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缉思 徐方清
王缉思教授被公认是中美关系的权威学者,近期,王教授提出中美关系事关“两个秩序”的观点,指出中美关系是世界历史上最为复杂的一对大国关系,两国交往越来越深,而在交往的每一个层面上,都是既有合作,又有矛盾。事实上,中美两国决策高层对双边关系的关注点各有侧重。中方重点关注的是如何防止美国破坏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国内秩序,而美方更为关注的则是中国对美国试图主导的国际秩序构成的挑战。“两个秩序”或“两个领导权”问题,是中美关系的核心问题。
在我提出“两个秩序”后,国内有人说如果这样提的话,中美是不对等的;应该说,美国不要干涉中国内政,我们也不干涉他的内政。但是,这么跟美国人说有意义吗?不对等是客观事实。
我所提的“两个秩序”,核心是规则之争。不论是国际秩序还是国内秩序,都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力量格局,另外一部分是规则。
就力量格局而言,不论说现在是多极格局还是单极格局,目前美国的力量还是最强,中国力量在上升。这种力量消长也是秩序的一部分。
规则是我们一直比较忽视的。按什么规则来办事,其实涉及到“两个秩序”中的核心问题。中国共产党在中国是绝对的领导地位,这是毫无疑问的。美国没办法完全破坏中国的国内秩序,但对于中国行事的规则,比如说在改革开放后执行的各种各样的政策,这也是在定规则,美国人不满意。
美国不满意,一部分是因为意识形态,但更多的是,因为两个国家的经济和其他方面在一定程度上融合了,中国在国内制定的规则也会影响到美国的实际利益。
中美之间更深层的矛盾,是在政治规则上。美国人认为,我要促进世界民主,连基辛格也会说,美国就是要管世界上的事。但中国人说,你不能管主权国家内部的事。这是一个大的规则问题。
中国认为,世界上一共有将近200个主权国家,每个国家管自己的事就好了,互不干涉内政。美国人说,怎么可能呢?叙利亚、朝鲜有那么糟糕的一个政府,美国不管,它们就会破坏地区稳定,破坏核不扩散机制,等等,不能不管。
再比如,中国提倡国际关系民主化,世界上发展中国家占大多数,发达国家占少数,人口也是少数。但美国认为,民主是跟个体的人相关的,它不懂民主跟国家有什么关系。
在这背后,中美两国内心世界的声音是:双方目标不同,追求不同的政治秩序。
双方对民主的理解也不一样。美国人说联合国和其他国家都应按民主规则来行事,实际上是希望别国国内的政治秩序会改变。中国说的国际关系民主化,则是国内秩序不改变,在不改变其国家内部政治制度的情况下寻求国际合作。
以对朝鲜的态度为例,中国有人说朝鲜不好,体制僵化,但也有一部分人说朝鲜是个好国家,敢于反抗美国,它发展核武器是针对美国的。美国人中间也有争论,但他们争论的是,美国要不要管朝鲜,而不是朝鲜这个国家好不好。
这就造成了中美在朝鲜问题上的态度不一样。美国人常会认为,中国是想保护朝鲜政权吗?中国自然会否认。但美国人就会觉得,那把朝鲜政权整垮了不就行了吗?中国会说,这不行。
朝鲜问题表面上是朝核问题,实质上是政治秩序问题。在实现朝鲜无核化的目标上,中美是一致的。但美国认为只有朝鲜政权改变了,才能实现无核化。中国认为无核化是个目标,但朝鲜的稳定也是目标,不能牺牲一个目标达成另一个目标。
再拿叙利亚问题来说。美国人认为,阿萨德政府必须下台,因为叙利亚问题是内部独裁和少数人迫害多数人才产生了现在的问题。中国会认为,叙利亚本来还过得去,让美国给搞乱了。美国想推翻阿萨德政府,破坏了其原有的政治秩序,所以,美国应该为难民负责。
此外,中美双方在文化上也存在差异。就拿中方提出的新型大国关系来说,美国人并不是在概念上不能接受新型大国关系的“十六字方针”。他们会说,这些话都挺好,但他们更关心,能解决哪些实际问题。
这就是美国人,要解决具体问题。比如网络安全、知识产权、人民币汇率、双边投资协定。他们认为,把具体问题解决了,那再来谈新型大国关系。如果把事情谈成了,我们就是新型大国关系。
对于这种文化差异,双方其实也都相互了解和理解。但双方都会更看重国内的考虑,国内是第一位的,外交是第二位的。
比如习近平主席访美,中方会希望奥巴马接受新型大国关系,其他事情先放在一边。奥巴马会说,我们要相互理解,你得帮我办些具体的事。奥巴马周围的人曾跟我说,奥巴马承受的压力太大了,美国国会、商界、舆论界、智库、学术界都压他,说他对中国太软弱。
归结起来,还是“两个秩序”问题。两个国家都考虑国内的问题,这也可以说是共同进化的一种表现。外交是内政的延续,外交最重要的是内政方面的考虑,不能因为有外交上的考虑而牺牲内部的利益,不能本末倒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