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莉
出生后的第3天,黄武平的母亲就将他丢在医院里,独自离去。可他并不恨她,相反,6年来,这个53岁的男人想尽一切办法,只是为了见上母亲一面。虽然在宏大的时代与无常的命运面前,个体的力量显得无比渺小,但人性深处的血缘亲情,却成为这个故事里永恒不变的亮色……
一张已经发黄的1957年12月12日的出生记录,是黄武平和生母唯一的联系。
这个53岁的福建男人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对这个刚出生就被遗弃的人来说,“妈妈”这两个字仿佛是一件沉重的事物,许多年来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
但有个念头在他心里越来越清晰——他要找到母亲。时间已经不多,如果她还在世,也该有70多岁了。
时光倒流回53年前,他出生在福建省福州市一家名为“裁井”的医院。出世的第3天,在医院工作的养母收留了这个襁褓中的婴儿,浑身发红的小男婴还闭着眼睛。他穿着生母留下的碎花棉袄,喝下一滴奶,就“哇”地一声吐出来。
他是在7岁那年渐渐明白,自己并非那个短头发、常常微笑着的“妈妈”生的。当他背着书包走出医院宿舍的铁栅门,总有一些大妈在背后窃窃私语。学校里,还有孩子冲上来拍拍他的背:“你是渔家子!”在福建土话里,这是“私生子”的意思。
黄武平还记得,他每次都会紧紧攥住拳头,恨不得将对方打倒在地上。甚至,小小年纪的他还跑去武馆学拳,有一次,还把一个骂他的大孩子打掉了一颗门牙。
即便如此,他从不愿意向养母“问个清楚”。他怕伤害渐渐老去的女人。
事实上,那个无法生育的女人早就明白了儿子的疑惑。2003年,老太太走到了生命的终点。临终前,她将儿媳唤到床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儿子的生母是当年福州某大学的女大学生,其余什么都不知道了。
从那时候起,黄武平踏上了寻母之路。7年来,他一直在搜集关于生母的点滴讯息。但他无奈地发现,母亲的痕迹被淹没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时代里。
他曾去过图书馆,翻看1957年的当地报纸。厚厚的报纸已经发黄,竖排的字得带个放大镜才能看清楚。报纸上大多说的是当时的政治运动,高校里的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或者市里面的广场举行了怎样的集会,哪个工厂的生产总值达到了一个极为惊人的数值。
一个头发斑白的图书管理员拍拍黄武平的肩膀:“你的事情不会上报纸的。要知道,那时候,男女大学生谈恋爱会被开除,女学生和男老师谈恋爱,男老师会被枪毙,更不用说女大学生生子。这是一件败坏社会风气、令人深恶痛绝的事情,报纸上怎么能有这样的丑事!”
黄武平没有放弃“大海捞针”,他申请省公安局协助调查,公安局调出了上个世纪50年代福州市各大高校在校的女生名单,却惟独没有1957年的学籍资料。一个退休的档案馆工作人员告诉他,那年的学籍资料,早已在文化大革命中被一群红卫兵烧毁了。
有人向黄武平建议,寻找当时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当年的“裁井”医院已经更名为福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在半个多世纪的日子里,搬迁了三四次。
在医院里,黄武平翻开1957年12月的出生记录,指头竟然微微发抖。那个时代,大多数档案是用自来水笔写的。但让他失望的是,他的出生日期已经被养母从1957年12月9日改成了1957年12月12日,生母的名字一栏则是空白。
他查到了1957年12月9日妇产科的值班医生和护士的名单。可惜的是,两个医生都已过世。唯一在世的护士长却得了老年痴呆症。她看到陌生人,就吓得用围兜把自己的头包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在那样一个年代,母亲有一个怎样的故事呢?黄武平只能翻开相簿,看着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幻想生母的模样。可能她有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辫子,和那时的人们一样,喜欢戴五角星的帽子,穿上绿色的卡其布军装。
比黄武平年长6岁的表姐回忆。在1957年的冬天,一个医院的护士拿着一块白糖,笑着逗她:“添个弟弟,喜欢吗?”年幼的她模糊记得,病房里有一个“和别人不太一样”的女人,笑着看着她。
2006年,黄武平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奶妈。他的养母因为无法哺乳,曾一度将刚刚出生的黄武平寄养在一个叫江保珠的女人家里。
一开始,黄武平甚至认为这就是他的生母。不过,江保珠却望着黄武平,脸上呆呆的,毫无表情。在周围人的再三提醒之下,这个长满老人斑的老太太才想起来,49年前,她曾经经邻居介绍,为了补贴家用,喂养过一个未满月的男孩。
不过,那时做“奶妈”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所有的经手人都是她的邻居。所以,她从未亲眼见过黄武平的母亲。
“你的生母是一个女大学生。”尚在世的邻居斩钉截铁地告诉黄武平,她曾经和黄武平的生母在一个病房。
邻居打着手势,操着客家话,生硬地向他描述生母的样子。和想象中的不同,生母的身材不到1.6米,短头发,圆圆的脸蛋,皮肤很白,穿着黑色的学生服。
一个场景定格在邻居的记忆里。生产后的第3天,一个同样穿着学生服的女生接走了她。身边没有男人的影子,这个未婚妈妈戴上厚厚的头巾,扶着女朋友的手,钻进一辆人力三轮车。
后来,这个妈妈还曾经跑到江保珠家的弄堂里,远远地看着在门口晒太阳的女人与孩子。奶妈抱着穿着虎头鞋的娃娃,一边织毛衣,一边小声地哼着小曲儿。
“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离开十几米外,还是戴着头巾。”邻居回忆说。
除了这些信息,黄武平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依然一无所知。
他只会在梦里见到自己的母亲。这些梦境往往充满了白色的大雾,隐约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在急匆匆地往前走。他看不清楚她的面容,抓不住她的影子。黄武平一边往前跑,一边喊:“姆妈,等等我!”倏忽之间,那个女人却不见了。
醒来后,这种被抛弃的感觉,常常让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默默地呆上一晌。最不开心的时候,他会跑到家里的天台上,穿着白布褂子,打起太极拳;或者索性拿了一包烟,坐在院子里,蹙着眉头,一根接一根地抽。
妻子劝他:“人家都不要你,找她干吗?”儿子也嚷嚷:“找到了,你是私生子,多没面子。”一些朋友也说:一大把年纪了:“还找什么妈妈呢?”
可是,他总是不甘心,“活了50多岁,还从没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想起这事儿,黄武平总要抹抹眼泪。
几年来,这个中年男子随身携带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多年来收集的资料——50年代福州各个大学的女生名单、在全国各地的福建同乡会联系方式,还有几年来登报寻母的报道。他还去过电台录节目,找过电视台的亲情热线。
在黄武平眼里,这条寻母之路就像迷宫里的小径,他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是否正确,只能在黑暗中慢慢摸索。
有时候他会静下来,默默反省寻母之路上的决策、想法和实施方式。他甚至怀疑,是不是母亲躲起来了?她有自己的生活,不想让“不光彩的过去”再现。或者,一个更糟糕的情况是,母亲可能已经过世了?
2006年,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个姓李的男子打来电话,他号称要为一个姓陈的阿姨寻找她的私生子。陈阿姨是福建省尤溪县台溪乡人,大学毕业后来到北京工作。
黄武平急忙报上自己的身高、血型和生日。当时,他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有一种直觉,陈阿姨就是素未谋面的生母。
可是几天之后,这名李姓男子的小灵通再也无法接通。
黄武平带着妻子和儿子,一起跑到尤溪县台溪乡。寻找的路程非常艰辛,他们跑到政府、公安局,问遍乡里同龄的老人,依然未能打听出这位陈阿姨的全名,或者找到任何更多的蛛丝马迹。在当地的寻找持续了几年,如今黄武平来到了北京。
“我还是要尝试一下,所以我来到了北京。”黄武平说。
走在北京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就像人海里的一粒水珠,似乎眨眼就不见了。他想象着,迎面走来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彼此一眼就能认出对方。在天宁寺桥下,黄武平甚至打着手势,向一个祖籍福建的老人讲述他生母的故事。
就像命中注定一样,他又在最后关头跟自己的生母“擦肩而过”。到达北京的第3天,黄武平在一辆出租车上丢失了手机,里面是多年来保存的联系方式和一些寻找母亲的资料。
他意识到,这也许又是一次“无用功”。他甚至设想了一个最坏的结局,那个甚至在梦里都从未谋面的母亲,也许早已长眠地下。
“即使这样,我也要去墓前,磕上3个响头。”这个男人说着,眼里泛出了泪花。■
(摘自《中国青年报》) (责编 苏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