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广义
在远近闻名的木匠老八死撑活挨即将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老八婶拿出老八事先准备好的三个木盒子一字儿排在三个儿子的面前。三个儿子齐声惊叹了一下,跟了老爹这么多年,看了也做了无数的家什器物却从未见过如此精巧别致的木盒。直到此时三个儿子才明白原来老爹的手艺哥仨没一个人能望其项背,止不住有些颓然,眼看着老爹只剩下半口气,哥仨一起想到雕这三个盒子的绝技怕是要随老爹西去了。
老大招弟忍不住轻叹一声,伸手扶起木匠老八,好让老爹能让那半口气悠着点出。招弟不怨老爹,只是可惜了这门绝活。
老二两千幽怨地瞟了眼半死不活的木匠老八,老爹嘴角不断渗出的黏液令两千有种反胃的感觉。这个被罚了两千块钱的超生仔打小就深得木匠老八的钟爱。八岁时,老八给了他一把熠熠生辉的小手锯和一把灵巧可爱的小斧头,第三天早晨他就捧着一只开着小门的木片鸟笼怯怯地站在老八面前,这个鸟笼给他带来了招弟与老三八千从未享受过的待遇──老八噘着积满烟灰黄垢的嘴巴叭了一下他嫩嫩的脸蛋。机灵的两千自那时便觉得只有自己才是木匠老八唯一的传人。果不其然,时至今日,二十出头的两千已是远近共认的老八传人。
两千知道这三个木盒只有一个是属于自己的。三个木盒的花纹与雕法明显不一,两千只想老爹能多撑会,好让自己多看一会另两只木盒。盒子刚放到面前的时候两千就已为自己选好了放在中间的刻着一座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宫殿式建筑的木盒,至于另两只,左边一只刻着棵枝叶繁茂的古树,旁边凹着“招财进宝”四字;右边一只刻着个拄着根拐杖的老婆婆被个小童扶着。两千对另两只木盒上面的图像文字半点兴趣没有,不过那枝叶和老婆婆一副沧桑面孔的雕法让两千心如火烧,再不多看会被自家两兄弟拿去可就再难见着了。
八千还是个十八岁的小伙儿,见老爹双目迷离,手脚哆嗦,再看看身旁的老妈,乏着灰白的蓝色对襟大褂袖筒和衣襟处被流淌不止的老泪重又染回了蓝色。老爹的死是迟早的事,八千已经看着老爹被肺病折磨得人非人、鬼非鬼地痛苦了大半年,或许死了会好受些。八千受不了的是看着老妈没日没夜地服侍老爹,还时不时地被咳得半死的老爹吓得面无人色,流泪不止。八千有时担心老妈会因泪尽而随老爹一起西去,每想至此八千就忍不住地抽鼻子、流眼泪。但八千不敢当着木匠老八的面抹眼泪,自小木匠老八就不喜欢这个老是抹眼泪、揩鼻涕的小儿。“这儿没大出息。”木匠老八常对老八婶叹息。
八千眼见老妈被床上悠悠的老爹吓得快要昏死过去,赶紧从身后抱住了老八婶。刚一抱住,老八婶的脑袋就已歪倒在八千的肩膀上,绝望的目光依然不肯离开床上弥留的老八。
木匠老八的双眼陡地睁大了些,隐约还射出点光芒,光芒的焦点首先集中在了三个木盒子上,然后从老大招弟的脸上挨个地扫到老三八千的脸上,最后定在了老二两千的脸上。
老八婶这时发话,好像是木匠老八的幕后配音:
老二啊,你爹让你挑一个盒子。
两千看了半天左右两边的盒子也没弄明白老爹是怎么雕出这样图案的,心中不由怅然,恨不能请阎王暂缓两天带走老爹。
老大招弟拉了拉发呆的两千,两千回过神来看见两只比未病之前还要明亮的眼睛正盯着自己,顿时精神振作,干咳一声径直走到中间的木盒前,搓了搓手心湿透的汗液如捧供品地托起那个刻着宫殿的木盒。忽然老八婶一声惨叫,两千看见老爹烂泥般地瘫在床沿,鸡爪样苍白的双手直垂到床底的圆口黑布鞋上。
老大招弟拼命地摇着如泥的躯壳,不知是想挽留老木匠还是要老木匠完成分盒的使命再走。
木匠老八把洞察纤毫的双眼的最后光芒给了最钟爱的儿子──两千,结果却目睹两千拿走了第二个盒子──那个代表自己一生房产的盒子。木匠老八本以为这个聪明的儿子一定能看出自己的心思拿走第三个盒子把自己一生的技艺发扬光大,并世世代代流传下去。
死了的老八在招弟的摇晃下又一次幽幽地睁开了双眼,他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儿子会成为他的传人。老八示意老八婶分盒继续进行,老八婶强忍悲痛分别看了老大、老三一眼。老三八千扶着风中衰草般的老娘向自己的大哥看了看,招弟一手托了老爹的后颈,一手去拿了第一个盒子“招财进宝”。桌子上只剩下童子扶老婆婆的盒子了,那是八千的。木匠老八长哼一声,从招弟的手中歪倒下去。
七天后,木匠老八的丧礼在三个儿子的通力合作下风风光光地完结了。第七天晚上,老大招弟召集了两个弟弟捧了各自的盒子来到老八婶的炕头。
老大率先打开了盒子,盒子里只有一本红面存折,老大翻开存折,脸上露出了快意的笑容。老二没有打开盒子,招弟催他,他说:“不用了,这房子是我的,看三弟的吧。”八千打开这个大哥二哥都不要的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张白纸,白纸上黑沉沉地写着五个大字“照顾好你娘”。
第二天天麻花亮,十八岁的八千左手背着个大包裹,右手扶了风中衰草般的老八婶赶了去老家的车。
十年后,二十八岁的八千成了远近闻名的木匠八千,老八婶笑着陪木匠老八去了。
选自《上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