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林成
试论《金瓶梅》书名的修辞寓意
杨林成
(上海远东出版社,上海200030)
文章立足于语文分析,从表层到深层,从显性到隐性,对《金瓶梅》书名所蕴含的修辞寓意进行深入挖掘,提炼、概括出书名的四层修辞寓意:第一层,点提小说中的三个重要女性的名字——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第二层,暗喻女主角的悲剧命运;第三层,象征西门庆及其家庭荣华的短暂;第四层,以“反讽”笔法映照《金瓶梅》世界的灰暗与卑污。这四层寓意,逐层延展,互相关联,共生于同一个语义场内。
《金瓶梅》;书名;修辞寓意;修辞价值
一个好的书名,犹如一枚橄榄,滋味长久;细品书名,或许就可破解作家的修辞密码。《金瓶梅》是一个寓意丰厚的好书名,耐人寻味。
学界普遍认为,《金瓶梅》成书于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1567—1620),是我国古代小说史上第一部长篇世情小说。小说讲述了北宋年间清河县的开生药铺子的商人西门庆迅速积累财富,霸占人妻,勾结官府,直至登上仕途的个人发迹史;其间,也以自然主义的笔法,细致地展示了豪绅恶霸西门庆与其一妻五妾等众女子的家庭生活史。明末小说家冯梦龙对其十分推崇,把它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并称“四大奇书”。清代文学批评家张竹坡也对其激赏,称之“第一奇书”,为全书作了精彩点评,对其传播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小说以“金瓶梅”命名,显示了作家高超的修辞艺术。
对《金瓶梅》书名的研究,目前较多的说法是“三女说”、“四贪词说”、“金瓶插梅说”等[1]216-217,认为书名是各取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这三个女性名字中的一字集合而成;根据小说内容,同时又认为,书名暗指“酒、色、财、气”四字,以及书中所描写的社会上层的奢靡、腐朽的生活品味。上述说法,虽都能自圆其说,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金瓶梅》书名的含义,但还不够全面,也没有把“金、瓶、梅”三个字组合所生成的语文分析的多种可能性,与作家的修辞旨趣全面、严密地关联起来,尤其是没有发掘出书名的“反讽”修辞艺术,以及书名多层寓意的共生形态。本文力求把对书名的语文分析和对书名所暗含的修辞寓意的探讨结合起来,进而剖析书名各层寓意之间的关系,以及其间的修辞价值。
品味这一富有修辞张力的书名,是解悟这部文学名著的一把锁钥。笔者以为,从表层到深层,从基本寓意到拓展寓意,书名至少有着四层寓意。
(一)揭示小说“特特用意欲写之人”
第一层,从语法结构上看,书名是“金”“瓶”“梅”三个成分并列的短语,点提小说中三个最重要女性的名字。这可说是最基本的、最直接的寓意。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相较西门庆的其他妻妾和淫乐过的女子,更具代表性,小说中也着墨最多。而且,“金”“瓶”“梅”三个字的次序也十分重要,在小说设立的语境中具有理据性,不可颠倒。在三者之中,潘金莲与李瓶儿是先后被纳进西门豪宅的妾;而春梅本是一个丫环,西门庆死后则与他的女婿陈经济通奸纵欲,成了小说的女主角。潘金莲先出场嫁入西门府,在妻妾中排行第五;李瓶儿后出场嫁进西门府,排行第六。小说总计一百回,潘金莲从第一回出场,一直延续到第八十七回被杀,活动的长度甚至超过西门庆。而且,潘金莲的情欲之强、妒意之浓、手段之狠,均在诸女子之上。李瓶儿从第十三回出场,延续到第六十二回病死。在小说中,李瓶儿嫁进西门府邸之后,谦让贤良、善待下人。与淫妇、妒妇、悍妇潘金莲形成了比照、抗衡。庞春梅虽然出场较早,而且一直延续到小说第一百回;但前八十回中她还没发展成叙事的主角。作家从三位女性的姓名中各取一字,连缀而成书名;在小说叙事的线性维度上,三个女子先后相继。书名的这一层寓意,盖为古今学者之共识。张竹坡说:“夫以‘金瓶梅’为名,是金莲、瓶儿、春梅,为作者特特用意欲写之人。”(第七回回评)[2]108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也指出:“因为这书中的潘金莲、李瓶儿、春梅,都是重要人物,所以书名就叫《金瓶梅》。”[3]330
(二)暗喻小说女主角的悲剧命运
“金瓶梅”这一字串,在语法上还可理解为偏正结构的“金瓶之梅”。这是一种不俗的情调摆设——汉语中,“金”有贵重、坚固、有光泽等意思,“金瓶”即贵重的瓶子。寒冷的冬日,美丽的瓶子中插置着几枝盛开的梅花。它暗喻了小说中三个女主角的悲剧性命运。这是书名的深一层的寓意。插放在金瓶之中的梅花,固然冷艳,但花枝既是被剪伐下来的,就意味着保持鲜活状态的时间不会长久。
小说中,潘金莲本是个穷裁缝的女儿,父亲死后曾两次被卖。因为主人张大户与自己的偷情被张大户的老婆发觉,遂被迫嫁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侏儒武大郎,苦不堪言。潘金莲偶遇体格伟大、风流潇洒的西门庆,与其勾搭成奸,合伙毒死武大郎,嫁入了西门大宅。西门庆暴亡后,与其女婿陈经济私通,继续乱伦纵欲。武松充军发配回来后,为武大复仇,血刃潘金莲。其时她才三十二岁。
李瓶儿遇人不淑,丈夫花子虚不务正业,频繁出入妓院,后因官司失意而悲伤忧郁,得了一场大病,二十四岁病亡。李瓶儿改嫁于郎中蒋竹山,因蒋竹山不善房事,再嫁早已与其有染的邻居西门庆,得宠,生一子,名官哥。她产后得崩漏病,复遭潘金莲嫉恨与算计,官哥早夭,自己则因气成疾,忧郁而亡。死时年仅二十七岁。
春梅原先是西门庆用八两银子买来的丫头,有几分姿色。她先是服侍西门庆的正妻吴月娘。潘金莲进了西门家后,春梅被拨到金莲房里做丫环。为了与其他妻妾争宠,潘金莲主动让西门庆“收用”了春梅。于是,春梅的地位介于主子与奴才之间。西门庆死后,在潘金莲的请求下(目的是让春梅与自己绑在一条绳子上),春梅又让陈经济“收用”。奸情败露后,春梅被卖到周守备府中做了妾,得宠,生了一个儿子,不久升做了守备夫人。旧情未灭,她乘周守备征战在外的机会,竟招徕陈经济到守备府淫乐。陈经济被杀后,她又与老家人周忠的儿子周义私通。终因淫欲无度而亡,时年二十九。
小说中的潘金莲、李瓶儿和庞春梅,从外表看都是美丽的女子,青春年少,可叹结局都一致——未尽天年,中道而亡。不能不让人唏嘘同情,生发些许悲悯之心。枝枝“金瓶之梅”,实在堪怜。
(三)象征西门庆的“炎热危如朝露”
汉字如魔方。从语义结构上看,书名未尝不可解读为“梅插金瓶”。这一意象,象征着西门庆及其家庭的炎热、荣华如剪下的梅枝一般,虽令人惊艳却十分短暂。这一层寓意,与前两层寓意相比显得更为深刻,增强了书名的思想张力。《金瓶梅》明写宋代,实际上是作家所处的明朝的“当代史”。
瓶中插花的艺术,在我国源远流长。明朝的插花艺术已经十分成熟,甚至还出现了介绍插花艺术的专著,比如张谦德的《瓶花谱》、袁宏道的《瓶史》等。金瓶中插花,的确是明代豪富人家的一种陈设。有一种流传很广的说法,说王世贞为报父仇(父亲王忬被严世蕃之父严嵩杀害),把创作《金瓶梅》作为毒杀严世蕃之手段。“一日,偶谒世蕃。世蕃问坊间有好看小说否,答曰有。又问何名。仓卒之间,凤洲(世贞)见金瓶中供梅,遂以‘金瓶梅’答之。”后来《金瓶梅》书成,王世贞在书角涂以砒霜。因为书中有大量的淫秽描写,严世蕃得书后爱不释手,一路看一路手蘸唾液翻书,结果就此一命呜呼![4]这虽是一则野史传说,但其中“金瓶中供梅”云云,足见花插金瓶这一摆设在当时富贵人家的流行。
《金瓶梅》中,作家多次草蛇灰线地暗示过这一意象。例如,第十回,西门庆在家里的后花园芙蓉亭摆设家宴,“香焚宝鼎,花插金瓶”[2]161;第六十七回,西门庆家的藏春阁书房“里面笔砚瓶梅,琴书潇洒”[2]1004;第六十八回,西门庆常嫖逛的妓女郑爱月家的桌席也是“端的肴堆异品,花插金瓶”[2]1035;第七十一回,京城新升任的何千户在家招待西门庆,“盘堆异果,花插金瓶”[2]1085;第七十六回,西门庆送走侯巡抚、宋御史等官客后,兴趣未减,唤人“抬出梅花来,放在两边桌上,赏梅饮酒”[2]1199。小说中这些若隐若现的笔墨,与书名“金瓶梅”形成一种特殊的互文。
“金瓶”是富贵之物,也是易碎之品。以之譬喻煊赫一时的西门府邸,十分贴切;“梅插金瓶”,象征着富贵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西门庆出场时二十六七岁,死时也只有三十三岁。小说前二十回是“聚”,潘金莲、孟玉楼、李瓶儿陆续被迎娶进西门府邸,西门的财富也不断积累起来。中间六十回是“盛”,妻妾争宠,吃喝嫖乐,生子加官,贪赃枉法,聚敛财富……末二十回是“散”,以西门庆之死为标志。李娇儿被遣返妓院;韩道国拐财远遁,汤来保欺主背恩;吴月娘发卖丫环春梅,逐出女婿陈经济,发卖潘金莲;孙雪娥被家仆来旺儿拐出,盗了财物,事发被官卖;孟玉楼改嫁李衙内;孝哥儿被普静法师幻化出家。对于书名的这一层寓意,张竹坡亦有发现:“盖言虽是一枝梅花,春光烂漫,却是金瓶内养之者。夫即根依土石,枝撼烟云,其开花时,亦为日有限,转眼有黄鹤玉笛之悲。奈之何折下残枝,能有多少生意?而金瓶中之水,能支几刻残春哉?明喻西门庆之炎热危如朝露,飘忽如残花,转眼韶华顿成幻景。”(第七回回评)[2]110
(四)反讽窳败、灰暗的《金瓶梅》世界
与第三层寓意相关联,作家还用书名“金瓶梅”——“梅插金瓶”这一高雅的文学意象,来反讽小说中众多人物之卑污、龌龊。反讽就是用反语进行讽刺,是《金瓶梅》最鲜明、最重要的修辞手段。
小说的主线是西门庆一家丑恶的生活,以西门庆一人为中心,旁及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等妻妾仆婢,社会诸色人等。这些人物,大抵上是灰色调的,甚至是猥琐不堪的,显示了一个时代的窳败。且不说小说中男女主角的心灵如何丑恶,就是次要人物,形象也多是卑污的。比如,小说中的温必古,本是一介破落儒生,后来被西门庆延聘来家主持文案,他的名字温文尔雅,古色古香,平时道貌岸然,一本正经,日常书札也写得典雅通达。但他有一个癖好——“好南风的营生”(即同性恋),居然多次强暴鸡奸西门庆家的小厮画童。再比如,以大哥西门庆为中心的十兄弟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孙天化、吴典恩、云离守、常时节、白来创、花子虚等,对西门庆来说完全是一班损友。吴典恩,谐音“无点恩”。他本是西门庆家的主管,凭借西门庆之力当上小官。可是,在西门庆暴亡之后,他竟谋害起西门庆之妻吴月娘来,逼迫她招认和自家的小厮玳安有染。他完全是一条中山狼,一个恩将仇报的小人。宋惠莲、如意儿、王六儿、贲四嫂等仆妇或伙计之妻,当西门庆需要寻求新的刺激时,花上一二两银子,或者是微不足道的衣饰,即可购买到她们贞操的使用权。其他像刁奸油滑的王婆,好色懦弱的张大户,昏庸自私的夏提刑,等等,无不是灰蒙蒙的。
这一世界,与文人雅致显然有着云泥之别。明代中叶的文人圈子,在一定程度上是超然物外的,他们不再像前辈们一样执着于政治权力,依附于豪门,寻找附骥尾而干青云的机缘。他们中的许多人,不再专心研习科举考试的儒家经典,而是以文采风流、诗词书画为尚,以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为鹄的。他们的人生趣味,也由纯粹的精神探寻回归到世俗生活。清赏清玩,则是这种审美生活的外在化。辩说书画,涉猎古董,烧香煮茶,金瓶插花,甚至“声妓赏适”,他们在意的是感官的满足享受,孜孜以求的是享受的感官化、身体化。在晚明士人们的案头,常设置着一些当季的瓶花(胆瓶插花),作为厅堂的摆设,以此引类连情。“梅插金瓶”,可以说正是这一文人审美生活的象征;《金瓶梅》书名与小说所描绘的粗鄙、灰暗的庸常生活形成了高亮的对照,寄寓了作家的孤愤之情。
皇皇百万言的《金瓶梅》,营造了一个巨大的语义场。上述《金瓶梅》书名的四层寓意,是同时存在于这一语义场之内的,是共生共存的。
书名的这四层寓意,由三个女主角(寓意一),到她们的命运(寓意二),到她们命运的主宰——西门庆(寓意三),到西门庆们所主宰的整个灰暗的社会(寓意四),由内向外,由近及远,如同投石于水,产生的涟漪由中心向边缘,层层逐渐荡漾开去。如果说书名的第一层寓意、第二层寓意是内层的涟漪,是基本寓意的话,那么第三层寓意、第四层寓意则是外层的涟漪,是拓展寓意。基本寓意是显性的,是一看即知,一想而得的,它们和小说的人物、情节、结构关联得更直接一些,更显豁一些;而拓展寓意则是隐性的,更深刻一些,开拓了思想空间,更多地体现着伦理修辞策略。我们知道,任何一部小说都隐藏着价值体系,给予读者以角色示范、行为模式以及作家因立场左右而携带的道德立场。作家偏向某种道德立场,因而褒扬某些角色、组织、行为、动机,贬抑相反的价值观。
《金瓶梅》对权势、金钱、情欲等物欲进行了一次深刻的调戏,洋溢着作家强烈的情感倾向。作家选取“梅插金瓶”这一文学意象作为书名,可以看作是其伦理修辞意图的一种实践,隐喻了作家对当时以西门府邸为代表的昏暗的社会现实之批判与否定,对其走向毁灭的一种诅咒。
诗无达诂,书名亦然。多义性不仅是文学语言的特质之一,也是一种传统的修辞技法,是解决言意矛盾的一个有效途径。钱钟书先生的《管锥编》,一开始就讨论《周易》书名中“易”之多义,进而探讨语言中复杂的言意关系。他剖析了一个语词在同一语境中的“虚涵数意”现象:“不仅一字能涵多意,抑且数意可以同时并用,‘合诸科’于‘一言’。”[5]1对《金瓶梅》书名的修辞奥秘,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之上,希冀更进一竿,全面地揭示处于不同层位的书名四大寓意及其共生之关系。也许《金瓶梅》的书名寓意还不止笔者总结的这四层,然本文离其要义,恐亦不远。
[1]杨春泉.《金瓶梅》书名的理解及英译问题[J].时代文学(上半月),2011(12):216-217.
[2]兰陵笑笑生.金瓶梅[M].张道深,评.济南:齐鲁书社,1991.
[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30.
[4]顾公燮.消夏闲记摘抄[M].涵芬楼秘笈.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1916-1921.
[5]钱钟书.管锥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1.
An Analysis of the Rhetoric Implication of the Title of Jin Ping Mei
YANG Lin-cheng
(Shanghai Far East Publishers,Shanghai200030,China)
This paper comprehensively analyzes the grammar meaning and the rhetoric implication of the novel’s title from the surface to the content,from the structure to the meaning,from explicit to implicit,and the paper summarizes the four level rhetoric implication:firstly,the title refers to the three important women,namely,Pan Jinlian,Li Ping’er and Pang Chunmei,and to all the female with the tragic life;secondly,it alludes the tragic fate of the three women;thirdly,it hints the short prosperous time of the Xi Menqing family;fourthly,it reflects the irony writing style of the writer,contrasting purify to foulness.The four levels relate to each other in the same semantic field.
Jin Ping Mei;Title;Rhetoric Implication;Rhetoric Value
H05
A
2096-0239(2016)03-0018-04
(责编:叶莉责校:明茂修)
2016-01-25
杨林成(1968-),男,江苏淮安人,上海远东出版社副编审,硕士。研究方向:现代汉语语法修辞、词汇学、语文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