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之死

2016-03-21 09:37张望朝
北方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大枝副局长夫人

张望朝

大根他妈如果不是把治病的钱用在大根身上,应当还能多活些时日。大根他妈是个农妇,却看不起农民,也看不起工人,只看得起国家干部。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做了一番精心的比较,大根他妈认为大根才是当干部的材料,大根进机关当干部就成了一个母亲一生最美丽的梦。为实现这个梦想,大根他妈把治病的钱交给了大根的一个远房表舅。表舅用钱活动了一些说了算的人物,就把大根从工厂活动到政府机关,从工人活动成国家干部。大根进机关当干部时,大根他妈治病的钱连同表舅的社会活动能力都已用尽,今后的路只能由大根自己走。但无论如何,大根的命运从此发生了改变,因而大根他妈是带着实现自己梦想的幸福离开人世的。临终时大根他妈用一只枯瘦得骇人的老手抚摸着大根的头,表情像是皇后在抚摸即将登基的亲生太子。大根他妈死于癌症,而且是喉癌,死前已经不能说话,大根只能从母亲的抚摸中感受到千言万语。大根哭着对他妈发誓,一定在干部队伍中混出个样来。大根他妈在大根的誓言中无声而幸福地微笑着,又在微笑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大根进机关当干部以后,工作是很认真的,他认为不认真就对不起他妈临终前对他的抚摸,对不起他妈那只枯瘦的手。但是,认真了很多年之后,大根依旧是一般的干部,在他之后来到局里的年轻人,很多都混上了处长,大根却连科长也没混上,真的没混上。第一次竞争科长职位,大根认为胜利一定是属于自己的,因为经过四舍五入的精确计算,大根发现他一年之内八小时工作时间之外的加班时间明显多于其他同志,具体而言,分别比与他竞争科长的几个同志多出135小时、107小时、98小时和45小时。他把这组数字呈报给领导,包括处长和局长,但他失败了,科长没当上,加班时间没他长的同志却当上了。大根不服,找处长理论。处长不理他。大根找比处长官更大的局长理论,局长把这件事交由处长处理。处长只得主动找大根谈话。处长谈到了一件事,中午在食堂吃饭的事。处长说,食堂本来就是免费的自助餐,想吃什么都可以,想吃多少都可以,但不能把馒头塞进怀里往外拿呀,一拿就是好几个,你以为别人没发现吗?大根胖乎乎的脸就涨红起来。大根是个知道害羞的人,同时也是个诚实的人,只是没想到偷拿几个馒头会耽误自己当科长。第二次竞争科长,大根同样是失败。大根又理论,对处长说我已经不偷馒头了,凭什么不让我当科长。处长说,不偷馒头不等于能当科长。大根说,我不仅不偷馒头了,我加班时间比他们长。处长说,能不能当科长,跟加不加班没关系,组织上主要看的是工作业绩和道德修养,你现在是不偷馒头了,可你承认以前偷过吧,这就是道德问题嘛,再说你工作能力也没什么优长,加班加点,并不意味着你公而忘私,反倒意味着你工作能力不行,在法定时间内完不成工作任务才加班的嘛,你有时故意加班给领导看,想让领导认为你比别人干得多,你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吗?大根的胖脸又一次被处长说得涨红起来,这证明大根依旧是个很有羞耻感的人。第三次竞争科长,大根也是失败。这回是处长主动找大根谈话。处长说,局里这次选拔科长,看重的是文凭,是学历,你连本科学历都没有,你连学士学位都没有,人家不是学士就是硕士,你能竞争过人家吗?这回大根没脸红,而是在办公室里呆坐了一个上午。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大根一边嚼他最爱吃的馒头一边做了个决定,从今以后发奋读书,最低也要拿下硕士学位。局里每隔两三年才提拔一批干部,经过三次竞争,大根就已经不是很年轻了,胖乎乎的脸上已经显现出一些岁月的沧桑。

大根考了一张学士学位证,又考了一张硕士学位证。中国有一种专门向国家公职人员供应的学士学位和硕士学位,只要你是国家公职人员,只要你能给某大学交点钱,某大学就会象征性地考你一下,再把学位证书发给你。如果你在单位混得好,单位可以替你把这笔钱出了,不用自己出钱。大根混得不好,只能自己出钱。学士学位、硕士学位拿下来之后,大根更穷了,背着老婆暗藏的私房钱都已花尽,同时欠了亲属一些债务。大根在乎的不是这些,而是自己的年龄。他觉得以他的年龄再去混科长,就算混上了,也没什么意思。可混不上科长就混不上处长,混不上处长就混不上局长,怎么办呢?大根为此苦恼起来,好长时间吃食堂的馒头都吃不出香甜。局里来了个新局长,有博士学位。在局机关大楼里偶遇时,大根问新局长,你当局长,是因为你是博士吗?新局长知道这个叫姚大根的同志脑子有点问题,就开玩笑说,是啊,你要是能考上博士,你也能当局长。其实新局长只有小学文化,他拥有博士学位是因为他的一个舅哥在某大学当校长。更重要的是,有没有博士学位与能不能当局长没有任何关联,学位只是某些官员装点门面用的东西,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新局长开完这个重大玩笑之后就调走了,调到别的局当局长。局里不能没有局长,于是很快来了一个更新的局长。更新的局长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前任局长的一个玩笑改变了大根的人生,同时给他这个更新的局长带来一个很大的麻烦。

大根决定考博士。博士跟学士、硕士不一样,不是大根这种级别的干部随便花点钱就能拿下的。大根想当博士,只能凭真实能力去考。大根夫人是个厉害女人,容不得大根回到家里什么都不做只顾看书,大根只能利用工作时间复习。有一回处长对大根说,大根哪,我给你算了一下,这个礼拜,你平均每天至少有五个小时在看书,也就是说,八小时工作,你只干三个小时啊,这可就不太像话了,你以后要注意。处长也就是这么一说,或者说作为处长他不得不说,大根只要别在工作中出大的问题,处长也好,别的同志也好,就都睁一眼闭一眼了。大根干多干少干好干坏,与处长的切身利益没有任何关系,与其他同志更没关系。当下很多政府机关依然一定程度地实行着大锅饭,大根所在的局并没有置身锅外。如果大根能够对处长说点请处长多关照、将来考上博士一定报答之类的话,处长就不但不会为难他,还会有意为他减轻一些工作负担,给他更多的复习时间和精力。大根却说,处长,打铁还需自身硬,你自身都不硬,有什么资格批评我呢?大根的话令处长觉得突然,也令在场的其他同志觉得突然。过去大根虽也不通世故,却还不至于不通到公然顶撞领导的程度。大根把话说到了这里,处长也只好问道,那你说说我怎么不硬了。大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日记本,用两只胖乎乎的手捧着,当着其他同志向处长朗读起来:周一,处长迟到一小时;周二,处长室全天锁门,说明处长没上班,我问局长我们处长呢,局长说我也不知道,说明处长没请假;周三,我到处长室送文件,发现处长在网上炒股;周四,我还是到处长室送文件,发现处长跟一个女人视频聊天;周五,处长把王小艳叫到处长室,王小艳一去两个多小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王小艳听大根读到她到处长室一去两个多小时,马上吼起来,骂出一句很难听的话,操你妈呀姚大根。大根马上对王小艳解释说,我这不是冲着你,我是冲着处长,小艳你千万别误会。王小艳吼道,冲着处长你特么提我干什么。处长很奇怪地看着大根,像是看见了一个突然出现在地球上的外星怪物。大根脸上则是一种很自信的表情。处长想说点什么,一时却找不到什么可说的,就带着奇怪的表情转身走出去了,走得很急,带起一阵风。

处长不再管大根的事。大根对于处长,对于全处同志,甚至对于全局的同志,已经是一个完全的怪物。为了不招惹这个怪物,大家把大根当成空气,不再跟大根理论任何事情。他们做的唯一与大根有关的事情就是对大根的回避和防范,任何可能被大根记入日记本的事情都不能让大根知道,王小艳甚至不再主动跟大根说一句话。大根认为自己取得了胜利,并把这胜利的消息回家告诉了夫人。大根夫人冲大根眨了眨眼睛,抬手在大根胖乎乎的脸上打了一个很响的耳光。大根至死也没明白夫人的这一耳光是什么意思。他很多次地想,这是为什么呢?

多年后,大根径直走进局长室,把一张博士学位证书很重地拍到局长的办公桌上。局长拿起博士证书看看,说,祝贺你,姚大根博士,你是咱们局的骄傲。大根说,光祝贺就完了吗?局长说,哦,我一会儿让处长写个简报,在局里发一下,把好消息传给局里每一个人,让大家都为你高兴高兴吧。大根摇了摇头,说,局长,现在咱们局只有我一个博士吧。局长说,好像是吧。大根说,别好像,就是。大根又说,前任局长也是博士,我也是博士,我可不可以当局长呢。局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局长知道大根脑子有问题,但对大根突如其来的发难,心理上却是没有足够的准备。大根见局长有点窘,就挥起一只手说,您别紧张,我不是惦记你的局长位子,我也就是想当一个副局长。局长整理了一下思路之后对大根说,大根哪,你当不当副局长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你的要求,我向上级局汇报一下再说,你看好吗?大根说,那您抓紧汇报,抓紧向我反馈消息。局长忙点点头,说好好好好。局长一连说了四个好。大根说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很不耐烦,局长忙说没有没有,我对你很耐烦,很耐烦。

局长用电话叫处长过来,两个人一起商量对策。局长要求处长想办法,处长说我也没办法。局长说那怎么办,总不能让他没事就跑我这里来胡闹吧。处长说他也不怎么胡闹,他可能是那种文疯子,不是武疯子,武疯子才胡闹。局长说我不管他文疯子武疯子,你一定得把他控制住,实在不行送精神病院。处长说我也不是没这么想过,可他属于那种半精神病,不是全精神病,再说咱们也没有权力强制他去精神病院,这事不好办就不好办在这儿了。两个人商讨了许久,却没有商讨出好的办法。反正他在你们处,归你管,你看着办吧。局长扔给处长这样一句话。一时间这句话像一块石头重重压在处长心上,压得处长有些恼火。处长心说,你当局长的都没办法,我当处长的能有什么办法。

大根认为博士应该当局长,而他只提出要当副局长,已经是做了很大让步,当副局长一定是没有问题的。基于这样的认识,大根决定提前进入状态,做一些副局长应当做的工作。局长管处长,处长管科长,科长管科员,局长只有一个,副局长有几个,处长有十多个,科长有几十个,科员两百多个,整个局机关就是这样一座自上而下也可以说是自下而上的金字塔。大根很坚决地把自己放在金字塔的顶端,他认为他现在的位置仅低于局长,略高于其他几位副局长,至于处长以下干部,都是他所俯瞰的芸芸众生。站在塔顶俯瞰众生,大根感觉好极了,真的好极了。考虑到自己作为副局长今后要领导同志们开展很多工作,大根决定先找一些同志谈谈话,指出他们身上的缺点和不足,明确要求他们今后改正,同时也要让他们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姚大根不是书呆子,我可以一边考博士一边把你们的问题看得清清楚楚,我姚大根就是天生当博士当局长的材料。

大根走进处长的办公室。处长不知道大根要干什么,略显紧张地站起来。大根上前拍了拍处长的肩膀,说,坐,坐吧,小鬼。大根说,我叫你小鬼你别不高兴,论年龄我比你大三岁。大根说,不要紧张,我是来向你表示感谢的,没有你的支持,我不可能考上博士,我就任副局长以后,希望你能一如既往地支持我,就像支持我考博士一样支持我的工作,好吗?处长神色茫然地点点头。大根说,不过,你的一些缺点和不足,今后是要改正的,我这个副局长会对你有更严格的要求,你要有心理准备哟小鬼,你的主要问题嘛,就是对工作不太负责,你没有把心思全用在工作上,当然你也没有大的原则性的问题,眼下你应当注意的,是你和王小艳的关系问题,不要以为你们的事很隐蔽,王小艳每次去你的办公室,我都有记录,纸里是包不住火的,你大小也是个处长,这样不好,很不好。处长迅速地点点头,表示诚恳接受,为的是大根能快一点滚蛋,快一点滚出他的办公室,滚得越远越好。

大根多年来公然利用工作时间复习考博,处长只是象征性地批评过一次,并且遭到了大根略显激烈的反击,此后就再没有理会过大根的事。大根坚定不移地认为处长对他的不理会是出于惧怕,主要是惧怕大根考中博士以后必然当上局长,当上局长以后再反过来对处长实施某种报复。对惧怕自己的人大根是有所同情的,因而批评处长时多少注意了一点态度和措辞上的分寸,批评其他同志,大根就没有那么客气了。大根认为作为领导对同志的错误一定要严厉批评,否则是对他们的不负责任,更是对工作和事业的不负责任。

老蒋啊,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啊,见钱眼开,见色起意,这些年你利用你手里那点权力,没少劫财劫色,但凡你能管到的人,你一个都不放过,你说你还要不要脸呢,中央巡视组忙着打老虎,没到拍苍蝇的时候,到那时候,我看搞不好啊,你要被拍进去。当时老蒋正在单位的浴室里洗澡,一同洗澡的有大根,还有另外几个同志。大根的话令几个同志的目光透过迷蒙的热气射向老蒋。老蒋龇牙咧嘴用香皂搓洗自己的敏感部位,已经在那个部位上搓起一团雪白的泡沫。听到大根的话,老蒋当即停下搓洗,骂一句姚大根我操你妈,挥起沾有白色泡沫的手向大根拍过去,却被那几个同志赤身拦住。

不是我说你啊老郑,你呀,是比老蒋强,但也强不到哪儿去,老蒋贪财好色,你呢,不贪财,只好色,你就是个色狼。有一回你去理发,摸了女理发师的屁股,让人家老公给揍了,有这事吧,你一见咱们单位的女同志就挪不动步,我都观察你好几年了你知道不,我警告你,我当副局长以后你要是还这样,我就毫不客气地开除你。这次因为浴室里只有大根和老郑两个人,大根的话就没有引起老郑的足够重视,老郑依旧闭着眼睛享受淋浴喷头喷出的水线注在身上的那种舒服和惬意。隔壁女浴室传来咯咯的笑声,这笑声令老郑意识到自己应当愤怒而不应当沉默。浴室的墙从来不阻隔声音,隔壁洗澡的同志清楚地听到了大根说话,她们的笑声可以证明这一点。老郑骂大根骂出很大的声音,是希望隔壁洗澡的同志能够听得更清楚。老郑说大根哪大根,我操你个亲妈,那是别人给我造的谣,也就你这样的精神病才他妈的相信,你个大傻逼。老郑没敢动手,他知道自己打不过大根。

大根与老韩的谈话发生在老韩的办公室。大根当着老韩他们处其他同志对老韩说,老韩哪,你来局里工作有十六七年了吧,十六七年你都干吗了?你说你连个会议记录都记不下来,让你传达个文件吧你一张嘴就是错别字,要不是你爸爸在咱们局当过局长,你现在也就是一摆小摊的,哪儿轮到你在这儿跟我共事呢。以后没事多学点文化吧,多认几个常用字好不好,我倒不指望你也成为博士,但你也不能总这么啥也不是吧,你这个人虽说啥也不是,官瘾还特别大,一到局里要提拔干部,你两个眼睛马上就闪绿光,要是提拔了别人没提拔你,你那两个眼睛气得血红血红的。大根的话把老韩的眼睛说得真红了起来。如果不是周围同志按着使老韩没能扑到大根近前,老韩也许会把大根撕成人肉碎片。并非老韩心怀不够宽大,容不下一个半精神病人的疯言疯语,实在是大根的这些疯话说中了他的要害,刺到了他的痛处,就像老蒋和老郑。

老单哪,你的问题是不懂装懂,还有装腔作势,总想让别人认为你很有水平,为什么呢,因为你自己知道你自己没有什么水平,知道你自己什么都不是,否则你也不会这样做的,当然,你只是跟比你级别低的同志装腔作势,跟领导你不敢,你一见比你官大的就跟孙子似的,表面上看你在领导那边人缘不错,可实际上呢领导也瞧不起你,你越装越没谁瞧得起你,再说你都快退休了,就别装了,别总是上赶子让别人恶心好不好,你的人生追求不会就是恶心别人吧?这次谈话是一对一的,当时厕所里只有大根和老单两个人。老单前列腺有问题,排尿吃力而缓慢,已经排完了尿的大根站在老单身边说的一番话,令老单脸部出现了严重扭曲,直到把尿液从体内彻底排出,五官才恢复到正常位置。但老单没有发怒,因为他断定厕所里当时没有其他人,在这种情况下即使被大根说中了要害、刺到了痛处,也没有必要冲大根发作,这是起码的做人智慧。这点智慧老单还是具备的。

大根与这些同志谈话没有固定地点,都是随机而谈,在哪里遇见就在哪里谈,包括在单位走廊里。大根在走廊里还批评了一个老好人型的同志,批评他是个老油条,怕得罪人,不讲原则,见谁都嘻嘻哈哈。大根说国家干部都像你这样,国家不完了吗,你一天到晚点头哈腰地活着,有意思吗,打死我我都不会像你这么活。在走廊里批评一个女同志时大根说,赵丽呀,考虑到你是一个女同志,我真不想批评你,可你这几年实在有点过分,仗着姚副局长喜欢你,你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对谁都指手画脚,你知道大家背后都怎么议论你吗?你岁数也不小了,眼看就人老珠黄了,给自己留点后路吧。这两个被批评的同志都在沉默中加快了脚步,都以最快的速度远离大根,并且自始至终不看大根一眼。有的同志已经意识到大根的问题再不解决,局里怕是要永无宁日了。

真正受了一些大根伤害的是雷老师。雷老师与大根批评过的老单一样,都希望别人认为自己很有水平。在局机关,公文写作是体现一个人水平的重要尺码,但雷老师公文写作能力弱得出奇。公文本身是一种很弱智的文体,局里的公文写作基本上是对上级文件照搬照抄,其智力含量就更低。尽管如此,雷老师依然难以独立完成一篇大致说得过去的机关文稿,他创作出来的文字常常令人不知所云,多次把局长或者副局长搞得一头雾水或者气得脸部重度充血。但这并不影响雷老师坚持自己的人生追求,他决定在其他方面表现自己的优长,展示自己的水平。他选择的是法学。我这个人,对文字没兴趣,我就喜欢研究法典,呵呵呵。雷老师经常这么说。为了证明法学上的造诣,雷老师准备考取一张司法资格证书。这是一张考取之后可以做法官、检察官,还可以做律师的证书,比博士学位证书更实用。与大根考博士一样,雷老师也是一年考一次。雷老师考取司法资格证书用了七年,整整七年。雷老师上大学时学的就是法律,局里几个并没有学过法律的同志也考取了司法资格证书,他们都只是用了两三年,雷老师则用了七年。七年的艰苦努力令雷老师拥有了一张证书的同时拥有了一份自卑,此后就不好意思再要求大家认为自己在法学方面有什么特殊天赋了。但雷老师还是坚定不移地不甘平庸,他认为同志们可以不承认我是法学家,但必须承认我非同凡响。毫无疑问这是雷老师的一个梦想。雷老师把食堂的餐桌作为实现这一梦想的平台。午休时间,局里的同志都到食堂吃饭。四人一桌,一片饭菜的香气中,同志间一边吃一边说些闲话,诸如某一篇党报社论写得如何,中央巡视组要打的下一个大老虎是谁,等等,其乐融融。雷老师就在这些话题中表达出一些与众不同的观点来,说话的语调也是演说式的,而不是聊天式的。比如,有同志说某一篇党报社论写得不错,雷老师就要说那篇文章写得极其无知,极其荒谬,接着就论证那篇文章为什么无知,为什么荒谬,直到有人对他的观点发出赞叹。他的论证逻辑一般是这样的:你说二加三等于五,我说不对,因为一加四才等于五;你说一加四等于五,我也说不对,因为二加三才等于五。他就用这样的方式日复一日地证明着他是一个很有水平的人,是一个一点都不平庸的人。如果没有大根,有同志会把雷老师当成大根。即使有大根,也有同志把雷老师当成大根第二,因此才都叫他雷老师,不叫他老雷。总之雷老师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大根是瞧不起雷老师的,因而从来不与雷老师同桌用餐。考虑到自己要当副局长了,大根不得不利用午餐时间找雷老师谈谈话。有一个时期雷老师很是寂寥,因为愿意跟他同桌共进午餐的人一天天地少起来,餐桌上常常只有他一个人在喝粥或者大嚼他与大根都非常爱吃的馒头。雷老师已经意识到他那故作高深的语调和无比雷人的观点令越来越多的人难以忍受,但雷老师不想放弃自己的追求和餐桌这么好的平台,如果放弃,他拿什么证明自己的高明呢?雷老师正苦闷于此,大根端着餐具坐到了雷老师的面前。雷老师知道大根最近有一些比过去更为奇特的表现,却并不畏惧,他甚至想,摆平大根,舍我其谁。此时他觉得眼前的大根就像一头不知死活的猎物,刚好撞上自己的枪口,就眼前一亮,嘴角掠过一丝猎人般的微笑。大根也在笑,他认为雷老师才是猎物,他今天不是来吃饭的,是来打猎的。两位高人坐在一个餐桌上共进午餐,引得用餐的其他同志都向他们张望。雷老师看见大根脸上有挠痕,就说,怎么,是不是又跟夫人发生冲突了。雷老师试图以大根脸上的挠痕为切入点,就婚姻家庭问题语惊四座一番。大根似乎马上就中了雷老师的圈套,他说是啊,接着感叹了一句,唉,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雷老师喝了一口白菜汤,正要对大根展开话题,大根反问雷老师说,您跟夫人好像处得不错吧。雷老师说,还行吧,我媳妇是我大学同学,当时在学生会当文艺委员,见两次面就被我拿下了,呵呵。大根以一种博士才配有的优雅向雷老师微笑了一下,然后说,雷老师,你吹牛的方式,得改变一下了。雷老师一怔之后说,我怎么吹牛了。大根说,不错,你刚才说的是事实,但你用了一个暗示性的误导,就是特别强调你老婆在大学当过文艺委员,当文艺委员的女孩儿一般都比较漂亮,你就是想让别人误以为你老婆很漂亮,是这样吧,如果别人不知道底细,你的这个误导也许成功,问题是,我们都知道底细呀,咱们单位很多人都见过你老婆的,我也见过,恕我直言,令夫人的形象,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两位高人都希望别人关注自己,因而都把话说得十分响亮,令其他同志听得很清楚了。其他同志都大张着嘴巴望着他们,等待接下来发生的事。接下来没有发生太离奇的事,雷老师没有对大根做出什么特别的举动,他只是马上涨红了自己的脸。他还想向大根送上一个讥讽而又不屑的微笑,这样的微笑未必能对大根构成讥讽和不屑,却能一定程度地掩饰一下他自己的尴尬,但无论如何用力调动脸部肌肉都没有成功,脸部肌肉因内心的痛苦而变得异常僵硬。大根对于一击即溃的雷老师没有表现出胜利者的同情,宜将剩勇追穷寇地说,老雷呀,大家都叫你雷老师,你怎么就听不出是对你的讽刺呢,同志们讽刺你,肯定是有原因的嘛。大根越说越有兴致,并且讲了个段子给雷老师听。大根说,中国男足教练向一位高僧请教,如何才能带领男足走出困境,高僧让小和尚抱来一只鸡,用一根绳子拴住鸡的一条腿,鸡一跑,高僧就一拉,鸡就倒下,如此反复了八次,教练大悟,对高僧说,大师,您的意思,是让我们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吗,高僧说,错,我的意思是,你们就拉鸡巴倒吧。讲完这个段子,大根自己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他对自己讲的这个段子很自信,非常自信,他的笑声震动了整个食堂。

当天下午雷老师突然感觉心脏不舒服,就捂着胸口去了医院。雷老师夫人从医院里打电话给局长,说你们要不把姚大根开除了我就去你们单位跳楼,云云。雷老师夫人形象如何另当别论,但声音脆亮好听是公认的,据说她在大学学生会当文艺委员凭的就是这声音。局长知道雷老师夫人只是表达一下愤怒,不会真的来单位跳楼,但局长已经更深刻地认识到事态的严重,再不解决姚大根的问题肯定是不行了。恰在这时,常务副局长走进局长室。局里有一个局长,几个副局长。进来的这个副局长是管常务的,在几个副局长里排位第一,权力最大,俗称常务副局长,也姓姚,同志们叫他老姚。老姚对局长说,局长,这个姚大根,咱们得想想办法了,不能由着他胡闹。局长问怎么了,老姚就把手机很响地拍到局长桌子上,恨恨地说,你看看这个吧。局长在老姚的手机上看到了大根发给老姚的微信。大根在微信中说,你作为一个副局长,为什么不任人唯贤,为什么总是任人唯亲、任人唯钱、任人唯色,你提拔重用的干部,不是天天狗一样围着你转的,就是特别有钱的,再不就是女同志,有人写信告你,你非但不检讨,还要追查信是谁写的,还在大会上发表威胁言论,你以为你这是有魄力吗,不,你这是不要脸,你是拿不要脸当魄力;还有,你太没文化了,一传达文件就念错别字,你念错的字都是小学生都不应该念错的字,你喜欢写毛笔字是好事,可你总得练好了往外拿吧,就你那字儿,怎么也好意思往咱们单位会议室里挂,唉呀你可笑死我了,你现在最明智的选择是把副局长的位置让给我,云云。局长叹息着说,真没办法,真没办法,真没办法。他一连说了三个真没办法。老姚愤怒得手舞足蹈,因为只顾愤怒而没有思考局长说的真没办法指的是对什么真没办法,仅仅是对姚大根真没办法吗。老姚说,姚大根的问题必须解决,马上解决,否则我这个副局长就干不下去了。局长站起来给老姚递过去一支烟,亲手给老姚点上。见老姚的脸已经因愤怒而扭曲并且变白,局长就说,老姚啊,大根是个病人,再说咱们也算是他的领导,没必要动这么大的气吧。老姚认识到了自己有些失态,就很勉强地换上一副笑容,跟局长说了几句与大根无关的闲话,把烟抽完就走了。局长不喜欢空调机里吹出来的风,喜欢自然风。老姚走了以后,局长就将没打开的窗子也打开了,让自然风更多一些地吹进来,吹散老姚抽过的烟。局长不抽烟,他的烟是用来招待别人的。

局长趁大根有事外出,召集全体副局长和全体处长开会,专门研究大根的问题。会上同志们纷纷发言,积极而热烈。在大根是不是真有病这一问题上,同志们分成三个派别。一派认为大根是纯精神病,一派说他是半精神病,一派则说大根是装疯卖傻,不装疯卖傻他批评别人为什么总能一针见血、一语中的呢?说大根一针见血、一语中的的是几个快要退休的老同志。谁都听得出来他们表面上骂的是大根,其实骂的是被大根批评过的那些同志,包括老姚。听出来也没有办法,快要退休的老同志在仕途上已无欲无求,他们老了,无所谓了。各派之间互不相让地争执了一番后,局长总结说,这个问题大家不要争了,姚大根同志肯定不正常,我听说精神病患者也可能在某些方面非常聪明,不能因为大根在某些方面看问题很准、说话很有逻辑而否定姚大根是个病人,咱们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处置大根。局长的话令一些同志很不舒心,包括老姚,也包括雷老师之类,但这些不舒心的同志同样拿局长没有办法,因为局长终归是局长。在如何处置大根这个问题上,同志们又分成两个阵营。主战阵营认为应当想办法让大根马上从单位消失,否则不知道他还会闹出什么乱子来。这一阵营的主要代表人物是老姚和雷老师。雷老师说大根不消失,他中午决不去食堂吃饭。主和阵营则认为不能这么做,这么做没有法律依据,而且可能刺激大根做出更极端的事来,大根只是语言不当,并不会打砸抢,他说什么我们只当没听见就是了,没必要小题大做。主和阵营居然占多数,局长看得出这其中多是些利用大根解心头之恨的同志,因为大根批评过的几个同志也正是这些同志平时最看不惯的同志。有同志顺便谈到了中国教育问题,说大根这样的人能考上博士是对中国教育的一个巨大讽刺。有同志则说大根这种人正适合当博士,博士就应当像大根这样,在某一方面特别明白,在某些方面特别糊涂。局长说教育界的事跟咱们没关系,咱们就说大根的问题,能不能说得再具体一点。有同志提出强行送精神病院,有同志说最好安排大根提前退休,有同志说直接把他交给他媳妇,让他媳妇自行处理,有同志说最好是无为而治,顺其自然,大根也不是恐怖分子。局长认为以上方法都不合适,一时却想不出合适的什么办法。处长说出一个想法,他说不如放大根两个月的长假,让他先回家休养,他媳妇好像还没发现他精神上出了问题,咱们也不好直接找她说大根得了精神病,最好让她自己发现,她一旦发现了,自然会想办法解决,还用得着咱们操心吗。局长认为处长的这个办法最靠谱,再难找到比这个办法更靠谱的办法。在局长的倡导下各阵营各派别一致通过了处长的这个提议,会议即告结束。

大根夫人无论做什么都喜欢把自己的脸高高扬起,走路时尤其如此。大根为此批评过她,说女人总扬着脸不好,扬头老婆低头汉,都是会被认为心术不端的,但大根夫人根本不听。大根夫人走在与一个男人幽会的路上,依然扬着脸。一般情况下,他们是在宾馆里幽会的。男人提醒大根夫人,要是扬着脸的习惯实在不能改变,就在脸上罩一副大墨镜,不要让认识你的人认出你来,也不要被宾馆的视频拍到你的脸。大根夫人同样不听这个男人的话,依旧扬着脸与这个男人幽会,这个男人与大根一样,对此毫无办法。局长带领同志们开会讨论大根的问题时,大根夫人又在与这个男人幽会。男人再一次提醒大根夫人。男人说,就算你不怕你丈夫知道,我还怕我老婆知道呢。大根夫人说,你跟老婆离婚吧,我也离,咱俩做合法夫妻。大根夫人说话时脸依旧扬着,乳房向男人耸立着,身体赤裸着半躺在宾馆床上。男人也什么都没穿,抱头平躺在床上。两个人在床上经过一番折腾,都有些疲惫,只剩下了说话的力气。男人说,别闹了,不可能。大根夫人说,我丈夫就是个疯子,好对付。男人说,你丈夫好对付,我老婆可不好对付。大根夫人说,我有办法对付。男人说,你不可胡来啊。大根夫人更猛烈地扬了一下脸,现出很自信的表情。大根夫人的这个男人是一所小学的副校长。

处长把大根叫到处长室,对大根说,大根哪,你刚拿下博士学位,工作上也没少出力,很辛苦,局里决定放你两个月长假,让你好好放松一下,这可是领导和同志们对你的关怀,不能辜负啊。大根想了一下,目光突然变得犀利起来,但他没有看处长,而是把目光移到窗外。大根看见窗外有两只麻雀落在树枝上,探头探脑地向室内张望。处长说我跟你说话呢,你看外面干吗?大根把犀利的目光转向处长。大根说,出于对工作负责,我最近批评了个别同志,可能是批评得严厉了一点儿,有的同志对我产生抵触情绪了,这个我能理解。停顿了一下,大根说,不过,要是有谁要跟轰麻雀一样把我轰走,那可是打错了算盘,我可不是麻雀,没那么好轰。处长无语了,也把目光转向窗外的麻雀。大根说,今后我的事,还是由局长直接跟我谈吧,你跟我谈,不合适吧,一个处长给一个副局长安排休假,你不觉得你在越权吗,我认为是越权。处长还在看着窗外,他看见两只麻雀飞走了。麻雀飞走了,大根也走了。他去了局长室。他没有敲门,推开门就走了进去。局长马上挂出温暖而真诚的表情,并且尽量让自己的话有一种发自肺腑的关怀和体贴。局长说,大根哪,什么事啊这么急。大根质问,为什么让我休假,什么居心,什么用意。局长没有回答,听大根如此一问,局长认为无论如何回答都没有任何意义。局长甚至后悔昨天开的会,很明显这个会开得毫无意义,大根非但没有上当,而且毫不买账。局长不想激怒大根,没有马上把温暖和真诚从脸上摘下来,继续很认真地听大根说话。大根说,局长同志,我知道你现在思想压力很大,毕竟你不是博士,你跟我没法比,论学位该我当局长,你当副局长,可我已经跟你说明白了,我不会抢你的位置,我只是想当个副局长,局长还是由你来当,我对你已经很照顾了是吧,可你怎么还这么推三阻四呢?你让我休假,明摆着是在拖延,是想把这事拖一个不了了之,可你想想,你能做到吗,我的博士学位是你撤销得了的吗?你身为局长,怎么这么不识时务呢,我这可是为你好,不为你好我就不会跟你费这么多话了,我现在可以明确表态,在我正式走上副局长岗位之前,我是绝对不会休假的,一天也不休。我能拿下博士学位我还拿不下一个副局长的职位吗,我的话,请你认真考虑。局长发现大根的声音很有些磁性,有点像赵忠祥。局长室的门是半开着的,路过局长室的同志听见了大根说话。他们都认为过去大根说话没有这样的流畅,声音也没有这样的磁性。精神方面的疾病能开掘人的潜能吗?梵高如果不是疯子就不会是伟大的画家吗?是个问题。此后局里很多同志经常讨论这个问题。

大根夫人在一所小学当保洁员,主要工作是打扫校长和副校长的办公室。经过事先的电话联系,局长和处长一起去了那所小学,大根夫人在一位副校长的办公室里会见了他们。双方就大根的问题展开会谈,会谈是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大根夫人生得小巧而精致,一张高扬着的脸看上去要比大根年轻很多,两道吊起来的眉梢说明她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女人。局长把大根最近的情况如实向大根老婆说了,处长在一旁做了几句补充。听说大根夫人是个厉害女人,局长和处长说话时都格外注意措辞和语气。起初大根夫人高扬着的脸是紧绷着的,后来就松动开了,并且有了笑意。她笑着向两位领导表示感谢,她说局长您还亲自来,对我真是太恩宠了。局长和处长都觉得恩宠这两个字用在这里很有些莫名其妙,但都没说什么,都一直谦和而亲切地向大根夫人微笑。大根夫人说,这事我早料到了,这些天他在家里也不正常。大根夫人说了大根在家里的一些奇异表现,诸如长时间地发呆或者自言自语,对着镜子发表演说,等等。可以肯定,他现在就是一精神病。大根夫人说。局长和处长听到这句话,都格外欣喜地一齐向大根夫人点头。大根夫人说,大根他们家有家族性精神病史,每年九·一八都全身写满抗日标语、走街串巷高呼抗日口号的那个疯老头,就是大根的二叔;大根有个弟弟也是精神病,快四十了什么都不干,天天趴在床头上写长篇小说,已经写了上千万字了,一个字都发表不了,谁也劝不住。说话时大根夫人神态轻松,像是在讲微信段子,而且边讲边笑,该笑的地方笑,不该笑的地方也笑。不管是否该笑,局长和处长都陪她一起笑。大根夫人说,两位领导,我也知道你们的来意,你们是想让我把他领回家去,给他治病,省得给你们找麻烦是吧?局长说,我们不是怕麻烦,是怕耽误了大根的病。大根夫人说,局长你给我两天时间,我好好想想这事咋办,请你们放心,再怎么说我是他的妻子,我会对他负责的,我不可能把他推给你们,我义无反顾,责无旁贷。大根夫人的话令局长和处长惊喜而感动,至于措辞是否准确,则是他们无需考虑和顾及的。在惊喜和感动中他们与大根夫人继续寒暄了一会儿,然后一一与大根夫人握手告别。大根夫人扬着脸送他们走出副校长的办公室,一直把他们送出校园大门。

大根夫人哄大根说,单位要分房子给无房人员,我要是单身,单位就能分我一套,我现在是你老婆,你有房子,我就不能算无房人员,唯一的办法是办个离婚手续,就是假离婚,好多人都是这么干的,咱俩也这么干一回,你看行不行。大根想也没想就说行。大根夫人捧起大根的胖脸叭叭亲了一番,然后宽衣解带,要跟大根兴奋一回。大根也脱了,配合夫人动作起来。大根这方面还行,回回能把夫人弄到高潮。第二天,大根夫人带着大根到了民政局,在很短的时间内办好了离婚手续。现在办离婚真方便,我爸和我妈离婚那会儿,很麻烦的。出了民政局,大根夫人对大根说。大根说,是啊,离婚嘛,两个人的私事,两个人都同意就行,有什么不方便的呢,过去政府是成心管制老百姓,该方便的事也不让你方便,现在政府总算学好了。大根边说边抬头看天,天空中又有麻雀在飞。大根发现自己非常喜欢麻雀。发现自己非常喜欢麻雀之后大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就对夫人说,你在你们单位不就是一临时工吗,分房怎么可能分到你头上,不可能啊,你到底怎么回事?大根夫人只是高扬着脸笑笑,没有回答大根的问题,随即低下脸去,用手机给当小学副校长的男人发了一段微信,大致意思是我已经离婚了,你娶我吧。几个小时过去以后男人也没回,大根夫人就又发一遍,男人这才用微信回复说,别胡闹,不可能。大根夫人用微信说,不胡闹,是真的,你要是不离婚娶我,我就把我们在一起时拍的照片发到网上去,反正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在乎,你可是校长,你看着办吧。大根夫人是回到家里当着大根的面发的微信,并且把微信的内容给大根看了。期间大根没有说话,他拿起儿子的一张照片观察起儿子的长相来。

大根出现了三天令人震惊的正常。三天,整整三天,他竟然没有说起当副局长的事,也没有批评某个同志。他只是平静地做些日常工作,工作之余坐在办公桌前发一会儿呆,或者站起来看看窗外的麻雀。一个不正常的人突然正常起来,可能是一种更严重的不正常。局里很多同志因此而更加提心吊胆起来。最先知道大根离婚的是王小艳,不是处长也不是局长。王小艳见大根很正常地工作着,满脸疑惑地问大根你怎么了。王小艳好多日子没有主动跟大根说话,她这一主动说话令大根感动万分。大根放下手里的工作,很动情地看着王小艳说,小艳,有件事,我得跟你谈谈了,或者说,我只能跟你谈了。什么事只能跟我谈呢?王小艳问,同时略感毛骨悚然。大根说,小艳啊,你是女人,女人最能理解女人,对吧。王小艳说也许对吧。大根说,有一件事我非常不理解,像我这样一个马上就要当上副局长的博士,如果你是我的妻子,会跟我离婚吗?王小艳舒了一口气,既然大根还是那个不正常的大根,王小艳认为自己也就没有什么可毛骨悚然的了。王小艳说,怎么可能呢,又是博士,又是局长的,这么好的男人,哪里找去。大根长叹一声,唉,不可能的事,还真就发生了,她跟我离了,她骗我办了离婚手续,说是假离,其实是真离,她要嫁给她们学校的一个副校长,你说她是不是疯了,我现在怀疑她是不是得了精神病。王小艳立刻产生了某种警觉,站起来,走出去,走进处长室,向处长汇报了这一情况。处长马上过来找大根谈话,主要是核实情况。确认大根真的被他老婆离婚了,处长马上一路小跑到了局长室,向局长做了汇报。处长说,我们上那个女人的当了。局长这一回真的是很头疼了。这个自私而又阴险的女人抛弃了大根,谁来承担可怜的大根呢?局长知道大根父母双亡,大根只有一个跟大根一样不正常的弟弟,弟弟除了写永远也发表不了的长篇小说,什么都不会做。局长想,大根如果是他弟弟小说里一个虚构的人物,现实中根本不存在,那该多好。

大根的儿子长期住校,不需要大根和大根夫人照管。大根夫人同大根离婚以后就不再回家。去了哪里,大根也不知道。老婆走了,儿子不在,大根的时间变得宽松起来。周日下午,大根闲逛,在街头遇见一个摆摊算卦的瞎眼睛瘦老头。大根请瞎老头算了一卦,瞎老头听大根一番诉说,掐指一算,对大根说,你老婆外边有人了,破镜重圆已经没有可能,但你当副局长之事则已经板上钉钉,无可更改,你最近官运非常旺,官运旺,别的运就不行。瞎老头张嘴说话时,他的口腔因无齿而显得格外空洞而黑暗,罩在脸上的大墨镜也像两个黑洞。瞎老头说,只要阁下当上副局长,何愁无妻。大根感觉眼前一亮,心说是啊,副局长何患无妻。大根重新振作起来。重新振作令大根产生了某种生理上的渴望和冲动。大根夫人离开大根这么多天,大根一直没碰过女人,他也没有女人可碰。大根雄性荷尔蒙一直分泌得比较旺盛,眼前走在街头的女人一时间都成了大根想象中的泄欲工具,只要眼睛盯上一个就不肯松开,直至她们从视线中消失。晚上大根躺在空荡荡的床上,望着天花板不肯合眼。他想,既然当副局长的事已经无可更改,那么现在就不必在这件事上太分心了,现在的首要问题应当是生理问题。大根想到了嫖娼。大根家附近就有一家不大的洗浴中心,那里有全城最便宜的暗娼,附近居民都知道。犹豫了一番之后,大根放弃了嫖娼的念头。他想,再怎么说自己就要当副局长了,怎么可以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呢。大根想到了王小艳。大根认为王小艳虽不算漂亮,但很性感,特别是穿红色吊带裙子时,简直迷人极了。

王小艳夏天常穿一条吊带儿红裙子,肩膀连同胳膊很放肆地露在外面,在红裙子的映衬下不停地牵动男人的眼睛和欲望。局长私下里批评过她,但她不改。她说这样凉快,并说你们要是有什么想法只能说明你们男人心不干净。出事的那天下午,处里其他同志有事出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大根和王小艳。大根认为这就是所谓的天赐良机。王小艳雪白的臂膀和鲜红的吊带儿裙形成一种鲜艳的色调反差,对大根的视觉和生理欲望产生了强烈的冲击,令大根忍无可忍。大根终于坚定地咽了口唾沫,之后站起身来,走过去,幽灵一般站在王小艳身后。王小艳坐在办公桌前用电脑斗地主,正斗得如火如荼,没感觉到身后已经出现了一个叫姚大根的幽灵。大根把两只动情的手轻轻放在王小艳赤裸的肩膀上,放得很轻很轻。然而这种情况下,他的手越轻,越能让王小艳的肌肤感受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怖。王小艳妈呀尖叫了一声,回头瞪着大根说,你干什么。大根没有回答,他的手因为感受到一种细嫩与柔软而无法自制地运起力量,手指向王小艳肩膀软组织深处狠狠嵌了进去,像是要隔着她的软组织去够她的骨头。王小艳大声惊叫起来。王小艳的惊叫有点夸张,办公室的门又是半开着的,没有外出的同志闻声而至,见到了这个局自成立以来第一次发生的某种事件。大根面孔朝天,眼神迷乱,嘴巴微张着喘着粗气,两只手疯狂而坚定地镶嵌在王小艳的肩膀上。王小艳缩着肩膀继续尖叫,几个男同志反应过来之后一齐上前制止大根,费了许多气力才把大根的手指从王小艳的肩膀上撕扯下来。大根开始与这几个男同志搏斗,他连打带踹,把其中一个的鼻子打出了血,还一脚踹到了雷老师的裆部,而且挣扎着还要向王小艳身上扑,直扑得两眼通红,额头上青筋暴然突起。王小艳在一片嘈杂纷乱中愤然抄起电话挂了110。警察赶到时,大根依然处于疯狂状态,几个比较有力气的男同志虽然已经死死把他按趴在地上,他的四肢却还在拼命地挣扎,就像一头刚被制服的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野兽。办公室里一片狼藉。

王小艳镇定下来之后,莫名其妙地给派出所打了个电话,请求把大根放了。警察说你以为派出所是你家开的,你说放就放啊。王小艳放下电话,更加莫名其妙地躲进卫生间号啕大哭起来。很多同志都听到了王小艳的哭声,却都装作没有听到。为了保证自己确实没有听到,想去卫生间解手的同志都忍着不去,坚持等到王小艳哭完再去。几天后派出所把大根放了。大根出来那天,局长派曾经把大根按在地上的几个男同志用一台面包车接大根回到局里,把他放在一间废弃的图书室里。图书室里有桌子和椅子,有一大堆废弃的图书,还有浓烈的发霉的味道。但没办法,局长怕大根再生事端,只能暂时把他放在这样一个地方。大根被公安机关处以行政拘留十天的处罚。拘留所的十天里大根异常平静,没有极端行为。坐在发霉的图书室里,大根也是一直发呆,脸上毫无血色。局长和几个处长走进来,围住他。局长见他目光笔直,就把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亲切地呼唤,大根哪,大根。大根眼睛开始转动,并且对局长笑了笑,又对几个处长笑了笑。局长正想对大根说点什么,大根说,局长,我有个问题想问。局长说,你问吧。大根说,像我这种因为耍流氓被警察抓起来过的人,是不是就不能当副局长了。局长笑了笑,哄大根说,那也不一定。这时处长在一旁捅了一下局长,局长马上反应过来,说,那当然了,犯过法的怎么可以当副局长呢,单位不开除你就不错了,大根哪,以后一定要老老实实的,再不听话,警察还得抓你。大根点点头,不再说什么,目光又笔直起来。局长说,一会儿我派车送你回家,你在家里休息两天,两天后,送你去检查一下身体,你看好不好啊。大根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了一个好字。局长怜悯而无奈地向大根叹了口气,一挥手,带领同志们都急急忙忙走出了这间发霉的旧图书室。大根抬眼看看窗外,窗外树枝上落着他喜欢的麻雀。他简单地数了一下,一共三只。天快黑时,王小艳走进来,令大根略感意外。大根冲王小艳歉疚地笑一笑。王小艳把两个食堂做的馒头递给大根。大根接过馒头咬了一口,嘴里嚼起馒头,眼睛涌出泪水。王小艳莫名其妙地也跟着流下眼泪,她一边流泪一边看着大根把馒头吃完。

回到家里,大根照了照镜子。经过数年考博之累,大根苍老了许多,头发已所剩无几。他冲镜子里的大根掉下几滴同情的眼泪,第二天去了理发店,把所剩无几的头发剃个精光。走出理发店,大根抬头看见对过的一家洗浴中心。大根知道这家洗浴中心有着全市最便宜的特殊服务,就走上前去。洗浴中心的服务生很客气,说哥你来了,哥你是洗套餐还是洗零食。大根问什么叫套餐什么是零食,服务生说套餐就是洗浴、搓澡、按摩、特服一整套下来五百块,零食就是你自己点,点什么我们上什么。大根想了想,决定享受套餐。进去以后大根很快完成了洗浴和搓澡,并且由服务生领着进了一间包房。包房灯光幽暗,除了幽暗的灯光和一张双人床,好像什么都没有。大根躺到床上,眼望天花板出了一会儿神。小姐敲了一下门后,听大根喊一声请进,就推门进来,轻轻把门关好,走到大根床前,直直地站立。大根躺着打量小姐,发现小姐也穿着一条吊带儿裙子,也是红色的,精神不由为之一振。但大根马上发现小姐身材和脸蛋都不够可爱,远远比不上王小艳,于是懂得了这里的特服为什么比别处便宜得多。小姐说,先生,先按摩还是先特服。大根在这方面憋得太苦,就说,先特服吧。小姐从肩膀上扒下红裙子吊带儿,裙子脱落到地上,身体就在幽暗的灯光下赤裸裸展现给大根。除了一条红裙子,小姐身上什么都没有。大根说,上来吧。小姐就上了大根的床。大根第一次找小姐做这种事,有些紧张,经小姐反复拨弄才进入状态。进入状态后大根捂着鼻子在小姐身上虎虎生风,汹涌澎湃,令小姐呻吟不止。大根觉得小姐的呻吟有些夸张,却不懂她为什么这样。小姐这么做是为了刺激客人情绪,使客人尽快达到高潮,自己也好去接待下一位客人。因为憋得太久,大根很快进入高潮,高潮一过就瘫软在小姐身上一动不动。小姐说,先生你别压着我了,我要起来了,我还得给你按摩哪。大根说,你就在下边按吧。小姐没说话。大根觉得有一只手在他和尚一般的光头上拍了一下,接着听到一个男性的声音,喂,下来下来,有话跟你说。大根一惊,扭起脸,睁大眼睛,他看见了两个警察。两个警察制服笔挺,神色庄严,站在包房幽暗的灯光里,一派执法如山的样子。大根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警察微笑着没有回答,而是命令大根快点下来,马上下来。

大根先是被警察关进派出所的一间小黑屋。大根觉得小黑屋里有着与局里图书室相同的发霉的味道。除了大根,这里还关有另外几个男人。大根问身边的男人,咱们要在这里关多久。那人说,要不了多久。大根问,要不了多久是多久。那人说,警察一个一个提审咱们,其实就是要钱,只要交上罚款,就可以出去了。那人又说,交罚款的时候千万别要收据啊,一要收据你就出不去了。大根问,为什么一要收据我就出不去了。那人看了一眼大根和尚似的光头说,操,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成心装傻,你不要收据,那钱警察就可以私分了,你一要收据,人家还怎么私分,这也不懂啊。大根说,以前不懂,现在懂了。大根又说,看来你们也是因为找小姐进来的。那人白了大根一眼说,废话,因为打劫就不是关在这儿了。大根叹了口气,不想再说什么。另一个男人说,操他妈的,再干这事儿,不能图便宜,便宜的地方都有警察盯着。大根就问,为什么呢。这人说,花钱多的地方,那钱里就包括安全费了,小姐早替你把警察打点好了,就这种便宜喽嗖的地方,小姐既他妈不好看,也没钱打点警察,警察随时可能打上门来。又一个男人反驳说,不是小姐没钱打点警察,是她们跟警察合伙搞咱们的钱。这人的意思是,警察和妓女是一对互利共赢的合作搭档,警察相当于钓鱼的人,妓女相当于鱼饵,嫖客相当于鱼。

大根是最后一个被警察提审的,他在小黑屋子里时而站着时而蹲着,总共忍了两个多小时。坐到警察跟前时,大根的腿已经酸软得无法直立。警察也没问他姓甚名谁,第一句话就是,你是认打还是认罚。大根说,什么是认打,什么是认罚。警察说,按照法律,认打呢,你就得在拘留所关几天,此外我们还要通知你们单位,还有你老婆,要是认罚的话……你只要交上五千块钱,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不知道你听明白没有。大根说,我没钱,你们关我几天算了。大根神情木讷,态度倨傲,令警察略感意外。警察问大根你是做什么的,大根说我是某某局的博士,前些天我因为耍流氓被你们拘留过,刚放出来,要是没这事我现在已经是副局长了。警察这才问大根,你是哪个单位的。听到大根的回答后,警察说要打个电话核实一下。大根说,可以。说完可以大根一连说出几个电话号码,又说,这几个号码你们可以随便打,有局长的,有处长的,还有我们办公室的。两个警察对望了一下,其中一个对大根说,你真不怕单位知道这事吗。大根说,不怕。警察说,为什么不怕。大根说,反正副局长也当不上了,我还怕什么。警察说,你媳妇电话。大根说,我没媳妇,我媳妇跟我离婚了,你们想要我前妻的电话,我也可以提供。警察觉得大根的无所畏惧和大义凛然不是装出来的,只好对大根说,那你说你到底能交多少罚款吧。大根说我一分都不交,第一我没钱,第二我有钱也不交。两个警察一齐冲大根眨起眼睛,显得极其迷茫。警察的迷茫勾起了大根的演说欲,他当即发表演说,为这两个警察指点迷津。大根说,警察先生,我以一个博士的身份向你们发表一下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可以吗。警察没说不可以,大根就说了下去。大根说,我不认为嫖娼是一件很可耻的事,相反我认为它是公民的一项基本权利,小姐的身体是自己的,我的钱是我自己的,不可以交换吗,男人自己出钱获得性欲满足,影响交通吗,制造恐怖吗,你们有什么权力禁止呢,那么多杀人放火的案子你们不去破,那么多贪官污吏你们不去抓,抓嫖你们倒是蛮积极蛮主动的,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回答,我替你们回答吧,因为抓杀人犯有风险,抓嫖客有赚头,你们不就是利用嫖客怕丢人的心理强迫他们交罚款,中饱私囊吗?这是人间最无耻的敲诈,最卑劣的勒索,小姐出卖的是肉体,你们出卖的是良知,你们比她们更无耻。对不起,我现在一没有老婆,二不是局长,我只是个穷博士,我什么都不怕,想让我交罚款吗,办不到,一分钱都没有。大根的一番义正辞严令两个警察陷入更深的迷茫。他们第一回遇上大根这样的嫖客。他们的迷茫在于自己为什么会遇到大根这样的嫖客。迷茫中两个警察对望了一下,一个说,怎么办,另一个说,给他们单位打电话吧,也只能这样了。

接电话的偏偏是王小艳。你好……对……是有这么个人……他叫姚大根……对对是长那样……你说什么……嫖娼……不会吧……那我跟我们领导汇报一下再说吧。王小艳啪地扔下电话,急火火跑进处长室,向处长做了汇报。王小艳说,派出所让咱们单位去领人,说要是单位不领人他们只能拘留大根了。处长对王小艳说,我去向局长汇报一下吧。王小艳说,你就去一趟,把大根领出来不就完事了吗,干吗要惊动局长呢,干吗要让别人知道这事呢?处长用表情向王小艳表达出他对王小艳很不理解。处长说,怎么着小艳,你还挺心疼那个疯子吗,你别忘了他上次就是因为你才进去的,要去你去,我是不去,我特么跟他丢不起那人,我犯得着吗?王小艳用一个转身就走的动作向处长表示愤怒。处长站起来,拉住王小艳的一只胳膊,没让她走。王小艳用力甩了几下,没能把处长的手甩掉,就气呼呼地不再甩了。处长说,小艳你怎么回事,咱们离那个疯子远点不好吗,你的善良会给你带来麻烦的你知道吗?嫖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根又是个疯子,警察还能关他一辈子吗,再说局里就算是派人去领大根,也得局长派,我不过是个处长,我能代表局里吗?处长室里只有王小艳和处长自己,处长说话时就一只手攥着王小艳的胳膊,另一只手在王小艳身上胡乱抚弄。王小艳以往也经常享受处长这样胡乱抚弄,这一次却对此产生了莫名的厌烦和反感。王小艳突然平静地对处长说,你不去,我去。

王小艳当真去了。警察看了看王小艳出示的工作证说,有单位介绍信吗。王小艳说,行行好吧,看在咱们都给共产党打工的分上。警察说,你们这个姚大根是不是有点精神病。王小艳说,他哪是有点精神病,他整个就是精神病,你们就别难为他了。警察说,罚款多少也得交点,一千块吧。王小艳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一千块,大根就从小黑屋里走了出来。见是王小艳,大根突然受了电击一般,身体剧烈地抖动一下,脸上立刻失了血色。他想对王小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王小艳像是一个母亲面对自己不争气的儿子,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人就这样对峙了几十秒。警察催促之后,王小艳吼了大根一句,你可真行。接着又吼一句,赶紧回家。吼完王小艳给大根一个猛烈转身,噔噔噔扬长而去,像一团远去的烈火。大根望着王小艳的背影流下了绝望的眼泪。大根平生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神智来。他意识到如果自己的神智没有问题,就不该跟警察叫板,不该让警察给单位打电话。单位不只是有他不怎么放在眼里的那些处长局长,还有一个他格外放在眼里的女人。无论如何他不想这样的丑事被这个女人知道,虽然几天前他在这个女人身上做过类似的丑事。跟警察叫板逞强时,大根恰恰忽视了这一点。至此,大根觉得自己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大根走出派出所,站在人行道上一个公交站台附近发呆。呆了五分钟左右,大根听到两个人很大声音地说话。警察说,我明天公出,等我回来再说吧。小姐说,行。又说,哥你出门在外注意安全,别让妹儿惦记啊。警察说,你放心吧。警察说你放心吧时伸出手去在小姐的下巴上捏了一下,小姐就咯咯咯地笑了几声。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大根,都没有意识到肆无忌惮地说话会引发非常严重的后果。小姐咯咯地笑了几声之后就走了,警察也转身回了派出所。大根很执着地向小姐的背影张望,他在张望小姐身上那件红吊裙。大根发现红裙子穿在王小艳身上像一团烈火,穿在这个小姐身上则像一块血污,穿在王小艳身上令大根陶醉,穿在这个小姐身上却令大根愤怒。大根真的愤怒了,他像一头被一块红布逗怒了的西班牙斗牛,无法遏制地跟了上去。大根距离那件红吊裙越来越近,终于在一条小街的拐弯处伸手扯住小姐肩膀上一根细细的红吊带。小姐尖叫了一声停住了脚步,转回身看见了站在身后的大根。大根两眼通红,嘴里喘着粗气。小姐一时没有认出大根,尖叫之后就问大根,你要干吗。大根很迅速地把两根裙带儿从小姐的两个肩头扒下来。小姐本能地抱住自己,本能地尖叫。小姐的尖叫引来很多旁观的路人,但没有谁上前制止大根。红了眼睛的大根拼出全力拉开小姐抱在一起的两只手,从小姐的胸部撕裂了她的红裙子,在小姐的尖叫声中把一条完好无损的红裙子撕成一片一片的红布,并把这些红色的碎片抛上半空,使它们纷纷扬扬随风飘荡。小姐赤裸着站在大根面前,除了脚上的一双黑色高跟凉鞋,再无一丝一毫的遮拦。大根有些奇怪这位小姐为什么总是不穿内衣,更奇怪小姐突然不再尖叫,也不再抱紧自己,而是垂下两手,平静地与大根对视起来,一派我不要脸我怕谁的架势。有人已经在用手机拍摄了,小姐却全不在意。小姐以一种挑衅的眼神打量大根,她用这样的眼神对大根说,我看你还能干出什么来。大根狂吼一声,操你妈的,你太不要脸了。之后大根红着眼睛扑上去扼住了小姐的脖子,使小姐马上恢复了紧张。小姐再想尖叫,但无论嘴唇如何颤动,喉咙都再也没有办法发出声音来。大根的两只手越扼越紧,直至小姐身体软瘫在地上。很多人用手机拍摄了大根杀人的全过程,甚至拍下了大根踏着一地红色碎片扬长而去的背影,却没有谁上前制止大根杀人,一个都没有。大根走了,更多的人再一次把手机对准小姐,对准一具一丝不挂、二目圆睁的女尸。

大根喝酒不行,喝了两杯啤酒脸上就有了猪肝的颜色,同时感觉天地都在晃动,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光天化日之下扼死了一个无赖而又无耻的小姐,又坐在大排档的一个角落里喝啤酒,撸肉串,大根很是开心也很是疑惑。直到东摇西晃出了大排档,大根也没见来一个警察抓他。操他妈,抓嫖客在行,抓杀人犯就不行了,这叫什么警察。大根恨恨地想。大根沿着人行道漫无方向地向前走,感觉脚下踩着云彩。走到一个街口,大根看见了摆摊算卦的瞎老头。瞎老头的卦摊还摆在那里,说明他还在给人算卦。大根走过去,在瞎老头跟前蹲下来。瞎老头脸上罩着大墨镜,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真瞎。像是闻到了大根身上的酒味,瞎老头向后仰了一下身子。大根伸过手去,摘下了瞎老头的墨镜,发现瞎老头眼睛是闭着的,还是搞不清他是不是真瞎。瞎老头说,你干什么。大根说,你真会算吗。瞎老头说,当然。大根说,那你没算出来今天有人摘你墨镜吗。瞎老头说,别闹。大根说,是你跟我闹,前两天你说我能当副局长,我告诉你,我肯定是当不上了,你说我该不该把你卦摊砸了。瞎老头忙睁开眼睛,大根发现他的每一个眼睛都黑白分明。瞎老头说,别别别,我就是一臭要饭的。大根说,那就光明磊落地去要饭,为什么要算卦蒙人呢。说完大根站起来走了。瞎老头以为大根走了就走了,至死也没想到大根还会回来。大根从附近建筑工地捧来一块大板砖,走到瞎老头身后,双手举起板砖,对准瞎老头的脑袋,狠狠砸下去。瞎老头倒在地上以后,大根伸手指在瞎老头鼻孔处探了一会儿,之后就从地上捡起大板砖,重新举起来,向瞎老头的脑袋补砸了一下。与扼死小姐时的情形一样,围观的人似乎是从地下突然钻出来的,但同样没有谁上前阻止大根,或者制伏大根,用手机拍摄大根似乎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确认瞎老头已经死了,大根抬头望望天空。天已经微黑,大根的秃头放射出夺目的光亮。

大根打车去了弟弟家。大根的弟弟叫大枝,姚大枝。大枝长得与大根出奇地像,不一样的地方仅仅是头发。大枝长发披肩,一看就是伟大艺术家之类的人物。大枝常年居住在郊外荒野上一间土坯房。那是一间已经没人要的无主房屋,大枝在里面安置了一些简单的家当,就在这些简单家当的陪伴下写起他的长篇小说来。大根进来时,大枝正坐在昏暗的烛光里用钢笔在稿纸上写他的长篇小说。大根的突然出现,令大枝感到意外。大枝正在写的长篇小说是他设想中的世界名著,因而他很不希望这个时候有人打扰他,包括他的哥哥。大枝扭着脸很不耐烦地问大根,你怎么来了?大根说,我杀人了。大枝懂得杀人不是小事,就放下钢笔,站起来,让大根坐下,又给大根倒了杯白开水。大枝说,你为什么要杀人呢?大根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下近些天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大根问大枝,你说我活着还有意思吗?大枝说,活着没意思,你可以不活,为什么不让别人活呢?大根说,那个小姐跟警察有勾结,那个算卦老头是个骗子。大枝说,那他们就该杀吗?大根说,我认为该杀。大枝说,你为什么不去杀跟小姐有勾结的那个警察?大根说,我是即兴杀人,杀谁方便我杀谁,我没想那么多。大枝说,你想在我这里躲起来吗?大根说,我没想躲起来,我来是给你提供创作素材的,你不是在写小说吗?大枝说,你这种人,还有你这些破事,值得我写吗?大根笑一笑,他知道大枝瞧不起任何人。大根说,你带我去自首吧。大枝说,为什么要我带你去,你自己去不可以吗?大根说,你带我去,政府可以给你一笔赏金。大枝说,你认为我是在乎钱的人吗?大根没有说话。大枝说,我告诉你,打扰我写作,是比杀人更严重的犯罪,是对全人类的犯罪。大枝是吼着说的,他的声音令烛光颤抖起来。平静了一下自己,大枝说,你为什么不让你老婆或者你儿子带你投案自首。大根说,老婆已经不是我的老婆了,儿子也不一定是我的儿子。大枝说,哦,是这样。大根说,你陪我去看看咱妈吧,可以吗?大枝想了一会儿说,这个可以。

早晨,大枝与大根去了火葬厂。大根对着骨灰盒说了一些儿子对不起你之类的话,并且趴在地上叩了三个头。站起来以后大根对大枝说,我死以后,你要经常给咱妈烧纸,有时间就过来看看她老人家。大枝说行行行,快走吧。大枝对大根已经表现出更大的不耐烦。大枝对这类俗事是非常不以为然的,甚至是非常鄙视的,就像鄙视他的母亲一样。大枝写文章批判过母亲的官本位思想,他认为母亲希望儿子做官正是因为母亲愚昧,母亲一生的苦难也都是来自她的愚昧。与大根一样,大枝神智有严重的问题,却在某些方面有着非凡的清醒。大根突然发现一个问题,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他刚才冲着叩首的骨灰盒不是他妈的骨灰盒,是另一个人的。大根他妈叫刘玉琴,那个人叫刘玉芹。骨灰盒上是有名字的,名字差一个字。大根对大枝说,这不是咱妈。大枝说我早发现了,是不是能怎么样,你快走吧,我还得回去赶写稿子哪。大根说这事马虎不得,大枝你怎么可以对咱妈这样。大枝说我怎么不可以对咱妈这样,你怎么不说她对我怎么样,她认为你能当官就对你好,认为我当不了官就不拿我当回事,她特么不认儿子只认官。大根说,这事也不能怪她,咱爸死得早,家里出个当官的,她也好有个倚仗,现在咱俩应当找找咱妈的骨灰盒,我记得是放这里的。大根在火葬厂骨灰寄存室里找了很长时间,最终也没能找到刘玉琴这个名字。大根找到管理人员。管理人员问,你们多长时间没交管理费了。大根想了想说,好像有十来年了吧。管理人员说,那别找了,我们按无主骨灰扔了。大根愤怒地质问起来,凭什么把我妈骨灰扔了。大枝说算了算了,扔了就扔了吧,那东西留着有什么用。管理人员态度生硬,说,扔了就扔了,不凭什么,你能怎么的。大根对管理人员说,信不信我敢宰了你,我已经宰两个人了。管理人员先是轻蔑地笑一下,顺便仔细打量一下大根,目光在大根脸上捕捉到了什么信息之后,马上收起轻蔑的微笑,惊恐万状,撒腿就跑。大根和大枝走出火葬厂大门时才看到大门柱子上已经贴出公安机关的通缉令,上面有大根的照片。大枝说,快点吧,要是被抓住,你就不能算自首了,不算自首你就得不到宽大处理了。大根说,我没想争取宽大处理,我是要彰显我的英雄本色,你以为我怕死吗。大枝突然对大根产生了某种敬意,他说,哥,我陪你去自首。

大根和大枝进了公安局,警察很快给大根戴上手铐和脚镣。大根说,怎么还有脚镣。警察说,可能判死刑的人,除了手铐,还要上脚镣,这是规定。警察表扬了大枝,说大枝送哥投案是大义灭亲,并说要给大枝一笔不少的赏钱。大枝说,我不要,金钱于我如粪土。分别时,大枝对大根说,哥你放心走吧,我的长篇小说出版以后,我会烧一本书给你的。大根说,好。大根突然想起什么,于是恳求大枝说,你不要再抓麻雀了,麻雀很可爱。大枝说,麻雀烤熟了,很好吃的,我怎么可能不抓呢。大根向大枝摇摇头,叹一口气。警察一直用一种疑惑而茫然的目光望着大根与大枝,他们似乎第一回遇上这样一对兄弟。

局长接到公安局的电话,马上召集全局同志开会。局长说,大根投案了。听说大根投案了,同志们都突然屏住呼吸,会议室很突然地静了下来。局长一一扫视每个同志的面部表情,每个同志也都在凝视局长的脸,气氛因这样的扫视和凝视而肃穆起来。局长扫视完毕,沉痛地说,不管怎么说,大根是我们的同志,我们必须想办法救他,具体什么办法,每个同志都要认真考虑,杀人是死罪,我不能让大根死。局长说话时脸色铁青,同志们都看得出局长是真急了,明显的急火攻心。处长说,还考虑什么呀,大根有精神病,精神病杀人,应当不至于判死刑吧。局长说,但愿如此啊,不过,那可是两条人命啊。雷老师被大根在裆部上踢了一脚,现在裆部已经痊愈。雷老师说,这个问题呢,是这样的,法官有时会采取自由心证的方式加以解决,龙布罗索的天生犯罪人理论在本案中也可能受到重视。听说大根已经落网,雷老师故作高深的毛病马上发作起来,一时间把会议室当作了食堂,把开会用的圆桌当作了食堂的餐桌。局长急于救大根的命,就说,得得得,我没问你。雷老师自尊心很强,脸色马上一沉,像是裆部又被大根踹了一脚。王小艳平时开会是不发言的,这回是抢着发言。王小艳说,咱们全体同志联名给法院写信,证明大根有精神病,证明大根平时表现很好,请求从轻发落。局长点点头,说,这个主意好。王小艳突然哽咽起来,她说,不管怎样,就是不能眼看着大根上断头台。说完她的眼泪很动情地在她的脸上流淌起来。王小艳用眼泪终结了短暂的宁静,同志们开始为如何解救大根说个不停或者听别人说个不停,会议室里像是聚集着无数叽叽喳喳的麻雀。局长说,谁在法院有关系,发动一下,不行的话咱们大伙凑钱向法官行贿,我特么豁出来了,就算局长不当,我也不能眼看着姚大根去死。同志们说,对对对,绝对不能。于是继续叽叽喳喳,但是叽叽喳喳了两个多小时,最后还是没有叽叽喳喳出一个救大根的好办法。最后局长也哭了,他一边流眼泪一边宣布散会。局长为什么会这样,同志们都想不清楚。少了一个姚大根等于少了一桩大麻烦,局长为什么要哭呢?局长的眼泪似乎比王小艳的眼泪更加令人莫名其妙。其实连局长自己也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对姚大根同志有着这样一种感情。

从公安局到检察院,再到法院,大根一直说,我就是要杀死这两个人,杀了他们我心里很痛快。无论对谁,他都这样说,谁都没办法。法律规定,可能判死刑的人,即使他不请律师为自己辩护,法庭也要为他指定辩护律师。大根的辩护律师死马当成活马医,在法庭上反复强调大根有精神疾病。主审法官和出庭支持公诉的检察官都没恼,大根却恼了。大根对律师说,你他妈的才有精神病哪,我也没请你来,你在这里瞎嘞嘞什么,你就是他妈的犯贱,你就是一个犯贱型的精神病。骂得辩护律师终止了辩护,只顾冲大根笑。法官与检察官也一起冲大根笑。经过法医鉴定,法庭认为大根脑子有些毛病,但并非对自己的杀人行为没有判断能力和控制能力,大根虽有自首情节,还是没有办法从宽发落,该判死刑还要判死刑的。大根扼死小姐和抡板砖砸死瞎老头的视频在手机微信里流传起来,而且是以这样的题目流传的:国家公职人员疯狂行凶,无辜女子和老人死于非命。法官承受不起舆论压力也导致他们不得不对大根下死手,姚大根最后以故意杀人罪被处以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宣判后,法官问大根,你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大根说,死刑是枪毙吗。法官说,不,是注射。大根有些遗憾地说,还是枪毙好。大根又说,让子弹飞一会儿再穿过我的头颅,我的血飞溅出去,给世界增添一缕鲜艳,那该是一件多么富有诗意的事啊。

大根在法庭上朗诵了一首诗:

假如有一天,

我已绝望,对人,

我会用思绪的乱麻,

搓一根绞索,

第一个绞杀绝望的我。

大根问法官,知道诗是谁写的吗。法官说不知道。大根说,一个跟我一样的死囚。

临刑前大根说他想见一见王小艳,行刑者和王小艳都答应了。见面时王小艳发现大根面色苍白,人却整个地胖了,笑容里并没有一丝的苦涩、无奈或者悔恨。王小艳看出大根此时对于死亡是从容而豁达的,甚至是非常向往的,只是搞不清大根为什么会这样。王小艳想,就算是疯子也应当知道珍惜自己的命吧,大根为什么不珍惜呢。这是大根与王小艳心灵上最本质的差异,因而也是他给王小艳留下的一个永远的谜。临近秋天了,王小艳却有意为姚大根穿上了那条吊带儿红裙子。这条裙子她已经好多天没穿了,今天穿上它,她是要像一团火一样使大根感受人间最后的温暖。见面时,王小艳又哭了。大根说,小艳你别哭,我要见你,是向你忏悔的,我不该对你耍流氓,你能原谅我吗?王小艳哭着说,大根你别这么说,你不是流氓,谁是流氓你也不是流氓,我后悔呀,当时我要是不报警,你就不会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肯定不会,是我对不起你呀大根。大根说,你报警是对的,就算警察不抓我,我自己也原谅不了我自己。大根问王小艳,小艳,你爱我吗?王小艳哭中带笑地点点头。大根苦笑了一下说,小艳你太善良了,我知道你在骗我,我知道我不可爱,没有哪个女人真爱我,你是同情我,这我知道。停顿了一下,大根说,我是想,如果真有下辈子,我一定投胎做一个可爱的男人,下辈子你一定要爱我。王小艳说行。王小艳说,大根其实你挺可爱的,你比他们活得真实。大根说,我活得真实吗,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你可别告诉别人。王小艳含泪点头,表示答应。大根说,我那张博士学位证,是假的,是花十块钱让打字社给我做的,就十块钱,便宜吧。王小艳说,不会吧?大根说,有什么不会的,你说我怎么可能考上博士呢。王小艳说,我看你很用功的,为什么不可能呢。大根说,这事跟用不用功没关系,想当博士,得先跟导师拉上关系,你说我这样的能跟哪位博士生导师拉上关系呢,我也是很晚才明白了这个道理的,就花十块钱办了一张假博士证,我先用这张假证骗我自己,直到连我自己都认为我自己是博士的时候,再去骗别人,骗别人容易,骗自己难,欺骗的最高境界就是自欺欺人,你说不是吗。说完大根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王小艳全身都在战栗。后来两个人又说了很多知心话,直至规定的时间到了,王小艳才放下话筒,起身离开。说话时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虽然都可以清楚地望着对方,却只能用话筒相互传递声音。王小艳放下话筒时忘记了她和大根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忍不住伸手去摸大根的脸,结果手指触到了透明的屏障上,疼了好些天。大根没有放下话筒,他依旧把话筒贴在耳朵上,用他们谈话时的姿势目送王小艳离开,直到王小艳一脸泪水地从他的视线上消失。大根最后看见的不是王小艳的泪水,而是她的红裙子。

大根死后,再也没谁见过王小艳穿那条红裙子。

没人知道她把那条红裙子抛向了哪里。

责任编辑 白荔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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