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爽
《金瓶梅》俗语运用特色及修辞特征
韩爽
《金瓶梅》成书于明代中后叶,用当时的口语写成,为明代四大奇书之一,书中运用了大量的俗语,这在中国古代小说中是罕见的。正是丰富多彩的俗语,使《金瓶梅》获得了不同一般的艺术风格和美学价值。这些俗语的运用极富特色,表现出鲜明的修辞特征。通过《金瓶梅》俗语的运用及修辞特色,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对俗语独具匠心的选择和使用。这些丰富多彩、独具特色的俗语,是我们了解明代口语面貌的珍贵资料。
俗语 连用 复用 化用 修辞手法
《金瓶梅》是一部成书于明代中后叶的白话长篇小说,是我国小说史上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自问世以来,就一直被冠以“古今天下第一奇书”的名号。书中运用了大量的俗语,这在中国古代小说中是非常罕见的,也应算作其中“一奇”。正是丰富多彩的俗语,使《金瓶梅》获得了不同一般的艺术风格和美学价值。张竹坡在康熙年间评点《金瓶梅》时,就在《趣谈》中择录了六十多条歇后语和少量谚语。这些俗语的运用极富特色,表现出鲜明的修辞特征。本文拟就《金瓶梅》中所用俗语的运用特色和修辞特征加以分析,以期探究《金瓶梅》俗语在运用及修辞方面的个中规律。本文中的俗语,是包括谚语、惯用语和歇后语的广义的俗语。
《金瓶梅》中的俗语不仅数量众多,结构复杂,而且分布也极为广泛。其运用主要表现为俗语连用、俗语复用和俗语化用。
(一)俗语连用
俗语连用是指连续使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俗语,从而达到某种表达效果。在《金瓶梅》中,大量使用了俗语连用这种方式。如:
(1)月娘道:“好六姐,常言不说的: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自古道旋的不圆砍的圆。你我本等是瞒货,应不上他的心,随他说去罢了。”(第七十三回)
月娘两个俗语连用,意谓事情的反常。突出反映了她得不到西门庆欢心的自我宽慰心理。
(2)王婆道:“都头,却怎的这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朝脱下鞋和袜,未审明朝穿不穿:谁人保得常没事!”(第九回)
面对武松的追问,王婆对于武大的死,连用两个俗语予以反击,其老奸巨滑的形象跃然纸上。
(3)那潘金莲见孩子没了,李瓶儿死了生儿,每日抖擞精神,百般称快。指着丫头骂道:“贼淫妇,我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鸡跌了蛋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第六十回)
官哥被潘金莲训练有素的雪狮子猫吓死了。李瓶儿悲痛欲绝,潘金莲则由于阴谋得逞而百般称快,指桑骂槐。连用五个俗语,刻画出一个恶毒舌长的泼妇形象。
这种俗语连用的现象在《金瓶梅》中十分普遍。大多数是两个或三个俗语连用,也有五个、甚至六个俗语连用的现象,这在同类小说中实属罕见。
(二)俗语复用
俗语复用是指同一形式的俗语在小说中不同的场合反复使用。俗语复用在《金瓶梅》中涉及的俗语是相当多的。如:
(4)这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第十二回)
(5)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三尸暴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第五十九回)
(6)只见妇人罗衫不整,粉面庸状,从房里出来,脸唬的腊渣也似黄,跪着西门庆,再三哀告道:“大官人没奈何,不看僧面看佛面。”(第十四回)
(7)那惠莲只顾跪着不起来,说:“爹好狠心处,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恁说者。你就不依依儿。他虽顾吃酒,并无此事。”(第二十六回)
(8)吴月娘见他每日在房中愁眉不展,面带忧容,便说道:“他陈亲家那边为事,各人冤有头,债有主,你平日白焦愁些什么?”(第十七回)
(9)各人冤有头,债有主。你揭条我,我揭条你,吊死了,你还瞒着汉子不说。(第二十九回)
(10)婆子休得吃惊!自古冤有头,债有主,休推睡里梦哩,我哥哥性命都在你身上。(第八十七回)
例(4)和例(5)中的“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都是指因恼怒而胆壮,产生惩治、报复或杀人的恶念。例(6)和例(7)中的“不看僧面看佛面”都是比喻不顾当事人的情面,也要顾到和他有关的人。例(8)、例(9)和例(10)中的 “冤有头,债有主”则都是指报仇找仇家,讨债找欠家,比喻出了问题,要找负主要责任的人。同一个俗语在不同的场合意义是完全相同的,这是俗语复用最主要的形式。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俗语的意义一定的稳定性。还有一些俗语在复用时个别词语有些变动,但意义依然完全相同。如:先下米的先吃饭(第十八回)/先下米先食饭(第八十六回);棉里之针,肉里之刺(第二十回)/棉里针,肉里刺(第五十一回);时来顽铁有光辉,运退真金无艳色(第三十回)/时来顽铁皆光彩,运去良金不发明(第三十一回)/时来顽铁有光辉,运去黄金无艳色(第九十六回);大人不责小人过(第五十一回)/大人不见小人过(第八十三回);龙斗虎伤,苦了小张(第六十九回)/龙斗虎争,苦了小獐(第八十五回)。这种现象是当时俗语丰富多彩的一种反映。
也有少数俗语在复用时其意义并不完全相同,而是有所区别的。例如:
(11)西门庆道:“……平昔街仿邻舍,恼咱的极多。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打着羊,驹驴战。’倘有小人指戳,拔树寻根,你我身家不保。”(第十七回)
(12) (伯爵)说道:“……我就知道哥的情。怎的祝麻子老孙走了?一个缉捕衙门,有个走脱了人的?此是哥打着绵羊驹驴战,使李桂儿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第六十九回)
这两例中的“打着(绵)羊驹驴战”,形式相同,表达的意义基本一样,意谓惩罚一个人吓唬另一个人。但意义的侧重点有所不同。例(11)侧重指受到牵连,例(12)侧重指“杀鸡骇猴”。这种意义有所差别的复用在《金瓶梅》中数量非常有限。
(三)俗语化用
俗语化用是指灵活多角度熔铸变动俗语的形式,总的意思不变。如:
(13)西门庆看了文契,还使王经:“送与你二叔收了。”不在话下。正是: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第六十回)
(14)如今又是秋凉了,身上皮袄又当在典铺哩。哥若有好心,常言道:救人须救急时无。省的他嫂子日夜在屋里絮絮叨叨。(第五十六回)
(15)梦是心头想,涕喷鼻子痒。饶他死了,你还这等念他。想俺多是可不着你心的人,到明日死了苦恼,也没那人显念。(第六十七回)
(16)西门庆道:“你从睡梦中只顾气骂不止。不打紧,我到明日,替你寻一件穿就是了。自古梦是心头想。”(第七十九回)
例(13)“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是完整的俗语,例(14)只截取了后半句。例(15)“梦是心头想,涕喷鼻子痒”是完整的俗语,例(16)截取了前半句。这是为了人物之间对话要求简洁的需要。
(17)玉楼向金莲道:“……正是有心算无心,不备怎提备。六妞,你还该说说。正是为驴扭棍,伤了紫荆树。”(第二十五回)
(18) (潘姥佬)说道:“妞妞,少打他两下儿罢。惹的他那边姐姐说,只怕唬了哥哥。为了驴扭棍不打紧,倒没的伤了紫荆树。”(第五十八回)
例(17)“为驴扭棍,伤了紫荆树”是俗语原型,意谓为了次要的人和事物损伤了主要的人和事物,一般性地比喻为了不值得的事付出了过高的代价。而例(18)将原型拆开,加进了“不打紧”和“倒没的”,突出说话人具体环境中对主次关系的主观认识和倾向性,同时整个句子显得更为流畅和自然。
俗语一般来说都是定型化的,而俗语化用对部分俗语进行了灵活的改造和变动,使表意更为准确生动。
《金瓶梅》中的俗语不仅在运用上独具特色,而且采用了多种修辞手段,其表达方式千姿百态,具有鲜明的修辞特征。
(一)比喻
比喻是汉语修辞方式核心之一,在俗语中非常普遍。《金瓶梅》中的俗语也广泛采用生动形象的比喻,具有丰富的内涵和深刻的寓意。其运用方式主要有三种。
1.喻体在前,本体在后。如:
(19)常言道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这潘金莲平日见李瓶儿从有了官哥儿,西门庆百依百随,要一奉十,每日争妍竟宠,心中常怀嫉妒不平之气,今日故行此阴谋之事。(第五十九回)
(20)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便道:“画虎画龙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当个人看,谁知人皮包狗骨东西,要他合用!”(第七十六回)
例(19)中的“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用花枝藏刺来比喻潘金莲貌美怀毒。例(20)中的“画虎画龙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用画虎难画其内在气质比喻人心难测。这种修辞方式实际上具有起兴的性质,是一种喻意曲折隐晦的比喻。用平日生活中常见的事物、现象设喻,以引起后面所述之实。
2.本体在前,喻体在后。如:
(21)春梅道:“那道士平白说戴珠冠,教大娘说有珠冠只怕轮不到他头上。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第二十九回)
(22)西门庆道:“常言:‘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我怎不得知道!”(第六十九回)
例(21)中的“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指人不能从相貌上判定他的高下,正像海水不能用斗衡量它的多少一样。例(22)中的“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意谓人有名声,就像树有影子一样。这种修辞方式后一分句设喻,对前一分句进行形象化的注解和说明。
3.本体不出现,只有喻体,整体设喻。如:
(23)那吴月娘听了,与他打了个问讯,说道:“我的哥哥,你自顾了你吧,又泥佛劝土佛!你也成日不着个家,在外养女调妇,又劝人家汉子!”(第十三回)
(24)我说这淫妇,死了你爹,原守着住。只当狗改不了吃屎。就弄硶儿来了。就是你家大姐那女婿子?(第八十六回)
例(23)中的“泥佛劝土佛”泥和土是一类东西,比喻劝说与自己一类的人。西门庆与花子虚是一类货色,却还劝花子虚不在外过夜,早回家。月娘用这一俗语讽刺西门庆帮不了花子虚,不如自顾自。例(24)中的“狗改不了吃屎”比喻潘金莲难以改掉自己的坏毛病。
(二)借代
借代是一种历史十分悠久的修辞现象。与比喻不同,借代重在事物的相关性,利用客观事物之间的种种关系巧妙地形成一种语言上的艺术换名。《金瓶梅》俗语不乏借代这种修辞手法。如:
(25)他有钱的性儿,随他说几句罢了。常言嗔拳不打笑面。(第七十二回)
(26)潘金莲道:“十个九个院中淫妇,和你有甚情实?常言说得好: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寨。”(第十二回)
(27)西门庆道:“便得一片桔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湖。这条件,干娘几时可行?”(第三回)
例(25)中,“嗔拳”和“笑面”都是部分代整体。“嗔拳”代生气的人,“笑面”代和颜悦色的人。例(26)中,“烟花寨”以特征代事物,指代妓院。例(27)中的“桔皮”则以具体代抽象,指代好处、恩惠。
(三)对偶
对偶是最富有汉语特色的修辞方式。古今汉语俗语中,对偶句式唱主角。汉民族独特的审美心理和汉语独特的语音特色形成说话成双作对的语言习惯。在汉语俗语中以对偶句为主要语言形式是很自然的了。对偶句结构整齐匀称富有均衡美,读来朗朗上口,富有节律美,语义丰厚,富有丰厚美。可以说,对偶俗语是内容与形式完善统一的佳作。《金瓶梅》中,采用对偶修辞手法的俗语俯首皆是。如例(2)中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例(4)中的“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例(8)中的“冤有头,债有主”、例(20)中的“画虎画龙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四)夸张
夸张也是广泛使用的修辞手法之一。在《金瓶梅》俗语中,夸张常与其他辞格融合在一起,构成兼格的形式。如:
(28)这西门庆不见则已,一见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未曾体交,精魄先失。(第七十八回)
(29)西门庆笑道:“谁人敢七个头,八个胆打我!”(第十四回)
(30)常言: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两个已是见过话,只顾使性儿到几时。……(第十二回)
例(28)中的“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和例(29)中的“七个头,八个胆”兼有夸张和对偶。例(30)中的“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则兼有夸张、对偶和对比。
(五)双关
双关利用语音或语义条件,有意使语句同时关顾表面和内里两种意思,言在此而意在彼。《金瓶梅》俗语运用的双关多是谐音双关。如:
(31)郑爱香笑道:“这应二花子,今日鬼酉上车——推丑。东瓜花儿丑的没时了。他原来是个王姑来子。”(第三十二回)
(32)那薛姑子合掌道了问讯:“多承菩萨好心!”常言:十日卖一担针卖不得,一日卖一担甲倒卖了。(第五十回)
(33) 金莲看见,教玉楼:“你看,献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黑影子拌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姐姐,卖萝卜的拉盐担子,攘咸操心。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这小妇一个纱帽戴。”(第三十回)
例(31)中,“鬼酉上车——推丑”是一歇后语。“推”谐音,谐山东方言“太”、“忒”,即“特”,扬雄《方言》:“物无偶曰特。”“推丑”即“特别丑”,奇丑无比。例(32)中,“针、甲”谐“真、假”,说明行者行无廉耻,骗人有术,受者昏庸愚昧,轻易上当。例(33)中的“咸”谐“闲”,意即闲操心,瞎操心。
(六)析字
析字是利用汉字的形体和结构特点而产生的一种特殊辞格。通过增损、离合、变化、分析汉字的笔画部件从而产生新的意义,达到预期的修辞效果。《金瓶梅》中有些俗语采用了析字的修辞方式。如例(31),“鬼酉”是析字离合,繁体字“醜”字为“鬼”“酉”合体。此歇后语将“醜”拆为“鬼酉”,“鬼酉上车”,车上推的是“醜”,车须人推,人推“鬼酉”,即是“推丑”。又如:
(32)金莲每日难捱秀帏孤枕,……未免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第八十三回)
(33)韩玉钏道:“好淡嘴,女又十撇儿!”伯爵道:“我是奴才,如今年程欺保了,拿三道四。”(第四十二回)
例(32)中,“木边之目,田下之心”是“相思”的拆字格。例(33)中,“女又十撇儿”是“奴才”的拆字格。
《金瓶梅》俗语所运用的修辞手法主要表现为上面六种。除此之外,还有少量俗语运用了排比、对比等修辞方式。俗语诸多修辞手法的综合运用,对于揭示丰富的思想内容以及刻画鲜明的人物形象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通过《金瓶梅》俗语的运用及修辞特色,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对俗语独具匠心的选择和使用。这些丰富多彩、独具特色的俗语,是我们了解明代口语面貌的珍贵资料。
[1] 白维国.金瓶梅词典[M].北京:中华书局,1991.
[2] 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M].北京: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2.
[3] 沈慧云.金瓶梅中俗语的连用[J].语文研究,1991.3.
[4] 温端政.汉语语汇学.[M]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5] 宗廷虎 陈光磊.中国修辞史[M].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2007.
(作者单位:山东青年政治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