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志翔
因为写过一篇流传颇广的《美丽的规则》,尤其是当它被收入某个版本的《语文》教材以后,我曾被很多人问起:你是怎么想到写这么一篇文章的?
文章内容很简单:有一回我在澳大利亚旅游时,从墨尔本乘车前往菲利普岛看企鹅,车行至半路,岛上的摩托车赛正好结束,大批观众驾着汽车和摩托车回城。我很担心这条类似国内县级公路、双向只有两车道的路上会发生拥堵。时近黄昏,我们可以欣赏企鹅归巢的时间不过半小时,倘不能及时上岛,这一百多公里的路就算是白跑了。令人惊喜的是,尽管与我们同向的车寥寥无几,而对面开来的车成千上万,但那些来车中没有一辆越过中线逆行。天渐暗,只在一侧有序流动的车灯像一条河,带给了我无言的感动。
其实很多年以来,我与不少国人一样,在“规则”的问题上深深地感受到一种文化的焦虑。曾几何时,有的行人把红绿灯视为无物,甚至,如果谁在无车辆通行的路口认认真真地等红绿灯,还有可能被人暗暗嘲笑。一些驾车者的心里也没有规则意识,那种见缝插针、绝不相让的劲头,那种冲闯黄灯、逆向行驶、非法超车、狂按喇叭的胆量和气势,令人望而生畏。我以前在电台里听到过这么一条新闻:有位老人想从斑马线上穿过马路,但汽车一辆接一辆,呼呼地闯,他很长时间过不去。终于有辆车减速了,老人才得以穿行。这个时候,老人做了一个鞠躬的动作。这位老人谦恭的姿态,在我心里迟迟不能抹去。
不把规则当回事,生活就会露出它不堪的一面。大概正是由于种种不愉快的经验,我才会特别敏感于前往企鹅岛路上的那一幕。我是多么期望在我们这块土地上能尽快绽放出更绚丽的规则之美和人性之美啊!
规则是用来遵守的,而不仅仅是维护从表面上看来于己有益的东西。大家不讲规则的后果是,没有人能够放心、自在、和谐地生活,所谓的“对自己有益”终究也会变成“有害”。所有人都处于一个命运共同体之中,“丛林法则”主宰的地方,没有赢家。我喜欢说“远光灯效应”——夜间,你驾车时开着远光灯,虽然照亮了自己眼前的路,但也可能晃晕了对面人的眼。那个时候,你自身的安全又从何谈起呢?
有一点我深信不疑:讲规则的人并不会真正吃亏。不久前的一天,正值晚高峰,我开车送妻子去参加同学会。路上拥堵,车子只能以龟速行驶。眼看就要迟到,妻子心急如焚。在一个路段,开车在右车道的我们发现左边车道的车子呼呼地往前开,而右边车道的车子却一步一挪,于是,妻子催促我赶紧往左变道。我对这条路太熟悉了,只有两车道,左边车道往左拐,右边车道往右拐,而我需要往右走。左拐的车子实际上并不多,这些从我左边呼呼驶过去的车,大多数都是开到前面就往右变道“挤”到前面去的——这也是右边车道车辆行驶缓慢的原因。我也想过像那些走左边车道的人一样“抄近路”,但那样我将不得不承受一定的道德压力。也就是说,为了节省几分钟,我其实是需要支付心理代价的,而我不想支付这样的代价。妻子埋怨我“太老实”,我于是问她:“你现在讨厌左边那些占着小便宜的司机吗?”她一时恍惚,答道:“讨厌。”我于是乘势追问:“你希望我成为你讨厌的人吗?”她哑然。我得意地长舒一口气。
这一通左啊右啊,糊涂了吗?或者你终于明白:不亏心才是更有价值的收获?
我不想破坏规则,是因为那样不值得,我也不舍得。
我说的所有这一切,远不止是交通规则的事。规则使得群体社会中的人们因为各守其序、各节其欲、各安其分、各行其道而成其自在和谐的生态。规则不只是外在的束缚,它更与一个人的心灵和生命息息相通。规则不但成全了他人,更成全了自己。
也许这样的表达太晦涩了,我们不妨以饮食作喻。一个习惯把规则踩在脚下的人,就像一个饕餮者,对食物不会有半分敬和惜,他会像一匹饿狼,直接扑到食物上去撕咬吞咽。而那些尊重规则的人,面对可欲之物还会生出一种“真舍不得吃掉你”的怜惜之情。因为规则,我们会心存更多的善意,我们更愿意与世界温暖相拥。
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我们都舍不得“吃掉”。
有次去日本,在京都看到了满城随意栖息的乌鸦,在奈良看到了四处游荡且与游客亲密接触的鹿,当然,也在各处看到了规则之美:听不到汽车喇叭声,见不到乱扔垃圾的人……某晚,我入住京都的一家民宿,又从超市买了些啤酒、麦烧酎以及鸡蛋白菜之类,做起了中华料理。客房管理员和另外几位房客被香味吸引,纷纷过来探看,我们便邀请他们一起喝点酒。大家相饮甚欢之时,我发现一个日本小伙子不肯接受劝诱喝酒,问其故,回答是:他离18周岁还差几天!
这不禁让我想起小学课本里一则关于钓鱼的故事:一个孩子钓起了一条大鱼,但因为离休渔期结束还有几小时,父亲坚持让孩子把鱼放回湖中。面对这样的故事,难免有人会质疑:“真有这样的事?不是那种伪造的心灵鸡汤?”
当然有!千真万确!
因为规则不止意味着给人惩罚,令人生畏。因为规则也是值得怜惜和爱的东西。规则之美,表现为对他人和自我的成全。爱惜规则,就是爱惜自己啊!
对了,那个日本小伙子当时刚刚高中毕业,正在想办法找一份短工,打算次年去美国留学。他是一个很淳朴的人,我让他在纸上写下了名字,他叫小山勇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