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平
一
我必须搬家了。因为我遇见了鬼,一个女鬼。
深更半夜的,她竟然找上门来,声色俱厉地质问我为什么要打扰她的安宁生活。真是活见鬼了。
以前,我和这个女鬼还只是“神交”。具体地说,我们之间还隔着一层厚厚的楼板——她在上面,我在下面。可是现在,我们竟然面对面了!一男人,一女鬼,我还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吗!
我必须搬家了。
只是可惜了那一年的房租,白交了。
好了,还是容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你听吧。
二
在广州这样一座一线城市里,像我这样一个靠卖保险谋生的小人物,活得是多么艰难可想而知。买房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我最大的奢望,就是能租到一处价格便宜又相对宽绰体面的住处。
我的这个梦想在来广州的第二年竟然奇迹般的实现了。通过路边的一则小广告,我以每月2000元的价格,租到了一处两居室的房子。直到我按要求一次性交清全年房租,房东把钥匙交到我的手上,我把行李搬了进去,这时我才相信事情是真的了。
这是一座独立的八层小楼,位置就在闹市区马路旁的一个胡同里,可谓闹中取静。而且我的房间就在四楼,人说一楼脏,二楼乱,三楼四楼住高干。照这么说,咱也算是个人物了。
房间的布置也让我满意,各类家具一应俱全。想想以前睡桥洞、住人家单间的日子,我忽然有一种屎壳郎变知了,一步登天的感觉。我在房间里又蹦又跳,东摸西看,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然而当天夜里,我就高兴不起来了,而且我隐约感到自己有可能上当了。
原来楼上闹鬼!
开始,楼上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住。可是到了午夜12点,一阵高跟鞋敲击楼板的声音骤然响起,把已经进入甜蜜梦乡的我一下惊醒。那声音是那么响亮,那么有力度,咔咔咔过去,咔咔咔
又回来,一下一下仿佛踩在你的头上,不,简直就像用锤子砸在你的心上。这还不算,随后拖桌子的隆隆声、拉凳子的吱吱声、水龙头放水的哗哗声相继响起,接连不断,整个楼上热闹非凡。
神经衰弱的我,马上变得极度精神。黑暗中,我两眼定定地望着天花板,盼望那声音早一点结束。我想这一定是一个在职场打拼的女性,半夜归来要洗要涮,她忙完了也就休息了。我甚至还在猜测她的长相、她的穿着打扮,想象着将来是否可以找她去推销保险,或者跟她发生一点什么关系……
但是半个小时过去了,声音没有停,一个小时过去了,声音还没有停!我的情绪渐渐变得焦躁起来。这个该死的娘们儿,她到底在折腾什么呢!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楼上的声音依然每隔一会儿就重复一次。死八婆,你为什么不换拖鞋,为什么总在拖桌子、拉凳子,为什么总在放水,你三更半夜不睡觉在干什么?这些问题一个又一个涌入我的大脑,就像一只只蚂蚁,拼命在啃噬我的神经。我简直就要气疯了!
且慢,忍吧,再忍忍吧。老祖宗早就说了,和为贵,忍为高,小不忍则乱大谋。让她闹吧,就当咱没听见,快睡吧,睡着就好了。
但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我的眼睛越睁越大,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我开始腰酸背痛,我熬啊忍啊,每一分钟对我来说都变得十分漫长。
当楼上的女人不停歇地闹了两个小时也就是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我从床上弹起来,打开灯,快速穿好衣服,然后气冲冲地上楼,去找那个该死的女人理论。我要警告她,这个世界不是你一个人的,你要注意社会公德。
我大步流星走到楼上和我相对应的房间门口,毫不犹豫敲响了门。
可是屋里毫无反应。我又敲了两遍,依然毫无反应。
装死狗!我小声骂着,把耳朵贴在门上细听,屋里真的没有任何动静。我再看上下左右的门缝,也不见有一丝灯光透漏出来。
真他妈的见鬼!我气咻咻地走回自己的房间,要命的是那声音依然在响。我重返楼上,还是无人应答。我索性跑到楼下,举头去望,只见我的房间灯光明亮,而我的楼上也就是五楼的窗口,却是黑黢黢的一片。
天哪,难道这是在闹鬼?想到这里,我的脑子里瞬间便涌入了许多鬼故事,又想到房东为什么会这么便宜就把房子租给我,我不由汗毛倒竖,或叫毛骨悚然。我急忙跑回四楼房间,抖着手反锁了房门,又拿椅子顶住,然后就一边喘息,一边恐惧地盯着房顶看,竖起耳朵听。可是这一回,楼上却已经偃旗息鼓,没有任何动静了。
我看看手机,马上到凌晨三点了。我重新上床,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了。恐惧从四面八方向我压来,使我简直无法呼吸。我不敢关灯,害怕一关灯女鬼就出现在我的床前。可是我这人偏偏就有一个毛病,不关灯根本就睡不着觉。这时我又盼望楼上的声音重新响起。那样我起码知道鬼在哪里,但是现在,她却不知所终,说不定已悄悄潜入我的房间也未可知……
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天花板,一直到天亮。直到听见外面有人说话、走路,我的神经才松弛下来。
早八点,我的第一个电话当然是打给房东,质问他为什么骗我,把闹鬼的房子租给我住。但是他却像早有准备似的对我说:你有没有搞错。我租给你的是四楼,那才是我的房子,我的房子闹鬼了吗?至于五楼,那是别人的房子,我管不着,你有本事就去找五楼的房东吧。
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想他的话也不无道理,而且通过他的电话,还证实了一件事:五楼的确有鬼!
三
天彻底地亮了,该起床了。可是我的脑袋却昏昏沉沉地像一盆糨糊。我决定今天不去上班了,先在床上补了一觉,随后我就下楼,到物业去问个究竟。
谁知这幢小楼,只是由旁边一个小区的物业代管。接待我的是一个年轻姑娘,她查了半天,说五楼房子的主人现在国外,每年只回来收一两次房租,无法联系。至于他把房子租给了什么人,物业没有登记,无法查找。
这时坐在旁边的一个中年妇女说话了,她问我:你找五楼的人干什么呀?
我说:我怀疑五楼闹鬼。接着我就把夜里的事情给她们讲述了一遍。年轻姑娘听了,面露恐惧之色。中年妇女听了却笑了一笑,说:什么闹鬼呀!你到晚上干脆把耳朵塞住,就当什么也没听见不就完了吗。再说了,你租这个房子之前,也不去调查调查?
我一听她话里有话,急忙凑到她的身边说:大姐,你肯定知道什么,快告诉我吧,不然我住在四楼非疯掉不可。我知道我是贪小便宜吃了大亏,可是现在说啥也晚了呀!
那妇女说:我知道什么呀,我就知道世界上根本没有鬼。鬼都是人闹的。
我说:你肯定知道什么,哎呀大姐你就救救我吧。
我拿出推销保险的本事,在物业软磨硬泡了半天,最后那妇女实在没办法,才说:哎呀你这人真是难缠。那我告诉你,你绝对不能说是我说的哈,出了什么事情你也别找我,我是不会负责任的。
我连连点头,说你说吧,快点说吧。
妇女说:其实在你之前——大概是前年吧,也有个租客来找过我们。他和你说的情况差不多。我好心告诉了他,结果公安的还把我找去做笔录,你说多气人。
我心里一惊,这事怎么还和公安扯上了呢。就听那妇女说:我告诉你吧,你楼上住的那个女人,她是做偏门生意的。
我一时没听明白:偏门生意?
妇女就瞪了我一眼:你这人真不醒目,啥也不懂。偏门生意就是……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就是妓女,就是鸡婆呀——她夜里往回带男的,也叫暗娼吧。你小心点哦,可别让她把你也勾了去。
哦,原来这样。我立时松了一口气。关于妓女,其实我并不陌生。我生活在底层社会,什么站街女,发廊鸡,桑拿妹,什么样的妓女我都见过,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有她们的身影。这些女人有的是被生活逼迫,有的是贪图享受。她们大都没啥本事,就凭着青春吃饭,挺着一对乳房打天下。有段时间她们几乎合法化,被称为性工作者。这两年打击得厉害,她们就成了地下工作者。看来我楼上那位也是个地下工作者,怪不得……当然她做什么生意我管不着,只要她不是鬼,只要她能让我安稳睡觉我就烧八辈子高香了。
我对中年妇女千恩万谢,然后走回去思考对付妓女的办法。可是仔细一想也不对啊,听楼上的动静,也不像是妓女接客啊。妓女接客哪有不断走动,又拖桌子又拉凳子的。我决定再观察一晚上再说。
午夜,声音果然再次响起。这一回,我在楼下边听边分析,极力想捕捉应该有的床响,或者是叫床的声音。可是没有,从头到尾的响声都似乎和鸡婆接客无关。后来快到三点的时候,我悄悄地下了楼,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盯住楼门口看。我想只要有嫖客,他就一定会走出来。可是等了很久,却连个鬼影也没有看见。
我走回房间,上面的声音已经停了。也许那嫖客已经睡在妓女的床上了。可是为什么一下静得出奇呢,难道他们会那么老实?这时我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些黄色录像里的画面,就觉得全身发热。现在的感觉不是怕,而是莫名的兴奋了。
这一夜,想入非非代替了恐惧,我仍然没有睡好。
四
因为昨天没有上班,又没有业绩,我挨了主任的“”——也就是训斥。要知道,我的业绩直接关系到她的收入和晋升。为了摆脱尴尬,我就把这两天闹鬼和抓嫖客的事情说给她听。谁知她听了之后,竟然半点同情的意思都没有,她说:你一个大男人,哪来这么多婆婆妈妈的事情!别说没鬼,就算有鬼还能把你吃了不成?再说嫖客关你什么事,你是不是也想去嫖了?
你听听,这叫什么话啊!
我的主任来自北方,年近四十还孤身一人,每天风风火火在广州打拼,十足一个女强人。看着她那张日渐臃肿变形的脸,我只能在心里说真他妈的见鬼。
这天我无精打采,开完例会就回到了住处。她训她的,我干我的。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只要有件事情弄不清楚我就什么都干不下去。
我一定要查清五楼的邻居到底是人是鬼。人是什么人,鬼是什么鬼。
我决定挨家去敲五楼住户的门,我就不信他们一个都不知道那个鬼或那个人的情况。
上了五楼,我第一个去砸她的门。如果她在家,岂不是省了许多麻烦。可是,尽管我把门擂得山响,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只好去敲别人的门。敲一户,没人;再敲一户,听见里面有人走动,感觉他趴在猫眼里往外看,我就大声说:你好,我是你楼下的邻居,我想问件事情。
可是人家没有开门,又走回去了。唉,这年头,人和人之间都打了墙了,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还邻居呢,连个基本信任都没有。
一梯四户,只剩下最后一户了。敲门,还不错,门开了——只是里面那扇门开了,外面的防盗门却没有开。里面露出的是一张老男人的脸。我心里咯噔一下,广州的老人会讲普通话的不多,我如何和他沟通呀!没想到他却清楚地问我:你有什么事情吗?
谢天谢地!我急忙说:阿伯,我想问一下那户人家的情况。她每天夜里闹得我睡不着觉,去找她人又不在。她……到底是干什么的呀,你见过她吗?
老人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那家的租客经常换,搞不清楚哪个是哪个。前年住的是干那个的,后来被公安抓了,后来她回来了,就在那屋里自杀了,人都臭了才发现……
啊!天哪!原来那屋里真的是死过人啊。怪不得房租会这么便宜……哎,可是那个物业大姐却没有说这个呀,看来她也没完全说实话。这么说,那屋里闹鬼是完全有可能的。我的妈,我该怎么办呀!
老人大概看出了我的慌张,又说:不过你也别怕,你毕竟住在四楼,我们住在五楼不是也得住吗?再说,这两年那房子也有人进去住了。
我吞了口唾沫,压了压心跳,问:阿伯,那最近是什么人在里头住呢?
老人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人常换,搞不清楚谁是谁。现在住的应该是个女的。我没见过人,但是见过她扔出来的高跟鞋、化妆盒之类的东西。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没几天,上个星期吧。
您确定?
我确定!
好了,阿伯,谢谢您了!再见。
回到四楼房间,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恐惧还是应该放松。恐惧的是五楼真的出过人命,很可能有不散的冤魂;放松的是现在五楼确实有人在住。既然她是个活人,我就能够想办法找到她,和她谈谈社会公德问题。
我想到,如果她不听劝阻,继续半夜扰民,我就可以把她房间的真实情况告诉她,把她吓跑,这样我就会好过一些。在几分钟的时间内,我竟然为自己这个聪明的办法而得意起来。
但是且慢,那老人毕竟没有亲眼看见过那个女租客,只是见过她丢出的东西。这还无法证明她是个活人,据说鬼也会使用凡间的东西呀!
这么一想,我不由得再次发起抖来。
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尽快把五楼的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五
中午,我躺在床上迷糊,忽然想到了保安。
对呀,我是交了物业管理费的,保安就有责任保护我。小区闹鬼他当然要管,不然养着他们干什么。
我立即下楼去找保安。
因为物业代管,这幢小楼同样没有专门的保安。保安亭设在对面小区的门口,在那里可以看得到这幢小楼。保安对这幢楼的保护,只不过是在那边看上几眼,或者是过来溜达几趟而已。
我找到了一个胖胖的保安,向他说明了情况。谁知胖保安听了,竟然不怎么相信。他说:我在这里很久了,我怎么没有听说你那个楼上死过人呢!
我有点不高兴:你没听说就没有发生吗?难道五楼的阿伯他会撒谎?
他又说:那你说你的楼上有动静,也是很正常的呀。现在的职业女性,都是搏命打拼,早出晚归太平常了。回来当然要洗,要涮,这有啥奇怪的呢!
我说:她每天折腾两三个小时,这正常吗?换了你住在四楼,你受得了吗?
胖保安说:受不了你就搬家呗。
我说:你口吃灯草,说话轻巧。我交了一年的房钱,说搬家就能搬吗?你就说这事你管不管吧,不管我找你们领导说去。
胖保安大概看出我不好惹,就说:好吧,我们帮你调查调查。看你楼上到底住的是什么人,替你和她谈谈,好不好。要不干脆这样,今晚她如果再闹,你就下来找我们,我们一起去敲她的门。怎么样?
我说:好的,这还差不多。
当晚,我竟然开始盼望楼上的声音响起。可是等到凌晨一点也不见动静。这个鬼东西,是有意在和我玩捉迷藏呢!正在郁闷,门突然被敲响了,吓了我一大跳。开门一看,却是那个胖保安。
怎么样,有动静吗?他一进屋就盯住天花板问。
我说:没有,今晚不知道为啥肃静了。
胖保安就意味深长看我一眼,看得我很不自在。
胖保安在屋里来回巡视了一回,说:我调查过了,你楼上现在住的是个女作家。作家你懂不懂,就是写东西的那种人。她们的生活都是黑白颠倒,毫无规律的。或者说,她们的神经和咱们正常人都是不一样的。她们为了出名,为了赚稿费,就不分黑白拼命地写啊写啊,写到高兴处,还又哭又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疯子呢……
哦,原来是女作家!作家可是我从小就崇拜的人,可是作家也不能不让人睡觉啊!
我说:你见过她吗?
保安说:老远见过,没说过话。
那么可以找到她吗,我想跟她谈谈。既然是作家,更应该通情达理吧。
那是当然。你想找她,就明天中午在楼下等她,那时候她才起床,出去吃饭或者买菜。到时候我指给你看。
好嘞,那就明天中午见,谢谢你哈!
不客气,应该的。晚安!
第二天中午不到,我就迫不及待来到了保安亭,一边和胖保安聊天,一边盯住楼门口看。那里不断有人出出进进,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都有,一个个都行色匆匆。他们都在忙什么呢,难道大家都像我一样在为一张嘴奔忙吗?
胖保安忽然说:注意,来了,她来了。
我感觉楼门口忽然亮了一下,一个时髦女人的身影出现在那里。她的穿着打扮果然与众不同,就连走路的姿势也似乎格外优雅。尤其是她脚上那双皮鞋,每迈一步都要发出一声脆响。是了,就是这双鞋在我的头顶上敲了。
我毫不犹豫地迎了过去。
近了,更近了。我终于彻底看清楚了她的本来面目:竟是一张非常精致漂亮的脸,只是有点苍白,眼睛的周围有点发青。对,这就是传说中的熊猫眼,是经常熬夜的结果。可见她活得真不容易。我的心一时对她充满怜悯。
这位女士,请留步,我想和你谈谈。我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和。
她打了个愣,秀目之中突然射出了冷箭:你是谁?谈什么?
我朝她友好地一笑:你不要误会,我是你的邻居,我想跟你谈一下你深夜不睡觉,闹出很大声响的问题。我……
我闹出很大声响?不可能吧。再说我睡不睡觉关你什么事!
女士,人家还说你是作家呢,作家怎么会像你这样?
你这人真有意思,我是不是作家睡不睡觉和你有关系吗?青天白日的你想干什么?你再纠缠,我报警了啊!
她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弄得路人纷纷侧目。我感到自己的脸上就像着了火一样。我也急了,也提高声音说:我好好跟你说话你嚷什么呀!你黑天半夜不睡觉,穿双皮鞋咔咔乱走,又拖桌子又拉凳子,一折腾就几个小时,你就没想到楼下有人住吗?你就不知道讲点社会公德吗?你还是个作家,你这样还能写出什么好作品来吗……
她忽然笑起来,又用手做了个停止的动作,然后用讥讽的语气说:这位大哥,你有没有搞错,你住我楼下?你是老鼠呀!告诉你,我住一楼,没有楼下!
啊?你……
你什么你!你真是个神经病!
我一下子被钉在那里,眼看着人家迈动双腿咔咔咔地扬长而去。
半天我才想起回头去看胖保安,他却已溜之大吉。
六
胖保安事后向我道歉,说他一不小心搞错了。我怀疑这是他故意导演的恶作剧,可是我又没有证据,只能吃哑巴亏。不过他又赌咒发誓地表示,一定会把五楼的人给查出来,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
又度过痛苦的几天,胖保安告诉我,那个人终于查到了。
他神秘地对我说:知道吧,你楼上住的是个女领导,官还不小哩!
哦?这可是我没有想到的事情。
他说:这个女领导已经快五十岁了,很怪很怪的。怪在哪里呢,她既没有老公,也没有情人,甚至连个朋友都没有,就她光杆一人。她是个工作狂,整天就知道上班,连黑白都不分,一心要当更大的领导。她也不坐车,每天走路上下班,干啥快得像风一样。她也没有家,你楼上就是她家;她白天顾不上回家,所以晚上回来就往死里折腾。
居然是个女领导!我的天哎!在我的心目中,无论是男领导或者是女领导,都是些了不得的人物。他们威风凛凛,前呼后拥,指点江山,吐口唾沫就是钉。让人做梦都想不到的是竟然有一个女领导和我这样的底层人物共住一个小区,生活在普通人民中间。而且她还这么没礼貌,不顾楼下人的死活……
哎,你愣什么神?是不是一听女领导就害怕了?胖保安有点幸灾乐祸。
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是在想,领导怎么会……
领导也是人嘛。也要吃喝拉撒睡嘛。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贪官呢!
那这个人,我怎么找她?
一个是老办法,在楼下堵她。另一个呢,就看你有没有胆量了。
找她还要胆量?
是啊。因为你要去单位找她。她可是在大机关里上班哎,大机关你敢进去吗?
这有什么!我一个卖保险的,什么地方没去过,什么人物没见过?你告诉我地点,还有她的姓名,我肯定能找到她。
话是这么说了,但是要找到这个女领导、女邻居还真的不容易。
首先,进那个大院就不容易,要登记,要盘问;费尽口舌进去了,又懵头懵脑不知道往哪里走,在楼里转了半天已经搞不清东南西北。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的办公室,一敲门,锁着。一问,领导不在。
如此反复了四五次,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看见她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我疾步走过去,往里探了下头,我看见一个戴着眼镜、面色威严的中年女人正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前打电话。她的声音中气十足,极具穿透力。
她说:你不用跟我讲条件,任务必须按时完成。完不成,你就加班加点!再不行,我就亲自过去跟你一起干!说完,她啪地就放下了电话。
她的气势一下子就把我镇住了。在一瞬间,我真想转身回去。但是又一想。我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找到了她,怎么能走呢。再说我是有理的呀!我鼓了鼓勇气,伸手敲响了她的门。
请进!她嘴里说着,眼睛却看着手上的文件。等我快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才突然抬起头来,镜片后的两眼犹如两只探照灯,似乎一下子就把我看穿了。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嗯?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我一时有点张口结舌,半天才嗫嚅道:我……是你的邻居。
邻居?什么邻居?她的脸上立刻充满警惕。
我用力说出了那个小区的名称。
她的脸色缓和下来,起身给我倒了一杯水,又让我坐下,然后很和蔼地问:哦,既然是邻居,那你有什么事情就说吧,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她的友好态度使我没那么紧张了。我说:领导,我不要你帮什么忙——要说帮忙也行。就是每天半夜你下班回家,能不能不穿高跟鞋走路,不拖桌子,不拉凳子,不老是放水,我神经衰弱……
领导似乎愣了一下,随后她把手在空中劈了一下,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你反映的这个情况,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这几天啊。
你讲笑!领导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的两只探照灯再次聚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而且她突然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是卖保险的啊!我猝不及防,一下子交了老底。
卖保险的!女领导一下子勃然大怒,你一个卖保险的,竟然跑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了。你信不信我立即让保安把你扣起来!说着,她竟然真的起身拿起电话,快速地开始拨号。
我想起身逃跑。但是我又对自己说,我为什么要跑,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我咬牙挺在那里,两眼看着她,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只听她开口训斥道:你们门卫是怎么搞的,啊?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啊?卖保险的都跑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了,简直岂有此理!好了,你们不用来了。看在他还老实的份上,我来处理吧。她放下电话,转头看着我:怎么,你还不走?真的等保安来吗!我很忙。知道吗,我很忙!
我说:领导,我不是来让你买保险的,我是来要求你尊重一下别人,晚上不要打扰别人的。
这时她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说:我告诉你,你搞错了。我刚调来的时候,也就是去年下半年,的确在你的小区住过几天,可是我早就搬家了呀。我现在就住在机关大院里。怎么会打扰到你呢!
啊?是这样……
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对不起,那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是我搞错了,对不起了。
行了,你可以走了。下不为例,以后注意啊!
我逃也似的起身,一头大汗从大院出来,又一头大汗赶回小区,边擦汗边向胖保安发火。胖保安却也突然变了脸。他说:嘿,我好心帮你你还怪我,真是好心不得好报!小区这么多居民就你事多。什么闹鬼,闹鬼,我看你就是个鬼!
我愤怒已极,开始大吼大叫:我看你们都是鬼!你们是串通好了来害我,你们的良心统统坏了!他妈的五楼的女鬼,你给老子滚出来!
我的吼声把楼上楼下的人都惊动了,纷纷探头探脑。他们看我的眼神,的确像看一个神经病。
七
当天深夜,五楼又有了声响。而且那声响似乎比往日来得更加猛烈,一下下,一声声,都似乎带着一股怒气。难道是我白天骂她,把她给惹毛了?
正在疑惑,声音却又戛然而止。然后是意味深长的沉默。
我正要乘机睡去,门却突然被重重地敲响。
谁呀?我问。却没有回答。回答我的是更加有力的敲门声。
我以为又是胖保安前来道歉,就漫不经心地把门打开。我抬眼一看,立刻头皮发麻,全身乱颤,恐惧就像一座大山,霎时间就把我压垮了。
鬼!一个女鬼!她就站在我的门外。
这个女鬼,穿了一件不知道是睡衣还是旗袍的衣服,走廊灯光昏暗,也看不清是什么颜色。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脚上穿着一双尖尖的红色高跟鞋。她的头发很长,披散在肩上和脸上,从左右两面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她的两只眼睛也被遮了大半,隐约感觉到那里发出来的光是蓝幽幽的。让我更加胆寒的是她的声音,憨憨的就像是从地洞里发出来:听说你在找我?
我恐惧已极,干嘎巴嘴说不出话来。
她似乎在愤怒地看着我,看了足有半分钟。这半分钟对我来说却有半年时间那么长。她终于提高了声音,恶狠狠地说: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你凭什么要来打扰我?你敲我的门,到处调查我,还在楼下骂我,你简直太过分了!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好惹的!再不收手,我就对你不客气!
我胆战心惊地听着她的叱骂,眼睁睁地看着她转身离去,奇怪的是她的高跟鞋在走廊上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响声。她走远了,已经上楼了,我才猛地反应过来,拼命一样砰地关上了门,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我全身的冷汗像小河一样往下流淌,又像蚯蚓一样在脸上爬来爬去。
我的妈啊,这地方真的是不能住了。搬家,必须马上搬家!
我觉也不睡了,开始手忙脚乱收拾东西。听听楼上,却又没有声息了。
天亮的时候,我收拾已毕。这时困倦偏又袭来,只好倒在床上少睡一会儿。也不知睡到什么时候,门又被擂响了。睁眼看看天光明亮,这才斗胆把门打开。结果又被吓了一跳,却是我的主任气势汹汹站在门外。
啊,主任,你是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
这有什么难的,只要你没钻耗子洞,我就能找到你。我来是看看你到底为什么老是不上班,完不成任务的。
我说:主任,我在准备搬家,不然我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我楼上真的有鬼哦,她昨天夜里都找上门来了。
主任把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然后撇了撇嘴说:看你那个熊样,你还是个男人吗?
我……
她撇下我,到房间里里外外看了一回,然后拍着手说:哎呀你这房子真好,而且房钱都交了。你不住,我来住哇!咱俩换,你去我那里,我来你这里。什么鬼,姑奶奶倒要看看她有何本事。
我一听,好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主任,咱们一言为定啊!
主任说:一言为定!谁反悔谁是狗娘养的。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去!
我说:好,现在我就跟你走。
主任带头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却突然停住。她转过身来,一张未老先衰的脸上突然现出羞涩的笑容。她直愣愣地看着我,以从来没有过的温柔语调对我说:要不这样吧,我搬来和你一起住吧,也好彼此有个照应。你看怎么样?
我一下子愣住,我的天,她是想老牛吃嫩草吗?我急忙说:主任,这不合适吧,咱孤男寡女的,都没有成家,让人家说……
主任突然骂道:你想什么美事儿呢!我搬来,咱也是各住各的!你一个毛头小子,在广州啥都没有,我一个黄花大闺女,搬过来陪你还不把你幸福死!你别狗上锅台,不识抬举,姑奶奶还怕你占我便宜呢!就这么定了,啊!
我霎时窘迫得无地自容,主任却哈哈大笑。我看着她那张因笑变得越发扭曲的脸,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知道,我又遇见鬼了。
责任编辑 张 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