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亚虎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布洛陀文化的当代价值
刘亚虎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具有神圣特征的布洛陀文化曾在壮族社会中建立起多层次的秩序,包括国家秩序、社会秩序、家庭秩序。这对于今日中国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具有积极的借鉴意义。
布洛陀;国家秩序;社会秩序;家庭秩序
布洛陀文化以布洛陀神话、信仰、仪式等为重要组成部分,它是壮民族流传久远的文化精髓。即使在当代科学技术日益成为人类精神生活主导者的形势下,布洛陀在壮族民众信仰中建构多重秩序的作用,耐人寻味,仍值得借鉴。
如果从某种角度忽略上层统治结构的话,可以说布洛陀文化以神圣的名义,在古代壮族社会建立起一种秩序。笔者觉得,“神圣”“秩序”这两个关键词,是布洛陀文化留给当代最重要的价值。
笔者有一位曾经当过国外旅游团导游的学生告诉笔者,他们到国外去对方常常问他们信仰是什么,他们往往不知道怎样回答,对方会很惊奇,因为在对方看来有信仰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没有倒不正常。笔者开始没把这事放在心里,没什么啊,无神论者嘛!但后来,渐渐有点困惑,无神论问题不大,但如果把它上升到没有任何神圣的东西可以敬畏,笔者不知道这到底是坏事还是好事!
现代一些中国人常常把一些民间信仰称为“迷信”,但自古以来就是一些不“迷信”的人,也常常敬畏某些神圣的东西。“头顶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常怀敬畏一生平”;“善恶到头终有报,举头三尺有神明”,笔者觉得,这些人很难说他们真的相信“头顶三尺有神明”,这不过是他们的人生信条而已;而且,笔者还觉得这些观念是古来神灵观积淀的延伸,从历史来看,这应该属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部分!
而这篇文章要说的是,壮族的布洛陀文化,正是一种神圣形式的优秀传统文化;原因正是它以神圣的名义,在古代壮族社会建立起一种适合于自身需要的秩序。下来就来看看,它以神圣的名义,在古代壮族社会建立起哪些秩序。
首先列举《布洛陀经诗》里的一段,这一段因为有一些敏感的词,多年来人们较少引用。这一段就是《造土官皇帝》。经文叙述:
天下没有首领和土司,没有土司来做主,没有皇帝管天下,世间就乱纷纷,……造一个人来做主,造一个人做君王,造一个人来掌印,造出土司管江山,造出皇帝管国家,……造了官又造府,造了州又建县,天下从此才有主,众人的事才有人管。
这一段所体现的思想可以冠之为壮族古代的“正统观念”,正是这样的“正统观念”,造就了作为百越系统骆越后裔的壮族布洛陀文化的核心价值之一——大中华情怀。
关于百越系统,人们一般引用《汉书·地理志》颜师古注:
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粤(越)杂处,各有种姓。
这里会稽应为汉时的会稽郡,今太湖流域。由此,百越系统明确为今江苏、浙江、福建沿海往西至云南西南部广大地区的各“种姓”,他们可能有共同的族源,以“文身断发”为共同特征,主要部落有句吴(在今江苏太湖流域)、于越(在今浙江杭嘉湖平原一带)、东瓯(在今浙江南部瓯江流域)、闽越(在今福建)、南越(在今广州一带)、西瓯(在今广西)、骆越(在今广西、贵州一带以及越南北部红河流域)、滇越(在今云南西南部)。另外,一部分越人与濮人逐渐交融,史称“濮僚”。
百越各种姓中,发展最快、春秋中晚叶在长江下游兴起的,是句吴和于越。由于地理位置以及文化交流、民族迁徙等原因,句吴、于越较早地向中原和楚学习、吸收。战国时期及以后,句吴已基本上随楚华化;于越以及百越其他各支,东部诸越逐渐华化,西部诸越则按照原有传统继续发展,逐渐形成如今壮侗语族各民族。
从秦汉逐渐融入大中华大家庭以后,整个百越系统除分裂出去的红河三角洲以外,无论东部诸越还是西部诸越,对中华民族的认同感都是历史悠久,根深蒂固。尤其我们是壮族,这样的情怀还孕育了田阳的瓦氏夫人以及岑毓英等报国英雄。
瓦氏夫人,原名岑花,生于明弘治九年(1496),归顺直隶州(今广西靖西县旧州村)土官岑璋之女。长大成人以后,按照壮族土司时代官族与官族通婚以及婚姻不避同姓的习俗,嫁给田州(今广西田阳县)土官岑猛为妻,改称为“瓦氏”。瓦氏夫人是明代抗倭女英雄,瓦氏夫人的兵丁英勇善战,江浙沿海百姓广为传颂一首民谣:“花瓦家,能杀倭……”这些描述,形象,生动,凸显出一位爱国的少数民族女首领的英雄气概与智慧。
壮族爱国抗外侮的典型还有岑毓英。岑毓英,清代原上林长官司岑氏土司的后裔,(上林长官司1666年清政府改土归流时已改归西林县),依靠自己奋斗官至云贵总督,在中法战争中立了功,而中法战争也是中国近代史上唯一完胜的对外战争。中法战争结束后,岑毓英参与中越边界云南段的勘划工作,与法方代表反复辩论,争回了曾沦入越南的部分土地,捍卫了祖国南疆的神圣领土。相传岑毓英晚年在昆明一次欢迎朝廷大臣的宴会上,有人认为他不过一介武夫,不沾文墨,故意提出作诗助兴,还推“岑总督领先”。于是岑毓英信笔成诗:
素习干戈未习诗,诸君席上命留题。琼林宴会君先到,塞外烽烟我独知。割发结缰牵战马,撕衣抽线补旌旗。貔貅百万临城下,谁问先生一首诗?
诗中凝练地概括了自己的戎马一生,洋溢一股豪气!
就是一些争议较大的历史人物,如侬智高,笔者觉得侬存福、侬智高父子最值得肯定的也就是他们深层意识的中华情怀。天圣七年(1029),作为“本邕州羁縻”而被交趾窃据的广源州的首领的侬存福携地归宋,宋廷初授其为“邕州卫职”,复因地方官害怕得罪交趾又“罢遣”,“不受其地”。景祐元年(1034),作为儿子的侬智高再请求内附,但地方官出于同样理由竟“不报”。1039年,屡受交趾欺负又得不到宋朝庇护的侬存福不得不建立“长其国”以自保,最后兵败被交趾李朝俘虏遇害。侬智高同时被俘,逃回后先后建立“大历国”“南天国”并打败交趾李朝前来攻打的军队。此后四次上书宋廷请求内附,都被宋廷或地方官“却还”“不许”。这或许激起侬智高的愤怒,从而起兵打下横山寨和邕州府治。
侬智高起兵是出于一种对宋廷或地方官的愤怒,如果说还有一点私心的话,笔者觉得最大的目的是积累资本以向朝廷讨价还价。侬智高并无大的野心,他最根本的愿望是在大宋的疆域当上一位羁縻地的土官,他攻城略地的目的是积累更多的资本以向朝廷争取更大的官,从早期乞补“田州刺史”到横扫桂南粤西后第六次上书请内附求“邕桂节度使”可见一斑。这由他的世袭土官的“阶级地位”所决定,亦无大错。由于他的坚持哪怕后来不幸发展为内战,但广源州还是作为内战的结果留在了中华的疆域里。
1957年,毛主席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中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新中国成立以后,国家的统一,人民的团结,国内各民族的团结,这是中国的事业必定要胜利的基本保证。
笔者以为,毛主席这一段话也可以作为回顾历史、评价人物的标准,回过头历史地来看《布洛陀经诗·造土官皇帝》,会感觉满满的正能量。最近看到一些属于中国领土又属于“境外”的一些年轻人背对国旗、狂嘘国歌、自称“某独”等等丑恶行为,会感到当代的“正统观念”多么重要,优秀的传统文化多么珍贵!
读了《布洛陀经诗》涉及社会秩序的相关经文,印象最深的是三点:长老议事,布麼理事,群体协作。
长老议事:
《布洛陀经诗·造火经》叙述:“村里有王便问王,地方有长老便问长老。”
《布洛陀经诗·唱罕王》叙述:“请村里的长老来斟酌,请本地的长老来商量。”
布麼理事:
布麼理事有其特殊的方式,即以神圣的名义、以麽经的教诲处理各种事情。《布洛陀经诗·序歌(一)》叙述:“布洛陀的经诗给我读,布洛陀的宝刀归我接,我嘴巴会念巫(麽)经,我心里记住经诗的教导,……上边的人都来请,远处的人赶来找我,请我去念经做巫(麽)。”
按照《布洛陀经诗》各篇章,布麼以特殊的方式主要处理这些事情:人事纠纷、规矩阐释、祭祀祈祷、病疫丧葬、等等。
群体协作:
《壮族麽经布洛陀影印译注·布洛陀造方唱本》叙述,布洛陀“七兄弟同合作”,砍树“拿来和成船”,还在河面架起一座桥,方便人们来往。
由此逐渐形成人人自觉遵守的社会伦理道德:“人敬人十分,才成恩和谊,我们爱弟爱兄,还走访别人才成,这样做才好。”(《壮族麽经布洛陀影印译注·伦理道德》)
似乎可以想象一下,这样一种理想的村屯社会秩序该多么充实,如果真正运转这么多年的话当充分显示出其生命力。
回过头来看当下的农村,感觉似乎有点“空”。笔者接触过一些传统文化保存得比较好的一些村屯,看到当地某某榜样、某某传统的力量有多大,与这些传统文化相关的老人以及某种传统组织威望有多高,尤其是,扎根于优秀传统文化底蕴的所谓村风或精神氛围更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影响人们思想,“不给祖宗丢脸”成为人们自觉的选择。孩子们从小就受优秀传统文化的熏陶,其效果并不比学校教育逊色。笔者这样想,当下农村除了党的领导,是不是还可以加入正确引导下的某种形式的民间参与?发挥优秀传统文化、传统组织的作用?让人们从根上、从心底里乐于向善,耻于作恶,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会建设得更好。
近年来有人提倡“乡贤文化”,似乎与此不谋而合。
这方面人们已作了较多论述,常举的例子就是“老四篇”,分别是:
“唱罕王”:这是在兄弟闹纠纷以致结仇时,请巫师来念的经诗。叙说罕王有了后母以后,在家庭中受尽排挤和打击,过着孤独悲苦的生活,丧失了王位继承权,甚至遭到谋害被迫逃亡。罕王由此与后母、弟弟结怨成仇,在异地兴兵攻打弟弟祖王,迫使祖王亲自前来接自己回家。然而,祖王本性不改,又一再谋害罕王。罕王化身升天去投诉,天神严厉惩罚人世间,迫使祖王真心悔改,“退回百灵鸟印”,“退回父辈的财产”。
“解婆媳冤经”:这是婆媳积怨过深吵闹不宁时,请巫师来念的经诗。叙说婆媳之间存在感情隔阂,经常为吃穿等日常生活问题闹矛盾纠纷。一次,媳妇把打得的大鱼挑回娘家,父母回赠一担糯米饭,可女儿不拿糯米饭来分送家公家婆,而是锁进柜子独享。家公家婆趁媳妇下地干活,撬开柜子把糯米饭全吃光。媳妇大发雷霆,肆意辱骂公婆,公婆于是对天诅咒,结果三年后咒语应验,媳妇无生育,样样不顺意。后来,媳妇得到长老引用布洛陀教诲指点迷津,才幡然悔悟,办道场、献供品向公婆赎罪,立志以后要孝顺公婆。结果换回报答:“王家就变得好端端,王家和顺如糍粑软和,王家好如初,女孩就兴旺,男孩也发达”。
“解父子冤经”:这是因家务事父子争吵积怨,巫师来祈攘所念的经诗。叙说儿子不孝,不听劝还常打骂父亲。父亲怨悔加以诅咒,结果灵验儿子既“成不了父亲”又落得个身残形秽。后经布洛陀的指点才得以解救。
“解母女冤经”:这是巫师为攘解女儿和娘家之间的冤灾所念的经诗。叙说母亲重男轻女,为贪钱而包办把女儿出嫁。女儿嫁后多年不回来看望父母,回来只知道要这要那,不孝敬父母,还与母亲争吵打架,因而受到祖神的惩罚。后经布洛陀的指点才得到攘解。
老实说,看了这“老四篇”也深受感动,都照布洛陀的指点去做,兄弟、婆媳、父子、母女之间该多和睦,家庭该多幸福!经诗晓以大义,举以生动的事例,深刻的教育作用不言而喻,其意义跨越古今,至今仍有相当的针对性。它是具有壮族特色“忏悔录”!
这几天,北京正在开两会,3月11日,国家教育部长袁贵仁答记者问,在回答美国记者关于“西方价值观的教材不适合课堂”的提问时,说了这样一段话:
我们始终把德育放在首位,……在内容上,我们强调坚持、坚定理想信念,加强核心价值观教育,加强优秀传统文化教育,加强中国革命传统教育,这是我们一贯的方针,使我们的学生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合格建设者和可靠接班人,这是我们的办学宗旨和方向。
这里,“加强优秀传统文化教育”与“加强核心价值观教育”“加强中国革命传统教育”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如何加强布洛陀文化中提炼出来的精华部分的教育,是摆在人们面前的课题。除了每年的布洛陀文化节,是不是还可以搞一两个“布洛陀文化村”?如何更好地把布洛陀文化优秀传统与现实社会实践结合起来,是一项非常需要“细节”的工作。
一百多年,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写道:
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随着这些自然力之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困难的是,它们何以仍然能够给我们以艺术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为什么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在它发展的最完美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呢?
今天,如果再回过头去重读马克思的这段话,不是有新的体会吗?
责任编辑:谢雪莲
Contemporary Value of Buluotuo Culture
LIU Ya-hu
(Institute of Ethnic Literature,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100732)
Buluotuo culture,which has sacred characteristics,has established multi-level orders in Zhuang society,including state order,social order and family order.This has a positive reference significance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socialist spiritual civilization in China today.
Buluotuo,state order,social order,family order
B93
A
1674-8891(2016)06-0001-03
2016-05-21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古骆越方国考”阶段性成果,批准号“13AZS019”。
刘亚虎(1950—),男,原籍广西灌阳县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二级),研究生院博士生导师,南方民族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