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华
“时间好比咱们湿手中的一条蛇,滑溜溜的,你越是想捉牢它,它越是要滑走……”这是一位南太平洋岛屿的酋长对岛民演讲时所说的一番话。时间的确滑溜,难以捉摸。它像个顽童,喜欢跟人捉迷藏、开玩笑,忽长忽短,又快又慢,绕着你团团转;需要时它板着脸铁面无私,一分一秒都不肯多留,无聊时它涎着脸赖皮不走,让人度日如年,不知如何排遣。
总之,时间是无声无息、隐而不见的,你可以形容它、描述它,可是却从不知它到底形状如何,即使明知它须臾不离,明知它就在身旁。今年夏天,我曾分分秒秒与时间默默相对,静静相守,终于见识到它的面目,领略到它的长相了。
那是6月初,从出现疫情的首尔返港,全城戒备森严,风声鹤唳,我禁足14天,不出门,不见客,不活动,不应酬,坚持待潜伏期过去后,再海阔天空与朋友相约,与城市相拥。于是,这就跟时间耗上了!
時间原来大部分是方形的。不论是盯着书本、计算机,还是电视机,眼前出现的都是一个方方的框架,里头装的若是学问、新知、创作、心得,私底下就踏实些;里头展现的若是肥皂剧、通俗片,内心就有点愧疚。生命是个钟摆,一辈子都在逸乐和勤奋的两极之间摇摇荡荡,寻找平衡,只有在特殊的时期才放纵自己。从前的年代,认为课外书都是闲书,武侠小说尤然,从小是名乖学生的我,也就对武侠小说敬而远之。当年台北大杂院中邻家的男孩,考不上名校,宣称要写武侠小说,大家都对他嗤之以鼻,不屑为伍,这熊家的儿子长大了名叫古龙。金庸的小说,我是在身怀女儿时才第一次接触的。那几个月,可以尽情吃,尽情睡,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理直气壮。非常时期做非常事,自我隔离的两周里,时间在闹别扭,但是不必敲钟打更,只要凝视着一个方块,再接着另一个方块,管它里头塞的是花团锦簇,还是败絮破棉,只要知道光阴在一点一滴缓缓流淌就行了。
时间也是线状的。闭门谢客,足不出户的日子,走路吧!从客厅一端,走向门口,转身折回,向饭厅走去,穿过走廊,绕进书房,踏入睡房,再往回走。如此周而复始,不停绕圈,时间就变成一条迂回的曲线。常识告诉我们,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是一条直线,但当你手上捧着那么多分分秒秒,像捧着一堆花不完的零钱时,就会自然而然弃直取曲了。走完路,还有空余,就做体操啰!李欧梵的夫人李子玉曾经很热心地教我甩手运动,此时正好派上用场。一天要甩多久?听说最少半小时。这运动,甩四次手,蹲一次腿,听说持之以恒,必有奇效。于是,时间就化为弧线,重复又重复,一起一落,一起一落,仿佛永无止境。
方形与线状之外,时间也会出其不意地以点状或不可名状、棱角处处的模样出现。尽管零零碎碎,只要能够善用之,点状的时间还是能够积少成多,发挥作用的。翻译名家林文月是烹饪高手,常在家中宴请亲朋,当一切准备就绪,而宾客尚未登门时,她会争分夺秒,到书房中摊开的译稿前改改弄弄,或增译几行,经典巨著《源氏物语》就是如此历经5年光阴翻译出来的。自我禁闭的日子里,点状的时间却并不如此慈眉善目。每天关注着疫情的发展,忽听得北国有人在14日潜伏期过后才病情发作,不由得心惊胆战,杯弓蛇影,时间忽然变成了刺猬,剑拔弩张,在心头东扎一下,西捅一刀。
这段日子终于让我体悟到与时间的相处之道。只要心平气和,一个个方块自会变得平顺友善,一条条曲线自会变得流畅优雅,而面与线之间的点也不再突兀刺人。原来,要时间面目可憎或笑容可掬,全取决于一念之间。
(常朔摘自《光明日报》2015年10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