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晶晶
中国学者早已注意到,西方家具设计融入的中式风格,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西方世界对中国的观感。
沿着一条俯瞰旧金山湾的斜巷窄街走,两旁是一排灰褐色的房子。楼房之间种满盆栽,绿叶成荫,繁花似锦;街巷的尽头是费立哲神父(Reverend Richard Fabian)长居多年的家。虽然房子不是他亲自建造,却反映出主人的个性。从街角转上长梯,通过拱门,巴洛克风格的门廊令人想起西班牙传教会堂,或澳门的葡萄牙式建筑。推开沉厚的木门,进入满铺赤陶地板的玄关,楼梯旁是一件中式黄花梨镶瘿木方角柜,中西交汇的妙趣油然而生。或如费神父自言:“人与美感的并存。”这无疑是其雅舍的写照。
主客厅楼高两层,窗外海湾风光壮丽如画。屋内陈设丰富,赏心悦目,主客厅布满来自中国及世界各地的琳琅珍器,费神父兴趣之广泛、涉猎之丰富,可见一斑。厅内置一张罗汉床配长毛绒柱毯,旁边是一对黄花梨官帽椅。厅堂布置典雅,其规模、建筑风格、景观与陈设灵感取自欧亚及美洲各地文化。
17~18世纪 黄花梨透雕如意纹圆角柜
一如其他中式家具收藏家,费神父深受黄花梨木之美与桌案椅凳等器物线条之朴雅吸引。普罗大众多对家具不甚留意。它以实用为重,但又与生活息息相关;一切起居饮食,无不有家具历历见证。家具与生活是如此密不可分,既不可或缺,却又最易为人所忽略。家具是日常风景之一,又如建筑般与人交互影响,在神父口中它们是“优雅的工程”。中式家具令人心往神驰。
1974年,费立哲神父在耶鲁大学担任圣公会牧师,初识中式家具,见其木质奇秀,线条清简,百年岁月浸润出醇厚光泽,自此一见难忘。当时他正需布置居所,又得吴讷孙教授启发,开始购置中式家具。最初由于财力有限,所得家具仅属寻常。不久后他收获一对黄花梨镶瘿木雕福字纹四出头官帽椅。这是他在康涅狄格州西北部一间古董店里发现的,自此念念不忘,随后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下。多年后,苏富比出售一对官帽椅,与这对黄花梨椅刚好成配。中国古董专家罗梅生(Lark Mason)回忆:“当时我致电给他,力劝他将椅买下,他接纳了我的提议;同款椅存世仅11件,现在他一人已得其四张。这四张椅是他最心爱的宝物之一。”费立哲神父曾说:“它们日复日地带来喜悦……给我的朋友舒适、典雅的享受……它们提醒我,美总是在咫尺之间,古代工艺的菁华恒久永存。”
罗梅生说:“不久以前,此组椅仍被认为价值平平。现在大家都为其雄浑线条、规格硕大及匠意高深而击节赞赏,无法理解为何前人不如现今藏家般珍而重之。究其原因,认知度为其一。此组官帽椅与中式书画中常见的官帽椅大有不同。其高靠背透雕福字纹,扶手前端外撇,气派不凡,搭脑两端后弯,形态独特。这些都不是典型的明式家具设计;多年前,能理解欣赏者寥寥可数。费神父在70年代所买的一对,及后来在苏富比买下的同款对椅,在当时完全不入主流。这些椅子经历时间考验,价值获得肯定,更被视为明代家具精妙独创。”
堪萨斯市的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收藏不少中式家具精品,费立哲神父从中获益良多。他曾在馆内见过四张黄花梨竹节纹圈椅,与他在旧金山附近帕洛阿尔托城购得的一张单椅匹配成套。这张圈椅弧线优美浑然,可见匠人技艺超群,令人叹为观止,堪称中式家具佳作。而且费神父所珍藏的这张黄花梨竹节纹圈椅仍保留原枨实属难得。
费神父所珍藏的福字纹官帽椅与黄花梨竹节纹圈椅,当年在西方的中式古典家具观念中仍不入主流。即使有纳尔逊博物馆垂青收藏,黄花梨竹节纹家具在20世纪初依然被大部分藏家视为仅具装饰价值,情况一如前人轻清瓷而重明青花之风。时移世易,器物依旧,世人已重估竹节纹圈椅的价值。费神父早年买下的这张与纳尔逊博物馆馆藏匹配成套的单椅,榫接细腻、木材配搭精准、线条完美,当属顶级工艺杰作。
寻宝是收藏中式家具的乐趣之一。比如在一家名不经传的店内发现珍品;寻获可与收藏中单椅成对的座椅;刮下油漆,发现桌案竟是黄花梨所造。费神父也曾有过不少惊喜发现。他收藏的一张黄花梨翘头案,曾以近代法国漆抹盖,耗时多日才刮尽还原。另一对黄花梨透雕如意纹圆角柜,柜门上方面板透雕纹饰。此柜随一位美国外交官从亚洲远渡加州,当时两对透雕饰板被取自抽屉的木板遮盖以密封柜门。费神父购得后将木板移除,使其得以恢复本貌。
17~18世纪 黄花梨五屏风式镜台
费立哲神父珍藏中国古典家具尤丰,逢友人到访,携客相坐,置身屋内,冥心怡情,幽雅至极。中国古典家具,既为实用,亦属陈设,为日常生活增添姿彩,兼且结构坚固,历百年岁月而不败,设计工艺,亦符合当代品味,置于房中各物品之间尤显和谐。
费神父所藏之中,当数一件黄花梨竹节纹圈椅尤其珍罕。此椅秀丽无比,古朴木材浑然生辉,线条优雅,以细致黄花梨木制成,外观轻盈,木质沉重。此椅以雕工模仿竹枝、竹节形状。
本椅优雅,靠背近椅盘处一小部分镂空,巧施几何纹饰。靠背顶端镂空处较大,透雕团龙,灵动有神。靠背中部镶瘿木面心,木纹华丽。搭脑连接扶手,以鹅脖、联帮棍相承,走线优美流畅,延伸至两端微微外翘。
明代百科书籍《三才图绘》称此类椅为圆椅,清帝御诏称之曰圈椅,后沿用至今。坐圈椅时,腰背挺直,双脚置踏脚枨上或踩小凳,双手搁于左右扶手,尤显上座者飞扬神采。中国传统,座椅摆位极其重要,为身份象征,按地位、年岁、家中排行及性别尊卑而定。厅堂尽头常置一屏风,地位最高者背屏而坐,其他人按身份就坐厅中两旁。此外,圈椅亦可置于餐桌、画案之前,供闲时休憩静思,亦可加长杆于左右,改为辑椅。据现存例作及木刻版画,圈椅多为一对,或四张成堂。此圈椅最初为一套,现已知类者至少五例。四例存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自1946年起入藏,一例为美国私人收藏。数例之中,唯这把椅子品相最佳。
费立哲神父的藏品,是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按季节场合而各有其用,耗用程度不一。座椅固然常用,炕桌则较少。事实上,现代生活的场景与300多年前的中国相差不大。今人对起居饮食的需求实与前人毫无二致,手肘常年支在桌上的磨印、刀锋划过木材的刮痕、写信时不慎溅出的墨水,皆于器物身上留下种种生活痕迹。试图回溯家具的过往,往往令人气馁;我们只能察看前人行动的后果,原因却无从稽考,对所为者更一无所知,因此藏家与学者均集中研究收藏者的背景。罗梅生说:“我们了解费神父,他的生活我们略知一二,我们亦曾有幸分享关于这些家具的新发现。当中一些器物与主人关系尤其密切:笔筒盛载书写工具,是其每日必需之物;黄花梨镜台,抽屉里常载香水与化妆用品;红木镶白铜茶壶桶是神父用以清心养目的雅器。”
或许费神父珍藏的许多中式家具终会重归故土。千百年来,东西方世界透过商贸互市交流,家具与工艺一直都是其中一部分。然而直至20世纪,西方才发现早期中式硬木家具。于是无数中式家具珍器漂洋过海到了美国,这些流转漂泊的故事,对中西方有一定影响。有赖Gustav Ecke及其他学者的探究,中式家具及其所在的中式生活环境让西方观众了解到了明清时期中国人的家居生活。中国学者早已注意到,西方家具设计融入的中式风格,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西方世界对中国的观感。
费立哲神父所珍藏的每一件家具,来源各不相同,它们出自民间,于工坊成器,经眼过手之人不计其数,辗转历遍大城小乡,历年藏家主人身份与背景纷异繁复,无法一一细说,却又耐人寻味。来自五湖四海的各式家具,如今首次聚集一堂,此景恐怕再难复见。如费神父所言:“纵是千百年岁月,亦无阻中式家具与希腊雕塑的传承;那巧妙至善的形态,是天工绝艺的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