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融
古为今用 借古开今——书画收藏与创新漫谈
□徐建融
Making the Past Serves the Present
Xu Jianrong
Talking about Calligraphy and Painting Collection and Innovation.
清乾隆 白玉雕仙童捧寿匜
习近平总书记2014年10月15日“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我们要坚守中华文化立场,传承中华文化基因,展现中华审美风范……‘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实现中华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梳理自魏晋以降千百年来的中国书画收藏史,足以证明,当收藏被用于“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则书画的传统得以实现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当收藏不用于“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则书画的传统就难以实现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从顾恺之的《画评》和谢赫的《古画品录》,对公私藏品的鉴赏品藻,可以看出,身为画家的他们决不是为收藏而鉴赏,而是通过对藏品的鉴赏评定优劣,辨明理法,从而扬弃、吸收,用于自己创作时的借鉴。《画评》中,顾恺之对卫协、戴逵等前辈画迹的分析,具体而微,言辞褒贬抑扬之间,无不有助于画家创作的可操性。他本是卫协的学生,“古画皆略,至协始精”,而到了顾恺之,更达到“苍生以来,未之有也”,可见他正是从公私收藏的前贤画迹中借古开今,完成了创造性的转化和创新性的发展。谢赫的《古画品录》,其本人的创作虽成就平平,但他提出著名的“六法论”,却对当时后世的绘画创作产生了“万古不移”的影响力。所谓“六法”,以当时的绘画创作以粉本小样为依据作按图施工的事实,总结出具体的操作程序:当实际的创作,画中的形像大于粉本中的形象,如大幅面的壁画,则用放大的办法“转移”到壁面上,是为“传移”;当实际的创作,画中的形象等于粉本中的形象,如手卷之类,则用拷贝的办法“摹写”到绢或纸上去,亦即顾恺之所说的“以素摹素,当正掩二素,任其自正,而下镇使莫动”。是谓“传移模写”。粉本的形象多为一行队列的横向展开,而实际的创作往往将人物作上下三四层排列,这就需要在构图上重新调整,如《八十七神仙卷》之与永乐宫壁画《朝元图》、手卷《莲社图》之与立轴《莲社图》。是谓“经营位置”。粉本的形象基本上是概念化、类型化的,个性的刻画不够深刻生动,这就需要结合现实生活中相应的真人以生动之,如“天子即如来”,“菩萨如宫娃”之类。是谓“应物象形”。粉本的形象线描,主要在于准确地勾出其轮廓,对于自身的表现力则容有不足,而正式的创作则需要以粗细长短、轻重快慢的用笔来表现或如春蚕吐丝、或如吴带当风、或如曹衣出水的节奏骨气。是谓“骨法用笔”。粉本多为白描而不施色彩,正式的创作则必须上彩,其依据何在呢?不少粉本上,多有色彩的标记,如衣服用“工”(红)、裤子用“六”(绿)等等,画家创作时便按照粉本的色彩分类标记涂染色彩。是谓“随类赋彩”。这五条全部做到、做好了,这件创作便达到“气韵生动”。可见中国画的“六法”论,正是谢氏从公私收藏品的鉴赏中总结出来的,而决非从《周易》、佛经、文论、诗品中总结出来的。
华岩 松鹤图
蓝瑛 云壑高秋图
至宋代,公私收藏达到大盛,从中取鉴以创造新的画风也达到大盛。论私家收藏,李公麟于“法书名画,少阅视,即悟古人用笔”,“凡古人名画,得之必摹临,蓄其副本,故其家多得名画,无所不有”。从史料所载其临摹过的前人名迹,有顾恺之的《女史箴图》、《洛神图》、韦偃的《牧放图》、韩幹的《立马图》、《狮子骢图》、李昭道的《摘瓜图》、《海岸图》、吴道子的《四护神图》、《天王图》等等,且其临摹古画,定用绢素,且敷以丹青,以求“全法”、“酷肖”。然而转化为个性的创造,则多用纸本,而出之以“不施丹青,光彩照人”的白描,成为一大创格。
王诜贵为驸马,宝绘堂中所蓄,“锦囊玉轴三千幅”。对于堂内阅画,东挂李成,西挂范宽,以为“李公家法,墨润而笔精,烟峦轻动,如对面千里,秀气可掬。次观范宽之作,如面前真列峰峦浑厚,气壮雄逸,笔力老健。此二画之迹,真一文一武也”。而他的借古开今,主要在以李成为根本而融化诸家之长,别开较之李成更尖新颖秀的格调,后人称之为“工将妙思传新法”。
论皇家收藏,则以宣和为极盛。且宣和内府的收藏与宣和画学、宣和画院三个机构同步开展。内府的收藏,不只是作为宝贝藏着不让人看,而是用作画学的学生学习、临习的参考。所谓“取法乎上”,从历代名家的名作真迹中,学生们的画艺当然得以突飞猛进,然后成为画院的待诏。邓椿《画继》载:“某在院时,每旬日,蒙恩出御府图轴两匣,命中贵押送院,以示学人。仍责军令状,以防遗坠渍污。”所以,“一时作者,咸尽精力,以副上意”。有一次赵佶出题“列子御风”命图,众学生、画史各尽其能而为,完毕再出示前贤同名原作,立意高妙远在众人之上,众史叹服,得悟益深。这种把顶级的藏品直接用于教学、推动创新的做法,为赵佶的一大创举,宣和时期画坛之大发展、大繁荣,泽及南宋,固然有多方面的原因,而将藏品用于教学以推动创作,无疑是一个重要因素。
元代虽公私收藏皆有,而尤以私家收藏更盛于公家。且公家收藏,并未用于创作的借鉴,而私家收藏则尤继承了保存者藏以致用、借古开今的传统。以赵孟为例,庋藏既富,临摹尤勤,有摹唐人《二戏马驹图》、摹韩幹《牧马图》、摹龙眠《飞骑习射图》、临王诜《烟江叠嶂图》、临郭熙《溪山渔乐图》、临赵佶《水墨草虫图》、仿李思训《秋景图》等等。如其自述:“仆自幼小学书之余,时时戏弄小笔,然于山水独不能工。盖自唐以来,如王右丞、大小李将军、郑广文诸公奇绝之迹不能一、二见。至五代荆、关、董、巨、范辈出,皆与近世笔意辽绝。仆所作者虽末能与古人比,然视近世画手,则自谓稍异耳。”可见绘画的个性风格之成就,学古人与不学古人,是大不一样的。但在古代没有印刷品的条件下,要想学古人,而且是学经典的古人,撇开古人名迹的收藏是没有办法做到的。所谓“画贵有古意”,就是指创新的个性风格中,必须有传统的文脉,是谓“创造性的转化和创新性的发展”。前无古人的独创当然也是需要的,但“知者创物,能者述焉”,苏轼如此讲,早在春秋时代的《考工记》也如此说,包括万世师表的圣人孔子如此说。凭空的创造,是大知大慧者的事,前贤既已开辟出正宗大道,后人就没有必要撇开此路不走,再从没有人走过的荆棘中开辟出一条新的路来。或者更准确地说,撇开前人的正宗大道不走,从没有人走过的荆棘丛中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是需要的,即韩愈所说的“陈言务去”;但沿着前人的正宗大道,把它拓宽延长,同样也是需要的,即韩愈所说的“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而即使从没有路的地方走出新路,也需要后人的继续,而决非一个人所能完成,亦即鲁迅所说只有“走的人多了,便成为路”。但光凭一个人,从荆棘丛中是开辟不出新路的。
明代的沈周、文徵明、董其昌,清初的四王,亦致力于以收藏成全独创,以古法开启新风。他们不仅自己收藏有大量古人的名迹,并常常观摩、临习,还虔诚地交往收藏名家,借观其藏品。如詹景凤《东园玄览编》记云间顾氏藏赵孟绢本山水长卷,盖法董源,“文徵仲时时借观,至数十番不厌,盖得此中意趣良多。”至于他们临仿过的前贤名迹之夥,众所周知,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总之,吴门画派之盛,松江画派之盛,乃至正统派之盛,都是与私家收藏之盛分不开的,准确地说,是与私家收藏的藏以致用分不开的。
而说到公家收藏,从元代以后,便终止了藏以致用的传统。不仅元代的皇室收藏没有被用作画家学习、创作的借鉴,明代的皇室收藏亦然,甚至还因国库空虚被用作抵押官员的俸禄。所谓“礼失而求诸野”,藏以致用的借古开今,在宋之前,流行于朝野,从元以后,主要局限于民间。这也是为什么宋以前的画坛,朝野皆盛,而元以后的画坛朝远不如野的缘由。至于元明两朝,皇家收藏的不如民间,远非唐宋时公私收藏的并隆所可相提并论,是另一回事。藏多藏少是一个问题,用不用是又一个问题。如果藏而不用,则藏得再多,对于创作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就像有两个人,甲有10万元,乙有100万元,当时的房价10万元一套,甲想买房,用10万元再加贷款10万元买了两套,乙不想买房。10年之后,甲的房价涨到200万元一套,甲卖掉了一套赚了钱不说,还白得了一套;乙还是100万元,连半套也买不到了。
果然,到了清代乾隆时,以“石渠宝笈”为标志,皇家的收藏达到了大盛,足以媲美宣和。且宣和所藏,于两帝北狩后大半佚失,石渠所藏,于维新后基本得到完整接管。但问题是,石渠的收藏,仅用于帝王侍臣间的鉴赏,而并不用于宫廷画家们的学习、取鉴。再加上当时的民间收藏,经典的精品,尤其是宋元的名作,全部到了皇宫中被封锁起来,民间几乎见不到吉光片羽。因此之故,自乾隆之后,宫廷的绘画创作便失去了“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坚强活力,显得厌厌无生气;而民间的绘画创作,除注重师心而不重师古的野逸派得以泛滥,注重师古的正统派如“小四王”、“后四王”之类,亦因无古可师而沦于没落。
徐扬 寒江问渔图
“石渠”之名,取自汉代皇室的“石渠阁”,为当时国家收藏图书的仓库。因北方气候干燥,而图书多为竹帛材质,易爆裂,故于阁下叠石为渠,引进水流,以调节阁内的湿度。有如今天收藏象牙,要在玻璃罩内置一杯清水。至乾隆以“石渠”取为皇家书画收藏的著录书名,无非用来标志皇家收藏而已。但它网罗了天下的法书名画,且不论其对于优劣真伪的标准把握,远不如祐陵,其藏而不用,于画史尤为一大败笔。虽元、明两朝的皇家收藏亦藏而不用,但它们却并未网罗天下的名迹,当时天下的名迹,民间尤夥,所以足够推动在野的绘画创新。而从此际开始,民间收藏再无经典的精品,所以,民间的绘画创新,也失去了“古意”的活力。
民国之后,伴随着石渠部分藏品的流散宫外,以及古物陈列所、故宫博物院的公开展览,“画贵有古意”的借古开今的创新,与“我自用我法”的师心独造的创新,以及洋为中用的融合的创新,三股潮流,才得以齐头并进。但即使在这一时期,除极少数有条件直接接触到古代经典名作的画家,如溥儒、张大千、吴湖帆、谢稚柳等,大多数画家还是缺少这方面的条件。再加上新中国成立之后关于传统精华和糟粕的认定,更限止了借古开今的创新之进一步地发扬光大。
直到上世纪80年代之后,伴随着思想的解放和高科技的发达,二玄社“下真迹一等”的复制品,今天国内也已能轻易地做到,才使这一创新的正宗大道获得空前的光明前景。
论者每言,借古开今,学习公私收藏的经典名作,印刷品不如原作。这样的观点,在80年代之前当然是对的。包括学习西画者,有一批新中国之后成长起来的名家,当然是从印刷品上学,当他们见到1982年上海举办的19世纪法国农村画展,面对原作,竟痛哭起来!原来自己几十年从印刷品上所学到的西画技法,根本不是这回事!我认为,今天的高仿真复制品,其逼真的效果,“下真迹一等”,以原作为10分,则复制品为9分。而从学习的角度,“上真迹一等”。到博物馆中看原作,灯光下,隔着玻璃,前挤后拥,
从10分中所得至多7分,这7分留在脑海的印象中,回到家中形诸于笔下纸上,至多5分。而购一件印刷品置诸画桌案头细细研习,并对之作临摹,则可9分全得。尤其是宋元的作品,纸绢变暗,笔画繁多,在博物馆中观看原作之所得,与在家中观看印刷品之所得,区别更大。除非你能把《早春图》、《青卞隐居图》的原作放到家中的画桌上,才可以说“印刷品不如原作”,否则的话,看印刷品肯定胜过看原作。当然,在家中临习印刷品的同时,结合到博物馆中观摩原作,对于经典的精神,可以达到更好的把握。
一言以蔽之,书画的收藏,其功能是丰富多样的。而“借古开今”,借藏品以推动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是决不可忽略的一个重要功能。它的具体操作,原作和高仿真的复制品应该并行不悖,决不可重原作而轻复制品。
(责任编辑:劳棠)
清中期 缂丝(紫檀嵌螺钿框)二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