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戈
村长家的院子里围了一圈人。
他们当中,有腰里系着围裙,手上拿着锅铲的;有一手戴着手套,一手提着烘笼的;有头上顶着帽子,鞋里光着脚的……看上去,他们来得都很匆忙。
都腊八节了,又有谁不忙呢?
村长也很忙。一大早起来,他便去麦老汉的羊圈里挑了两头大肥羊。一头纯白,另一头也是纯白。趁还没有立春,得把羊送出去,一头给书记,一头给乡长。立春一过,吃羊肉就显得有些不合时令了,哪能这样不懂饮食文化呢?太老土了,会让书记和乡长低看一等的。
毛色得一样,轻重也得一样。都是做得了主的人,让谁吃亏都不好。村长把整个羊圈几乎翻了个遍才挑出这两头羊来。麦老汉打包票说两头羊相差不会超过半斤。结果他却看走了眼,一头羊比另一头羊重了一斤八两。麦老汉半天都没把秤放下,冲村长直眨眼。意思非常明显了,就是问村长该如何是好。村长不眨眼,只皱了一下眉,笑呵呵地说:“把一斤八两抹了,两头羊给一样多的钱,不就平了?”
确实平了!麦老汉左手摊着书记那头羊的钱,右手摊着乡长那头羊的钱,像被点了穴道,嘴巴半天都没合拢。麦老汉的老伴儿也不说话,只顾拿拌食的木棒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给羊喂食的木桶。羊被套上了草绳,却不肯跟村长走,蹬直了腿往木桶那边挪,直把草绳拉成了一根笔直的棍子。麦老汉蹲下身子,把老伴儿的手和木棒一起摁住,两头羊才跌跌撞撞地跟在村长身后上了路。
村长一走,几只鸡便大着胆子围向木桶。麦老汉的老伴儿甩开麦老汉的手,扬起木棒砸向啄食的鸡群。“价钱这样便宜,还要短斤少两,本都够不了!”抱怨过后,老伴儿的眼里便有些潮湿。
麦老汉叹口气,安慰老伴儿说:“你也别恼。村长刚才在羊圈里说了,上回开的证明乡里已经盖了章,等他把羊杀了,就让我去拿。”
“你不会是哄我吧?”老伴儿半信半疑地斜了麦老汉一眼,提着木桶怏怏地进了羊圈。
麦老汉没有哄老伴儿,村长也没有哄麦老汉,村长院子里的那一圈人围住的正是麦老汉的两头羊,杀羊的胡屠夫和指挥杀羊的村长也被围在中间。
两头羊都是公羊,脾气暴,性子烈,见不得胡屠夫眼里的那股子气焰,挣断草绳把胡屠夫撞了个四仰八叉,还顺便挑破了胡屠夫的裤裆。
就是这个时候,那些拿着锅铲的、提着烘笼的、戴着帽子的……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羊站住了,腿直愣愣地撑在地上,耳朵直愣愣地竖在空中。
村长朝其中的一头羊努努嘴说:“这头是书记的!”又冲另一头羊努努嘴说,“这头是乡长的!千万别让它们跑了。”于是,拿锅铲的扬起了锅铲,提烘笼的举起了烘笼,戴帽子的摘下了帽子……可是谁都不敢近前。人和羊就这样对峙着,连时间都像凝固了一般。
是麦老汉的到来打破了院子里的僵局。两头羊先是机警地竖起耳朵,紧接着就撒起欢来,用羊角在麦老汉的腿上蹭来蹭去。麦老汉顾不上跟羊亲热,给村长敬了根烟,接着又给胡屠夫了一根,本想依次敬下去,却发觉烟盒里的烟不够。他只好把烟盒攥进手心,冲大伙儿抱歉地笑笑,回头对村长说:“我想把我的证明拿回去。”
村长愣了愣神,从裤兜里扯出一张纸,展开打量了一眼。麦老汉忙伸手去拿,村长却捏在手里,往后扬了扬,说:“等把羊杀了,就给你。”
麦老汉瞅瞅胡屠夫,又看看村长,叹息一声,从地上捡起挣断的草绳,一手搂着一头羊的脖子,在它们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两头羊便乖乖地躺下,任由麦老汉绑了它们的腿,再也动弹不得。
“谁叫你们要变羊呢?”麦老汉摸摸一头羊的角,又摸摸另一头羊的角,缓缓站起身背过脸去。那场面,他不敢看!
全场先是一片肃然,接着很快便沸腾起来,掌声、跺脚声、锅铲击打衣服的节拍声……此起彼伏。麦老汉背心一凉,忽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痛。
谁叫你们要变羊呢?麦老汉揉揉发涩的眼睛,跌跌撞撞地挤出了人群。
刚要走,一阵北风刮过,村长手里的那张纸忽然传来奇异的颤声,麦老汉把团在嘴里的一口痰硬咽了回去,转过身重新挤进了那个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