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最的眼神

2016-03-31 17:43邵江红
啄木鸟 2016年4期
关键词:刘姐素素小林

邵江红

“我妈妈死了。”最后一个字还没有说完,最最已经泪落如雨。

我赶紧将他安置到椅子上,同时劝慰道:“慢慢说,慢慢说,先别哭。”趁这工夫,我仔细打量他,白净秀气,嘴唇上已经出现一层浅浅的绒毛。因为悲伤,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里噙着泪。

这时候,他递给我一张对折的A4纸。我展开一看,上面是我的名字、电话号码和“集资款一百万”等几个字。

“怎么回事,你妈妈?”等他平静些,我问。

“吃安眠药。”他啜泣着轻声回答。我很在意最最的眼睛,这扇窗户虽然蒙着泪,却分明是清晰的,似乎和“自闭”没有关系啊。

“你妈妈不会的!”我非常决然地说。可现实就像乌云盖顶一般扑面而来,我一时思绪混乱……

我是在侦办封小林集资诈骗案中结识的钱素素。

“明星企业”老总封小林“倒”下了,涉嫌集资诈骗三千多万元,行贿财物四百多万元……近日,市公安机关依法对封小林及其企业立案侦查。

……

消息比主流媒体来得要早,鉴于当前信息渠道的无限畅通,钱素素已不得不认定这个事实。对她来说,读到这条消息的那一秒钟,盘踞心头许久的不祥预感一下子落地,心里仅存的一丝侥幸也随之破碎。许多个日日夜夜,钱素素的脑子被无数个设想充满,昏天黑地,但她还是不停地去想,翻箱倒柜地想,情不自禁。

封小林事件爆发后,局里立即启动了社会维稳黄色预警机制,我们经侦大队负责立案侦查,那几天,大队楼下人员密集,就像证券市场一样。我所在的组承担接待来访群众,受理登记民间集资情况。上午11时左右,一波高峰退潮,我伸伸坐酸的腰身,一上午竟然没时间喝水,此时端起茶杯狠命地一通牛饮。这时候,一个名叫钱素素的女人走近我,我咕咚一口咽下茶水,还没有相问,她就递过来一张填写好的表格:“我怎么办?怎么办?这钱不是我的啊!”

我拿眼扫了一下表格,问:“你做过笔录没有?”

“没有,”略一停顿,她补充道,“刚才人很多……”

“小黄,你过来给她做个笔录。”我招呼了一下身边的小伙子。

笔录是有模板的,这种非法集资,过程几乎一致。如果没有奇高的月息,谁会心甘情愿地把钱丢进那个烂篓子。“你是医生?”等她摁完手印,我忍不住问。

钱素素点点头。

我重新打量她。钱素素四十来岁的年纪,戴一副镶红色细边框的眼镜,显得干净利落;得体的西装套裙,把她的身材衬托得稍嫌单薄。与上午来这儿登记的大姨大叔相比,钱素素实属另类。其实参与集资的职场显贵很多,只是他们不便在这里显身。“你炒股吗?”我问。

“不炒,我老公偶尔玩玩。”

“哦,这个企业的高息集资与炒股相比,同样极具诱惑力和高风险,可这类集资是非法的,你明白吗?”

“现在明白是不是晚了?被骗的钱里我只有三十万左右,其他都是亲戚还有我最好的朋友的,这下子,我害苦他们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的,他们都是成年人,都有对事物的识别能力,串在这条利益链里的,还不都是受了高息的诱惑,你说是谁的责任?”这时,内勤突然喊我,我只好说,“稍等一下。”

办完内勤交代的事情,正好赶上饭点,我和同事们于是说笑着冲进食堂去吃饭。填饱肚子回到办公室后,正想端茶杯喝水,发现办公桌上没有茶杯,这才记起接待大厅里的钱素素,倏地弹起身子奔向大厅,心里希望着钱素素已经离开。当我推开门的一刹那,暗叫一声“啊呀”,只见钱素素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甚至连坐姿都没有改变。忽然间,我感觉内心一阵歉疚,语无伦次地说:“呀,吃点儿饭去吧,该吃饭了……”

钱素素浅笑了声说:“哦,你吃过了啊,那现在可以听我说说情况吗?”

“你不吃饭,我就不接待你。”

钱素素点头道:“那我明天吃过午饭再来。”

一是为了要上班,二是为了要自尊,钱素素是不会挤在这群诉求强烈的人中间一起跟着叫嚷的。说实话,中午休息时间,我也有自己的安排,但是我今天欠着她两个小时时间,所以当她说明天中午再来的时候,我没有拒绝。

做一名医生,从上医科大学开始,就注定与学术研究绑在一起,稍一放松学习,就会遭遇淘汰。钱素素说,竞争一直存在,且一直很激烈,所以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业务中,沉浸在她的课题里。丈夫姚尧是医院神经内科医生,这个从贫困山区一路考出来的优秀生,同样专注于自己的学科业务,因为两人工资还可以,所以也没动过其他赚钱的念头。但是,当额外消费过多出现的时候,就会打破既定的价值格局,令收入还算可观的他们一下子变得捉襟见肘。

姚尧身上一直带着贫困山区孩子最宝贵的诸如好学、勤奋、质朴、自尊等品质,他从不掩饰自己的贫穷,无论是在班级、学校社团,还是同学圈里,只要他能做的事情他都会抢着去做,从不挑剔和嫌弃。因此,他没有因贫穷而失去同学情谊,城市学生钱素素非常欣赏他这点,当姚尧发动爱情攻势的时候,钱素素很配合。

钱素素在第一次跟他回老家之前,姚尧就已经多次向她描述过家乡的美好景象和贫困落后的境况,以及他年迈淳朴的父母会拿怎样的真心待她。所以,在姚尧事先铺设好的心理预期下,钱素素一步一步走向现实,觉得一切都是非常真实而可靠的,犹如姚尧的爱情。姚尧有四个姐姐,姚尧几乎是在姐姐们的脊背上长大的。姐姐们背着他劳动,背着他上学。钱素素说,上学了还需要背吗?姚尧笑笑。姚尧带着钱素素去爬山,这让钱素素很向往。多少年看到的都是钢筋水泥的建筑,那漫山遍野的苍翠早已神化在姚尧的描述中。姚尧带她走的这条山道,就是他曾经上学的路。山路羊肠般蜿蜒着翻越山间,裸露着参差不齐的石阶。四周安静至极,山风温和地吹动发梢,钱素素踏在石块上,走在姚尧当年的故事里。不多久,钱素素的脚不听使唤了,嘴里也呼哧呼哧直喘气。这时候,姚尧蹲到她的跟前,说“我背你”。在姚尧的背上,往前看,眼前的石头山路没有尽头;回头望望,又看不见来时的山脚,钱素素的眼泪就在这个时候溢出眼眶。她大胆决定,嫁给背着自己的这个男人,也决定了要和姚尧一起善待他的父母和姐姐们。

钱素素说:“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有爱心就可以了,原来这是无穷尽的流水账。姚尧众多姐妹以及更加数不尽的外甥外甥女、七姑八婆诸如修屋做寿婚丧嫁娶求学治病等等都需要我们支持。头十年我们一直在付出,好在还没有碰到底线,后来是最最出现了问题。”钱素素说到儿子最最的时候,刹住了话头。然后她叹了口气,说:“我们是在竭尽全力撑起这个家,如果这笔钱出现问题,我连死的心都有。”

钱素素的倾诉阵线拉得较长,因为是中午时间,我还是能够付出耐心听的。钱素素的婚姻模式在我们生活圈里并不鲜见,可这些与案情无关。但是从两次接触她的过程中,我已经感觉到,她是个情感细腻、个性执著、自尊心强却又脆弱的女人。尽管他们有很多额外消费,但是这一百万元亏损对于两个医生的家庭来说,不可能是致命的危机。“你住的房子有多少平方米啊?在我们这个二线城市,估计你家的房产也远远超过一百万元吧。”

钱素素明显犹豫着,然后下定决心似的说:“也是啊,可是谁也无法预测我那宝贝儿子会成为‘雨人,谁也无法指责姚尧对父母的孝顺,谁也没有想到我会认识刘姐啊。”

最最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老师和家长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现他情况不好,根据最最日常表现,做医生的父母断定他有自闭症倾向。由于发现和治疗都在早期,最最休学一年后情况基本稳定。但是一进学校,自闭症状几度反复。这些年来,钱素素对此高度警惕着,甚至到了胆战心惊的程度,只要最最一离开学校,她就和他黏在一起,哪怕晚上也睡在一起。用钱素素的话说,最最的一个眼神,她就能分辨出是正常还是病态的。说这话的时候,钱素素的语气带着自信,我也被感动着,这么娇小单薄的身子里竟然有如此强韧的力量。我也完全能够理解,最最的眼神在妈妈精神世界里的分量。由于钱素素给了孩子最好的帮助和最及时的治疗,所以孩子一直上到初二,同事们都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情。钱素素的心底就像打了胜仗一样,虽然精力和财力都付出很多,但毕竟孩子在正常轨道里成长,在别人眼里,孩子还是健康的。

我相信钱素素的话。在知识分子扎堆的环境里,竞争是异常激烈的。医生之间,拼职称拼医术拼家境拼孩子拼……实属不易。我从跨界的眼光看钱素素,她就像一张拉满的弓,一颗坚硬的石子弹在弓弦上,要么弓弦崩断,要么石子飞溅。在钱素素这张满弓里,除了为事业和生活在用力,还有最最,儿子是钱素素五年多岁月的长跑中暗暗使出的力,而遭遇的这颗弹弦的石子,就是集资。

刘姐是市财税局稽查分局的副局长,一年多前经朋友引荐到钱素素这里来看内分泌紊乱。当时,钱素素正在研读一本医学专业著作,一抬头就看见了刘姐的美丽。刘姐的美丽是毋庸置疑的,不仅五官拿捏到位、肤色白皙,而且气质高雅,一看就是个坐主席台的角色。听完她的诉求,钱素素明白了,眼前这位丽人,并不是来看病,而是来寻求保养良方的。钱素素由衷地说:“你哪看得出是近五十岁的人呐,倒是我要向你取经,怎么能将自己保养得这么好。”最后,钱素素只能用她的专业知识尽量详尽地向她讲述了女性更年期身体的变化,以及目前国际上比较流行且成熟的卵巢保健措施。刘姐很专注地盯着钱素素,她是第一次这么清楚地了解女性生理方面的知识,不禁对钱医生非常钦佩。

此后,刘姐又到钱素素这里来过几次,有时是到医院探视病人顺便来看看她,有时是带一些进口保健药来咨询她或者带点儿进口食品送她,这让钱素素非常不好意思。刘姐说:“你别心理负担这么重好不好,我们可以更亲密一些的是吧,再说你教给我那么多的保健知识,花钱都买不来的。”

钱素素听了倒也心理平衡了一些,他们医院请省医院的老专家来坐诊或授课,每次资费都很高,她给刘姐单独讲课,确实也是技术活。

后来,刘姐又邀请钱素素参加她的一些饭局,这让她很犯难。这些年,她为最最付出了很多心血,已经连同学圈都淡出了,灯红酒绿对她来说陌生而奢侈。刘姐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说:“我们女人得为自己活,别到时候孩子大了,自己老了,倒成了孤家寡人了。”素素再次被刘姐说动了。那次素素见到的果真是女人席,非富即贵的那种。作为女人,素素一向比较知性,穿衣也有自己的风格,但是眼前的场景让她不得不暗生自卑。丹比奴连衣裙、爱马仕皮包、夏奈尔高跟鞋、阿玛尼手表……素素知道这些时尚品牌,确实是一看一个上眼。离自己太远的东西,素素从不期盼,可是内心深处那一池静水却还是泛起了涟漪。直到饭局开心地散了,素素也没觉得自己吃落胃。刘姐和她在酒店门口挥手告别,素素以为刘姐要打的,刘姐却说有个朋友的车子刚好路过。正说着,车子已经悄然停在她们旁边。素素来不及认清车子名称就被刘姐推进车里,屁股刚坐稳就知道这是辆豪车。刘姐介绍开车的男人,正是封小林董事长。封董略微转头,笑着打了招呼。

此后,素素从刘姐的嘴里不断听到封小林的名字,因为封小林是刘姐的好朋友,所以封董也好像离素素很近起来。素素多次在电视新闻里见到封小林参与社交活动,还了解到他那个民营企业的发展盛况。刘姐说得更多的是这个封董非常大气,才情并茂,政界商界路路通。有次刘姐送素素一条丝巾,怕她有压力不接受,便解释说封董从国外带回都是一整盒一整盒的,算不得什么,只是作为小礼物送送朋友。这可不是什么小礼物,素素回去后立即到网上一搜,才发现这款路易威登丝巾,标价三千多元呐。

素素对刘姐无以为报,但她做得很用心。凡是刘姐介绍的家人或朋友,只要涉及求医问药之事,钱素素都事无巨细地做好,刘姐本人有次发高烧来挂水,她一直陪护到凌晨。妈妈包的粽子饺子,她也会给刘姐送过去一些,回老家或外出旅游,也会给刘姐带一些礼物。礼物不在价值,贵在情义,每次刘姐都很欢喜。

素素跟着刘姐,和封董也有过几次小接触,总感觉封董接电话频率很高,他的思路总在眼前的境况和电话里的场景里来回穿梭,但是来去自如,精力充沛。有次素素还跟着刘姐到过封董的办公室,刘姐和封董说话的时候,素素顺眼看了一下封董宽敞的办公室,书柜的上格有几件精致的玩物,显要位置除了书,就是各级领导和他的合影,或者他受奖的照片。素素对企业家几乎不予关注,总感觉他们中间绝大多数人有钱无脑,而这个四十来岁的成功男人对素素的心理冲击力却很大,不觉中竟生出几分敬佩和信任。

有一天,刘姐对素素说,她和封董说好了,让素素将家里的储蓄放到封董公司里,月息三分。“封董的公司是明星企业,他不差钱,高息理财只限在很要好的朋友圈里,就当做点儿好事的。”素素说要回家和老公商量一下。刘姐补充,“有我在,我能不管着你吗?放心吧。”

素素不敢说家里几乎没啥存款,只好过了几天才将仅有的三十万元凑齐打给刘姐。满双月的时候,刘姐就给她带去了高额的利息。素素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我妈手里也有点儿钱,可不可以也……”

刘姐说:“咱妈的事就是我的事。”

钱素素先后分五次将一百万元钱转到刘姐账上,除了老妈的,还有三个私交甚密的闺蜜的。刘姐总是定时在双月里将利息送到素素手上。又过了一段时间,坊间消息渐渐传到钱素素的耳朵,她不相信也不敢相信这么好的一个企业会倒掉。但理智提醒她一切以预防为好,于是她给刘姐打了电话,说婆婆最近要修老屋,她想撤资。刘姐却说封董正在省里开会,很忙,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说。钱素素只好侥幸地想,既然封董还在省里开会,说明企业经营是正常的,退一步说,如果企业经营不正常,只要钱拿得回来,没有损失,一切就没有关系。但是事与愿违,不幸还是发生了。听到这里,我暗暗发笑,这是多么俗套的一个版本,“金字塔骗局”的运作规则不就是用后一批投资者存入的资金,支付给前一批投资者作为利润,以此循环往复。为了吸引更多的投资者,“投资公司”必须用足够高的利润作诱饵。当参加者人数达到饱和点,整个“计划”就崩盘了。钱素素只是“金字塔骗局”中很普通的一员,自然看不到其中潜在的巨大危机。

我给她讲了一下我们的办案程序,并说等企业资产清算完毕,法院会依法审理,投资款也有部分返还的可能。我不敢说得太清楚,凭我的办案经验,这样的企业多数严重资不抵债,要想收回投资款希望渺茫。于是我问:“你和刘姐这么要好,这件事她是怎么个态度?”

“她也说防不胜防。封董为其他企业担保,可对方企业倒闭,导致自己公司承担担保责任,所以企业资金链断裂。”

“这是一面之词。你每次把钱打给刘姐,刘姐出具收据了吗?”

“啊?”钱素素一声惊叫,“她从不出收据,我也不好意思说。不过我留着汇款单据,也有记明细账的,完全可以和她对账的。”

“从目前状况看,这一百万可看作你和刘姐之间发生的债务关系。”

我带着最最向大队长作了汇报,然后将最最送回家。钱素素已经由医院直接送到殡仪馆,后天出殡。姚尧正在家里整理东西,客厅有些杂乱。当他抬头看我的时候,我竟然没有读出他眼里丧妻的悲哀,只是一抹空洞和茫然。

当我说自己是经侦大队的民警,姚尧这才回过神来,开始让座和倒茶。我向他简单说了我所侦办的案子和钱素素投放集资款的事情,但主要说的是最最。最最现在状态是正常的,但是妈妈去世的打击很可能影响他今后的生活,如果爸爸再不承担责任去关爱他,他的病情一旦反复就再难治愈。姚尧是医生,应该更能明白其中的严重性。我问过最最,最最是在妈妈的首饰盒里发现那张A4纸的,这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他也知道家里的不幸都与这张纸有关。我转头看最最,他眼神里充满了对我的信任,我怜惜地为他抹去眼角未干的泪水。

这个时候,大队长打电话过来,问我是不是还在钱素素家里,我说是的。大队长说,钱素素的父母向辖区派出所报案了,让我赶紧回去探讨案情。我对钱素素致死的疑惑度陡然升高。

二次见面后,钱素素要了我的电话号码,有事情她会打电话来咨询。

钱素素要刘姐为她出具一张一百万元的欠条,可刘姐拒绝了。这让钱素素产生很大的心理恐慌,更加坚定地认为她的一百万会打水漂。我告诉钱素素问题不是很严重,她是否有钱打给刘姐,银行都有账可查。而且,案件中会有笔录,只要她笔录中认可,也具有同样的法律效力。钱素素却认为,钱终归是打在刘姐给的账号上,出收据是理所应当的。而现在刘姐不肯出收据,是不是不认这笔钱,这让她无法接受。钱素素打电话给刘姐,以前钱素素也给刘姐打电话,但怕影响她工作总在下班后找个合适的时间打。这件事发生后,钱素素等不及这么长的时间,就在上班时间打过去,可刘姐先说忙着呢,后来就不接电话。钱素素直接赶去刘姐的单位,刘姐不是出差、开会,就是搞接待忙得很,好不容易见到面两人就谈钱的事。刘姐说:“我也是没有办法,本来就想为朋友做点儿好事,谁知道会出现这样的结局,真是好心没得好报。”

钱素素说:“我的钱来之不易,家里的困难已经都告诉你了,现在已经在闺蜜面前难以交代了,不能再让父母晚年没有保障啊。”

刘姐说:“你应该去找封小林要钱。”

钱素素说:“这话你说得不对,找他要也得先找你啊。我的钱是打给你的,你是我的债务人。”

刘姐说:“什么债务债权的,你的话怎么变得这么没有人情味?我对你这么好,能害了你吗?”

钱素素说:“事实上我已经是受害者了。”

刘姐说:“那只能说是命了,命中注定我认识了封董,你认识了我。”

……

上述以及上述的上述,都是钱素素讲给我听的,我问她为什么这么信任我?钱素素说,就凭我那天中午急切地赶到接待大厅找她,以及我能认真地听她倾诉。

看她很纠结的样子,我劝慰道:“这个案子涉及三百多户,比你损失大的还有很多。钱真的是身外之物,你现在当务之急是管好自己的身体和家庭,有工资在,钱可以慢慢赚回来的。”

“我父母的呢?我朋友的呢?我突然出了这么多债务,这日子怎么过?”

“利益大家得,风险也各自承担,他们应该理解你的。”

“我没法理解自己,我怎么这么傻中了套。真的,我甚至怀疑刘姐早就知道封小林企业的内情,再诱惑我砸钱去填补窟窿。我从来做人干干净净,这次这么作贱,真没法做人了。”

“不能动歪脑筋的,父母、老公、儿子和你的一百万相比,孰重孰轻你分得清吧。”

于是我和她聊家庭,聊孩子的学习成绩,聊家里老人的生活和健康,努力为她精神解压。别人可能会说挑个外地穷女婿不够体面,钱素素的父母却认为姚尧是个好女婿。姚尧聪明、勤俭、长得帅,会来事。钱素素从来没有否定过自己的眼光,姚尧是个很适合做老公的男人,时间一长,当年持反对意见的那几位发小,也逐渐改变了对姚尧的看法。钱素素虽然是个潜心读书的女人,但是一点儿也没有妨碍她对事物的敏锐观察。她说,有本书上说过,世界上有三样东西难以掩盖,那就是贫穷、打喷嚏和爱情,尽管说得有点儿无厘头,但是很现实,姚尧的贫穷也是无法掩盖的,如果他当年刻意隐瞒,那就会失德,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婚姻。我打趣地说:“姚尧是过去穷,现在他不穷了哦。”

钱素素用淡淡的语气抛出了一句极具重量级的话:“不,那是一种浸透到骨子里的穷。”

我已经有点儿适应钱素素那带着忧郁的恬淡语气了。确实,自她来接待大厅的那天起,她就是满怀心事来的,她和我讲述的所有,似乎都在围绕那一百万元。“姚尧的贫穷是带着先天烙印的,他自己节俭,却希望我也像他一样节俭,他不仅节俭钱财也节俭感情,唯一例外是对待他的父母和姐姐。而封小林,则恰恰相反。”

我无言以对,封小林有钱,不管这钱是哪里来的,他有钱就奢侈,奢侈钱财也奢侈感情。和封小林称兄道弟的几个本市政要,以及保持柔情蜜意般情人关系的几个高端白领,都在封小林被拘后一一坦白。这不能不说明钱素素的洞察力很强。

“和你聊后,我学到了很多关于法律方面的常识。”钱素素对时间的把握很精准,一看上班时间快到了,她就会结束谈话。“再问一句,如果封小林有账外财产,可以作为我集资款的补偿吗?”

钱素素说的封小林账外财产,是一只封小林放在刘姐处的清代乾隆年间的象牙香罐。就在封小林案爆发前不久,钱素素有次去刘姐家里做客,聊了一些闺蜜私房话。刘姐兴之所致,带钱素素参观了她的衣柜。钱素素惊讶地发现,刘姐的衣橱里有一格内衣专屉,里面的高档内衣整齐码放,真可谓是琳琅满目。并且她还是个蕾丝控,素素随手取一件,都让人爱不释手。刘姐一下猜透了素素的心思,在一旁说:“很漂亮吧,秀给老公看,爱情也是需要不断激发的嘛。”

“漂亮!”素素的表情泄露了所想,刘姐让她随便挑件自己喜欢的。

钱素素说:“那不行,不能夺人之爱。我拍下图片就可以,网上去找找,应该买得到。”素素打开手机照相键的时候无意按了摄像键,她也就不做调整,用镜头浏览起来。这个时候她发现了柜子的角落处有只香罐,奶黄的主色,罐体和罐盖被一株桃枝连体盘绕着,古色古香的味道。这只香罐十分眼熟,她肯定曾经在封董的办公室书柜里见到过。“呀,这香罐!封董的书柜也有一只吧。”

刘姐立时愕住了,然后说:“他放在书柜里没啥用,我就借过来熏熏衣柜,檀香放在里面,丝丝缕缕释放,整个柜子的衣服都浸透着香气。”

晚上,素素倚在床上,让姚尧看她手机里拍摄的内衣视频,问好不好看,自己也想去买一件。可姚尧没多少兴趣,素素认定他是嫌贵。“这是什么?”姚尧问的是那只香罐,素素不答。姚尧又说:“我在网上见到过这只香罐的照片,是象牙雕刻的,乾隆年间的东西。你看,雕刻花饰喜庆,色泽稳重厚实,值好多钱呢。”

“值多少?”

“四五十万肯定有的。”

素素相信姚尧的眼光,因为姚尧在大学时就喜欢研究古董宝贝,只是他没财力,只能停留在欣赏研究的角度,做做发烧友。

因为实物性的债务抵偿是个比较复杂的概念,我当时没有来得及详细解释,她就去和刘姐谈了象牙香罐的抵偿事宜。“刘姐,你一直很照顾我,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你就再照顾我一次,将封董的香罐作为给我的债务抵偿,也好弥补一下我的损失。”

“那东西不值钱,我已经还给他了。”

“你有没有还给他,警方调查得清楚的,封小林的财产清算没有结束,只要是他的财产,一旦进入警方视线,就会被封存处理。你能理解吗?”

“警方也找我问了情况了,我只是为个别要好朋友介绍集资,不涉及违法。”刘姐转移了话题。

“你现在好好的,当然没有涉及违法。”钱素素说,“我只希望尽可能得到一点儿补偿,我对父母的债务少一点儿,你对我的债务也少一点儿。”

“我不欠你什么呀,集资是你自己做的决定。”

“你真的这么想?你真的不曾欠我?那香罐真的不值钱?你真就只是介绍三个以下的人参与集资?你真的和封小林只是朋友关系?仅凭你和你老公的工资收入真的能负担你儿子在英国多年的留学费用和你豪华奢侈的生活?”

……

沉默许久后,刘姐说:“我不想解释,你我不是同路人。你真的有困难我可以作为朋友帮助你。如你所说,我仅仅只有公务员的那点儿收入,消费比较随性,谈不上什么奢侈豪华。”

“我只当你是应该给我的还款,扣除之前你给的所谓利息,再给我出个收据吧。”钱素素走时留下了一个汇款账号。

钱素素对这番谈话进行了悄悄录音并提供给了我,我随即将这条信息纳入调查范围。经查,这只香罐是2009年封小林从一生意伙伴手中买来的藏品,后被刘姐看中,封小林作为生日礼物转赠给她。从得手时间和封小林企业的发展状况看,这香罐应该和非法集资案无关。刘姐后来给她打了十万元钱但没有出具欠款字据,她也知道刘姐不可能给她香罐,但还是缓了一口气。时间是最好的疗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案件办理的深入,一切都变得缓和起来。钱素素还是会来我这里问集资款的偿还消息,心情却没有以前那么忧郁,气色也好了很多。她和我说,活着就好,灾难会过去的,儿子会长大的。我真的为她感到庆幸,她已经走出了情绪的低谷。只是我不知道,这里面还有别的原因。

我在大队部见到了钱素素的父母。钱素素的妈妈曾经当过多年的教师,她压抑着悲痛,将钱素素参与集资的事作了简单陈述,当然陈述的重点是钱素素集资案之后那些事儿。她说女儿从小个性要强,看重面子,对于家庭隐私很少和人倾诉。这个我理解,钱素素对我算是比较信任,但围绕非法集资案这一事件,我和她之间的交往也仅仅是工作上的,缺少感情沟通的交融点,而沉迷玩偷录这类动作,带着隐晦的成分,她自然不会对一个警察公开。

钱素素大约以每周三至四次的频率去“拜访”刘姐,该说的都已经说透,所以两人之间早已无话可说。素素会选择刘姐不留意的时候在落座的沙发或坐凳靠背的夹缝里放上微型录音笔,下回去的时候再悄悄取回,这让她很有收获。刘姐有时独自哭泣,情绪暴怒;有时工作不顺,责骂同事。还听到她给某个男人打电话,声音常压得低低的,听得出两个人关系非常暧昧。这个男人常约她吃饭,给她提供股票信息。有次钱素素获悉她股票赚了三十万,就立刻打电话要求刘姐打十五万进其账号。

后来,刘姐确实给钱素素打了十五万。这其中的奥妙,钱素素没有透露。既然两相情愿,我也不便多过问。

难熬的苦夏开始收尾,秋的味道夹在风里渐行渐浓。

钱素素逐渐发现,姚尧起了变化。首先是外出应酬多起来,他说有个同学下海做药品销售,他给人牵线搭桥,交际自然多一些。钱素素冷笑,姚尧的同学也是她的同学,于是让他带过来瞧瞧是谁。可姚尧说,小学时的同学,长得又不好看,把素素气得够呛。其次是姚尧高度关注手机,上个厕所也捣鼓半天微信。素素趁他洗澡时检查手机,发现聊天信息全部被删除。素素说删信息是心中有鬼吧。姚尧却让她不要太刻薄,他有删信息的权利。再次是姚尧的穿着换新,却不是素素买的。姚尧节俭,以前素素要给他置办行头,他还经常拒绝,认为只要过得去就好,到单位都穿白大褂,用不着光鲜。素素指着姚尧一条红黑相间的羊绒围巾,问哪个女人送的?姚尧迟疑了一会儿说记不得了,好多女人都想送来着。

钱素素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直流。姚尧知道不对劲了,赶紧从沙发上蹦起来。“老婆,骗你的你也信啊,围巾是实习生送的。你看你,这四个来月听不进我的劝,把心思都塞在那集资款里了,身体搞垮、家里搞乱……我不心疼钱吗?所以也想法多挣点儿钱嘛。”

素素没有说破,她分明在从刘姐办公室取回的录音笔里听到了一段对话:“……红黑的颜色不错吧,既然喜欢就多戴戴,戴着围巾就想着我了……”

“品位……真低,干吗……不找个年轻点儿的……”钱素素抽泣得话不成句,姚尧大概没听清楚,愣在一旁里。

钱素素又开始整夜失眠,想起曾经与现在,封小林、刘姐、姚尧、最最、父母……走马灯似的出现在脑海里,折腾得她筋疲力尽;再加上奔波讨要集资款的事情,精力分散得更加厉害。科室领导对钱素素经常不在岗又不在状态的情况也很不满意。有一次,钱素素竟然忘记了医院里的重要会议,被主任好一顿责备。钱素素脸上挂不住,觉得主任是故意拿她出洋相,出于一种不很明确的目的,她甚至在主任办公室里放过一次录音笔,时间不长,几乎一片寂静。然后她在护士站的废纸篓里也放了一次,果然听到几位小护士在说她投钱集资的事,大意是讲她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原来也是财迷心窍,活该倒霉。这些都是次要的,她在值晚班的时候,掐准下班前夕的空隙,将录音笔放在了自家的汽车里。录音显示,姚尧下班开车回家的路上接了几个电话,但也没有暴露特别的端倪。但是姚尧回家后陪儿子吃过晚饭,又开车出去了,大约十五分钟车程后停车,此后情况不得而知,因为微录走完了电源。钱素素一直对“围巾事件”心存怀疑,她多么希望刘姐送围巾的是另外一个男人而不是姚尧。姚尧的节俭和惜财如命的性格足以给钱素素信心,他玩不起浪漫也养不起婚外情,但是那种一探究竟的心情,让钱素素欲罢不能。直到有一次,放在车上的微录清晰地记录了姚尧和某个女人毫无掩饰的情话以及两人“车震”时的缠绵声音,钱素素再也忍不住了。她从说话声中听出来,这个女人是姚尧一个科室的护士。这个护士是医院的明星,不仅长相出众,还有殷实的家境,众多小伙子入不了她的法眼,她来工作纯粹是打发光阴。钱素素突然明白,不是每个男人的婚外情都需要经济作支撑的,有些甚至还可能从中获利。对这个有财有貌的女孩来说,或许大哥大叔型的男人更有吸引力。瞬间她又想到了“围巾”,刘姐是个很有气场的女人,姚尧又儒雅,在情色场中,年龄也不一定是问题。这么一思考,钱素素几近崩溃。

当晚,钱素素对姚尧展开了激烈的“炮轰”。那个追求她、追随她、听从她、依赖她的老公开始颠覆,竟然不顾家庭、不顾她和儿子的感受在外面滥情。因为从来没有设防,所以怨怒歇斯底里。钱素素使用了所有可以攻击的语言,甚至不惜羞辱他的贫困出身和他至今仍旧不富的亲戚们。姚尧也终于爆发,像野兽一样冲过去,却在出手的那一刻看到了站在房门口惊恐无措的最最,他只好无言地妥协,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钱妈妈继续讲道,大吵过后,姚尧主动向妻子认错,并保证今后绝不再犯,还将自己的股票清仓,二十万元“私房钱”悉数拿给妻子,用来处理集资欠债。钱妈妈说,本以为争吵到此为止,不料接下来又发生两件事情。一件是姚尧想请科室同事在酒店吃顿饭。而钱素素认为家里最近经济状况不好,姚尧应该和她同舟共济,不要在外面花天酒地。同时这也不符合姚尧的惯常做法,他是个十分节俭的人,平时也不随便出入他人饭局,因为他不敢回请。所以钱素素认定这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另一件是姚尧在随身携带的背包里发现了钱素素安放的微录笔,这让他作为丈夫的尊严再次遭遇打击。姚尧不敢和钱素素对口仗,因为从来都处于劣势。所以,自此以后姚尧将更多的时间滞留在外面,与钱素素展开了冷战。钱素素想,如果将事情闹到医院,等于是自我毁灭。离婚,成了姚尧的好事;僵持,又实在窝心,每天幻想他和小护士在一起腻歪,最后必定也是走向离婚。那只有最后一招,即征服姚尧。最最是姚尧的命门,钱素素告诉他,如果不回来好好做父亲,那最最将是最大的受害者。钱素素不无威胁地说:“如果我死了,最最还能不能活,我不好说。”

“等等!”我打断了钱妈妈的话。按照这样的叙述,事情在朝着可测的方向发展,那就是姚尧毫不理会钱素素的威胁,而钱素素抛弃脆弱的自尊,假戏真做,导致自杀发生。可是从整个事件的发展脉络来看,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好像一辆原本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汽车突然转到国道上来了,怎么也应该有个转道出口啊。我想了又想,问钱妈妈:“你知道钱素素在刘姐办公室里放微录有多少次吗?”

“估计十来次肯定有的,隔三差五地她来和我说听到的内容。我再三劝说停止吧,会有祸水的,但是她不听。”

“这之后她大概多久没和你说刘姐那边的情况?”

“近一个多月吧。”

我大胆推测:钱素素能成功向刘姐索要十五万股票盈利也一定运用了某些偷录的内容,否则刘姐是不会轻易给她打钱。我想,凭着刘姐的聪慧和精明,她要找到藏在布艺沙发中的微录机并不困难,但是她不动声色,此后又故意送给钱素素录音内容,包括电话里和神秘男人的调情,包括送围巾。反正钱素素已经知道有这个男人存在,还不如顺水推舟将她的视线引导到姚尧身上,这是摆脱钱素素纠缠的最好方式。事实说明,刘姐成功做到了矛盾转移。

“那么送围巾这件事情,怎么解释?”队长在一旁问。

“当然不会是刘姐送的了,以刘姐和钱素素的关系,她知道姚尧有一条新围巾绝非难事。”

“如果这条围巾是钱素素买的呢?”

“谁说刘姐不可以送其他男人围巾?不过,我更加怀疑,如果刘姐是在有计划地通过反偷录手段引导钱素素的思路,那她也会刻意去获取姚尧的信息,必定拿得准这条围巾不是钱素素买给老公的。”

事实说明,钱素素后来确实和姚尧耗上了。钱妈妈说:“外患还没解决,又加内扰,这对素素的打击很大。她在单位里要装作若无其事,但是我看到了她内心的焦虑和急燥,担心她精神抑郁。”

“那么在钱素素的‘最后通牒下,姚尧反应如何?”

“没有多大改善。他和我说,他已经实在受不了素素这样了。”钱妈妈开始流泪,“但是我知道,素素不会自杀,她很坚强,就是姚尧在外面找女人,是姚尧对不起她,她都不会自我毁灭去成全姚尧的。”

我也认为钱素素不会轻易自杀,她不会对最最不负责任,她是个要战斗到底的女人。另外,那一百万的缺口已从刘姐和姚尧那里也获取了一些资金上的补偿,这已经不是致命的理由。还有,一个人自杀前一般都有个较长的思想挣扎过程,一般会给至亲留下书信或者录音,甚至会安排好一些后事。可是钱素素没有。我们从派出所民警的调查报告中了解到,出事那天凌晨,钱素素曾打电话给姚尧,姚尧没接,便给姚尧发短信,让姚尧回来给她收尸,姚尧没回短信。姚尧告诉民警,她多次以死相威胁,所以他不信;但后来他还是回来了。回家后他依旧睡在书房,次日早上才发现妻子死亡。另外,集资事件后钱素素经常失眠,家里常备安眠药。她在医院工作,搞到大剂量安眠药并非难事。

送走钱妈妈后,我被指令协助派出所对此案开展侦查。经查实,那天钱素素确实给姚尧发过要自杀的短信,姚尧也确实在凌晨三点左右出现在小区门口的监控录像中,而睡在小房间的最最也没有听见父母的争吵声,而且钱素素的安眠药药瓶确实已经变空。

那么,前天凌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足以导致钱素素自杀?仅仅是为了威胁姚尧吗?

因为有钱素素父母的报案、派出所的立案侦查,尸检是必经程序,法医证实钱素素体内有足以致命的苯二氮卓。如果钱素素不是自杀,那唯一的犯罪嫌疑人便是姚尧。事已至此,为了最最,为了脸面,钱素素死亡的认定一定都是自杀好过他杀,最终,在亲戚们的游说下,钱素素父母不得不认可女儿是自杀。

可我始终感觉钱素素的自杀缺少因果链,于是和所里的民警分头行动。他们去医院,我上门再去见见姚尧和最最。

“你妈妈的首饰盒平时就放矮柜上吗?”

“不是的。”

“你怎么想起了妈妈的首饰盒?”

“当时我不知道妈妈怎么了,我喊不醒妈妈,就叫醒了爸爸。爸爸过来一看就着急地打电话喊急救车了,这时我才发现首饰盒没有盖好。我想把妈妈的东西收拾收拾,结果看见最上面有张纸。这张纸妈妈曾经给我看过,还说纸上写的是张叔叔会帮我们将钱讨回来,所以我把纸折小放进了口袋……”

“妈妈的首饰盒我可以看看吗?”

“爸爸收起来了。”最最把目光转向姚尧。

姚尧苦涩地笑了一下,起身到房间取出了首饰盒。首饰盒是那种十分普通的红木盒子,四四方方的。姚尧说:“我们钱不多,她也很少买首饰。”说着把木盒放到我面前。

确实,首饰盒里面是几只小盒子组成,有几条黄金、铂金的项链和一块羊脂玉,还有两条珍珠项链没有装进小盒子,只随意地盘在这些小盒子和小袋子中间。盒子的最底下有一只牛皮纸信封,将盒子底部塞得满满的。看我要“挖”信封,姚尧立刻说道:“那是房产证和结婚证。”

我抬眼望他,正好和他的目光对视在一起,他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很快地将目光移开。尽管我知道姚尧说的肯定是实情,但还是打开看了,里面确实是房产证和结婚证,以及一张最最的出生证明。当我一无所获,准备将信封重新放回去时,不小心触到两件小东西,一件是虎骨膏,好像是东南亚哪个国家盛产的药膏,对皮肤烫伤和瘙痒有特殊疗效;另一件是一支兰蔻牌口红。这两件东西放在首饰盒里有些格格不入,刚才我没发现,它们好像是压在牛皮纸信封下面的,仿佛两只鸡混进了羊群里。出于职业的习惯使然,我随手打开了虎骨膏,立即闻到一股类似薄荷的香气。盖上盖子,我又拿起那支口红,将口红的盖子拔出,这哪里是口红,分明是一只微录机。

我听到了微录机里的录音。根据声音内容分析,那天凌晨应该是钱素素听到姚尧开门的声音时,启动了录音键。

一小段时间的空白后,房间门被推开,有姚尧貌似平静的声音:“你干吗要打电话?”

“丈夫半夜三更不回家,我打他的电话,有问题吗?”

“哼,你干吗打我妈妈的电话?”姚尧加重了语气。

“哦,这个啊,”钱素素似乎才领悟过来,淡然地说,“我和你结婚那天,你妈拉着我的手说,以后我儿子要是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决不饶他。现在她儿子果真欺负我,我用过所有办法,他都不管不顾。我已没有办法了,只能告诉她老人家。”

“你,你神经病!”姚尧明显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你深更半夜骚扰我妈,她都这把年纪了,被你弄得心惊胆跳,你……你知道她有多可怜,”不知是谁碰到了凳子,凳子发出“吱”的一声,“如果……如果我妈有什么闪失,我跟你没完!”姚尧有些咬牙切齿。

“哦——”一声清淡的过门,钱素素突然用坚定的语调说,“我是你妻子,要是我有什么闪失,你和谁没完?”

好一段空白后,姚尧接着说:“你真的走火入魔了,你喝口水,我们还是商量下离婚吧。”

“哼,怕是水里有毒吧?”

“怕是你偷偷录音吧?”

……

“哗啦啦”的嘈杂声,估计是手在翻动首饰盒里的东西,少许,姚尧的脚步声显示离开。

茶杯,那只茶杯?我记得派出所民警出现场的记录中没有出现茶杯,因为是事后报案,现场面目全非也不奇怪。同时我也感慨,钱素素已经感觉到自己和丈夫的婚姻已经走向破裂,选择录音是再好不过的方式。而将口红状微录笔放进首饰盒里,既可以大大方方当着姚尧的面偷录,又可以防止“丢失”,实在是刻意的安排。

现在,作为嫌疑人姚尧坐在我的面前,我要他回答:为什么要隐瞒凌晨回家和钱素素的这一段对话?为什么要处理掉水杯,水杯是怎么处理的?

姚尧几乎没有犹豫就作了回答。他不想说回家后和钱素素这段对话是因为他累了,也怕警察怀疑他和钱素素吵架是刺激钱素素自杀的因由。至于水杯,钱素素每晚都服安眠药,他想缓和说话气氛,就给她端了杯水。事后随手洗掉了。

这时候,前往医院的民警也拿来了一份至关重要的证明材料。经医院药剂科主任证实,钱素素害怕普通安眠药副作用太大,于是在药剂科主任的推荐下,一直服用的是一种新型片剂左吡坦,非苯二氮卓类,据说那是一种无成瘾的纯催眠药。那么,钱素素体内的苯二氮卓成分是怎么出现的?而钱素素的遗体安详而整洁,可见,她在不自觉中吃下的可能性很大。

我让姚尧在讯问室里待了一下午。这一下午我马不停蹄地做了很多事情。傍晚,我和队友又开始和姚尧交锋,姚尧仍旧保持了足够耐心的沉默。然后我说:“你一定知道零口供定案这回事。”

我开始讲述,事发那天深夜,姚尧又是不接电话不回短信,再次挑起了钱素素的“斗志”。钱素素“叫阵”未果,只好使出了杀手锏,给远在老家的婆婆打电话。这个电话让婆婆猝不及防、惊恐万状,以为儿子出了大事,于是半夜蹒跚着摸黑来到同村大女儿家,打电话给姚尧,敦促他向老婆赔礼道歉,否则立即赶来,并威胁哪怕死在半路上也要赶来。姚尧接过电话后内心的愤怒升级,回家时在小区门口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一小包柠檬干片,进屋后立即用热开水泡开,当然里面还放了致命的药片,因为苯二氮卓类安定片容易溶解在酸性液体里,浓浓的柠檬味道又可以掩盖药片的味道。至于姚尧的安定片是怎么来的,他作为神经内科大夫有足够的便利条件接触这类药片,无用赘述。“你真恶心,竟然用这么卑鄙的手段谋杀妻子,可惜啊,你一直极端表现出对母亲的孝敬,这一回你无疑在亲手杀死你老娘了。”

“啊,没有没有,不是这样的!”姚尧的激动果然被我激发,“她太折腾了,我在柠檬水里放的是安眠药,只是安全剂量的上限,我只是想让她安静。她有好几种可能,不喝,只喝几口,喝一半,或全部喝完,哪怕是全部喝完,也不至于致命。我只想考证一下,在生活的很多未知里,哪一种是注定。”

“你真是个好大夫,精算得如此细致,你是否要说你放安眠药的剂量是安全的,导致死亡的关键是钱素素每天口服的那粒左吡坦。”

很久很久以前,人们生活在一个富庶美丽的村子里,村子的中央有一个很大的湖,湖水明净,润泽一方百姓。有一天,湖的中间盛开一朵莲花,莲花越开越大,大得可以坐进去一个人。莲花的花瓣层层叠叠,闪烁着粉红色的光芒,吸引着村人争相围观。村里有个巫师,他以洞穿世事的姿态,在湖边祷告,并告诉人们谁能坐上这朵莲花,谁就能升入仙界,福佑人间。不久,人们争先恐后,希望能坐上莲花宝座。于是巫师提出条件,能坐上莲花的必须是纯洁美貌的少女。之后,村里最漂亮的那个少女被推举出来,幸福地坐上莲花。巫师继续鼓吹,人们高呼欢腾,莲花托着少女慢慢移向湖的中心,再然后,莲花忽然散尽花瓣,少女瞬间沉入湖水。而人们都来不及看见,那美丽的莲花下面正是一条巨蟒的血盆大口。蟒蛇精口吐莲花是为了吸引人们贪心的目光,同时用莲花的美丽来遮盖不可示人的丑恶真相。而岸上的巫师,用动听的语言蛊惑人们的心,蒙蔽人们的眼,一步一步将鲜活的生命推向危险的深渊。

在这样一个夜晚,当我走出讯问室,那扇沉重的门在我身后轻轻合上时,我忽然就记起了这个遥远的故事。这个世界有太多光鲜亮丽的表现,而人应该怎样去分辨莲花和莲花后面的杀机?

当我疲惫地走出电梯,右拐,这时我愣住了,最最出现在我的眼前。寂静的长廊里唯有我的办公室亮着灯,最最一直在这儿等我,我陡然想到那个曾在接待大厅里执著等我的钱素素,心里顿时感到一阵隐痛。最最的头和身子靠在墙上,侧脸对着办公室窗口射出的明亮灯光,这使得他的另外半张脸有些晦暗。我分明感到就在我站定的时候,最最已经转身面对我站直了身子。钱素素曾经和我说她可以从最最的眼神里看出他是否在病态,我也开始不由自主地用最直接的方式努力地寻找最最的眼神……

责任编辑/谢昕丹

绘图/王陆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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