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之诗的去蔽与可能

2016-03-23 13:55董迎春
南方文坛 2016年1期
关键词:现实意识诗人

一、语言、时代的表现

诗歌是一个复数概念,这就意味着不同诗人之间的差异性、自主性,这也成就了当代诗写不同的理念与实践。

追求语言艺术的诗歌,自然回归“语言”这一本体,但是这个本体绝非静止的、中心化概念或者范畴,而是融注差异性、自主性的审美趣味、生命意识的一种认知思维、哲学态度。“语言是一种很特殊的东西,它从来不会在任何地方同时全部用上,也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诸实物或实体。然而又使我们觉得它无时无刻不存在于我们的思想和我们每一具体的言语行为中。”①当代诗写(诗语)有两个值得重视的语言意识:一种是语言作为一种修辞格。使用不同的修辞方式,比如:隐喻、陌生化、通感、变形、超验、超现实等修辞技巧,修辞化的语言所描绘的世界既是时代敏锐的文化触角,同时也专注于幽暗的精神世界的勘探,修辞的语言强化了文本效果,抵达审美化、主观真实。另一种是语言本体充当认知思维。诗歌成为主体认知的有效动力与思想源泉,为人类反思、寻找自我提供了一种可能。语言与思维、表达之间有着密切关联,精神主体与语言之间既有一种对应的、对等的理据关系,也有一种彼此超越、诱引的差异关系。“语言与人类的精神发展深深地交织在一起,它伴随着人类精神走过每一个发展阶段,每一次局部的前进或倒退,我们从语言中可以辨识出每一种文化状态。”②语言的思想书写,尤表为现出深刻、独立的品质与可能。“语言产生自人类的某种内在需要,而不仅仅是出自人类维持共同交往的外部需要,语言发生的真正原因在于人类的本性之中。对于人类精神力量的发展,语言是必不可缺的;对于世界观的形成,语言也是必不可缺的,因为,个人只有使自己的思维与他人的、集体的思维建立起清晰明确的联系,才能形成对世界的看法。”③现实世界的现实性、客观性背后则隐含着丰富的差异性、可能性,由此,诗歌自然成为人类自我的潜意识、精神隐秘地带的探寻与勘探的思维武器,同时也成为诗人有效的认知工具,促成他们认识自我、厘清精神与现实的各种隐秘关联。

任何书写自然无法脱离时代,时代构成书写最厚实的思想根基。让话语发出现实的诗意回声,诗歌成为当代文化最重要的精神内容与上层建筑。诗歌成为诗人认识自我、确认身份的媒介与意义。但是,诗歌因为其纯粹性、思想性,往往成为一种阅读与智力的考验。诗人在创作中、读者在阅读中,我们发现、审视我们时常忽略的精神世界与生命真相。诗歌往往通过一种晦涩抵达幽暗,通过纯粹抵达澄明。“真理之适合于其自身所言说的东西,字面的真理之适合于其字面上的所言说的东西。但是,我们已经看到,世界不仅仅是其字面上所言说的东西构造出来的,而且也包括其言说的隐喻意义。并且,也不仅仅是用其字面上或隐喻说出来的东西构造的,也包括其例证或表达的东西——与所言说的东西一样,也是由其所显示的东西构造的。”④语言作为文化的产物,无法剥离与时代复杂的纠缠联系。诗歌对现实发出回声,自身也会烙上时代的印痕。从语言角度来看,诗歌文本为时代提供了一种更具艺术效果的深度现实,对文化、时代产生某种建构、影响功能。“所有的语言系统都将使用者与社会秩序从而也与共用该语言系统或具有一种类型的他人牵扯了起来,同时,也允许每个人使用时具体而特殊的差别。语言控制带来的快乐跨越了个人和社会的领域。”⑤而作为认知思维的语言,诗性书写提供了一种切近时代、观照自我与世界关系的情感纽带。时代意识与鲜活的生命态度、审美意识紧密相连,不可分割。语言的隐秘地带也是思维的隐秘地带,走向认知思维的诗意语言投射人类内心,成为时代鲜明的思想景观。

诗歌是追求语言本体的艺术,它融注了诗人的审美、哲学态度。诗歌作为一种文化立场,实践了艺术的自主、友爱。它触摸人类孤寂的思想状态,通过书写实现自我的升华与认知。“语言是存在之家”(海德格尔语)。当代诗写,成为诗人们审美化、艺术化的文化立场,为时代提供鲜活、诗意的文化形式,积极地建构诗人书写中的自我与时代身份。诗人及其作品自然成为积极思想上表现的内容与形式,丰富与推动了当代文化的建构。诗人自身与创造的个人诗语(艺术话语)有效地成为时代镜像,呈现了敏感而真实的时代面貌。不同时代的诗人的积极书写推动不同时代、时期话语建构,诗人们以“介入”的方式(把诗歌作为人生形式)修复、增补当代文化形式中的诗性思维。

20世纪80年代以来,口语化、日常化的“口语写作”走向反讽中心主义⑥,口语的反讽书写的中心化、标准化、渐成为当代诗写的“逻格斯”,“第三代诗”以于坚、韩东、伊沙、杨黎等的口语写作为代表,他们将反讽作为主要修辞策略,逐渐呈现出秩序化、中心化的写作趋势;由此而形成的口语写作景观,遮蔽了当代诗写的丰富性、可能性。口语写作,从本质意义来看则是讲究叙事性的再现性的写作,当代诗写停留与拘泥于“写什么”的“内容”,“拒绝隐喻”“诗到语言为止”“及物写作”不过是诗人尚未消化、有待厘清的诗歌观念。

因此,当代诗写“如何写”既是诗歌写作技巧意识的探索,同时也是诗歌创作的思维转向。美国新历史主义代表人物海登·怀特所倡导的“后现代叙事”,即话语转义轮回的“反讽”,代表了修辞与文化的成熟状态,以口语写作为代表的“反讽”这种成熟的转义要突破,必然要重新回到隐喻、象征的语言本体的思维。自19世纪以来现代性的危机不断地投射于我们时代的内心深处,反讽话语是一种否定性写作,背后则渗透着强烈的“虚无主义”,其重心是走向语言本体与时代融合。“第三代诗”的“后朦胧诗”一脉则以审美化、哲理化的诗性语言探索当代诗写的可能,呈现时代对诗人的积极影响。这种“后朦胧诗”中的海子、西川、王家新、张曙光等形成“知识分子写作”写作倾向,体现出一种积极建构的文化姿态,他们淡化反讽,并走向诗歌与时代的隐喻、象征为特征的语言本体写作。

诗歌作为一种体裁的同时,更是一种时代精神的折射。“贫困时代,诗人何为?”(荷尔德林语)诗歌的本体追寻与关怀,使得诗歌变成一种活生生的日常媒介,导引着哲理化、诗意化的审美态度生成;在情怀与性灵上的展现,使得诗人们对时代有着天然素养与表现能力,他们追求语言上的张力、结构,通过诗艺的合理展现,强化语言修辞的文本力量。诗歌向时代发声,维系语言与时代的联系。时代文化作为生命外部的现实回声,其表现形式并非单一的历史现实、政治现实、社会现实等,同样也涵盖人类处境中现实存在本身和语言表达与自我超越的性质,它被诗歌语言赋予理解与表现的可能。“在许多情况下,我们必须承认诗歌是灵魂的初创活动。与灵魂结合的意识比起与精神现象的意识更为放松而更少意象化。诗歌中显露出某种力量,它们不经过知识的回路。当我们考虑到灵魂和精神这两极时,灵感和天赋的辩证法就变得清晰了。”⑦诗人打通主客二元的通感、变形、超验、超现实、陌生化等表现技巧,在语言与时代之间进行沟通,彼此影响、各自生长,你我交融,相互依存。endprint

介于语言与时代之间表现之诗,自然是对诗体自身的追求与维系,从活生生的时代现实中找获积极建构的力量与源泉。对语言的清醒认知、积极审视,也让语言与时代保持某些距离与自我警惕。尼采说:“人类的伟大,在于它是一座桥而不是一个目的。”当下诗歌,回归语言本体的诗艺探索与追求,为探索汉语诗写提供了某种可能。这种追求既是诗体自身规律与发展需要,也是审美化、艺术化的生命意识觉醒的时代表现。

德里达,把文学当成一种机制(建制),语言本体与生命意识双重维度的当代诗写,成为时代的有效修复、增补,成为当下文化积极建构的力量与信心。

二、走向深度现实

诗的语言与表现意识的写作,勘探的是一种透过现象界的深度真相与主观现实,从而为客观现实、日常生活提供一种修复、增补的可能。“如果艺术是一种迷狂性的知识,那么这是因为有两种现实,一种是显见的,一种是隐藏的。我们可以通过我们的感官和推理性的智力到达显见的现实,而隐藏的现实则只能由艺术(或哲学)揭示出来。”⑧

尽管“口语写作”一直强调重视日常细节、凡俗生活,用鲜活的口语替代书面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以反讽为话语特征的叙事逐渐成为当下诗写的趋势与主流。当下诗写的“非诗”倾向明显,再现的叙事形式替代了语言本体追寻与表现意识的“诗”的写作。

反讽性叙事,注意对客观现实的悲情细节处理,构成了这个时代的大体写作现状。叙事在当代诗歌的过多关注,摆脱了浪漫主义的、审美化的诗歌元素的频繁涉及,他们重视现象的、肉生的、快感的、吸引眼球的,这种写作无疑走向大众化、娱乐化的时代景观。相对于边缘化、孤寂化的诗的写作,这种趋势自然会赢得市场化、大众化的轰动效应。当下喜剧的、娱乐的精神既萌生出诗人对精神性、审美性的排斥与遮蔽,不自觉地走向了快餐式、娱乐的游戏写作,这就导致了当下“叙事性”的再现的非诗写作的盛行。这种成为主流中心的叙事化为特征的写作潮流,既反映了这个时代的精神一直处于极度压抑与虚无情绪笼罩当中,也隐含着时代精神危机所必然伴随的虚无主义文化思潮。调侃一切、否定一切,成为喜剧社会带有某种否定性、误导性的生命现状。

鉴于当下诗歌写作的非诗倾向与叙事化为中心话语的写作潮流,重提语言表现意识的诗性写作与走向深度现实的写作,让诗歌重返心灵真实。语言表现意识的诗性写作的表现功能指向文学性。诗歌的音韵、词汇、句法,都可以进行话语分析,都可以考察出诗人写作时所表现出来的心理状态与价值立场。“诗歌语言具有了一种实验性,从这实验中涌现了不是有意义来谋划,而是以自身制造意义的词语组合。常用的词语材料展示了不同寻常的意义。”⑨在创作中尽量淡化诗歌对现实的过分纠缠,尽量回归诗体意识的语言艺术,重新激活语言的内部繁殖能力,扩展诗歌的表现可能。诗歌突出语言的诗性功能,自然慢慢摆脱反映论哲学一直影响下的再现、现实思维,最终摆脱意识形态对诗歌创作的干扰,实现语言本位的诗学回归。诗人的独立、清醒,并对时代以艺术形式发声、说话。

历史是文化的结果,其具有客观性,但是这些所谓的史料与现实仍旧有主观性、遮蔽性。当下诗歌语言表现意识的诗性写作走向深度的现实体验,必然根植于历史与语言诗性。海登·怀特等为代表的西方新历史主义主张,从浩渺繁杂的史料中建构起诗性,文学史在多大程度上是被建构起来的。所以,他们也关注到历史书写中的修辞性。历史是历史写作者写出来的,这些历史写作者自然会烙上某种意识与结构,而且“大历史”与“小历史”也有所区别。我们对历史的看法往往看到了大历史叙事,但忽略了小历史的细节、记忆。任何历史都是意识形态的结果。“语言的形式与历史过程不只本身有意思,而且非常有诊断价值,能帮助我们了解思维心理学上的一些疑难而又难以捉摸的问题,和人类精神生活上的那种奇怪的、日积月累的趋势,即所谓历史,或进步,或进化。这种价值主要依靠语言结构的无意识性质和未经理智化的性质。”⑩

西方学者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同样说明了历史包含着诗性与修辞性的成分在内。历史自然是阐释的结果。这就意味着历史越来越与诗性写作靠近。诗歌是探讨生命可能的,从生命意识出发,回归生命意识。“艺术的本质或许就是:存在者的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诗的媒介是语言。语言蕴含生命之思。有了生命意识的诗篇自然比历史更具有哲理性、洞见性。“正是语言把我们投向了语言能指的东西,它通过它的运作本身在我们眼前隐匿自身,它的成功在于它能够让自己被忘却,并在语词之外为我们提供进入作者思想本身的通道,我们因此在事后相信我们是与作者不用说话地、精神对精神地联系在一起。”由语言出发,向生命内部挺进,这恰恰是诗人最为重视的现实之实。“语言究竟是极端复杂的历史建筑。”过去之事,可能之事都是意识与思维的结果,对于生命最终指向未来、可能。这就决定了语言与诗的融合,语言与思想的融合。在这个时代,当代诗歌语言的本体回归与诗性表现意识,推动了当代诗歌的生产、理解、沟通、成长。

诗歌是“是”与“不是”的写作,是追求超验甚过现实的超现实写作,走向世界现实的象征之林。“任何针对存在的特殊提问,在存在中都不相应地有一个‘是或‘否来予以解决。但是,知道为什么存在着问题,以及这些不知道却想知道的非存在是如何可能的,对于这样的问题在存在中是找不到答案的。”既然不能选择理想的生活,就让自己的诗篇导引自己在艺术的殿堂、精神的长廊中漫游、捕捉生命的热度、诗意,从而发现自我,认识世界。“语言的本质就在于,其构造的逻辑从来都不属于那些被置于概念之中的逻辑,而真理的本质在于,它从来都不会被占有,它唯有透过某一表达系统(这一表达系统带着另一过去的印迹和另一未来的胚芽)被搞混的逻辑才是透明的。”诗歌的语言,就是这样一种迂回、神奇的艺术(对写作者而言),它在书写中完成反思与自我塑造、提升的可能,而读者亦同样在诗中操练心灵、情感共鸣。因为自在的、邂逅的灵感,象征与幻想最终将促成某个艺术主题的诞生,也让受众从被遮蔽的生活事实中抵达主观的、深度的现实的沉思与感悟。endprint

好诗更是这现世中一种良药,增补我们强健的体魄与内心。“只有诗人同时既是主体又是客体,既是自我又是世界,诗人自己才能到达绝对真理。”这条探索之路的意义也在于对生命可能的洞悉、生命智慧的捕捉。此刻的“时间”将成为永恒,孤寂也因此而生动、自然地走进读者必然需求的内心。“诗篇”,成为现世的一面镜子。幻想克服了现实的焦虑,成为主观心灵的深度现实,介入当下,不断地让艺术为时代凝聚、裂变新的深度可能。

三、幻想与可能

当下各种符号所形成的语言系统自然与当下大众文化现实不无关联,各种为意识形态引导的现实生活灌输着消费文化、娱乐文化;它的危险之处在于它嵌入毒性,时常被意识形态利用,这种危险具有隐蔽性、摧毁力。它要破坏的正是深度现实的生命回归与心灵感悟,它的危险至害正是慢慢变异属人的内心与精神。语言,变成意志、长官的产物,被集团、集体占有,语言从个性、差异中被疏离,远离了个人、个体的存活状态与思考。没有个人的语言,就如没有穿衣服的人类,它必然走向集体与等级的统领与占有。因而可说,语言成为这个时代最明亮而又灰暗的镜子,它是对人类追逐符号,变得越来越空洞,最终瘦小的躯壳被棺木、坟地这类趋近的符号支配的现实的昭示,但现实的悖论还在于我们清醒地意识到活生生地消费这类冰冷空虚的符号。时代的种种假象、幻象成为社会的装束,光鲜亮丽把内心拉向黑暗深渊,这是时代镜像。时代快感放纵的现实毗邻黑暗,这是我们的精神现状与虚无情绪深有所感的。生活在这一特定的话语时代,个体意味着艰辛与责任并存。诗人个体诗写的荣誉在于对当下诗歌精神独立的清醒与坚守,即使生活失落,精神迷失,也必须表现正经、严肃的诗写。当下文化是修辞的产物,远离人的非人特征,它加重了我们的心灵异化。文学叙述,包括反讽的叙述在内,很好地实现这一目的,它们既是历史最好的修补、编织,也往往是作家们最后坚守良知的阵地。

当代诗歌的精神重构,多少带上伦理学、道德学色彩。但是,任何一个对时代充满敏感与担当情怀的诗人都会担负起这样的精神拷问。尽管有许多自称为民间写作的诗歌流派,但也不自觉地滑入官方意识倡导的文化意识,当下诗歌写作不自觉与大众文化合流,这类写作仍旧是共谋、合谋的结果。重谈诗歌的责任,从认识自己、自我开始,如果没有这一前提,我们就无法辨识真正的诗歌。寻找当代诗歌精神,诗人必须洞见与跳过时代幻相,抵达被现实遮蔽的深度真实。时代总比人性慢几拍。对任何一个时代,我们总有许多埋怨,但恰恰是这类批判与反思的意识推动了人类的文明。无论西方的中世纪,还是中国历史的专制,体制化、系统化束缚了人类观照自身的可能。体制是一个系统,系统则意味着稳定、坚固,而文明作为一种道德、思想、艺术的标准则代表着开放、可能。体制倘若没有质疑、批判,它则会落入圈套、因袭,开放的、可能的文明也会被系统、旧俗捆绑。只有当体制与文明联结时,体制才成为文明,文明也走向体制。

诗歌像奔走四方的幽灵横闯着时代的痛处。诗歌让历史与现实发出回声,同时它也处于不断幻想、建构,它在语言深处凝聚成果决与清醒的信心。诗人成为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不断对社会发言,批判,质疑,捣毁板结的、因袭的结构与系统。它播撒友爱、悲悯心。它既是历史的偶然事件,也是内心最为饱满、强大的理想图景。“写作是这样一个空间,在这里,语法的人称和话语的始原,相互融合、缠结,并消失在不可辨识的状态中:写作是语言的真理,而不是个人的(作者的)真理。因此写作永远比言语走得更远。同意把自己的写作说出,就像我们现在做的这样,这就只是在告诉他人,他的言语是被需要的。”诗歌本身无关政治,但诗歌却无处不是现实境遇的内心回声。幻想与象征的写作将我们从赤裸裸的客观现实、日常际遇拉向了内心与意识深处的空白地带与深度真实,向时代发出孤寂但异常有力的生命回声。

诗歌写作是个人、个体对时代精神的投射,自然也与诗人的时代、社会发生关联。诗之影响在时代面前往往微弱,但对于文化却有着重要的潜在影响。“凡是作家所在的地方,惟有存在在说话,——这意味着话语不再说话,而是存在着,把自身献给了存在的纯粹的被动性。”诗人的认知、审视显然要走在时代之前。因而,真正的诗人,或者有所追求的诗人,是非常机智、耐心的漫游者、艺术家、思考者、哲人,他们必然与所处的时代保持距离。当下诗歌的批评与研究过于重视诗人的社会生活现场表现,终究诗歌成为少数人的艺术,尽管优秀诗人、经典作品影响了时代的文化,但这毕竟尚是少数。“人们都一直认为艺术是与美的东西或美有关的,而与真理毫不相干。产生这类作品的艺术,亦被称为美的艺术,以区别于生产器具的手艺工。在美的艺术中,并不是说艺术美就是美的,它之所以被叫作美的,是因为它是,产生美。相反,真理归于逻辑,而美留给了美学。”诗歌成为艺术的标志也往往在于它与时代保持距离,与当下文化保持距离。诗歌是艺术中最为精英的艺术,它的位置很高、高不可攀,也高处不胜寒。精神传统在这个时代是断裂的,诗人热衷正义与理想,铲除、清理汉语背后因袭的意识形态之毒,也变成写作的必然前提。“大地离不开世界之敞开领域,因为大地本身是在其自行锁闭的被解放的涌动中显现的。而世界不能飘然飞离大地,因为世界是一切根本性命运动的具有决定性作用的境地和道路,它把自身建基于一个坚固的基础之上。”我们倡导诗歌与公共生活的耦合、沟能,也要警惕时代、社会的集体意识绑架、劫持诗歌本身所承担的人文精神、普世伦理。对于一个极权、强权的体制而言,这种清醒而疏离的写作思维尤其重要、可贵。

当代诗歌的语言尽管对语言有着清醒的审视意识,但绝大多数的写作语言还停留“器”的层面,语言在此处仅充当了工具与触媒。只有当语言与天地神人融注一起,这种语言也自然走向道之生成,这种诗思融为一体。“语言在产生时对于直接境况有一种起支配作用的关系。不管它是信号还是表达,它首先是对于这一环境中的那种境况的这种反应。在语言的起源中,直接当下的特殊性是所表达的意义中的一个突出因素。”象征、幻想的超现实写作,把我们从这种工具论、反映论的语言思维中解救出来。这种类型的语言,凝聚生命的深度情感与体验,穿过现实遮蔽的意识,完成诗歌作为艺术的审美与认知功能,走向心灵与主观的深度真实,为现实日常提供另一种生命思之可能。当代诗歌的语言探索,完成了历时的语言工具论的转型任务,同时也完成了时代的精神突围。语言不仅是具体可操作的媒介,也是精神内心的情感触媒,它既是具体的语料与可分析的单位,也是生命勘探、质询的精神因子。endprint

语言作为语言的诗性哲学追寻的方式,则意味着语言能成为人类重要的认知思维,可以穿越与破除各类政治意识形态之间的纠结关系。“揭示是世界记号永远意味着与对事物的某种无知的斗争。”一百年来,学者仍旧在纠缠中国新诗中文言与白话何是何非,他们无疑是将语言看成切割的单位,却忽略了这种文化血脉中的连接关系。将语言放在可以切割的工具层面,白话的存在的合理性不是语言的合理性而是人为的命名的合理性,将语言放在工具的层面切割语言,无疑将语言的高度与功能降至工具层面。在某些时刻语言自然有其系统、稳定的功能结构,但语言更关注的是它的差异性、去总体性。“任何研究的基础,表达。包括意义的研究,其中就有表达的基础:意义。”索绪尔、列特斯维劳斯、罗兰·巴特、拉康、德里达、乔姆斯基的语言学的研究,既是语言的研究,又非仅仅局限于语言的研究,他们通过微观与具体的语言的实证研究却拆解了背后渗透的各种纠结的文化意识形态。他们是语言学家,更是一个诗人、哲学家,这种语言的开放研究也为当代诗歌的语言探索提供了另一种镜子,他们走向生命可能与人类思维的跨界眼光与文化视野。

尽管我们诉求这样的文化视野,我们不断践行诗写理念,但这也变成一种挑战与耐心。事实上,当代诗写,往往远离了现代诗歌在语言本体上的表现意识,我们将这种的诗歌语言与哲理观照看作是一种写作的目标去追求与实践。“诗歌形象在其新颖性和主动性中具有一种特有的存在,一种特有的活力。它属于一种直接的存在论。”重提回归语言本体的诗体意识,重视时代的介入与再现关系,将两者有效融合成一种“表现”力量,既强化汉语诗歌的文学性的精神追求,也丰富了当下文化的表现可能。“语言都不是由一套肯定的和绝对的价值组成,而是由一套相对而存在的相反或相对的价值组成。”

语言、时代表现之间必须确立一条精神通道,在语言与时代之间生成对话、沟通关系,它们共同组合成神奇的文学、文化文本,见证与推动着文化意识的转型与建构,最终实现生命意识与时代历史的双重在场。“符号停留为在任何时刻都可以被完整地解释和证明的某种思想的单纯简化。表达唯一的却是决定性的效力因此就是用我们真正为之负责的那些意指行为来代替我们的每一思想对所有别的思想的混乱暗示(因为我们在知道它的准确范围),就是为我们而恢复我们的思想之生命。”回归语言、时代的表现意识,这对当代诗写、突围充满了挑战,也极具意义。

在这个时代、文化语境中,我们可能要将视野投入思想自身、语言自身。优秀的诗歌是没有地域的,用一个地域文化、地理身份概念无法圈定一批诗人,诗歌写作是没有边界的。诗歌是所有在生活中忙碌、挣扎的时代回声,也是拥有各种世俗成功但却在思想道路不断捕捉生命可能的精神居所。

【注释】

①[美]费雷德里克·詹姆逊:《语言的牢笼—马克思主义与形式》(上),钱佼汝、李自修译,23页,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

②③[德]威廉·冯·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姚小平译,21、25页,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

④[美]纳尔逊·古德曼:《构造世界的多种方式·序》,姬志闯译,伯泉校,19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

⑤[美]约翰·菲斯克:《解读大众文化》,杨全强译,29页,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⑥董迎春:《当代诗歌:走向反讽中心主义》,载《社会科学研究》2012年第3期。

⑦[法]加斯东·巴什拉:《空间诗学·引言》,张逸婧译,7、2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

⑧[法]让-马里·舍费尔:《现代艺术:18世纪至今艺术的美学和哲学》,生安锋、宋丽丽译,21、26页,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

⑨[德]胡戈·弗里德里希:《现代诗歌的结构:19世纪中期至20世纪中期的抒情诗》,李双志译,4页,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

⑩[美]爱德华·萨丕尔:《语言论》,陆卓元译,1、9页,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

[德]马丁·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21、21、35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

[法]莫里斯·梅洛-庞蒂:《世界的散文》,杨大春译,9、17、39、3页,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

[法]罗兰·巴尔特:《符号学历险·导论》,李幼蒸译,7、166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法]莫里斯·布朗肖:《文学空间》,顾嘉宸译,8页,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

[英]怀特海:《思维方式》,刘放桐译,37页,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

[瑞士]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手稿》,于秀英译,283、65页,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董迎春,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本文系2011国家社科项目“朦胧诗以来现代汉语诗歌的语言问题研究”的阶段性成果之一,项目批准号:11BZW096)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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