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卫
我将适时地离开你
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何日君再来》
他们重新走回来的时候,发现家乐福并不是碧云路顶头的第一座建筑。改变了位置的家乐福同时还变得很不起眼。他纳闷刚才路过时这个家乐福为什么让他印象深刻?一个小时前记忆里它的位置,也就是眼前这第一座建筑,比记忆里却更加气派也更加显眼,但它门廊上霓虹灯的字明显不是“家乐福”,而家乐福,却缩在它高大的穹顶后面,有它LOGO的那面墙只有一半露在外面……在走向它们的同时,他一边平息内心的困惑一边在心里嘀咕:人,对自己熟悉的事物的关心,是多么本能地、一厢情愿地充满排他性啊,因此而忽视别的可能更重要的事或人,则是一件更自然的事。这么想着(他其实还想继续想下去),他抬头朝那门廊顶上的霓虹灯——虽然四点钟远没到亮灯的时间,但雨天昏暗,十一月天也开始黑得早了——看去:“国际体育休闲中心。”他随即念出前面两个同样重要但必定经常被忽略的字:“碧云国际体育休闲中心。”她应着他的念叨点着头:“难道只卖体育用品?”但是进出的人并不都与“体育”有关,甚至没有一个人标志性地穿着运动服或拿着运动器材,他把视线往里一伸,幽暗的通道右边最外面的店铺,明显是一家西餐速食店,店里的人还不少,灯光和装潢都很明亮……“看来主要还是‘休闲。”他向她稍稍昂了一下头,为这“体育休闲中心”并不只卖体育用品而庆幸,“那就好,那就好!”她像小猴子一样摇头摆尾欢呼雀跃。于是,他搂着她腰的右手本能地把她往右边一拨(就像掌舵那样):“先去这里看看吧。”她欣然答应。一边往里走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叫道:“天黑得怎么这么快啊!”“就是呀!”她欢快地惊呼,仿佛雨下得越欢、天黑得越快,她心情却越好。在将要踏上休闲中心的台阶时,她扭过头来看群树遮掩的碧云路,似乎那里的雨由于没有屋顶的遮挡,或者没有灯光的照射,而比眼前更大些——这当然是错觉。事实上,那里落到地上的雨只会更小,因为那里有树,而且它们枝叶繁茂,如果是晴天,路面上必定浓荫密布。或许正是那里的光线更暗,导致了那里的雨更大的错觉。不过不管怎么说,此刻,随着他们走进高耸的门廊,雨如愿地消失了,但同时光线也离奇地更暗了——按理说,建筑里的灯光会把这里照得更亮,但意外的是,门廊以及更深处的通道都没有亮灯。但这幽暗似乎增添了这座建筑从外观就开始透露出的尊贵。不管怎么说,眼下他们好歹感到了温暖。他们跺了两下脚,习惯性地试图跺净鞋上的泥浆——尽管它们并不存在:这一带一路洁净,雨水也生不出什么泥浆。门口,一个外国小伙子,左肩背着双肩包的一条背带,双手插在裤兜里呆滞地盯着门口,被雨淋湿的地面。他们没有停留,走过了他,左边,一对中年、接近老年的外国夫妇,从家乐福那边走到他们前面,然后向他们自己的左边拐弯,走进体育休闲中心里面的通道。这让他们发现这个走廊的左边,就是刚才这对外国夫妇走来的方向,直接连着家乐福的入口。不过他们也不一定是从家乐福出来的,因为稍稍收回视线,就可以发现从这里到有家乐福LOGO的墙面之间还有好几家店铺,他们也有可能是从那里走出来的。明摆着右边的通道才是人流进出的中心,他们随着这股看不见的力量顺从地拐过入口处的弯曲,更长的通道展现在眼前,不过顶头又向右弯去。两边都是店铺。从灯光、店名和装潢都能看出来,这些店都很豪华。这幽暗,按理说,这么豪华的地方不会为了省电而让大家摸着黑儿前进,这真是件奇怪的事。但是,说实在的,这幽暗也还正常,确实没到令人惊奇的地步,因为说到底,刚才在外面也不是阳光明亮。阴雨连着昏暗,接受起来无需过渡,视线很快就能适应。他们一直紧紧搂在一起往前走。从两三个月或者更早之前开始,当他们搂在一起往前走的时候,他的右手(因为他只习惯走在左边)喜欢从她裤腰后面插进去,摸到她光滑温热的屁股,每当这时,她都会稍作挣扎:“你这个怪叔叔!”但也不挣脱他的手。他往往在她两瓣屁股上摸来摸去,试图找出一粒痘痘来取笑她。不过应该说他这么做的目的到此为止,因为说到底光滑的屁股上一两粒痘痘不至于让人讨厌,甚而同样性感。有时,他突然用食指和中指分开她两瓣屁股的间隙,她当然是一阵紧张。自从出现这个习惯之后,如今她的要求已经降低成:“不要摸得裤子拱起来好不好……”她这低声哀求的意思是不要让后面的人看出他的手伸进了她的裤子里。他同意。无疑他不以暴露为乐。不摸她屁股的时候,他有时搂着她的髋骨,有时搂着她的肩膀,有时,也按着她的腋下(这样可以方便地护着她右边的小乳房),根据不同的情况怎么舒服怎么来。她,她一般就紧紧地箍着他的腰。她很轻,只要他握着她的髋骨一提,她就可以被凌空带起。当然,就像抱着她站着做爱,这些动作都有她不易察觉的配合,并不是他一人所为。他现在觉得:细瘦的女人只要屁股上有肉,就还值得一爱。他们搂着的动作没有使他们走起来感到别扭,而且仍旧走得很自然、很协调,他们自己应该也感到很舒服。当然,也不会有任何人嫌他们搂得太紧,尤其是这个季节,十一月,所谓“将要入冬之秋”,这样搂着至少也可以算做互相取暖;尽管,他们还没感到有取暖的必要。
从通道前面看不见的入口偶尔吹来的寒气夹带着冷雨的味道。两边店铺亮着的灯光,包括那些不大的店牌霓虹灯,在灰暗的大背景上显得特别鲜艳。但不刺眼。潮湿,温暖,黑暗,鲜艳;一瞬间总有走在某个陌生小镇的幻觉,作为游客,你虽然会得到善待,但时刻想着归途。在通道里来往的人不多,但也不少得让人感到冷清,虽然大家的表情都比较严肃,但也是那种走路时正常的严肃,整体上大家的步态还是轻松的。他抽出刚才摸着她屁股的手,重新搂紧她的髋骨,顺势习惯性地、更紧地搂了她一下,她也立即舒服地扭了一下肩膀,更紧地贴近了他,同时开心地转过头,把嘴唇送给他亲吻。他吻到她嘴唇的瞬间,突然改变了主意,就势不轻不重地对着她肉嘟嘟的嘴唇咬了一口。在离开她嘴唇之后,她的脸正要缩回,他又在她脸上啵了一下,以给刚才那一咬一个缓冲。这一啵使她停住,正面转向他,想来一个好好的吻。他们吻的时候,他的头歪向右边,她的头也歪向她自己的右边,形成一个“X”形,以错开鼻子的阻挡,方便亲吻。他的舌头不停舔食她的舌头和上下嘴唇,她也同样应和。随后他用力快速地伸缩舌头,在她嘴里一堵一退、一堵一退,象形着阴茎的抽插,与此同时,左手绕到她的身后,按住她的屁股把她的下身贴紧过来,同时他轻微地扭动下身,让她感受他阴茎的硬硌。他右手,则抱着她的后脑,一边抚摸一边掌握她头颅的方向。她的后脑过分地突起,有点瘦骨嶙峋的感觉,不过小巧玲珑得正好被他一手掌握,摸起来也算光滑顺溜。上下左右摸过她头颅之后,他会摸摸、甚至是拽拽她的耳垂,然后把嘴凑上来咬一下她的耳垂,顺势对准她耳洞幸灾乐祸地用气声说:“湿了吧!”她向后仰去,既害羞又担心挨骂地眯着眼,撇着笑点头;“就知道!”他还想继续吓她:“给我摸一下!”她夸张地咂了一下嘴,同时低下头来瞪着他;他哈哈笑起来,一把揽过她然后推着她的腰继续往前走。也许是没到时间?很多店铺没有开门。同时他总是听见一股低缓的水流声。他四下看看,感觉了一下,又看不见具体的流水。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关着门的大多都是店堂比较大的中餐厅,比如这家金多利川菜馆。还有刚才路过的叫“华越楼”的本帮菜馆。大门关着,里面只亮了一两盏小灯,不过里面厨工和服务员走来走去,似乎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晚餐奔忙。这些中餐馆,这些开在这外国人聚集的国际社区的中餐馆,看来看去,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就好像外国人开的或者是,开在国外的中餐馆。有那种,有些方面过分地强化了中国元素,比如招牌上的书法,门檐下的小红灯笼,似乎都经过了精心雕琢,使它们显现出比菜的味道还重要的地位。确实,他这时想了一下:与此同时首先失去中国特色的,正是菜的味道。或者一些餐具。比如调羹,他们往往会用不锈钢羹勺,以符合外国人的习惯。不过话说回来,在能强化中国特色的餐具上,他们是不会马虎的,只要不欺蒙坑骗,他们一定会用上好的瓷器。说不定瓷器上还是东洋红色的牡丹。即便仅仅看着这乳白色上的东洋红,外国人就已经想付钱了。更不用说还在瓷器里给你端上几朵淋着鲜亮汤汁的蘑菇。那些汤汁之所以特别鲜亮,还因为只对准它们照射的射灯:这可不是普通餐馆重视的事情……这些还没开市的店面,就这样与通道里的幽暗连成一片,使那些开着的商铺虽然鲜艳明亮引人注目,却显得特别孤独。左边这家门面很长的店就是这样,虽然白亮的灯光把整个店堂照得像只里外通透的灯箱,但也照明了店里不多的几个顾客。“中图外文书店”,店名使他想起一件事:“看看有没有港版书。”其实她也同时想到了这件事,因为在他说的时候她就已经点头,并在他放在她髋骨上的掌舵的手还没拨转方向时,就和他一起转向了它的大门。endprint
他没有往书店的里面走,而是在门口就直接问收银台边一个穿着制服的女服务员。他问完之后,她还没开口说话,她身边的一个小伙子说:“没有。”原来他也是服务员,只是他穿着不同的制服。他们顿时兴味索然,不过随即就感到很正常,因为同样的结果已经不止一次遇到,一个月来,他们在福州路和南京路几家可能有境外图书的书店都没有找到港版书。外文原版书、台版书都有,但就是没有港版书。他更加确信了他的一个猜测:他把它说了出来:“可能有什么政策不让港版书进来。”她点着头,牵着他的手同时左右晃动着脑袋,眼睛无目的地扫着近旁书架上的书。随后走近他搂着他的腰。他在圆盘书架前站了十数秒,仿佛在思考眼下他们跟书籍还有什么需要解决的联系,然后说:“走,”她点头,欢快轻松地抿嘴一笑,好像在说:“暂时没有联系。”行至此刻,也许他们也正要想想此行——偶然走进这家体育休闲中心——的目的,书店旁一家窄小的烟店适时地提醒了他们:“烟店!”他们同时惊喜地叫道。弯腰伏在柜台上的阿姨典型的上海品牌,齐耳的波浪卷,猫一样斜视的眼睛不过他并不在乎,说真的如果说有时他对上海牌老阿姨还有点在乎的话,更多的是出于对同样是外省的同行者的维护。而对他自己而言,他甚至明白上海老阿姨你越不在乎她,她越有可能喜欢你。但是没走几步,玻璃柜下货架上十几种烟的特点也就一目了然了:看得出这个烟店跟这个阿姨风格一致,卖的都是上海本地烟。“没有别的?”上海阿姨冷漠地摇头。他低头问她:“总不至于抽双喜吧……”“不抽。”她手撑着膝盖,头埋得更低地在查看烟的品种,希望得到新的发现。“那我们再往前面走,看看还有没有超市之类的。”“好啊!”她突然欢快地点头同意,并且蹦了一下使自己站直然后飞快地抱住了他的胳膊。不夸张地说,脑壳都歪在他胳膊上了。似乎,只要有他在,怎么着都好。什么都可以推迟,因为什么都,可以再有。那些不能有的,没有了也无所谓。“而且,”他说,“这条通道应该通在外面,那边顶头走出去,应该是家乐福另一个进口。”他的意思是,即便休闲中心里找不到他们想要的烟,他们最终还可以在通道顶头拐进家乐福。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们清脆而齐整的鞋跟着地声使他留意了一下地砖,但对此他完全外行,根本不能从外型和色泽以及声音辨别它们的质地和好坏。想必不会差。他想。不过转瞬间他更着迷他们完全一致的步子。这在他们刚刚认识没几天的一个在外面步行的晚上他就留意过,此刻,他冷静地、接近毫无表情地重温这份偶然的一致。他虽然是短靴,但鞋跟坚硬,而她的长靴沉重的分量已有固然的威武。鞋头一起迈出,落地,然后左边的再抬起、落下,然后又是右边的。因为没有口令的要求,这齐整的节奏更显宝贵;尽管事实上这样的一致在两个人并排走时是常有的事;因此他什么也没说,只咵咵地往前迈步。而此时右手边巨大的落地玻璃,以及它后面的游泳池吸引了他们。“池子底下是斜的?”他们停下来弯下腰看,“还是水的折射?”“不,”她说,“是池子底下斜。”这个以落地玻璃为一面池墙的小游泳池里面,是宽阔的大游泳池,高广的穹顶裸露着钢梁,硕大的灯具把整个室内游泳池照得亮闪闪的,尽管泳道线上的彩球也被照得色彩鲜艳,但整个游泳馆内的色调还是冷飕飕的。那些泳道线笔直地向远处汇聚,显示着强烈的透视。游泳池里的人不多,真正在游的只有两三个,其他人的动态似乎正在收工回家。他扫视着这些动作迟缓、身着泳装的外国男女,没有看见让他眼睛一亮的肉体。“还是有些体育设施的。”他呵呵笑着。这时他突然想起外面的雨。是游泳池里的水、游泳池室内鲜艳的灯光以及游泳池对面落地玻璃墙外的天色提醒了他。通过通道里游泳馆的落地玻璃,可以看见对面玻璃墙的大门外并不直接连着街道,而是一座小型的露天咖啡馆,四、五把阳伞下围着一些白色的桌椅。当然没有人悠闲到这种地步,在十一月、下午四五点、尤其是雨中,露天坐在那里喝咖啡。“我突然很想,”他们重新走起来之后突然她说,然后害羞地停在那里;“做什么?”他从她的害羞、以及口吻看出她决不是想说“做爱”,所以询问的语气里没有任何的轻佻;“想画画,突然就很想。”他点着头,“嗯,能明白。那回去就画嘛!”“嗯!我还是很喜欢画画的,”她语速突然有点慌乱,显出那份谈起自己工作时特有的紧张和害羞,“我的意思是,我还是很喜欢笔、颜料、笔触这些,不是……,装置那些也喜欢,我的意思是,”“嗯,我明白……”“喜欢装置那些的同时没有抵制绘画……”“嗯嗯……”他一边走一边老成地点着头:“完全理解的。”他转过头,看着她说:“我支持你这么做啊!”“嗯,”她知道就会得到他的支持;“作为作者你怎么想都是对的,也是重要的。因为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这是最重要的。”“嗯,是的。”她歪过脖子把整个头都蹭在他的肩窝里,他也顺势搂着她的肩膀,把她更紧地向自己压过来——事实上已经不能再紧。他这么搂着她的时候,想到了一个因为自己并不高大而极少与自己有关的词:小鸟依人。以往的女友,要么比他高,要么比他宽,很难让他感到对方在自己面前显得像小鸟。由于她的瘦(身高只比他矮两公分),小鸟依人的感觉第一次出现了。不过本质上他对这个词仍旧无法喜欢。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想,她也根本不是小鸟;她骨子里并不喜欢自己有依靠别人、男人的感觉,即便要做小鸟,也只在他面前偶尔做一下。他是这么想的,或者说,他是这么感到的。因为这正是她真实的、深刻的感觉,如果这个真实而深刻的感觉被他发现和感知,她将感激不尽。
他们走到了通道的顶头也没有发现另一家卖烟的店。但这不能不说是意料中的事。在这寸土寸金的地盘一家小小的烟店是很难生存的。于是,当通道顶头与室外相连成直角的落地玻璃显露出灰暗、阴雨、但却仍比通道里面明亮一些的天色的时候,他们没有、至少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怨恨,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急切。“果真没有。”他说。“嗯。”她轻松地应和,随他一同扫视通道外面,似乎幽暗了这么久此刻出来透口气正是一件妙事。透过玻璃往里瞧:呵,这可是一家实打实的体育用品店——这么一来,整个这条“体育休闲中心”倒像一篇小说,中间的游泳馆唤起了将要被各种餐饮商铺淹没的节奏,而这家体育用品店在最后点了题。结构虽然老套,但经典。不过,他随即想到,倘若游客从这个门进来呢——因为明显通道这头的入口外也直接连着街道——呣,这同样是一篇小说,甚而是篇更好的小说:一开始就毫无顾忌惊心动魄地点题,中间来个游泳馆荡出歧义,最后大胆地抛弃主题……他们走到外面,雨还是那么小,但没有停的趋势。他们绕过落地玻璃向左拐,同时抬头看了看体育用品店的店牌,“迪卡侬”,作为一个对体育没什么兴趣的人,他当然没听说过它。他们沿着迪卡侬门廊下(因为可以避雨)往左边、也就是家乐福的方向走,理想的情况是这样走下去就能走到家乐福的后门,如果它有后门的话;如果它没有后门,那么体育休闲中心与家乐福之间有条小巷也不错,这样他们就可以穿过巷子,走回家乐福的入口……但是一面铁丝网宣告这两个愿望似乎都不成立。铁丝网内好像是座球场。至于什么球,看不出来。但肯定不是足球……再往前连续几座建筑看去,都发现不了折回家乐福的夹道入口。“要不然我们原路返回吧!”“好啊!”刚刚漫长的通道的记忆重新印现脑海,如此迅速就重复一条刚刚走过的陌生的道路,既有可能存在重新发现的兴奋,又有可能索然寡味的担忧,但无疑兴奋大于担忧。更重要的是:此刻这么做最保险。于是他们说干就干,互相紧搂立马回头。不过这次他们不再带着欣赏的意味走走停停,而是大踏步地向前走。他们的步子更响了。他们走在通道的最中央,他们俩似乎就是整个通道的主角。两侧灰暗而抑郁的外国人似乎都是他们的陪衬。仿佛有一束追光跟随着他们。不过这只是旁观的效果,他们自己并不知道,那些外国人也不知道。他们各行其是。这样最好。果然,“华越楼”已经灯火通明,并且里面已坐着食客,临窗,一个外国男人,五六十岁;和他们俩走去的同一个方向,也就是这个外国男人的对面是个女孩的背影。顶上的收光吊灯照亮桌面和他们的脸。高耸的眉弓和深陷的眼窝、还有下垂的眼袋,使这个外国男人的神情看起来有点苦涩。但灯光还是把他的眼睛照得水汪汪地发亮。灯光同时照着他额前蓬松的灰发,像一簇不豪华但很暖和的兔毛。当他们走到与他们平行时,他假装很随意地转头,为的是看一下外国男人对面女孩子的脸。是个中国姑娘。不过很朴素,朴素的特点即便在他假装随意转头的瞬间都迅速散发,应该是因为她脖子前垂着两根麻花辫……走过华越楼后,他一直回味着外国男人额前的灰头发。他感到它使这个外国老人看起来很可靠。就像他自己对于身边的她这般可靠吗?随即他问自己。对女人而言,自己是一个“可靠的男人”吗?看来,无论怎么衡量,都算不上。那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呢?突然他本能地掐断了继续的追问。我现在不想面对这个问题,他想。但我什么时候想面对这个问题呢?他又在心里问自己。他抬眼看其他店牌上的字,但他发现心里的问题又把他拽了回来。嗯,也许,我迟早,会捧出一个结论吧。或者,某个结论必定在不久的未来等着他,和他的女人。但是,那会是什么呢?未来,时间真能帮忙解决问题吗?所谓的未来,最终,不都是那一个字吗?突然,他搂紧了她,把步子迈得又响又大,仿佛把所谓的未来踢得纷纷躲避。她转头看了他一眼,自以为会心地一笑,把步子迈得和他的一样响。不管怎么说,此时此刻,那簇灰头发,还是让他在心里纯粹多管闲事地,为那个中国姑娘感到放心。endprint
天已经黑了。休闲中心门口的人却变多了。进出的,站着的,都多。看来晚饭时节对任何地方都有相应的影响,外国人聚集的地方也不例外。看到外国人和我们保持一致,这让人放心。整个门口的空地却没有哪怕一盏起决定作用的灯,这再次让他感到纳闷。偶尔几束移动的车灯把空中随着风向扭转的雨丝照得闪闪发亮但随着车灯转移而瞬间归于空无。一些没打伞的人都猫着腰快步来回在出租车和门廊之间,黑暗中传出鞋底踩踏水渍的清脆声响。在一阵风哗哗地吹来、吹得他衣领上的毛掀上他的脸颊时,他紧紧地把她搂到胸前。黑暗中,她缩着脑袋,然后仰起头,幽亮的眼睛盯着他,仿佛在捕捉他的情绪,然后突然乖巧地一笑:“爸爸!”他没有亲热地应出“诶”,而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并立即昂起头,搂着她大踏步地往前走,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不过,她却更开心地把脸蹭在他的胸前,抿着嘴憋着笑。他们走在体育休闲中心和家乐福相连的走廊里,淋不到雨,但走廊两侧没有护墙,因此这两侧正好是南北方向的穿堂风,风也会偶尔吹来几丝雨星。他一边走一边提上右手,把她脑壳后面的帽子拨上来给她戴好,然后隔着帽子捂着她的脑壳。她在帽子里轻轻转动脑壳,耳朵隔着帽子刮着他的手,他顺手捏住她的耳朵,像制服一只猫似的制服她。她重新把头安静地靠在他胸前,不过,嘴又抿了抿,憋住一阵笑。当然他看不见。他用下巴抵着她的头顶,随着步子的迈动,一下一下轻轻地撞击着她。各种移动的和静止的物体在夜幕下影影绰绰,潮湿的寒气和灰蓝的天空使他始终感到身处异地。就在这时,突然间,另一个女孩子多年前的另一个动作迅疾而安详地潜进他的脑海。随着整个跳出来的动作,记忆的其他画面逐渐清晰:那也是十一月,五六年前,也是傍晚,虽然不下雨,但那是北方,只会比现在更冷,当时她必定想起自己的心事,竟然像捂着热腾腾的茶杯取暖那样双手抱着冰冷的厚玻璃啤酒扎杯。那是她和他见面一周之后,没完没了兴奋的谈话期正逐渐过去,她带着他去她学校附近吃烤肉。她突然陷入一种明显的沉静,隐在镜片后面的眼睛斜视着地面,双手抱着啤酒扎杯,连日来第一次如此地对他视若无睹。这突然降临的沉静提醒他:这里,是她的生活,是她生活过三年多的地盘。而他,才来了十天。他想象多少次,各个季节,春夏秋冬,她和她以前的男朋友都来这里吃烤肉。那时他还没有知道在她和她的男朋友之前还发生了一件更重要的、她和另一个男人发生过的让她久久不能走出阴影的事。为了这件更重要的事,他本应该立即撤离。但是什么也没有阻止他和她之间发生的一切。而滑稽的是,事后很多年,他发现,似乎太多的人盼望他和她发生的这一切。他和她发生的这一切,成了很多人活下去的动力。这一切,给了太多的人太多的——“你在想什么?”“啊?”他应了一声,随后说:“我在想”,他停了一下,左手轻轻挡着被一个黑人推着从他们身边走过的购物车,然后抬头看着家乐福宽广而明亮的入口,他说:“怪不得刚才一直听到流水的声音。”他立即感到她不太可能理解,“是那游泳池。”补上这句之后他同样感到游泳池的水流声不可能弥漫整个通道,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解释,就“呵”地笑了一下,不过在他笑的时候她已经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你饿了吗?”她停了一下,说,“还好。”“还好就是饿了。”“没有,几乎没感到。你呢?”“我也还好。不过马上准备吃什么?”“嗯——”她在考虑;他脑子里闪现了刚才通道里见到的几家西餐厅,心想今天莫非要尝一下西餐?!她会不会也——“想吃辣!”他点着头,“那是吃湘菜还是川菜?”她又想了几秒,然后既激情满怀又带着征询他意见的口吻说:“川菜!你觉得呢?”见他思考的脸上并无否定她继续说:“我们去吃麻辣风暴吧,那里味儿正!”“好!”“嗯!”“那我们买了烟就去,这么一说我突然饿了。”“我也是!”他在她肋下按了按,推着她往家乐福里走,同时骂道:“跟屁虫!”“嗨——嘿——”她一边走一边晃动脑壳,嘴里发出卡通动物的声音。
于是他们又加快了节奏。事实上外表看不出来。因为如果比刚才他们从通道里走回来的步子更快的话,那差不多就得小跑了。其实只是他们心里的节奏加快了而已。而真正的现实却使他们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迟钝了一下:和刚才的幽暗相比,家乐福的明亮、宽广、繁多的人和商品都需要他们适应一番。不过他很快就表达了他的心情愉快,“嚯,”他扫视着攒动的人群,叫道,“嘿嘿,”她也笑了;随后他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看,他看见整个下午以来第一次被灯光照亮的她,仿佛也(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明亮的自己;虽然穿在身上的衣服没有减少,但他感到自己轻了很多,就像她在灯光下显得更瘦一样。他搂着她轻捷地往前走,一瞬间他感觉他牵着她在跳一场冰上芭蕾,他们滑向哪里,哪里的人群就会自动而有序地让开。尽管他们的步子严格来说是非常的规整。他们穿过为了迎接圣诞和新年而临时搭设的大礼包区,同样的商品重复堆砌,无比大方地显示物质的极大丰富,仿佛这一切完全免费根本不需要考虑钱随便捧回家。在欢快、实际上庸俗得有点肥腻的音乐声中,她有意迈着小碎步,应和着她的欢乐。他们目光一会儿被商品吸引一会被人吸引,但是什么也没有停留。“卖烟的地方在哪呢?”他这样问着,随后搂着她朝附近一个穿制服的服务员走去。顺着服务员的指示,竟然就在不远处、差不多最中央的柜台,而此前他还担心在别的楼层。他上下抚摸着她的肋骨,最后重新搂紧她的髋部。她再次把嘴唇送上来吻他,但他只象征性地碰了一下她嘴唇的上方就立即缩回,并且使她明白此刻这一碰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事实是在人多的地方,他还是有点害羞。而此刻,一个只要走进商场就会不自觉升起的疑惑又升了起来:他总是疑惑他们,他和她,或者至少是他自己,和这些购物的人不一样;不,不是那种感到自己很特殊的自恋,而是,他总担心他们进了商场就没有别人那么悠闲。其“非职场中人”、“非消费者”的原因虽然早有所知,但至今不能克服这种身处集体消费时的不适。“还有什么要买的吗?”似乎好不容易进了这么大一个场子,就买一包烟,有点得不偿失。或者仅仅买这包烟也不能满足他们欢快的心情。没等她想出来他又说:“其实我还是想买把转椅。”“嗯,”她赞同,但是他随即想到马上还要去八佰伴那里吃晚饭,带着转椅肯定不方便,他把这意思跟她说了,她也觉得对,而且天还下雨,明摆着不是一个买椅子的日子。“对了,要给你买个焐脚的!”“对!那个需要买!”但是他们一时忘了那东西叫什么名字,所以在向服务员打听时,他结巴得厉害:“就是那种插电的,……既可以焐脚又可以焐腰的……,有两个孔,脚可以伸进去……”“暖身宝吧。”“对对对。”他很担心服务员给他来个“卖完了”的回答,但她果断地指了方向:“在电热毯那里。”他连声道谢,然后重新搂着她大踏步地往电热毯那里走。“今天好顺啊,”他说,“要什么有什么。”“嗯!”她木偶似的点着头;其实他自己的声音还没消失,他心里另一个声音就已经升起:胡扯。endprint
他把她捧着的暖身宝盒子举到她头顶给她挡雨,“你也低点下来嘛。”她这样说着,同时把盒子移到中间挡着他们俩的脑袋。他完全不愿意相信,而且他认为事实也绝对不会如此,但出口处确实就是这么黑。也许只有深秋下雨的傍晚才有这种冷静坠落的黑。而人来车往更提示大家这漆黑之中奇特的沉静。他没有对这黑提任何一个字,但在转头抬手之间始终感受着这黑。同样漆黑的雨滴在贴近身边时才闪出一丝明亮,让人感到刚刚参加过一场婚礼或者一场葬礼:它们都提醒自己需要更加小心谨慎。“还去看碧云别墅吗?”他这样问着同时哈哈笑起来,她也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明天,或者过两天再说吧。”他在心里笑着说:那当然。同时说:“那我们现在就去麻辣风暴?”他仿佛看见了麻辣风暴那闪亮的、黑红相间的装修。一辆出租车从岔道滑溜溜地驶进家乐福出口处,稳稳地停住。“是大众的。”他赶紧搂着她朝它奔去,担心有人更快地叫住它。在红色的尾灯的照耀下,尾气管忽忽喷出的灰白色气雾让他们感到温暖。下车的人关上前门的同时,他打开后门习惯性地示意她上车,而同样习惯性地,她让他先上;她总是愿意他坐在左后座、即驾驶座的后面,根据了解,她认为那是最安全的位置。等她上了车,“砰”地一声关上门,“去八佰伴。”“好的。两位晚上好。”可能只有大众的司机才这么有礼貌了。何况现在已是晚饭时间,是上班的人最心烦疲惫的一刻,这司机还能做到如此的温文尔雅,不排除受到了他们的欢快的传染。在车开动的那一刻,他把暖身宝贴着自己这边的车门放好,然后向中间、也就是靠近她那边挪过去,伸手搂住她,然后摸到她的脸,“怎么这么冷?”随即伸出左手,与右手一起捂着她的脸。待她脸上的温度有所回升之后,他又握起她的手,轻轻地搓动那几支百力滋似的细手指。但是那完全是垃圾食品,他想。而她似乎没感到这个动作的重要性,只被他搓了几下,就抽出左手抱住他的腰,然后把上半身靠在他的胸前。灯光在雨水滑动的玻璃外流动,而玻璃异常干净,没有油质阻挡雨水的滑落,明亮的画面就像电影镜头。“我要吃酸汤鹅肠。”她在他下巴下面叫道。“没问题。”他说,“我要吃牛蛙。”他好像看见桌面上的光,而且眼睛正好被那束反射的光刺中。
黄墙
这边是玄武湖,那边是紫金山。张茂这么指给小荷看的时候,发现紫金山正如它的传闻一样,散发着淡淡的紫色。他也这么告诉了小荷:你看,确实紫气笼罩。小荷盯着山的方向默默点头。因为不是第一次得到这样的提醒,她没有表现出夸张的惊喜。不过仍旧把头点得很重,以表示她对紫金山,或者也可以说是对张茂的绝对尊重。
这是张茂第一次带小荷登上药师佛塔。当时是初春,说是初春,其实没有丝毫春天的迹象,冬天还是很强硬地控制着二月的中旬。但是天气很好,晴朗,阳光明媚,正如紧随上面一幕之后张茂所说:只有天气很好的时候,才能看到这样的紫气。
为什么要说“第一次”呢?真实的情况是他们就只登过那一次药师佛塔。同样(更?)真实的是,他们俩共同去鸡鸣寺,那也是唯一的一次。所以这错觉错大了。他第二次是一个人去的,跟任何人都无关,但是这一点他经常会忘记,他总是觉得自己哪怕是一件小事,也总跟至少另外一个人有关系。
不过对他自己来说,更不是第一次或第二次去鸡鸣寺。在和小荷去之前,他至少上去过一次或两次,这么说的原因是因为他已经忘记了第一次,即十三年前,他和袁薇从南京市政府——实际上是南京市新闻出版局——出来,国安局的那位女警官随口提出他们(他和袁薇二人)接下来可以去鸡鸣寺玩玩散散心的建议之后,他们到底有没有上去。那是个多事之秋,很多事确实来不及记清楚。
他不记得这第一次到底有没有进鸡鸣寺。但后来他确凿无疑地去过一次,虽然被动而偶然。那天下午他本是找朱磊,但后者正带着几个外地的朋友在鸡鸣寺喝茶聊天,接到张茂的电话后就让他也去,他就这么去了。
但他明白地记得这一次,他应朱磊的召唤去鸡鸣寺的这次,肯定没有登药师佛塔。他客随主便,就待在百味斋素菜馆听朱磊和那几个新疆朋友(只是在新疆工作的汉人)海阔天空地聊所谓的人文地理。而问题在于,二月中旬他和小荷登药师佛塔的时候,他明显感到他不是第一次登这座塔。他对整体环境、建筑的部分细节以及登上塔顶俯瞰的感觉,非常熟悉。也就是说,在上次(朱磊)和这次(小荷)之间,他必定还至少爬过一次药师佛塔,但是,他完全记不起来、甚至完全不能承认有过这次莫须有的登药师佛塔的经历。
不过这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他也只是就这么在心里随便一想而已。对所谓的廓清记忆细节或顺序,他兴趣不大。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是今年,他第一次和第二次来鸡鸣寺。而且第二次其实就在第一次的次日。
这次日,天气就不好了。应该说他心情也不好。要不然他也不会一个人重上鸡鸣寺。当然他心情不好的原因有好几个。但都不方便说,更不方便发作。暂时跟父母同住,他不能随意表现坏心情。或者也没有发作的必要。相比之下,他觉得有些事、至少一件事,他还是很想去把它做了,以此也可无视并抹淡这郁闷的心境。这件事就是他要去药师佛塔为母亲点一盏太岁灯。而做这件事就必须重上鸡鸣寺。
他是打车去的。因为天气不好,心情也不好,他才不高兴坐公交车七拐八拐辗转颠簸。用金钱换得的速度和高速公路两边的风景好歹迅速地让他回到自己,惬意而满足地感到自己重新的强大。强大到别人、外界的信息伤害不到自己,而自己,只需心情美满地思考思考自己一个人的死亡和终点,以及在这终点来临之前,自己还有什么值得一做。
阴雨天气实在是太符合南京了。似乎只有阴雨天,这座城市里的人才都活得像他们自己,才都按照人之所以为人的本分而默默移步。人本分了,南京真正的象征——树,才重新挺直腰板舒展枝桠,把人和街都拢进怀里,安静地承受头顶的雨滴。
和预料的一样,人很少。其实一路上、包括市区的街上人都很少,冷雨使繁忙而厌烦的人们根本不可能愿意用自己装点市容。天气还没有回暖,旅游的升温至少还要再等上一个月,旺季则至少还要再等上两个月,现在春假刚过,又雨,这一切使不是周末的下午成为淡季中的淡季。街上尚且如此,鸡鸣寺门前的售票亭更可以想象了。仅仅在昨天他还是一个和小荷一样的陌生的游客,但今天就不同了,他熟练地掏出五块钱买了门票,径直走进大门的牌楼,并向左边台阶上桌后的“检票员”用票换了三支香。尽管这样的熟练确实只需经历一次就能达到,并且对任何人都不是难事,但是当他握住这三支香的时候,他还是怀疑自己的老练是否有所夸张。很快地他把香藏在怀里,防止雨水把它们打湿。他想直奔目的而去,不准备把时间花在左转右绕、拾级而上不断遇到的菩萨、金刚、罗汉等等各种佛像上,但是他总不能如愿,一尊尊各种各样的佛像、一处接一处巧立各种名目以至于让人必须奉香磕拜的蒲团总是刺痛他的心。虽然他已拐进了通往天王殿的山门,但他还是重新回过来,给正对着牌楼的达摩始祖像安静地磕了三个头。想到昨天他也抱着直奔目的的心思,对达摩亭也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他更加肯定他现在的决定。为此他甚至庸俗地指责自己:人生不能直奔目的而去,不是吗?他这样问自己,答案不言自明,每尊佛像似笑非笑的表情都在给你明示。endprint
不过毫无疑问他还是残忍地作了筛选,基本上只对主殿的佛像进行磕拜。否则他一下午磕上一千个头可能也不够。尤其是要拜完一座殿里所有的佛像他得绕着殿堂转圈,他觉得这是最主要的困扰。俗话再明白不过:心诚则灵,不必求全,不是吗?……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似乎连他自己都不能对这问题给出肯定的答案,每尊佛像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都在说:NO,NO。
说到底他还是直奔目的而去。尽管他可以保证,他每个头都磕得至诚至虔,每次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时,都把对三个人的郑重祝福在内心字正腔圆地完整念叨。他完全清楚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磕过这么多头、并且磕得如此认真。但是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想着太岁灯,并且转眼就买了进药师佛塔的票。他蹬上台阶走近药师佛塔的登记柜台,直接向坐在柜台后面的两个女人说明了来意。她们很坦然地回答着他的问题,也就是灯的种类及其各自的功能。当她们得知他和他的母亲今年都是本命年,并且他母亲刚刚大病手术不久,她们一致赞成他点太岁灯的设想。她们询问、登记、释疑,言行举止中的礼数增加着南京人特有的热情,使整个过程就像是在办家事。张茂并不小看她们;可不能把她们看作跟她们脸上表现出来的一样的单纯。在这座塔下办事,比一般人更多地看到或想象悲欢离合,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这里没有对谁特别的尊重,也没有对谁特别的热情;这只是一桩生意。只是我们必须坚定地相信:这是一桩虔诚的生意。初春的寒冷,雨水对地面和树枝的淹浸,清涕在鼻头的垂吸,都恰如其分地烘托着这桩生意的语境。
年纪小一点的女人在本子上记下了日期、他母亲和他的名字以及他的电话,然后让他选号码,他一边递去四百元,一边问:号码就是灯的位置?女人说对。那我们得进去看看。他转过身看雨中的塔,塔门里药师佛盘腿而坐的莲花台和他捏着法器的手,身上因为顶部的琉璃灯的闪烁而变换颜色;佛像的身后和两侧,正是一盏盏微小的光明灯,这些灯光仿佛在摇动,就像一粒粒烛光,但定睛一看,其实它们都是一束束小电珠发出的静止的光。他想起昨天他和小荷在这里商量是否要为他母亲点一盏灯,当然最终犹疑占了上风,并且驱使他们下了山。然而回家之后他一直心神不宁,在信与不信之间做着挣扎,最终他决定不想受困于金钱对信念的伤害,他重新感到去做这样一件事,去做这样一件可能和宗教、信念、求人庇佑、甚至无稽之谈等等有关的事,实际上并不是去索取他人的力量,而仍是为自己付出力量创造机会。就仿佛当他用了力,他就融入了身宽体胖的药师佛,微小的自己成了他的一部分,供他所用。这样想来,自己为母亲的求佑所要付出的那些精神或物质上的代价,则因为切身而倍感值得。他随姑娘走向佛塔的园子,看见碑廊和香炉遮阳篷下吊着的满满的祈愿牌,立即朝右手边、也就是东边的碑廊看去,昨天他和小荷写的那块祈愿牌就挂在那里,不过它深深地埋在一堆完全一模一样的祈愿牌里,不走近去查找是不可能看见的。尽管如此,在千千万万密集的衷心祝愿里,他似乎仍能听见他和小荷的那块祈愿牌上的声音。姑娘领他面对药师佛左手边、也就是位于东面的太岁灯壁,对于这个方位他心里很满意,但没有溢于言表。他首先平视,然后微微抬头,他觉得这个高度符合他对渴求的判断。就这个,他指着他的目光对着的那个幽暗的、但即将被他的金钱和信念点亮的灯座。3246,姑娘凑近了用手指点着看,然后报出了这个灯座的号码。火柴盒大小的灯座里,那座看起来跟旁边千万个灯座里毫无二致、静默无声的佛像,即将成为他和他母亲的保护神。这小佛才是药师佛千千万万的化身之一,而他自己,充其量只是融入这小佛罢了。张茂这么想着,立即感到一股熟悉的悲观缓缓从他头顶落向他的于是他不由分说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多么微弱,你还是通过小佛,向药师琉璃光王如来,付出了你的力量。这是事实。姑娘扶正了药师佛背后的一只插满绢花的花篮,然后提醒他回柜台写祈祷语。它们将被贴在3246灯座玻璃外罩的底端。
这灯马上就可以亮吗?明天,姑娘说,明天开始亮,直到明年,也就是2010年的二月,二十号,多一天。可是我明天就要离开南京。姑娘匆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头看手上正在打开的红色的写祈祷语的粘纸:都是今天申请明天亮灯……他点头,于是姑娘声音稍微高了一些:因为亮灯之前师傅还有些工作要做,法师要对佛灯开光……他再次点头,姑娘接着说:你可以下次回来的时候来看灯,可以带你妈妈一起来,凭这张灯号卡是可以免两个人的门票的……他双唇紧抿,深深地点头,表示满意和感激。
祈祷语可以由灯主写在他们的本子上,然后由服务员帮你写到祈祷纸上;也可以由灯主亲自写在祈祷纸上。毫无疑问他选择后者。他不希望自己在祈祷语的内容上多花精力,就写上了最直接也最通俗的祝福。在他写祈祷语的时候服务员把四十元找零和已经塑封好的灯号卡放在他的手边。他把钱放进大钱包,然后仔细看了卡的正面和反面的图文,最后把它放进小的名片包。
很明显,一切都办妥了,他转身的时候顺势转过头,看塔。我再进去看看,他对姑娘说。对他奉送的不必要的尊重,姑娘似乎受宠若惊:随便看的,没事。言外之意是你买了票你还客气什么。他重新向在幽暗里发着光亮的药师佛走去,一走进碑廊,那些祈愿牌立即提醒他向右边走去。他想到昨天他在内心也曾为要不要写这块祈愿牌而挣扎了一会。不过他没向小荷表现。倒不是因为一块祈愿牌需要二十元钱,也不是因为信或不信的问题,至于写祈愿牌这种少男少女的浪漫行径跟他内心的不符,他近来也逐渐可以容忍,真正让他犹豫的是,他不习惯跟别的女人做以前跟袁薇没有做过的事。这会让他感到对袁薇没有对现在的女人好……很快他就找到了他和小荷的那块祈愿牌,他轻轻地把它从它拥挤的邻居里拉出来,重新看上面他们俩还很新鲜的笔迹。似乎才仅仅过了一天,他就已经完全不记得上面的内容似的,现在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阅读,试图把它们印在心里,以便在离开这里之后,自己还能把它们倒背如流。不,不能倒背如流。过分的流畅只能证明轻浮。只需要这些字以正常的顺序、正常的节奏、必要的轻重缓急,一个接一个地念出来。可是他现在看的时候,又觉得这些句子在昨天写上祈愿牌之后就立即全都记住了,现在重看,反而因为过分熟悉而看不进去。过分的熟悉就像很饱的肚子,拒绝着任何食物。但是他马上就知道这份熟悉是虚幻的、自欺的,于是他眼睛离开祈愿牌,测试自己是否能把这些句子全都背下来,事实即刻得到了证明:视线离开祈愿牌之后,他的脑海空空荡荡,心里面越是盼望升起诚恳的声音,诚恳的声音越是遥远。他不得不又重新对着祈愿牌,这次他先是把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来,听一听耳边的声音,感到它们并不能打扰他,这才从头开始念祈愿牌上的字。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是每个字他的嘴唇都根据它们的读音在动。endprint
天比晴天黑得快。本身他出来得就迟,当时对到底要不要来还在心里作了一番斗争,最后还是不顾父母和小荷的纳闷,毅然决绝地冒雨出门,到了鸡鸣寺已经三点了。现在整个天色在雨中显出那种逐渐坠落的灰蓝,正所谓风雨如晦。他从药师佛塔的台阶下来就听见前面毗卢宝殿里传来轻灵的磬鼓铙钹和唱经声,他不禁加快脚步,沿着毗卢宝殿的山墙绕到宝殿的正门,只见众多尼姑列在毗卢佛像的两侧齐声唱诵,他猜想这可能正是僧尼每日必修的晚课。正门口和两个侧门口站着几个游客,既好奇又恭敬地朝里观望。他不敢走去正门,就在靠近自己的这边侧门站定,仔细地看众尼在并不明亮的大殿里唱诵。先前他听过和尚们唱经,现在女孩们的合唱更是玲珑清冽,婉转的长音像是柔软的玉带,在大殿的柱梁间盘旋缠绕,也挠拨着他的心。他一个一个察看靠近他这一边的尼姑们,发现竟然没有一个长得好看的。不仅整体上过分质朴无华,甚至有个别还显得五官不整。这不免使他惋惜。他想,侍奉佛祖是一件无上尊荣的事,需要人间精华为之倾倒,在众尼之中怎能没有艳惊四座的美貌呢?过分的质朴无华、歪牙裂嘴降低了佛法的品位,使普罗大众越发地看重佛法的庸俗功能:那些歪牙裂嘴不免使我们更多地想象他们在俗世的不如意,而遁入空门寻求整形的力量。佛法不该如此。他一边,虽然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一边几乎是同时,也就宽厚地容忍和理解、甚至同情这一切。佛俗本同道,过分地苛求只是妄想。我们应该允许一切都慢慢地来。事实也正是如此:再次扫视这些女孩子的时候,也不难看出她们几乎每个人都蕴含着纯真和敦厚。再仔细比对,也能发现一两个稍有一些姿色,至少你看她们的眼睛,温和清澈,没有槛外之人眼睛里明亮的欲望之光。靠他最近的这个圆脸尼姑就是他看了两圈之后认为长得很不错的一个,他能听见众声合唱中她的声音,虽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是能够单独地听到她的声音。女孩们把清脆的声音压低而形成的绵延,跟和尚们把厚浊的声音压低而形成的厚重,虽然功效一致,但是感觉还是非常不同。女孩子们的声音唤人觉醒,又催人入眠,喝人止步,又送人过桥。磬鼓铙钹也很好听,他不禁转头看那三个分别敲着磬、鼓、木鱼的女孩,铙钹藏在众尼中,看不见。她们敲得多好听啊。每个重音都有一个或几个乐器提点或笼盖,就像一面绿湖上的颗颗珍珠,每一声都让人感到离死更近了一步,而这接近让人欢喜。在这稀薄而绵延的合唱声中,张茂不禁抬头仰望巨大佛像的脸,他因为含笑而更加圆润饱满的脸颊,使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沉着的孩童,温和地展示着天真的威严。他的笑饱含秘密,又有些调皮,即便张茂侧视着他那正视前方的眼睛,他仿佛仍能看到它们在看着他。这眼神,既有轻蔑的威严,仿佛在空中轻轻抛下声音:你,还不驯服吗?又有慈祥的宽容,仿佛从底下慢慢升起和蔼的声音:其实无所谓,你不驯服也不要紧,按你自己的意愿去过吧。他的手势,双手合拳,两只食指柔曲伸前,并且右食指稍稍高于左食指,——张茂猜想这个手势在他们的教义里肯定有着复杂的奥秘,而他所能感到的只有两个字:精妙。佛像所有的高光,都因为灯光、烛光和自然光的照射而闪着金光。不过他随即发现佛像的肩膀上仿佛蒙着灰尘,那应该是灰尘而不是因为像身陈旧褪色,他连忙查看殿堂其他佛器、吊灯和梁柱,它们却一尘不染,想了半晌张茂善良地猜测:打扫佛身,可能有个法定的时日,不是随随便便见尘就扫。而况佛心自净,俗间的尘埃玷污不了他。又或者,佛身自在,本该与民和光同尘共喜共悲,而佛在这些尘埃和悲喜之中也许还在轮回和升腾;而这,正是我辈无能之处。为了看清对面的尼姑,他必须弯腰把整个上半身伸进门里,伸得久了,他索性一只脚跨进门槛里,这样可以背靠门柱,省力多了。对面的尼姑也没有一个好看的,甚至好像因为距离稍远光线暗淡,连个丰满的都看不见。众尼中经常有人摸摸鼻子、扶扶眼镜、拉扯衣袖,虽然动作不大,但在队列之中也很显眼。对面靠门的这列站着四五个素人,有两个还是男的,一个老头一个小伙子。张茂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居士。但居士之前不是经常加上“在家”二字吗,他们也需要来寺中参加晚课?这些名目和行规委实复杂,他始终下不了决心或者说提不起足够的兴趣了解宗教,正是因为这些复杂的行规让他敬而远之。不知道一个行业的规矩和学问过于复杂深奥之后,是否会影响它的普及。这几个素人也不值得多看,精气神都看不出一丁点的佛缘,那两个男的甚至嘴都不动,想必充其量都是临时抱佛脚之徒。众尼们唱完了一段唱另一段,很明显这些课程都有固定的安排,但对于外人来说完全不知道她们在念什么。忽然,他认为那个长得不错的圆脸尼姑离开队列,边唱边缓步走向佛像前的香台,跪拜、奉香。她的跪拜真正称得上是五体投地,两手在圆座上手心朝上摊开,上半身完全仆倒在地,丝毫不顾高高翘起的大屁股,不过青灰色的僧衣似乎确实阻隔着欲望,尽管绷得很紧,也没有看到盼望中内裤的痕迹。她跪拜,奉香,依着唱经的节奏在前殿转圈,然后又跪拜,又奉香,又转圈,往返数次之后,她又几次走出对面的侧门,向门口台阶下的石香柱上奉了三支香,最后又手持一只小瓷瓶,边唱边沾瓶里的水在石香台沿上画字,每画完一字,手指都向外弹一下。做这一切动作时仍旧跟殿里众尼一样唱诵。门口的游客恭敬地看着她的每个动作,眼神里不免流露出丝丝的惶恐和臣服。不久之后,她回到这边的队列开始领队,对面则由刚才一直站在香台西侧的住持领队,两队同时边唱边在圆座的空隙间绕圈。两列尼众就像两条长蛇在乐声中逶迤穿行,在张茂面前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当这边的队列离他最近地穿行时,他得以一个一个地审视每个尼姑的仪容,也都短暂地听见她们每个人不同的声音,这感觉就像电影的镜头对一个流动画面的扫视。他看见那个圆脸尼姑重新走近了他,她走得还是那么悠然而沉重,唱得深情而淡定,脚步应着节奏交替,肩膀随着脚步摇晃,她的眼神仿佛看着他又仿佛看着他身后的门外,在走近他的那一刻,她突然随着节奏和摇晃向他摊开了右掌,随即掌尖向下指向张茂的脚,向他做出一个请他出去的手势,张茂顿时惊慌失措,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两只脚都已进了门槛,他赶紧跨出高高的门槛,也不敢再把整个身子靠在门框上,只用手扶着,然后抬起满是歉疚的脸准备向她道歉,但是圆脸尼姑刚刚转过身体跟着队列向前走去,张茂看见她宽厚的背影一摇一晃,随即被刚刚跟上的光头挡住。他只能把视线垂向身体和门框的空隙,这才发现天快要全黑了。endprint
寺院里黑灯瞎火,零星的灯光照得迅速下落的雨水闪闪发亮,他把手挡在头上轻快地奔跑,却被开光法物商店门口的保安叫住,说正门已经锁了,让他穿过商店下山。他刚走下台阶,就有一个老太乞丐向他乞讨,天已经这么黑了,还下着雨,乞丐还是非常清楚这里更能讨到钱。他想起唐丹鸿在一篇随笔里说到很多汉人乞丐涌向西藏,也是因为他们认为那里更容易讨到钱。他仍用手挡着头上的雨朝市府前路走,他知道现在时间并不晚,离他那天天把厨房当战场的老爹开饭差不多还有一个小时;而且更重要的是,在面临如何回家的问题上,他突然很心疼钱,连续一个月来的高额开销使他此刻心情紧张,母亲的医疗费无需赘言,交通费也哗哗如流水,前几天每天的打车费都要两三百。他盼望能把钱省下来。虽然可笑的是,省下交通费是盼望尽快能够买车。而况他想起这里有班公交车很方便,这里离起点站也不远,现在下班高峰也快过了,他愿意坐公交慢慢摇回家。这么想着,他快步向公交车站走去,黑暗中又传出一个妇女的声音:小伙子算个命吧!他像刚才对待那个乞丐一样别过头去,同时嘟囔:我的命是你算得出的吗。由于他走得快,声音也不高,估计那个妇女只听见了这句话的前三个字。
随着车身缓慢地摇晃,他空空地望着对面街道湿亮流淌的灯火,脑海里突然映现那个圆脸尼姑向他摊开的手掌,这时他发现它是这么白,这么软,把他拒到门外的这个动作是这么柔美。同时他还想起她摊开手掌的那一刻,她没有停止唱诵的脑袋还微微地向旁边一歪,显出一副既无奈又强硬的样子,就像某个卡通片里的某个表情。目光恍惚地落在车窗顶上的广告时,也许是小广告牌上的字提醒了他,他突然悔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把他和小荷的祈愿牌上的字抄下来。如果抄下来,不管能不能记住,也都不会担心了,毕竟这些字都揣在口袋里了。不过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如果真为此寝食不安,大不了明天再来一次。他使这件事在脑海里急速地淡出,一段长久的黑屏之后,他不再责怪漂亮的尼姑不多,大家都不好看,如果弄一两个特别漂亮的进来,难免出各种各样的乱子。且不说尼姑和妓女最容易激起爱欲并生出矛盾,即便仅仅寺庙内部,也容不得漂亮的尼姑,美貌必定会多生嫉妒和怨恨,而嫉妒和怨恨又是生成大乱的引擎,若是这样,换谁做住持,都宁愿来一堆虽然丑一点、但更能够安心侍佛的女孩子。他视线穿过一直抓着他旁边的扶栏的手,看见这只手的主人竟然是孕妇,他连忙站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直没看见……孕妇连声感谢,一边摸索着坐下。他移动两步,在离她、也就是刚才自己坐的座位稍远一点的地方站定,但还是没有控制好,在转头的瞬间目光还是扫过了孕妇,而孕妇也正朝他看,不过他立即调整好自己,从容地向她歉疚地一笑:对不起,刚才我真的没看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