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谷
摘 要:鲁迅先生在《呐喊》和《彷徨》中塑造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形象,采用了不同的艺术手法。刻画吕纬甫、魏连殳等觉醒的知识分子形象,往往直接描写人物内心世界,着力表现精神的痛苦,形成浓郁的悲剧氛围。刻画封建卫道士和下层封建知识分子两类形象,虽同样采用由外而内的透视手法,但前一类形象具讽刺喜剧特色,而后一类形象则体现了喜剧因素与悲剧因素融合的特征。
关键词:悲剧;喜剧;透视法;悲喜剧融合
反映从清末到“五四”前后各类知识分子的生活命运和精神特点,探索知识分子的道路,是《呐喊》和《彷徨》的一个重要内容。鲁迅亲身经历了近代思想文化界的变化,对各类知识分子作过深刻的观察。在他笔下,有自觉反抗封建思想和封建伦理道德的首先觉醒的知识分子,有封建教育和科举制度的牺牲品及殉葬品,也有封建的假道学先生和文化流氓。对上述三类人物系列的形象塑造,作者采用了不同的艺术手法:或直接描写人物微妙的内心世界,或由外到内透视人物的本质。有的全篇笼罩着悲剧氛围,有的充满讥讽的喜剧色彩,有的则悲喜交织,流露出含笑的辛酸……本文试图对此作一探讨。
一
鲁迅是从寻求中国革命力量的角度来研究和表现知识分子的。在充满阶级压迫和外来民族压迫的中国社会里,知识分子从他们本身的感受出发,往往是首先觉悟的阶层。在《呐喊》和《彷徨》的各类知识分子形象中,最有时代意义、最能代表鲁迅特色的,是那些自觉对封建思想和封建伦理道德进行反抗的首先觉醒的知识分子。他们中既有辛亥革命后热心改革、不甘心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吕纬甫(《在酒楼上》)和魏连殳(《孤独者》),也有“五四”时代强烈要求个性解放的子君和涓生(《伤逝》)。作者通过上述人物形象塑造,表现了理想与现实的冲突、革新力量与习惯势力的冲突,真实地反映了辛亥革命和五四时期两代知识分子的个人反抗失败后空虚、动摇的共同特点。
由内而外的表现手段——人物自叙语言、心理独白和心理活动的直接描绘,是鲁迅刻画首先觉醒的知识分子形象的主要特征。中国现代社会思想的变化首先体现在觉醒知识分子的思想中。他们获得了与传统封建思想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念,对周围的社会生活和社会思想表现具有敏锐的感受力,对自我的思想意识、言语行动具有重新反思的判断力。但他们的思想观念较多地是从传播外国先进思想学说的书本中直接接受过来的,他们的理想与中国的现实发生了尖锐的矛盾。当他们从书本转向生活、从讲堂走向社会,其思想就要经受严峻的考验。他们不但遭受到中国封建统治者的排挤和迫害,而且也无法得到尚被封建习惯势力束缚着的广大社会民众的理解和同情,从而陷入了极端孤立的状态。他们是思索的一代,而不是行动的一代。行动的艰难促进了痛苦的思索,行动的失败转化为痛苦的反思。在他们的内心世界里,理性的思考、感情的起伏和情绪的波动融成了一股浑浊的流,仅从他们外部的行动是极难测知其全部流量和流速的。以大量的人物自叙语言刻画心理活动,描写他们的追求和追求的失败以及在失败后的痛苦反思,成为《呐喊》和《彷徨》塑造这类典型人物的主要途径。如《在酒楼上》,作者通过吕纬甫向“我”叙说为小弟迁葬、送剪绒花、教“子曰诗云”等用于满足别人和抚慰自己的“无聊的事”,既表现了主人公由激奋到彷徨、颠簸以至没落的过程,又展露了主人公理想破灭之后颓唐、消沉、空虚、无聊的精神世界。在《孤独者》中,作者仍然通过展示人物内心世界的一系列描写,表现魏连殳这位反封建的斗士在黑暗势力的排挤和嫉恨下,在流言的诽谤和失业的打击下,由阴郁和冷漠掩盖着的内心的痛苦和创伤。而《伤逝》则直接采取“手记”的方式,用诗一样的语言抒写涓生的心境。如写到涓生处于进退维谷的极端苦闷时,脑际开始飘浮起动荡的人生画面,既反映了他幻想逃避现实的思想倾向,又揭示了他的被压抑的生命力渴求倾泻的潜意识心理活动:“我便轻如行云,飘浮空际,上有蔚蓝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广厦高楼,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黑暗的夜……”收到感人的艺术效果。
鲁迅在刻画首先觉醒的知识分子形象的作品中,往往以精神的痛苦为主要表现对象,从而形成浓郁的悲剧氛围。“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坟·再论雷峰塔的倒掉》)。《呐喊》《彷徨》悲剧的实质是封建思想、封建伦理道德对有价值的东西的毁灭。在以觉醒知识分子为悲剧主人公的作品中,鲁迅不但肯定了他们作为一个人应当具有的生存、生活权利,而且也肯定了他们的理想和愿望、思想和感情的合理性。正是这二者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所必然形成的不可调和的矛盾,构成了他们悲剧的基础:或者坚持理想追求而丧失自己的基本生存和生活权利,或者保持自己的基本生存和生活权利而放弃自己的理想追求,二者对他们都表现为悲剧。这种基本矛盾进而转化为理想追求和具体行为之间的尖锐冲突:或者为具体行为的合理性而放弃理想的追求(吕纬甫),或者为理想的追求放弃具体行为的合理性(涓生)。这两种结局都表现为悲剧。在不合理的社会环境中两种合理性相互排斥、构成冲突,是这类知识分子悲剧必然性的根源。人物在具体行为的选择上失去了任何自主权利,不能通过主观努力争取较之现在更合理一些的结局,是这种悲剧必然性的具体表现。由精神的痛苦导向物质生命的丧失(魏连殳),或者由物质的痛苦导向精神的痛苦(吕纬甫、涓生和子君),是觉醒知识分子悲剧命运发展的两种形式,但他们都以精神的痛苦为主要表现对象,这是着眼于对封建思想、封建伦理道德的批判的结果。封建思想和封建伦理道德的主要职能是精神的扼杀。由精神的扼杀导向物质生命的扼杀和以物质的、经济的手段维持着这种精神扼杀,造成了觉醒知识分子两种悲剧的发展方式,而他们的不同悲剧命运及形成过程则使作品充满了浓郁的悲剧氛围。
二
在表现首先觉醒的知识分子命运的同时,《呐喊》和《彷徨》还塑造了四铭、高干亭等一类披着知识分子外衣的封建卫道士和文化流氓形象。观念的陈腐和感情的虚伪是这类人物的主要特征。由外而内的透视法——在表面堂皇的言语和行动的缝隙中窥探他们内心的卑劣,是鲁迅塑造这类人物的主要艺术手法。
封建知识分子中的“卫道士”对封建传统有着很强的适应性。就其思想本质而言,等同于诸如鲁四老爷、赵太爷、七大人一类地主阶级代表人物,但二者也有区别。地主阶级代表人物是在维持自己表面的道德尊严的情况下,去实际实现自己最粗俗的实利物质的追求,满足自己最低级的生物本能。把自己最粗俗的物质实利追求和生物本能欲望掩盖在最俨然的道德面孔之下,是他们的最大特征。而“卫道士”们则常常自居于社会伦理道德的“宪兵”地位,以负责这个领域的“治安保卫工作”为己任。他们的“社会意识”似乎比地主阶级的代表人物还要强烈得多。如《肥皂》中的四铭随时都在诅咒新学堂和新学堂的学生:“万料不到学堂的流弊竟至于如此之大:什么解放咧,自由咧,没有实学,只会胡闹……我简直说:应该统统关掉!”“我最恨的就是那些剪了头发的女学生,我简直说,军人土匪倒还情有可原,搅乱天下的就是她们,应该很严的办一办……”再如《高老夫子》中的高干亭,本是“打牌、看戏、喝酒,跟女人”的伪君子,但仅仅去女学堂上了一堂课,“回到自家的房里许久之后,有时全身还骤然一热;又无端的愤怒;终于觉得学堂确也要闹坏风气,不如停闭的好,尤其是女学堂,——有什么意思呢,喜欢虚荣罢了!”以至于在牌桌上还“总以为世风有些可虑;虽然面前的筹马渐渐增加了,也还不很能够使他舒适,使他乐观。”……从上述人物的露骨表现中可以看出,他们的“社会意识”常常驱使他们走到离开可见的物质实利追求和纯个人私欲更加遥远的地方去。这使他们有时连自己也更加难以辨识他们维护封建道德与他们自身利益和自己欲求的联系了。作者力求揭示这二者之间的曲折联系,当然不能依靠人物自我的心理表白和自我的内心剖析;况且他们道貌岸然掩盖下的虚伪性使其不会像首先觉醒的知识分子那样主动地由内而外地表白自己的真实心迹。因此,由外而内的透视是作者采用的主要艺术手段。这种透视还绝不能是浅透视,而当是深透视。循着封建卫道者的外部表现(主要是语言、行动),穿过他们的表层心理意识,直接向他们的潜意识心理的深层意识领域做艰难的挖掘,是鲁迅塑造这类人物所实际遵循的艺术原则。在《高老夫子》中,作者以夸张手法,运用“从早晨到午后,他的功夫全费在照镜”、“满屋子的手都拱起来,膝关节和腿关节接二连三地屈折,仿佛就要蹲了下去似的”等绝妙的讽刺语言,挖掘人物卑劣的内心世界,描绘出知识界的丑类形象。而在《肥皂》中,作者把憎恶的感情隐藏起来,抓住人物主要特征,以白描手法细写行状,客观地对比其言谈和行动,进而深入其潜意识心理,取得了“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的艺术效果。
《呐喊》和《彷徨》中以揭露封建卫道者为题材的作品,体现出讽刺喜剧的特色。“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坟·再论雷峰塔的倒掉》)。《呐喊》《仿徨》喜剧的实质是把无价值的封建社会意识形态撕破给人看。鲁迅对封建思想、封建伦理道德的高度轻蔑与对它们的愤怒控诉总是结合在一起的,这使他笔下的喜剧不属于轻松笑剧而属于讽刺喜剧。准确把握封建思想及其代表者的本质并予以深刻的揭露,遂使鲁迅的讽刺带有高度尖锐性的特征。对知识分子在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中重要地位的重视,使鲁迅对知识分子中的封建卫道者愈加鄙薄。挂着知识招牌的无知,打着社会幌子的自私,以道德面孔出现的卑劣,造成了这类知识分子的极端虚伪性。《肥皂》中的四铭,面对乞讨的“孝女”,一面谴责世人的冷漠:“我从旁考察了好半天,竟不见有什么人给一个钱,这岂不是全无心肝……”一面又极力称颂其“孝行”。而他自己,不仅同何道统一样分文不给,并在听了光棍们“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的淫亵言词后,竟念念不忘;当妻子揭穿他买来的肥皂是“特诚买给孝女的”,便心虚得“脸上也像学程练了八卦拳之后似的流出油汗来”,活脱脱一副伪君子形象。《高老夫子》中的高干亭,在咒骂世风日下的同时,又亲口对老钵说,他要谋一个教员做,“去看看女学生”。到学堂前,“他的工夫全费在照镜”,提心眉棱上的瘢痕“万一给女学生发见,大概是免不了要看不起的”,完全是一副文化流氓的嘴脸。作者无情揭露他们的虚伪性,是这类作品讽刺喜剧的构成基础。利用这类人物言与言、行与行、言与行之间的矛盾揭示他们内与外的尖锐冲突是这些作品达到讽刺喜剧效果的主要艺术方式。
三
孔乙己、陈士成是鲁迅小说中下层封建知识分子的悲剧主人公,是封建教育和科举制度的牺牲品及殉葬品。封建社会一方面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思想培育了他们的自尊性格或出人头地的虚荣心理,另一方面又给他们以冷酷的待遇,使他们不断地受到现实生活的蹂躏和践踏。他们以下面两个基本特征区别于前两个系列的知识分子形象:他们与首先觉醒的知识分子同属受害者,但他们缺乏与封建传统思想对立的新的社会理想和思想观念;他们的思想意识,在本质上与作为封建卫道者的知识分子的观念同属于封建社会意识形态范畴,但他们缺乏维护自己的道德尊严所必备的虚伪——他们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也使他们虚伪不下去(孔乙己也想维持自己的尊严,但要吃饭,便不能不去偷)。这使他们必然落入封建思想和封建伦理道德的罗网中并为之吃掉——孔乙己在欠下十九个钱后默默无闻地死去,陈士成在第十六回县考落第后神经错乱,淹死在城外的万流湖里。
在对这类人物的描写中,由外而内的透视手法仍占据主导地位。孔乙己们是自守的,内向的,但他们的偏于内向并非由于内心世界特别丰富,而是属于长期的物质和精神的压抑所造成的苦闷麻木那种精神病态表现。他们不明白自己痛苦的真正根源,也不可能寻求到摆脱痛苦的正确途径,或者默默地隐忍着无尽的痛苦(孔乙己),或者沉醉于根本不可能变成现实的梦想中(陈士成)。缘于这类人物的精神特征,鲁迅只给他们设计了很少的人物语言。通过动作、表情或意识的描写,揭示其内心的极度痛苦是其主要艺术形式。在《孔乙己》中,作者运用传统意义上的描写手法,注重外在形象的描绘,进而反映内在心理。如对孔乙己的出场,勾画的是“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的穷愁潦倒肖像;然后通过“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等表情揭示其内心的痛苦与无奈;而教孩子们写字和请孩子们吃茴香豆的动作与神态,又展示了内心的孤寂与善良。在《白光》中,作者把传统手法与现代手法相结合,着力表现人物意识的流动,浓墨重彩地写幻觉、幻视、幻听。如陈士成看榜时“脸色愈加灰白,从劳乏红肿的两眼里,发出古怪的闪光。这时他其实早已看不到什么墙上的榜文了,只见有许多乌黑的圆圈,在眼前泛泛的游走。”他在反复证实自己已经落榜后,感到“连一群鸡也正在笑他”,“他们送上晚课来,脸上都显出小觑他的神色。”作者就是这样逐层展示人物内心极度的痛苦和失望以及由此产生的幻觉、幻视,揭示其深受封建思想毒害的病根。
与人物特征相适应,《呐喊》《彷徨》表现下层封建知识分子的命运,体现了喜剧因素与悲剧因素相结合的特征。喜剧因素(如孔乙己已经失掉踱进酒店里去的资格,却仍然没有忘却“读书人”的身份,不肯脱下那件又脏又破的长衫,甚至沦为窃贼,也还在声辩“窃书不能算偷”。陈士成落榜之时,眼前还浮现出平日安排妥当的前程:“绅士们既然千方百计的来攀亲……人们又都像看见神明似的敬畏……”)包含着对他们自身思想意识特征的否定,悲剧因素(如孔乙己被打折脚,陈士成屡试不中,淹死后还被人剥走衣裤)包含着对他们生存权利和生活权利的肯定。两种因素相融合的基调是悲剧性的:就质而言是用喜剧形式掩盖着的悲剧;就发展而言是由喜剧导向的悲剧;就量而言是缀在整体悲剧基础上的星罗棋布的散碎喜剧细节。而这种融合的可能性又是由人物的基本特征决定的,他们的政治地位、经济地位与思想观念的彼此分离为二者在艺术上的融合提供了条件。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两种因素才不是相互排斥、相互抑制,而是相互加强、相互促进的:下层封建知识分子自身的悲剧地位加强了他们的封建观念意识的不合理性、荒诞可笑性,悲剧加强着喜剧;他们的封建观念意识的荒诞可笑性更是加重了他们处境的悲惨性、悲剧命运的必然性,喜剧加强着悲剧。一系列艺术细节同时呈现出极强烈的喜剧性和极强烈的悲剧性,构成《呐喊》《彷徨》悲喜因素融合的有机性和完美性。
以上对《呐喊》和《彷徨》三种类型的知识分子形象塑造的分析,意在说明其中体现出的艺术特征——紧紧把握住人物的思想性格特点,选择不同的表现手法和艺术角度;紧紧围绕挖掘人物心灵、表现人物命运的必然性而烘托和营造不同的悲喜氛围。当然,就《呐喊》和《彷徨》所表现出的作者思想的深刻性以及卓越的艺术才能而言,这种分析是不够的,或是肤浅的,也许还是片面的。
参考文献:
1.《鲁迅小说全编》,插图本,漓江出版社出版。
2.文万荃、徐家贵、汤道榕、蔡志飞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电子科大出版社出版。
3.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4.以群主编《文学的基本原理》,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5.《小说创作二十讲》,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
6.王富仁主编《现代作家新论》,山西教育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