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昊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娶娇娥,眼看他宴宾客。”看着朱三哼着曲,笑容勃发,每天像发情的公羊一样,带着婆娘在村里晃荡着,找草堆垛,我开始可怜自己了。
我最初是可怜他的!
朱三大我四岁,我俩在泥塘里一起滚大,一起上学、逃课,为抄近路举着书包横渡大河,一起到村头偷黄瓜,然后,又一起到县城技工学校学车床,成天闻着股铁屑味儿、润滑油味,在操场上喝啤酒吃泡面,给女同学发荤段子短信。
技校毕业,朱三说:“去南京打工去,挣钱娶媳妇。”朱三说这话的时候,满嘴铁锈味儿。朱三“媳妇”是隔壁班的黄丽,学所谓的财会,人可会算计呢。她说:“要想带我进门,房子、车子一样不能少。”朱三父亲去世早,就靠老娘伺候一亩二分地和三头猪过日子。我们俩的口袋永远是瘪的。
我们一起去了南京一家模具厂,一年下来,省吃俭用,戒烟戒酒才落得3万块钱。朱三成天在我面前哭丧着脸,给黄丽打电话时则满嘴跑火车:“我这一年下来净落5万,你就在家等着我吧。”我笑他,国家要收吹牛税了。
春天是动物发情,朱三发骚的季节。那天下午,朱三给黄丽打了一通电话之后,再上车床,就不知深浅了,把那一套操作程序都踩在脚底板下。在转动小刀架的时候,他估计还在回味黄丽的话呢,没停车,刀具直接杵手上了,左手食指——折了。我从来没见过朱三那个熊样,捧着手,哭得稀里哗啦的。
我带朱三去医院,医生说断骨没有碎也没有错位,可以保守治疗,给他打上石膏,纱布打个结,把左手挂在胸前。车间主任来了,丢了一千块钱就走了,其他啥话没有。朱三骂:“就一千块钱,打发要饭的呢,我这是工伤!”
朱三吊着胳膊捧着手,找厂长理论。厂长拿鼻孔看人:“你这是没遵守操作程序,是违规,我要开除你,想赔偿门都没有。”朱三倒是冷静:“那我们就去县劳动局仲裁去。”厂长笑起来,把烟轻轻地弹在烟灰缸里,抬屁股走人。
县上劳动仲裁的人跟朱三明确了两点:第一,朱三肯定属于工伤,第二,赔偿需要先做劳动能力鉴定,要按工伤等级来赔偿:“像你这个情况,估计属于十级。”
“十级?为什么不是九级、八级?”朱三几乎要哭了,“知道我当时多疼吗?我从娘胎里下来,就没那样哭过。再说,我媳妇还没娶上门,就这样手残了,哪个肯跟我?”那一刻,我真的就可怜他了。
“按我们经验,你这程度通常是十级,重些的打了钢钉才会评到九级以上。”仲裁员也掏了实话,“最终要看医院的诊断和劳动能力鉴定结果。”
那天晚上,朱三一宿未睡。认识他那么多年了,从没见他这么认真过,居然一字一句地把省工伤保险条例给翻透了。我是困得没劲了,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呢,突然被朱三一声惨叫给惊醒了。朱三,解下石膏,用右手硬生生将左手食指的断骨又拉开了,疼得满头是汗,直吸凉气,“我看过条例了,九级比十级要多赔5万多块钱呢。”
心想事成。朱三到医院打了钢钉,评了九级伤残。厂长不服县劳动仲裁的决定,朱三又将他告到法院,法院一锤定音。厂里赔了朱三一次性医疗补助、就业补助和其他补贴,赔偿金共12万。
婚宴上,朱三满嘴酒气地贴着我耳边:“兄弟啊,我等着喝你喜酒呢。”那眼神似乎笃定了我这辈子都会穷得讨不上老婆,我不屑,就算打光棍,我也不会干这种事!
那天,当我一个人像一只狗一样在车床前埋头工作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娶娇娥,眼看他宴宾客”,这一走神,刀具直接杵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