,1976年。
[7][美]卡森·麦卡勒斯:《婚礼的成员》,周玉军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年3月,第82页。
[8][美]卡森·麦卡勒斯:《婚礼的成员》,周玉军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年3月,第121页。
[9]林斌:《精神隔绝与文本越界》,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9页。
[10][俄]别尔嘉耶夫:《别尔嘉耶夫集》,汪建钊编选,上海:远东出版社,2004 年4月,第127页。
[11][美]卡森·麦卡勒斯:《没有指针的钟》,金绍禹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3月,第1页。
(作者介绍:蒋士美,就职于湖北省十堰市太和医院政工处;钟秀,本文通讯作者,现就职于湖北医药学院第一临床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