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锡民
杭燕没想到头上的辫子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随身为“五七战士”的母亲“下放”到桃花村的第二天,她正跟房东家小姐姐宝盈在门口踢毽子。猛抬头暼见一个瘦瘦的男孩正痴痴地朝她看,俩人目光相遇,男孩的脸倏地红了。
“白印!”宝盈恼怒地吼了一声,男孩清醒过来,飞一般地跑了。“你真好看,那小子都看傻了呢!”宝盈看着杭燕“呵呵”地笑着说。
杭燕的脸早羞红了:“他叫白印?”
宝盈告诉她:白印的父亲几年前死了,母亲是个疯子,白印是个聪明孩子,但家太穷,只念一年书就成了生产队的小劳动力。
这以后常见白印在宝盈家门口转悠。一天傍晚被四嫂子撞见了:“偷看人家姑娘,小心宝盈爹打断你腿。”他吓得掉头想跑。四嫂子喊住他:“你若说实话,我说媒让宝盈给你当媳妇。”他脸红红地说:“我只想看那人的……辫子。”一句话把四嫂子逗笑了,原来庄上的小姑娘都梳俩小辫,杭燕却梳马尾辫,独辫用蓝绸带系着荡在脑后。
快嘴的四嫂子逢人便讲,村里人都知道了白印偷看辫子的笑话。杭燕噘着嘴,梳起了跟宝盈一样的双辫子。宝盈气鼓鼓地找到白印:“杭燕烦死你了,离她远点。”自此白印再不敢去宝盈家门前了。
不久,杭燕的母亲被安排到小学当教师。杭燕文化程度已超出初中水平,就窝在家照看六岁的弟弟杭飞。杭飞人小鬼大,上蹿下跳没一刻安静。有时还会偷偷溜出家去找白印。杭燕气恼地揪他耳朵:“别跟那坏孩子玩!”杭飞带着哭音争辩:“白印不坏,你坏!”的确,在他小脑袋瓜里,白印好着呢,陪他玩,还给他弄羊拐骨,玻璃球,赶牛的鞭子,射鸟的弹弓……
祸事发生在春天里一天的上午。生产队在东山根种谷子,白印被分派跟在犁杖后拉簸梭,中间休息时队长宝三见谷种不够,就派白印回队部去拿。
白印哼着歌地往村里走,抄近道走一道干河沟。走了一半时他吃惊地停住了脚步:杭家姐弟正在沟里玩,杭飞低头看蚂蚁搬死虫子,杭燕坐在石头上埋头看书。
无路可绕,他硬着头皮往前走。到了杭燕面前时,他紧张得心怦怦跳,不知该迈哪条腿好了。杭飞听到脚步声,高兴地揪住他的衣襟:“带我去打鸟!”白印忙说:“晌午,晌午去……”杭燕放下书,沉下脸喝了一声:“杭飞——”站起身去揪弟弟的耳朵。
杭燕站到了自己对面,雪花膏味冲进了白印的鼻子,他紧张得汗都下来了。好在杭飞忙着照顾被揪疼的耳朵,放开了衣襟,他紧跑几步摆脱了纠缠。
背了谷种往回赶。为了避免从杭燕眼前经过的尴尬,他选择了走沟沿上的小道。从杭燕头顶经过时,他踮起脚尖,轻轻地溜了过去。
突然,前方一阵喊叫:“牛疯了!”抬头看见一头耕牛快如奔马,自东向西冲来,身后还歪斜地拖着一副犁杖,一路带起滚滚尘烟,让人看着心惊胆战。更要命的是它冲进了干河沟,直奔杭燕姐弟俩冲来。杭燕吓呆了,脸色煞白,杭飞也张大嘴傻站着。
白印心里“咯噔”一下,他撇下口袋飞身从三米多高的沟顶跳下,恰好跳到奔牛身后,麻利地捞住了犁杖柄就往下按,想把牛别住。但奔牛劲太大,一下子就把他拽倒了。可他死攥着不松手,奔牛就拖着他和犁杖往前冲,又跑了足有二十米,才在距姐弟俩面前不远处喘着粗气站住了。浑身哆嗦的杭燕抱住杭飞“哇”的一声哭出声。
白印浑身是土,衣服都蹭破了,左侧半边身子渗出了血珠,跟土沫子混在一起。他挣扎着爬起来,可没走几步,就跌坐在地上。人们惊惶地跑过来,队长宝三亲自把白印背回了家。
第二天是周日,母亲带着杭燕和杭飞来看白印。白印的疯妈开了门。白印躺在只有一片破炕席的土炕上睡着,身上盖着黑乎乎的被子,枕边有半碗高粱米粥。杭燕妈见他脸上浮着青灰,喘气就像拉风箱,摸摸手,是凉的,就着急地揭开被子察看,见胳膊腿和肋部红鲜鲜的伤口渗出了油珠一样的体液,她顿觉脑袋“嗡”的一下,搡了杭燕一把:“快,喊人抬他去医院。”
“败血症。”公社医院的大夫诊察后,对等在门外的人说,“他身体弱,人,恐怕不行了。”
“快给他用药,死马当活马医吧。”宝三抹抹头上汗说。
太阳偏西时,杭燕领着杭飞来了。听到她跟四嫂子的说话声,一直迷迷糊糊睡着的白印突然睁开眼,并挣扎着要坐起来,被四嫂子按住了。“白印白印,你看我,又扎马尾辫了……”杭燕哭着让他看用蓝绸带系着的辫子。
白印强打精神龇牙笑了,苍白的脸也涌上了血色。
“苹果,你吃。”杭飞把两只红苹果摆在病床上。杭燕忙掏出手帕仔细把苹果擦干净,连同手帕都摆在白印枕边。
第二天,白印死了。抬起他时,被子里滚出了两只苹果。细心的四嫂子赶紧翻过枕头,果然在枕下发现了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她的眼泪落下来,“啪嗒啪嗒”地滴在那块白底印蓝花的手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