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菁
2015年10月15日的夜晚,日本设计师深泽直人出现在纽约时报中心(The Times Center)的舞台上,他对观众说,“今晚我想跟大家分享MUJI的理念……我跟这个品牌合作快15年了。”那时距离纽约第五大道上第一家无印良品(MUJI)旗舰店开幕还有一个多月。
这不是他第一次为MUJI这个品牌站台了。过去一两年内,他也曾出现在成都远洋太古里、上海淮海路新开的MUJI旗舰店里。“MUJI is enough。”他说道。“你能从它那里得到‘这样就好的解决方案,它能带给你适当的快乐。”
这更像是深泽直人在通过MUJI卖他自己的设计。
在中国,深泽直人的名字总是会跟MUJI绑在一起。他从2003年加入MUJI的咨询委员会,担任设计总监和产品设计师—换句话说,他在很大程度上把控着MUJI产品所体现的理念和风格。
用“这样就好”(just right)这个字眼来说明深泽直人的设计哲学也许是最贴切的。他的设计作品力求简洁,去除了多余的装饰和设计师对自我的表达,务求更大程度地保证物体的功能性。“比起一块简单的手巾,可能有人认为设计蓬松柔软的高级毛巾的人,才更称得上是设计师。但一块手巾,既能擦脸又能洗澡,这种最简单又最充分的价值体现才最高级。”这句话大概是他对自己的设计理念最好的概括。
一个典型的作品是他为三宅一生设计的ISSEY MIYAKE TWELVE手表,它看起来太简单了,表盘上的刻度甚至数字被统统拿掉了,但深泽直人把表框内部设计成了12边形,每个棱角正好指示一个数字。
“他的作品厉害的地方在于,它非常、非常简单,但你随便问哪位设计师他都知道,看起来越简单的东西,一定是越难设计的。”设计师Marc Newson如此评价过深泽直人。
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深泽直人跟MUJI这个品牌秉持着相似的理念。比起“极简主义”(minimalism)这样仍然暗含着某种趋势和风格的词,深泽直人更喜欢把“普通”(normal)挂在嘴边,他还在日本一家设计杂志D Magazine上开了一个专栏,名字也叫做“普通”。
“我进MUJI之前,MUJI没有经过设计的产品。因为那个时候MUJI强调不经设计的设计。比如做冰箱产品,就和制作冰箱的公司提前沟通,将功能尽可能地简化,将颜色尽可能朴素化。纸质笔记本就是由那些未加工的、泛点黄色的纸装订而成。”MUJI的艺术总监原研哉曾经对《第一财经周刊》这么说过,他在2001年从田中一光手中接过了这个职位。当产品从最初的40种,扩展到5000种时,“no-design已经很难应付这种变化了。”原研哉说。
时任良品计画社长松井忠三意识到是时候改进产品的设计理念了。问题是,MUJI的产品如何在充分思考设计后,还能体现出no-design的风格?“深泽直人的设计哲学为MUJI指明了一个方向,并赋予了其独特性。”品牌咨询公司朗涛的大中华区总经理Doris Ho对《第一财经周刊》说。
最早给MUJI带来启发的,就是那款著名的壁挂式CD播放机—这可能是深泽直人至今最经典的作品之一—它看上去像一只排风扇,底部有一根绳子垂落,轻轻拉下绳子,即有音乐传出。金井政明(良品计画公司第四任社长)那时还在负责商品开发,他在东京设计周上看到这款播放机时激动不已,认为这是MUJI理想的新产品。金井政明随即决定投入量产,8个月内,这款播放机卖出了5万只,在当时日本的CD播放机市场里占据了0.6%的份额。“那与其说是MUJI的东西还不如说是深泽的东西。这个CD机存在感太强,有着很强的个人风格。”原研哉解释道。
深泽直人主张“无意识设计”(without thought)的理念。深泽直人相信人跟物体之间的关系应该是自然的,“东西应该在无意识当中被使用”。比如看到这个播放机的绳子,你会不自觉地去拉它,而这已经是关于这个播放机的全部操作。看到它你可能还会联想到过去使用的电灯或风扇—把过去的经验用到新的事物上,在使用这个物件时唤起对另一件事的记忆,在他看来这是种不错的体验。
“这个过程如此自然,以至于我们不需要任何指导,就能迅速地知道这个东西该如何使用。”Jasper Morrison这样解读深泽直人的作品,这位英国设计师已经跟深泽直人合作过多次。产品不仅看起来是普通的,更要方便普通人使用,这是深泽直人对“看起来没有设计的设计”另一个层面的理解,“如果过分地去想一个东西的功能,反而容易出错,比如你在弹钢琴的时候,如果紧张到底哪个键是哪个音,你就可能会弹错。”
无论是电饭煲(锅盖上突起的设计可以方便放置饭勺)、伞柄带凹槽的伞(可以把手上拎的东西挂在上面而不会滑落)或者是带托盘的灯(钥匙放上去,灯就会亮,拿开灯就灭了),深泽直人解释说他的设计没有别的窍门,只有平时多多观察,“你的身体要比你的思想诚实得多”。如果说原研哉的设计给人的感受是“啊,原来还可以这样”,看到深泽直人的作品你则会说,“对,就是这样”。
在设计的时候,深泽直人基本是不画图纸的,他顶多在纸上大概划拉两下,好让助手理解他的意图,“如果助手点头称是,说明他们理解了我的意图,那么他们自己就应该能画出图纸;如果他们的反应含糊不清,我就要重新考虑一下是否我的创意存在问题了。”
他会花很多时间在制作过程上。比如那款获得2005年Good Design Award金奖的水滴加湿器,他希望这款产品在触感上能达到绝对的平滑,要求不能有合模线,但模具一般都会有合模线,除非人工来磨,为此他跑了几十家工厂。
即便如此,仍有人会质疑,认为他的设计缺少一些新的东西,但“新”(new)几乎可以概括他加入MUJI以前的全部设计哲学。
1980年从多摩美术大学工业设计系毕业后,深泽直人在日本钟表制造公司SEIKO工作了8年。之后他去了美国,加入了一家由15人组成的公司ID Two(设计咨询公司IDEO的前身)。那是索尼的随声听(Walkman)、CD机(Discman)、摄像机(Handycam)、特丽珑(Trinitron)电视机等新的产品形态涌现的时代,像大多数工业设计师一样,深泽直人希望创造出比前辈的作品更漂亮更好的产品,他尤其在意物体的形状。
“但是我渐渐开始怀疑一个东西为什么非要是那个形状,”深泽直人说,“从外部看日本,我才意识到,在日本,物品跟环境之间的关系比物品本身更重要。”他的设计理念发生了根本的转变,设计不是创造物品,而是创造关系,“这可能是他迈出的最勇敢的一步。”Sam Hecht说道,那时他常常跟深泽直人在一块抽烟,1996年跟着深泽直人来到日本,一起建立了IDEO分部。
深泽直人回到日本后,除了加入MUJI,也成立了个人的生活杂货品牌Plus Minus Zero,但这个品牌后来停止了。“关于生活杂货这方面的工作,我主要放在MUJI这个品牌上来做了,”他如此回应,“现在我工作的方向不是单纯地只做某一个商品,而是先构建一个主题,在这个主题里进一步丰富它的商品系列。”
MUJI更像是一个放大镜。通过品牌理念和门店的不断扩张,深泽直人的设计被更多人认识,获得了名声与影响力。与其说深泽直人设计了无印良品,不如说深泽直人设计了一种带着“深泽直人”印记的理念,并通过MUJI让大家着迷。
深泽直人在2003年成立了个人工作室。他这样形容如何为不同品牌调整自己的设计:“就像在熬一锅高汤。如果我是在为MUJI做设计,我什么调料都不会放,哪怕是盐,我会把这锅汤的味道控制在最原始,但是对其他品牌的客户来说,它们希望表达自己的品牌,所以我会在我做的高汤里加入它们自己的味道。”
“新(new)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恰(right)。”深泽直人知道第二代壁挂式CD播放机加入了蓝牙功能,但卖得似乎并不如第一代好,但是不把蓝牙做进去,有些顾客就会觉得不方便,对他们来说,基本的需求是没有得到满足的,“什么是恰,可能这个判断的标准里面,现在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矛盾的存在。”他曾经在接受媒体的采访时如此说道。
你能隐约感受到这个头上顶了太多荣誉的设计师想抓住什么,却似乎有点抓不住—除了MUJI,他还为诸多公司如苹果、爱普生,以及家具品牌B&B Italia、Magis都做过设计,他的作品几乎拿到了设计领域最重要的奖项,美国的IDEA金奖、德国的iF金奖、日本的每日设计大奖(Mainichi Design Awards)等等。
他说自己很喜欢银幕里的高仓健。他像一个真正的隐士,不喜欢以设计师的名字或特征作为卖点的产品。但不管他承认与否,“深泽直人”式的设计和MUJI一样,在全球市场上是日本设计的代表之一。他不会对此感到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