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仲信
说说棉花大“战”
◎杨仲信
这样说的理由还有好几个方面:一、从此项工作的时间来说,其蔓延的年份较长,从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初,一直延续到九十年代中后期,将近20年。基本上伴随我在县里做领导工作的全过程。二、从涉及的范围说,基本风行于所有产棉区,从生产棉花的棉农,到收购、加工、储藏、以及经营的各个环节。在指导协调上,从基层的县、乡领导,以至国务院专门工作组,都需参与其中。三、从竞争的惨烈程度看,围城里要突围的棉农,与城外围追堵截的行政领导与经营单位的对立,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有时党政领导不得不动用执法人员,甚至开枪鸣示,吓唬群众,逼着他们配合政府搞棉花专营。不仅有因区域纠纷,把官司打到国务院的麻烦,也有为民请命者,要冒丢乌纱帽的危险。好多场景,使参与者在多少年后谈及起来,都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从竞争的形式看,并不是固化不变。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跟着上头的政策风向在不断变化着。我在广平县工作时,其主要表现是,售棉农民与收购及用棉单位的矛盾,突出的是棉农的卖棉难。在馆陶工作时,其主要表现是,执行国家专营政策与地方保护主义的矛盾,突出的是本辖区与邻居山东省一些县的跨区域竞争;在邱县与曲周工作时,主要是需要改革的棉花专营体制,与农民利益的不和谐,突出的是农民要求完善服务政策,改革专营体制,兼顾棉农与地方政府的利益。这些因利益引起的,短暂的一系列扭曲和竞争,在后来的工作中,经过各级党政领导的努力,都能不同程度地得到解决。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由于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加之“鲁棉一号”优种的推广,冀南一带曾一度出现棉花生产过剩。农民们地里种的是棉花,场里晒的是棉花,家里堆的是棉花,路上大车小辆所载的也是棉花。那些习惯于计划经济体制的收购单位,确实在场地、资金、人员、以及收购能力方面,有点措手不及,工作存在着很多不适应。据此,与其他县一样,广平县也出现了令人头疼的卖棉难。眼看着那些在供销社门口一等几天卖不了棉花的长龙。处理着一起又一起,因压级压价引起的纠纷,甚至打架,不得不到县里告状的群众,着实令人心酸。
那些同情棉农的不少领导曾在大小会上批评收购部门,指责他们刁难群众,坑害群众,但问题仍得不到解决。这是为什么呢?做为政府主管财贸的常务副县长,我便利用人熟、信息多的优势,充分听取多方面意见后发现,当前主要矛盾是棉花积压。大量的棉花收起来,卖不出去,才形成了眼下局面。供销社做为经营单位,除了存在思想和工作上不适应外,也有个利益驱动问题。他们收的棉花多了,价格定的高了,有可能造成自己的亏损。再说,资金的限额供应和利息的支出,也制约着他们不敢多收多存。眼下,多收、快销才是最好的出路。
于是,我便与当时的县长赵宝堂同志一起,利用他在邯郸的同学关系,直接将棉花销售到邯郸国棉二、三、四厂,以减少县里的压力。并与县供销社主管领导和棉麻公司的主要领导一起赴京,通过广平籍老乡,找全国供销总社,疏导与棉花储备库关系,以争取多销棉花。所有这些,对缓解县里的卖棉难发挥了一定的积极作用。
后来,我到馆陶县主持政府工作后,国家对棉花实行专营的政策比以前更明确了。按照当时的政策规定,棉花的收购渠道只能是供销社,任何单位不准乱开口子;收购价格必须由国家统一规定,一律不准擅自抬级抬价,压级压价。而作为邻居的山东省一些县,在实际工作中,除供销社以外,一些棉纺企业也参与收购,而且价格多高于河北,最高时每市斤相差5角左右。这样,就造成馆陶县的棉花大量向山东方面外流。尤其是一九九一年前后,造成包括馆陶县在内的一些与山东省临近的沿边县,棉花基本上收不起来。这不仅使本县的经济利益受损失,而且政治上也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
为解决这些问题,馆陶县从棉花收购单位调度大批干部职工,加之县从公、检、法、以及工商、税务、质检等执法部门抽调5000多人,在隔界的漳卫河西岸,从芦里乡到草厂乡的近百里的河段上,摆开了堵的战场。对馆陶镇,马头乡等几个重要桥口,组成各部门参与的联合检查站,实行重点设防。我作为指挥长,每天从南到北联查,出现问题及时解决。
尽管如此,也很难形成疏而不漏的局面。那些为追逐高价的棉农,有的化整为零,把棉包压在车底层,上面装些东西,就蒙混过去了。有的利用值班人员早晚换班的间隙,偷着用小船摆渡到对岸。有的不顾深冬的河水冰冷,脱掉棉衣,扛着棉包,涉水越界。有时遇上值班人员追赶,便顾不及脱棉衣,就涉着齐腰深的水,扛着棉包向对岸逃。更为严重的一次,将近10辆三轮车,组成一个强阵,在马头桥上联合闯关。他们有的拿着棍子,有的抱着钢锨,想随时与值班人员冲突。见此状,公安执勤人员举枪鸣示,也未奏效。随后又打坏了一辆三轮的轮胎,并站在桥中心,让车阵从自己的身上越过。这才压住阵脚,避免了一起群体性械斗。
后来发现,我们设防越加强,向对岸流失的情势越高涨。经查所见,岸这边不仅馆陶县的老百姓,而且邻近的邱县,广宗县,威县,平乡县的棉农也慢慢的向此聚集。他们白天把棉花放在沿岸群众家中,晚上在当地人的协助下再向对岸捣腾。得到各县的反映后,当时,地委、行署的一些主要和主管领导,也经常亲临督阵,到馆陶了解情况,鼓劲加压,具体指导。一时,馆陶成了堵截棉花外流的主战场。
邵力子从未见黄炎培发这么大的火,当即劝慰道:“黄参政员不必生气,我马上将此事向蒋委员长作一报告,并将你的意见一并转告蒋委员长,相信委员长会有个说法。”
当我们通过各种渠道,将情况反映到国务院后,上级随即派员协调,才使问题得以解决。后来的连续几年中总是这样,河北反映山东,山东反映河北。这时,国务院便派员将两省地、市、县政府主要和主管领导召集到沿河两岸的一些市县进行协调。仅我一个人就参加过在河北的馆陶,威县,枣强,景县,以及山东临界一些县的多次协调。大家聚到一起,总是谁说谁的理,最后按规定形成几条,再结束。尽管不少次的协调会总是不欢而散,但总体上还是有效果的。
几年后,我到邱县工作时发现,那里的棉花购销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棉农们觉得跨省销售,赚点差价,满足不了自己的实际需要,便在当地自己设点收购,自己加工,自己打包销售。这样,不仅解决了其因棉花多,跨省越界销售泄而不下和增加路费成本的问题,也把棉籽加工,棉皮脱绒,经营等增值环节留在了棉农手中。眼见着县内的乡间路上,棉农忙着推车售棉;加工点上师傅忙着扎花打包;油坊的师傅忙着榨油,以及路旁和村内像山丘一样的棉花垛和棉籽垛,棉农们很是高兴。
但是,他们不知道县政府和主管部门的领导,思想上有多大的压力。在这些人的前面,是国家严格的“专营”政策需执行;后面,有现实的群众利益需维护。实际身处进退维谷之中,头顶利剑高悬。记的当时的县工商局长李仲民请示我怎么办?我说先观察一段再说。实际在暗示他,先不要急于管卡。并嘱咐他把主要精力放在应付上级检查上,以免被人抓辫子。后来,省委主要领导率员到邱县督导棉花收购。在邱城镇棉站发现没什么人售棉,问是什么原因?我们反映因价格原因有外流时,他表现的很不高兴,并在第二天大名县调研,召开的全市各县委书记、县长参加的会议上,对邱县的棉花外流提出了批评。这实际上为邱县留了一个空间。因为各级领导都在关注外流时,邱县暗自走的是棉花自购自销的路子。如果说我对这段工作还算满意的话,那只能是对自己“一馆膏粱颇不薄,惭愧万家百姓心”的一种慰藉。
因为我知道棉花的自购自销毕竟与国家的专营政策相悖。这样下去,不仅自购自销的活跃局面不会维持长久,而且不少干部所冒的政治风险也太大。最好的办法是从根本上解决,请求上级理顺被扭曲的体制,完善群众难以接受的政策,把国家利益与群众利益统一起来,才能使老百姓笑的长久。
还是群众的智慧帮我解开了思想上的结。一次在我所联系的邱城镇召开座谈会上,一位村支书提出,现在棉农在生产环节享受的是市场经济待遇。我们所用的化肥、农药、以及电费等都是市场价,政府想要多少钱要多少钱。到交棉花时,享受的是计划经济待遇。政府愿意给农民多少钱算多少钱。还有在下面说的更难听,甚至抱怨我们不讲理。我听后觉得他们的话虽说的尖刻一些,但点到了问题的实质。既摆了事实,讲了道理,又提出了建议,要求政府改革并完善棉花购销体制和服务。
我把农民的这些反映渗透在我在省人大代表会的议案中。因为作为省人大代表,在一连几年的议案中,我总要反映棉花收购的一些实际问题和要求。虽参与签字表示支持的人不少,能形成会议的热点,但总因就事论事,引不起领导的重视。这次,把一些要求提到改革体制和完善政策高度,而且说的有理有据,大家认为一定能引起顶层设计者的关注,有解决问题的希望。
后来省人代会讨论时,面对参会的时任省委主要领导,我又一次把棉花问题提了出来。在算细账,举事例后,我提出在棉花收购环节,老百姓没多得,用棉单位不少付,处于中间环节的收储部门却得到了利润的大头。这违背市场经济规律,没有体现价格与价值的统一。所以要求上级应该尽快改革现有专营体制,完善现有服务政策。对于这些,省委主要领导还真的听了进去,甚至听得很耐心。对个别环节的一些具体事例,一边做笔记,一边细询问。我说完后,临漳县委书记XXX,魏县县长XXX等,也都附和着说了一些具体看法和建议。总之,大家的说法和看法很一致,省领导对大家的看法也认可。都认为这个呼吁了多年的问题,这次有把握解决了。
据说,当年三月份国家人代会上,正赶上时任总理参加河北组讨论。趁此机会,省委主要领导又把棉花问题做为其发言的重点,把我们反映的一些问题摆出来,并且谈的绘声绘色,津津有味。会议将要结束,大家欢迎总理作指示时,其对下面反映的情况并不认可。并批评说,在棉花收购中,储备环节所得的利润都上交给了国家。如果往我兜里装钱,你们有意见,与我不保持一致,还有什么共同语言可讲?讲你们也不会听等!以至有些话说的很难听,使讨论会在紧张的气氛中不欢而散。
在官大一级压死人的现实社会,你想为民请命需要冒多大的风险!就在人代会期间,省级领导顶着巨大的压力,一方面找上级领导赔礼,道歉,表示改正的决心。一方面立即付诸行动。当即在驻京办事处召开有全省各地市主要领导和主管领导参加的棉花生产专题会议。要求各级,当前要把种棉花当成一件大事,千方百计完成种棉任务,不要再议棉花购销问题了。就这样,一场围绕棉花购销,热议多年的话题,便销声匿迹了。一直到后来,随着最高层的人事变动,那场以行政手段主导棉花收购工作的不正常现象,才被载入史册。
在经过这件事后的多少年里,我就经常想,在现实生活中,推进改革是多么的必要!但又是多么的艰难。因此,更激发了自己对热心改革者的理解和支持。愿意把这段故事写出来,与更多的人,尤其与我一起在基层工作过的同志取得共识,这也许是对共圆中国梦所释放的一点正能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