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古代朝鲜辞赋对中国辞赋之模拟

2016-03-23 20:58张佳
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11期
关键词:辞赋文人朝鲜

张佳

(南通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论古代朝鲜辞赋对中国辞赋之模拟

张佳

(南通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模拟是古代朝鲜文人接受中国辞赋的一种创作方式。古代朝鲜文人拟中国辞赋数量之多,质量之高,在东亚赋坛独树一帜。古代朝鲜辞赋家对中国辞赋模拟对象的选择,透露出其对文学典范性、思想性、文学性的着意追求。其拟赋成为中朝辞赋的联系纽带,反映了中国文学的域外流衍程度,折射出东亚汉文学的基本形态。

朝鲜辞赋;中国赋;模拟

辞赋是介于诗、文之间的一种文学体裁。古代朝鲜文人模拟中国辞赋之作,虽较拟汉诗出现稍晚,但仍具考察汉文化圈内知识流衍的意义。本文即以文献保存最为完整的古朝鲜时期——朝鲜半岛上由李成桂(1335-1408)所建立的朝鲜王朝时期(1392-1910)为背景,考察此期朝鲜所产生的辞赋,讨论其对中国辞赋之模拟。

古代朝鲜辞赋大量产生之时,正值中国的明清时期。当此之时,中国辞赋已经走过不断生新的阶段,而进入蜕化集大成期。因此,古代朝鲜文人辞赋不可能在赋艺和式样上别造一格,而只能在借鉴中国辞赋艺术经验的基础上,努力实现自我超越。

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学习汉文化,创作汉诗文,是古代东亚知识界有识文人的共识。朱云影说:“过去各国(日韩越)的文字,无论形式也好内容也好,都可说是对中国文学的模拟,各国诗文派别的消长,也和中国有密切的关系。”[1](P3)朱氏所说虽有点绝对化,但他所指出的东亚各国文学与中国文学之间的紧密联系,则大抵不差。即以辞赋而论,中国辞赋在域外为异族文人所激赏,由来已久。铺铣《复小斋赋话》云:“唐徐正字夤赋,日本诸国至以金书《人生几何》《御沟水》《斩蛇剑》等篇为屏障。宋范忠文镇少时,赋《长啸却胡骑》,晚使辽,人相目为长啸公。元佑间,苏子由使契丹,馆客者侍读学士王师儒,能诵其《茯苓赋》。此与鸡林相以百金易白学士诗一篇,蛮人织梅都官《雪诗》于弓衣上,何以异。”[2](P375)由欣赏到吸纳,再到模拟,这恐怕就是拟赋产生的一条主要线索。

古代朝鲜辞赋深受中国辞赋影响,拟赋则是其最直接明显的体现。文学模拟有广义、狭义之分,凡接受前作影响者,皆可称为广义的文学模拟;而有明确的拟效动机和对象者,则为狭义的文学模拟。古代朝鲜辞赋多数均存在对中国辞赋的模拟之迹。为体现拟作与原作之间的关合度,使探讨更有针对性,本文所言拟赋,为狭义的文学模拟,即指古朝鲜时期文人以中国赋为依凭,以具体的中国赋篇为模板,有意识拟制的辞赋,其题或书以原题,或用“拟”“次”“续”“反”等字,标明其模拟特质。这些拟赋,无论在数量还是质量上,均极为可观。韩国景仁文化社影印的《韩国文集丛刊》及其续编所收录的辞赋中,模拟中国辞赋之作便多达280余篇。这些模拟中国辞赋之作中,不乏依循中国原赋摹式承意之作,如申光汉《冰赋》,假托战国楚怀王兰宫消暑,命屈原赋冰,而后由郑姬、宋玉分别作歌唱乱,赋体程式与结构完全模仿谢惠连《雪赋》;又如崔有渊《别贫赋》,不仅在形式上沿袭了东方朔《逐贫赋》、韩愈《送穷文》二赋的结构,且命意也与其相同:赋题虽为别贫,赋意却归于留贫。这些模拟中国辞赋之作中,有些作品能在模拟之中自出机杼,表现出作者的创作旨趣。吴光运不满于江淹赋中儿女情长的离愁别绪,故其虽效江淹作《恨赋》《别赋》,却将忠贞爱国的历史人物,如孔子、屈原、岳飞等,作为咏叹的主要对象。

古代朝鲜赋家善于模拟中国辞赋,这不仅从其具体作品中可以得到佐证,一些学者对此也有所揭示。韩国当代著名学者李家源《韩国汉文学史》所举古朝鲜时期辞赋凡14篇,其中,符合上文界定的拟赋就有7篇。这充分说明,拟赋在古代朝鲜辞赋史上实有较高地位和成就。这些拟赋源于中国文学,体现出对中国辞赋明显的承受之迹,从中可见中国文学基因在海东赋坛的衍续和发展。

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活动,文学模拟有其普遍的创作动机,即因感动、学习和好胜而模拟。[3](P129-136)当然,模拟对象的选择,不仅反映出普遍的接受心理,也能体现个人乃至社会的风尚和价值评判。本文重点论述的是古代朝鲜文人拟赋的特殊倾向。

我们仍以《韩国文集丛刊》及其续编所收录古代朝鲜文人拟赋为讨论对象。古代朝鲜人文所模拟的中国赋家中,排在前十的依次为:第一,陶渊明(拟《感士不遇赋》1篇、《归去来兮辞》73篇,共计74篇);第二,屈原(与屈原作品及事迹相关的拟骚赋25篇);第三,朱熹(拟《白鹿洞赋》3篇、《感春赋》16篇、《空同赋》3篇、《反招隐操》1篇,共计23篇);第四,韩愈(拟《感二鸟赋》1篇、《复志赋》2篇、《闵己赋》3篇、《别知赋》13篇、《讼风伯》1篇,共计20篇);第五,王粲(拟《登楼赋》18篇);第六,李白(拟《惜余春赋》3篇、《愁阳春赋》9篇、《悲清秋赋》5篇、《鸣皋歌》1篇,共计18篇);第七,苏轼(拟《后杞菊赋》1篇、《服胡麻赋》2篇、《赤壁赋》《后赤壁赋》5篇、《中山松醪赋》3篇,共计11篇);第八,欧阳修(拟《秋声赋》1篇、《病暑赋》3篇、《憎苍蝇赋》2篇、《红鹦鹉赋》2篇,共计8篇);第九,班固(拟《幽通赋》6篇);第十,李翱(拟《感知己赋》1篇、《幽怀赋》5篇,共计6篇)。十位中国赋家辞赋之创作特性,可以截然分为三类: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王粲《登楼赋》及骚赋,具有文学史的典范意义;朱熹、韩愈、班固、李翱的赋作,渗透着浓烈的儒家意识;李白、苏轼和欧阳修的辞赋,有着独特的文学审美价值。此典范性、思想性和文学性,正是古代朝鲜文人辞赋拟效的三种主要特质。

其一,典范性。在中国文学史上,屈原及《楚辞》的典范性主要体现在:屈原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真正具体的作家,是历史上忠君爱国者的标杆,是文人伤怨的始祖;而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则在楚歌基础上创造新体,与《诗经》并驱,成为中国抒情诗的重要源头。楚辞流传东国后,其熔经铸辞的体范意义,以及幽忧悱恻的骚者情怀,甚为东国文人所追慕。宋相琦《南迁日录》云:“余自儿少时,喜读《楚辞》诸篇,朝吟暮诵,至于《离骚经》,则读八百遍。”[4](P51)在学习诵读之余,他们也大量拟骚。王粲《登楼赋》和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则是文学史上最享盛誉的单篇赋作。“王粲登楼”与“陶潜赋归”凝结成寓意深刻的文学形象,为后人所不断称颂引用。海东文人似乎能从《登楼赋》的忧愁之态中获得特殊的积极力量。他们登高致思,将《登楼赋》视为抒发士思的最佳模板,不断次其韵仿其作。朴齐家《八子百选策》云:“先儒以蜀之《出师表》、晋之《归去来辞》为文章绝调。”[5](P631)海东文人钦慕陶潜为人,故多拟《归去来兮辞》作赋。

其二,思想性。古代朝鲜王朝将儒学确立为统治理念后,便依循程朱理学改革传统社会体制,于是,性理学一跃而成其占据支配地位的思想。这一变化体现在文人拟赋中,则表现为拟班固、韩愈、李翱、朱熹之作数量甚多;其中,尤以拟朱熹辞赋之作为最多。从上文统计结果来看,古代朝鲜赋家拟朱熹辞赋的作品数量,仅次于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之作,位居第二。这对于在中国文学史上并不以文学见赏的朱熹而言,显然是别有深意的。朱熹欲以理学思想匡救世道人心的这一主张,在其创作中一以贯之,故其辞赋具有一种振起衰世的悲悯情怀,显得雍容不迫,醇正渊粹。这一思想情感,往往易为颇有建树的理学家所领略,故理学家效法其作者颇多。朱子辞赋在中国几近成为后世理学赋的范本,在海东文坛更是如此。

其三,文学性。在十位中国赋家中,李白、欧阳修和苏轼是公认的文学宗师。三人的赋作不以深刻的思想见长,而是借传神的艺术境界阐发幽微赋旨,有着不朽的文学价值。海东文人模拟其作时,往往取其最富艺术感染力的赋篇,如模拟李白辞赋者,多拟其骚韵幽忧的抒情小赋;模拟欧阳修辞赋者,则取法其长于譬喻、理趣盎然之作;模拟苏轼辞赋者,则对其解文人趣味、尽体物之妙的作品情有独钟。三人之中,尤以苏轼在朝鲜半岛所获得的文学声誉为最高,以《赤壁赋》为例,该赋在海东的文学接受,就包括直接品题之作、以句为韵或集字成诗、仿效赤壁游而以文纪事抒怀三类[6](P261-271)。

典范性、思想性和文学性,构成了古朝鲜时期文人拟赋的总体追求和内在品格。这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释古朝鲜时期文人拟赋的心理机制。

总体而言,古代朝鲜文人并不否认本国文学取法汉文学这一事实,但其对一味简单地模拟汉文学,则持反对态度。林椿曾批评高丽末期的学苏之风云:“仆观近世,东坡之文大行于时,学者谁不伏膺呻吟,然徒玩其文而已,就令有挦撦窜窃,自得其风骨者,不亦远乎?然则学者但当随其量以就所安而已,不必牵强横写,失其天质,亦一要也。”[7](P242)南公辙反对文章专事模拟:“古之文章无模拟,模拟则非文章也。文章之妙正在信心而发,信口而谭。”[8](P182)许筠则对彼时诗坛蹈袭之风不屑一顾。其《诗辨》云:“今之诗者,高则汉魏六朝,次则开天大历,最下者乃称苏、陈。咸自谓可夺其位也,斯妄也已。是不过掇拾其语意,蹈袭剽盗以自睩者,乌足语诗道也哉?三百篇自谓三百篇,汉自汉,魏晋六朝自魏晋六朝,唐自为唐,苏与陈亦自为苏与陈,岂相仿效而出一律耶?盖各自成一家,而后方可谓至矣。间或有拟作,亦试为之,以备一体,非恒然也。其于人脚跟下为生活者,非豪杰也。”[9](P241)洪奭周则更进一步指斥文学批评中的复古论。他以人比诗,认为真正的学古“匪为其容貌声音之皆同也,不然则捧土揭木,塑焉而刻焉”[10](P453)。

不可否认,模拟的固有缺陷,使文学拟作不免带有失真蹈袭的毛病;但创作品格的降低,不应掩盖模拟在文学史上的积极意义,而部分拟作的审美缺失,也并不代表所有拟赋的面貌。即以古代朝鲜拟赋为例,当深入审视古代朝鲜文人拟赋的种类、动机、手法及相关背景时,我们就会发现,借助这些拟作,我们可以进一步了解中国辞赋在域外的流衍程度,东国文人对中国辞赋的认识与评价,以及其模拟行为所体现出的拟作者自身的思想认知与时代风尚。换言之,我们不单要用自我眼光来观察自己和他人,也需以异域之眼来反观自身,而拟赋即是目光投射的一个窗口。这一窗口,可以使我们在更深广的视域下,反视中国辞赋的文化品性和经久魅力。

[1]朱云影.中国文化对日韩越的影响[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2]何新文,路成文.历代赋话校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3]张伯伟.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2.

[4]赵钟业.修正增补韩国诗话丛编(第六卷)[M].首尔:太学社,1996.

[5]朴齐家.贞蕤阁集:文集(卷二)[A].韩国文集丛刊(第261册)[C].首尔:景仁文化社,1997.

[6]曹虹.中国辞赋源流综论[M].北京:中华书局,2005.

[7]林椿.西河集·与眉叟论东坡文书[A].韩国文集丛刊(第1册)[C].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

[8]南公辙.金陵集·与朴山如南寿[A].韩国文集丛刊(第272册)[C].首尔:景仁文化社,1997.

[9]许筠.惺所覆瓿稿[A].韩国文集丛刊(第74册)[C].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

[10]洪奭周.渊泉集·题诗薮后[A].韩国文集丛刊(第293册)[C].首尔:景仁文化社,1997.

责任编辑 韩玺吾 E-mail:shekeban@163.com

On the Imitation of Ancient Korean Ci and Fu on Chinese Fu

ZhangJia

(College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NantongUniversity,Nantong226019)

Imitation is a way of literature creation by Korean scholars to accept and develop the Chinese Cifu,which is distinctive from other forms with its large quantity and high quality and known in the literature circles of Fu in East Asia.Korean writer’s selection of the object or image in Fu reveals their overall quest for typicalness,ideology and literariness of Ci and Fu.These imitations communicated and linked between China and ancient Korea Fu,reflecting the extent of extraterritorial spread of Chinese literature,and the basic form of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in East Asia as well.

Korean Ci and Fu;Chinese Fu;imitation

2016-09-11

南通大学杏林学院科研基金项目(2014K206)

张佳(1986-),男,江苏南通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辞赋研究与域外汉籍研究。

I312.072

A

1673-1395 (2016)11-002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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