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的困境与书写尴尬

2016-03-23 13:38李振
南方文坛 2016年1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小说精神

20世纪90年代以来,知识分子话语失去了它原有的影响力,处于一种时刻被解构甚至是被讥讽的境地——很多人开始过度阐释它的精英意识,嘲笑它的理想与激情,批判它的现代性追求,而这些说法大有市场,颇受欢迎。在这种知识分子话语的失利背后,是关于人性、人道主义、启蒙、重申五四精神等1980年代价值理想的退潮或是中止,是20世纪提前结束的一个结果。随后而来的新写实、后现代、新左派、新国学成为提前进入21世纪的急先锋,成全了文学与文化在意识形态或政治干预下的妥协和随波逐流。从这个意义上说,1990年代以来的文学创作,有相当大的一部分与主流意识形态密切配合,总体上呈现出意料之中的平淡、稳妥和驯服之态。在这个前提下,近年出现的几部长篇小说就显得别有意味,像刘心武的《飘窗》、刘醒龙的《蟠虺》、刘庆邦的《黄泥地》以及阎真的《活着之上》等。这并不是说它们在大文化语境中产生了多么强烈的突破力量,而是对知识分子的关注和书写呈现出比较清晰的现实介入感,让知识分子话语有了被重新谈论的可能。

一、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

通常的知识分子书写,往往离不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关注的是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强调的是“独善其身”或“兼善天下”的情怀,唯独缺少的是对如何“穷”和怎样“达”的讲述。1990年代以来,随着知识分子参与的知识生产方式的变化,一方面是机遇、待遇的不断丰富,另一方面是国家针对知识分子新的管理和引导带来的种种限制和阶层分化。虽然《活着之上》并非意在揭露大学黑幕,但它以细致具体的描述,展示了一批中国知识分子在新历史条件下的生存状态。

聂致远的学术之路开始于硕士导师的选择。心机颇重的同学蒙天舒考取了研究生,却提出跟聂致远交换导师。交换的结果在三年后显露出来,蒙天舒留校工作,而聂致远只能去麓城郊区一所中学做了历史教师。在这里,聂致远要面对的是如何挽救爱情。恋人赵平平的母亲提出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你们在麓城怎么安家?”被理论充实着的聂致远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空洞,在现实生活面前,“钱才是硬通货,才是底气,才是骄傲”,而他去考博最主要的动机,不是学术的需要,而是以一个“未来”暂时掩盖无法安家的窘态,正如他的恋人所说:“你明年考上博,我也给我妈一个说法”。在此,聂致远所追求的,亦被小说作为一种精神标尺的清贫寂苦中“从容、淡定”做一件“伟大而不求回报的事”的人生信条,与现实生活的要求和法则碰撞出尖锐的矛盾。当然,这也只是一个知识分子的精神诉求被“活着”胁迫的开始。

且不说精神追求的实现,仅仅是“活着”就困难重重。当聂致远博士毕业到高校任教,整个人就如同安置在转笼里的仓鼠,无论如何奔忙,都是徒劳。妻子的工作编制长期不能解决,论文的发表、科研项目的申报没有门路,女儿的出生让聂致远在生存规则中感到恐惧,副教授、教授,职称评定像是时刻伴随他的紧箍咒……阎真虽然以一种合并同类项的方式把现实的生存困境集中于聂致远一人身上,但并不影响故事的可靠,依然逻辑顺畅,细节翔实。究其原因,“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信条触发了聂致远生存的多米诺骨牌,其中生存的种种可能,转机发生的种种可能,都一块块接连倒下。虽然我们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被作者以身边人身边事拼凑起来的故事,却并不会因此产生太多“偶然性”的质疑,反而更愿意去接受聂致远的生活被一步步卡死的“必然”。

作为小说里人格理想崩塌的映照,蒙天舒的“成功之路”更有力地揭示出当下高校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然而,蒙天舒的生存状况并不比聂致远轻松,在大学毕业的二十年里,就像下着一盘漫长的棋,处处算计,处处小心。本科毕业论文调换指导教师以获取考研时的特殊照顾;硕士导师选择上的盘算直接带来了毕业后的留校工作;博士毕业时不计成本地运作优博,直接获得大笔的资助并伴随着职称、住房等多方面的优待;外出参加学术会议,义务承担起会务的工作,为的是接近那些学术界的权威和重要刊物的编辑;跑项目,拉关系,最后坐到副院长的位子上。蒙天舒的选择在小说中成为高校知识分子唯一的生存法则,成为如何“活着”的教科书。作为“成功者”的蒙天舒,虽然心机满满,处处抢先聂致远一步,又何尝不是一个应该被同情的角色?他全部的所得都隐藏着交易,这是一种变相的代价,他远远不是这套生存法则的制定者,而只能削尖了脑袋去迎合、去适应。后来九十周年校庆的聚会上,做生意的凌子豪那句“谁没见过几个处干,小萝卜头来的”,无疑构成了对蒙天舒钻营之路和最后成果的尖利讽刺。因此,如果我们仅仅以一个反面形象来理解蒙天舒大概会辜负了这样一个人物的存在,毕竟他也是那套生存法则的受害者,仅是一粒看上去光鲜亮丽的炮灰。他在导师、在童校长、在项目评委和刊物编辑面前唯唯诺诺、俯首帖耳,在聂致远们面前却是趾高气扬——他的分裂和痛苦,他所面对的生存困境,都藏在小说背后。同样道理,在权威刊物做副主编的周一凡,看似已经处于食物链的顶端,但当他拿着厚厚的一沓酬金看也不看丢进包里,却还要在路上补充一句“一个人生活在北京,他就没有办法”的时候,我们也就不得不承认他处在同样的困境中无法脱出。

当我们以普遍的同情关注聂致远这样的“失败者”和蒙天舒、周一凡这样的“成功者”,就可以把问题引向深处。有的人拒绝道义上的让步,在生存面前成为规则的牺牲品,有的人参与交易,获得利益,但同样要付出代价。在这些浮于表面的待遇、职称背后,在一种被简单化的人格让步与否背后,到底是什么造成了所谓失败者和成功者共同的牺牲?这样的知识分子生存困境,仅仅是人格力量、人生抉择的问题,还是在异化的学术、教育体制之下根本不存在选择的问题?《活着之上》不同于之前的《沧浪之水》,后者虽然貌似官场小说,但在情节的发展中,池大为心理的转变成为左右故事走向的关键。池大为前期的清高与拒斥跟后来的妥协与迎合,发生了明显的断裂,小说也在这种心理变化上颇下功夫。所以,《沧浪之水》因为这种心态的转折而具有了超越官场的普遍意义,它在讲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同样的姿态调整置于商界、学界乃至日常生活都会产生相应的结果,而不会出现难以运转的生涩局面。而《活着之上》更多呈现出一套不为小说人物所控制的规则或制度性弊端,它依靠结实的细节来推动。小说里的人物既没有出现心理或生存状态的急剧转折,也不可能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即便出现例外,那套规则依然运转如故不受影响。因此,相对于《沧浪之水》发掘出的心理与人情事故的普遍意义,《活着之上》有着更强的针对性,它是具体的、实在的,是可以对号入座的。endprint

虽然阎真一再强调小说的写作不是指向揭露学术黑幕,但其间对高校科研、教学、教师生存状态的具体讲述,切实地把人们的目光引向这例大家心照不宣的时代顽疾。阎真在这套异化的规则中,带着切肤之痛,以具体的细节、片段铺开高校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并进一步发出了“活着之上”如何选择的质问。当然,这样的质问可能无法回答,整部小说也因此显露出它残酷的一面,这种残酷和小说的批判性融为一体,以致有人说,我讨厌这部小说,看着小说中的人走过的路,就像看清了自己悲剧的下半生。

二、启蒙或知识分子人格的坍塌

从某些角度看,对启蒙的反思似乎成为1990年代以来知识界的一个共识,但在这一共识之下,却隐藏着截然不同的取向。对一些人来说,反思启蒙是对启蒙方式的思索,其中的期待是如何使“启蒙”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产生更大的现实效用,它是对1980年代启蒙理想的延续和启蒙方式的纠偏。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即便不完全是怀着窃喜看启蒙的落寞,至少也是将反思变作消解,试图从启蒙之外另寻道路。刘心武的《飘窗》和刘庆邦的《黄泥地》则以不同的方式介入到对启蒙的反思之中。

薛去疾的住所临街又是四楼,他对这里有着特别的偏爱,“既有一定的安全感,又可以很方便地观察外面街道的动态”。街边的摊位,租住于附近的各色人等,虽然给薛工这样的中产人士带来种种不便,但他常常请来访者欣赏窗外的“清明上河图”,并强调正是因为这些“社会填充物”的存在,楼上的生活才变得丰富多彩。如果这仅仅是一个孤立的桥段,那么它充其量不过是“小布尔乔亚的无病呻吟”。然而,当街面上的江湖人物与楼上的退休工程师发生关联,“飘窗”便产生了某种隐喻的可能。

庞奇本是江湖人物麻爷的保镖,吃香喝辣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这个街面上的人一下子把自己的困惑摊在了楼上人的面前:目标在哪里?终点在哪里?哪里是自己的家?家里有哪些自己的人?于是,街面上的人变成了奇哥儿,楼上的人变成了伯,先是漫无目的的闲扯,后来就成了《悲惨世界》,成了平等、公正、尊严、自由、正义、人道,成了谅解与宽恕。从庞奇的变化看,薛去疾似乎实现了对他的启蒙,但是戏剧性的转折发生在小说最后,为了这间有飘窗的房子,楼上人跪拜在麻爷面前,而从街面上庞奇嘴里喷涌而出的是“人活一世,尊严为上”。这对翻转的矛盾在最后被完全激化,庞奇“我先杀了你”的怒吼让所谓启蒙烟消云散。

小说似乎在警示着启蒙的困境,当它发生在阁楼之上,一切运行良好,街面上的庞奇不但把薛去疾视为精神上的父亲,而且后者也获得了某种被接受被尊敬的满足。但是事情终归要落到地面,飘窗后的薛去疾不可避免地要去面对麻爷、面对夏家骏等有着现实强力的江湖人和伪君子,还要面对顺顺、小电工这些被困于现实无比服帖的小人物。于是,这些无力拯救和无法拯救都让飘窗后的人与事就变得空洞无力。从这个意义上讲,“飘窗”是饱含讽刺与尴尬的,那些高尚而美好的设计因为一层玻璃无法落到地面,将楼上的人悬置起来,而在楼上发生的“启蒙”一旦落入街面的现实,却要先从启蒙者而不是被启蒙者那里不可挽回地坍塌,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可能让后者从之前的迷失陷入加倍的绝望和疯狂。在这里,刘心武以“飘窗”为喻,完成了对知识分子启蒙理想的反思,而这类知识分子在现实中的无力与自身人格的缺陷则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作者设计中启蒙失力的题眼。

相比《飘窗》对知识分子及启蒙自身的反省,《黄泥地》更关注外部现实带来的启蒙困境和对知识分子的挤压。房国春只不过是县里的一个中学老师,却在房户营有着至高无上的话语权。房守成曾为房守现分析房国春在村里产生巨大影响的五个条件:一是辈分高,二是村里唯一上过大学的人,三是性子耿直爱打抱不平,四是在县城教书多年不少干部都熟悉,五是乡党委书记是他的学生。这些条件不见得是房国春自我认定的标准,对他来说,“为生民立命”和“兼济天下”才是他在村里为人行事的信条。但对房守成等人来说,这些条件却是搬出房国春笼络村民反对村支书的重要筹码。房国春知识分子的自我认同或者说中国传统“士”的精神与房守成等人盘算的外在因素相互碰撞,才促使房国春成为乡村权力斗争的枪尖矛头,也由此展开了他悲剧的人生。

小说一步步铺排开房国春如何在村民们的哄抬、利用下,实现了部分人争权夺利的目的,却将自己逼上上访之路,落得家破人亡。关键是,当他落难之际,那些曾经视之为“精神领袖”的村民所表现出的冷漠、嘲讽,又一次让事情回到了百年前的文化命题:有关国民性以及如何启蒙。房国春固然有他坚忍的一面,即便被折磨到失语也不曾妥协,但当宋建英喊着他的小名叫骂时,房国春在房户营的时代结束了。当然,这也只是一种象征,乡土中国早已土崩瓦解,原本由宗族、乡绅维持运转的伦理秩序只剩断壁残垣,传统士大夫阶层尽数斯文扫地。在这种情况下,新的乡村秩序与权力规则对房国春代表的有着中国传统文人色彩的底层知识分子的无情碾压,注定了他们只能沦为时代与坚硬现实的牺牲品。他们在表面上似乎还维持着乡绅或领袖的体面,但这层窗户纸一旦捅破,不必说与权力对抗的可能,就像农妇宋建英的谩骂,也只有硬着头皮聆听而后殴打儿子出气的份。小说里,现实政治运作的残酷与复杂,不断撞击着房国春们以传统文人品格获取自我认同的渴望,不断粉碎着“为生民立命”的人生诉求,唯独剩下一份孤零零又空荡荡的悲壮和凄凉。雨天的回村路上,“泥巴起来得可真快,看着地还是原来的地,路还是原来的路,可房国春的双脚一踏进去,觉得往下一陷,就陷落进去,稀泥自下而上漫上来,并包上来,先漫过鞋底,再漫过脚面,继而把他的整个脚都包住了”。脚与黄泥地的纠缠正是底层知识分子精神与生存困境的双重写照,强烈的人格与精神追求胶着在新的乡村秩序和权力游戏之中,挣扎越是激烈陷得越深,难以自拔当然也就难逃悲剧命运。

1990年代以来启蒙思想的退潮和知识分子话语的没落,与知识分子自身的问题密切相关。在作家眼中,那个被悬置起的“飘窗”,那个高高在上的精神牢笼,让启蒙如同飘浮于空中的海市蜃楼。同时,1980年代到1990年代政治、文化氛围大幅度的扭转,在很大程度上抽掉了启蒙及知识分子话语的生存土壤,知识分子的精神诉求也只能做困兽的挣扎。《飘窗》和《黄泥地》相去甚远,一个发生在城市,一个发生在乡村,一个讲高级工程师,一个写县里的教书先生,但两部小说犹如硬币的两面,实现了对启蒙和知识分子话语坍塌失力的全面呈现,它们合力拼凑出转变发生的复杂图景,并以一个当事人的身份,进行着一种属于1990年代也属于当下的思索。endprint

三、转化方式与书写尴尬

无论是《活着之上》对知识分子生存困境的讲述,还是《飘窗》《黄泥地》对启蒙和知识分子话语困境的反思与清理,它们在总体走向上都是清晰的。但是,如何将其转化为具体的人和事,转化为可靠的情节,如何让它在小说里产生恰当的作用,则是另一个需要仔细考量的问题。

《活着之上》在揭示高校知识分子生存困境的同时,更热衷于以此树立起某种理想的知识分子品格。聂致远虽然处于纠结、挣扎之中,但在小说里还是责无旁贷地承担起这样的职能。于是我们看到,小说在开头结尾都以曹雪芹写《红楼梦》作为一种象征和旗帜。大学毕业二十年后,聂致远再次回到西山,面对曹雪芹生活过的地方,心中感慨万千:“时势比人强,这是放弃的理由,又不是放弃的理由”,“我只是不愿在活着的名义之下,把他们指为虚幻,而是在他们的感召之下,坚守那条做人的底线”,“毕竟,在自我的活着之上,还有着先行者用自己的血泪人生昭示的价值和意义,这是真实而强大的存在,无论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能说他是他,我是我,更不能把他们指为虚幻”。然而,这更像是作者的画外音,我们不可能将作者的声音与小说的人物生硬地牵连起来,它唯有以具体的方式化为情节、化为语言和行动,才能被视为作者态度的有效表达。很可惜,我们从聂致远身上并不能发现这种有效的转化,小说呈现出的更多是人物欲求不满而产生的愤恨。其中,有一些细节值得注意。蒙天舒到北京跑优博,颇费周折,于是聂致远安慰道:“折一折腰是暂时的,头上有了光环是永久的,只要出了门头上有光环就可以了”,同时又提醒说,“提烟酒的袋子里有红包,你告诉人家没有?人家明天烟酒送人了,还不知道里面有东西。”这俨然是一副老江湖的面孔,是无法与作者预期的“价值和意义”相对接的。等到聂致远入校任教的第一次课,指着黑板上的方程式调笑,“人家学习那么枯燥,将来工作又那么烦躁,可能还有化学辐射,人家多拿点钱,那也是应该的,那点钱我宁可不拿”。小说围绕“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演绎出聂致远的课堂教学,但字里行间让人读出的却是教条的灌输,是对学生齐声回答“能——够”的简单期待,是“聂老师这个博士,可不是只有一个头衔”的虚荣。此类种种,小说悬架起来的品格、价值和人生抉择非但没有成功能投射到人物,使之产生由内而外不断辐射、扩散、映照的精神力量,反而不自觉地让聂致远面对蒙天舒等在言谈举止上弥散出酸溜溜的醋意。收入、项目、职称,包括冯教授不看春晚的段子,都带有把生活的表象作为知识分子品格象征进行简单化处理的倾向,这种观念到叙述的无效转化,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小说所能企及的精神高度。

《活着之上》也在为我们出着一道选择题,那就是在利益与品格之间如何抉择?当然,它也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小说详尽地呈现出当下高校教育、科研体制的弊端,并以此成全聂致远们的无奈。但是,文中随处可见的道德与市场、人格与金钱的简单对立,却无助于问题的解答。它把制度性的弊病与市场经济混为一谈,殊不知市场才是对抗这套体制的唯一砝码。市场的存在为个人“活着”提供了可能,它破除了聂致远们被绝对地束缚于体制的危机,让人们拥有了选择的权利,让学者、教师与体制之间存有了一段疏离、弹性的地带,而如小说所流露出的对市场的拒斥,只会让人陷入更无可奈何更绝望的境地,使“活着之上”成为一道无解之题。

《黄泥地》和《活着之上》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中国传统文人的精神诉求来激活现实主义创作针对当下的批判功能。但是,这种精神与现实变化的对接却常常出现问题。这两篇小说大概要从两个层面看。一是故事层面,中国传统文人的精神诉求被安置在一个具有强烈现实对照意义的情节里能否实现它全面具体又细致的渗透。在这个问题上,《黄泥地》采取了一种相对机智的处理方式,它将中国传统文人的品格、追求置于一个封闭的个体中,并以它与外界的冲突来达成对它的强化。就如我们无法将房国春完全看成房户营的一员,他在房户营辈分很高,却有一个县中学教师的现实身份,他之所以能够在乡村发生作用,主要是因为他与乡村之外的关系。因此,房国春能够自由地游离于乡村与乡村之外,他即有县里人的身份,同时具备乡绅或中国传统文人的自我认同,所以他的“为生民立命”、他的上访与上访受挫、村民对他的景仰和利用,都有着可寻的逻辑线索。于是,当它进入故事层面,也就显得自然、顺畅。《活着之上》在这一方面就略显生硬艰涩。阎真在小说开始就有一种强烈的预设:知识分子应该怎样,高校应该怎样,知识分子在这样的环境里应该怎样。问题是,当作者这种精神追求全面地笼罩故事,它就会处于一个理所当然无须辨析的自循环中,人物和环境只能生硬地撕裂才能制造出矛盾。那么这时候,作者在小说中的行动就会异常尴尬,读来便会让人不时发现一个忙乱、失措的身影。故事之外,还有小说的现实指示层面。我们相信《黄泥地》《活着之上》不会把关注的目光仅仅停留在完成一两个独立的故事,它是针对当下问题发言的创作,包含着相当大的现实期许。两部小说都在张扬着中国传统文人的品格,似乎想以此来重新激活现实主义的批判功能,重建一个时代的道德伦理与精神信仰。但是,中国传统士大夫的理想和乡土中国的士绅情怀,能否担此重任或能否在当下产生预期的效用,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正如陈福民先生在《〈活着之上〉:天问的回声》中所指出的:“小说中主要人物精神世界的关键词,多与气质、节操、风骨、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等中国古典文人的精神信仰有关。而西方知识分子那种对世界本体认知的狂热、对社会结构分析的痴迷等特性,在《活着之上》的知识分子那里基本没有痕迹。知识分子个体的道德精神自我完善、知行合一,对于阎真的知识分子观来说是首要功课。”时代道德伦理与精神信仰的重建,不是依靠某种单一信条便可实现的,它更需要制度、市场、文化、思想等多方面的共同协作,而无论《黄泥地》还是《活着之上》,似乎都把它简单化、单一化了。

刘醒龙的《蟠虺》也尝试以知识分子为轴展开叙述,将知识分子的不同选择作为故事推行扭转的动因,小说为此把郝嘉、曾本之、郝文章、万乙与马跃之、郑雄等人在学界、官场进行了阵营化的处理。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自杀的郝嘉一直贯穿小说始终,他与曾本之好似分别扮演着灵魂与肉身,郝文章与万乙的存在则暗示着某种文化人格的香火不断。郝嘉自杀的时间又恰恰是时代转折的关键,这无疑是对1980年代知识分子理想的缅怀与重申。郑雄则在小说中由之前的溜须拍马、急功近利走向了最后的突变,成为作者故意留下的一个缓冲空间,当然这本身也是一个非常理想化的设计。但是,这些精神理想的追求将以什么样的方式被讲述,同样困扰着刘醒龙。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非常诡异的局面——考古、青铜重器、曾侯乙尊盘、甲骨文书信,都成为营造悬疑氛围的密电码,一个不需要时间背景、不需要历史语境的悬疑故事与1980年代知识分子精神理想实现了同样虚幻的嫁接。

面对《黄泥地》《活着之上》《蟠虺》等作品,我们不难发现其中知识分子书写的尴尬。人格理想、精神追求,不可避免地带着时代印记,这些重申理想之作,让一个时代之精神在另一时代之现实发生效用的设想当然没错,甚至是值得尊敬的。但小说毕竟是小说,良好的设想如何变成一种有效的文学表达,则依然是值得继续探讨和继续尝试的问题。

(李振,吉林大学文学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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