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原
第一章:木棚
水香解下腰间的围裙刚要取碗舀饭时,已经仰头刨完第二碗饭的孙榔头突然尖叫一声蹲下身子,一边捂住疼痛的腿弯一边瞪眼怒视从后面踢他一脚的王铁汉。蹴在灶房门口吃饭的金宝和牛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齐把头转向孙榔头和王铁汉这边。
王铁汉当着众人面呵斥孙榔头说,水香忙活半天给咱擀面做饭,她还没舀第一碗饭哩,你两碗饭就下了肚。你也该长点眼色,别跟水香抢勺把行不行?说着都笑着为水香让开路。孙榔头很难为情地说这烩面片好吃,我只顾自己吃哩,还真没在意。对不起啊水香!
水香说这年头谁还为吃饭吵架?大家都是下苦人,饭要吃饱,吃前吃后有啥大不了的!孙榔头不大服气地对王铁汉说,就是么,你看水香多通情达理,她是我们的菩萨。孙榔头虽然这么说,可还是站在那里谦让水香说,你先舀饭,你饭不吃饱,我们这些男子汉心里过意不去。
水香撇一下嘴说,吃饭还讲男子汉干吗!你今天干了重活太累,就多吃几碗。孙榔头扬手比画说你不舀,我肚子再饿也不吃了。水香只好上前盛上一碗。王铁汉背过孙榔头哼了一声,笑着对金宝和牛斗说,孙榔头还算会说人话。大伙记住,往后水香就是这里的女老板,咱们得让她管着。众人随声附和地说这样好,接着连说带笑地高喊着女老板——女老板——声音传到灶房上面的大桥外。
其实水香這个所谓的“女老板”只是一个临时被请来做饭的厨师。她不是街上酒店餐馆的厨师,而是做寻常百姓家粗茶淡饭的厨师。灶房也不是正儿八经的灶房,而是临时搭建在这座城市立交桥下的木棚。立交桥下这块可以遮阳避雨的空地本是乡下民工聚集找活干的地方,空地另一边是流淌的护城河。每个白天,城里有货物搬运之类的粗重活计,主人东家来这里找零工,双方谈妥价码就起身离开,干完一宗活计再来这里等新活干。于是这里一年到头人来人往,互相见面都很熟悉。来桥下找活的大多是城郊不远处的人,来去不是骑摩托就是骑自行车,回家吃饭很方便。只有少数离家过远的乡下人,比如王铁汉、孙榔头、金宝和牛斗他们吃饭回不了家,去街上饭店吃又嫌贵,吃不饱也不划算,自然希望能像在家一样做饭吃。所以他们便凑合着用捡来的木板挨桥墩搭了两间木棚,一间当卧室,一间当灶房。灶房是有了,可谁来做饭成了问题。正式请一位厨师当然不敢想,连雇个勉强会做饭的人也谈不上,几人只好合计着轮流做饭,谁干活回来早谁在锅边忙活。而这也不行,出门人谁都想多干活挣钱,活干多了累得要死不活,回来只想赶紧吃饭下肚,哪有力气干别的。这样一个月下来,个个怨气冲天,都嫌自己回来吃不上停当饭。
水香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人们面前的。那是一个响晴的夏日午后,按往常早已过了午饭时辰。当天第一个回来的人是金宝,这人老实憨厚过头,干活卖力,不料在为一家主人往九楼搬家具时闪了腰,回来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不久其他人回来,发现灶房里冰锅冷灶,而金宝还在睡觉。饥肠辘辘的牛斗性子直,不问青红皂白从木棚揪出金宝一顿臭骂,说你狗日的懒得出奇,只想让别人做饭给你吃,你不愿给别人做饭吃。你回来这么早,宁愿睡觉也不愿做饭,这是啥道理?金宝惺忪地睁开双眼,盯住凶神恶煞般的牛斗,腰痛得眼泪花流下来。金宝忍痛吼叫道,老子受伤要死的光景,哪做得了饭?牛斗不信当胸给了金宝一拳,金宝倒在地上打滚呻吟,忽然又挣扎扑起,抓起一块石头要砸碎牛斗的头。牛斗弯腰一躲,石块正好砸中灶房锅台上的一摞瓷碗,瓷碗哗啦一声碎了一地,刚赶回来的王铁汉和孙榔头见此也生了气,三个人全扑上去要打金宝。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呵斥,你们这些王八胚子闹什么闹,你们进城是干活还是打架来了,打出人命怎么办?三个人听见马上住了手,似乎忘记了自己干什么,目光一齐盯住眼前这个年轻而又洒脱艳丽的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水香。
水香走到四个男人面前说,谁过日子都不容易,大家都和和气气不行吗?男人个个憨笑着说,我们吃不上午饭,这一下连碗也没有了,你说气人不气人!水香鄙夷地一皱鼻子,从口袋抽出几张百元钞票拍在灶房门前的台阶上,说别为两个小钱伤害了兄弟情分,这钱买碗够了吧!孙榔头说,你出这钱怕不合适啊。水香爽快地说,我说合适就合适,现在你们没有饭碗,干脆这顿午饭我也管了,我请你们上街吃羊肉泡馍。你们不是没人给做饭吗?等吃完羊肉泡馍,打明起我来给你们做饭就是了。四个男人惊诧得睁圆了眼珠,金宝的腰也不觉得痛了。金宝说你做饭当然好,可我们开不起你的工资。水香说要什么工资,米面油盐由你们分担,我混顿饭吃就行了。四个男人不敢相信似地面面相觑时,水香扯起他们的衣角便朝桥外大街上走。
吃完羊肉泡馍,水香同大家一起走出饭店大门。王铁汉试探性地问水香一句,吃了你的饭,还不知道你是谁呢!你今天能请我们吃这顿饭,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水香说这有什么,其实我也是个乡下人,大家记住我叫水香就行了。
水香的神色语调和风度气派,使这些粗糙的男人只有敬重的份,绝没有一点非分之想。
水香第二天果然来到大桥下,如约践行自己的承诺。她带来一只红皮箱,里面装了几身衣服和洗刷用品。两间木棚一间住着男人,一间做灶房,水香只好搬进灶房里间住下来。懂木工的孙榔头从装修人家的下脚料里捡了几块木板,为水香打制了一张简易却结实耐用的床铺。金宝和牛斗合买了一大张彩条布,隔挂在锅灶和水香的床铺之间。王铁汉把上星期为妻子买的一盒润肤化妆品送给水香,水香拒绝了化妆品,说自己几十年来保持天然本色,什么化妆品也用不着。孙榔头和金宝、牛斗一块戏谑王铁汉说,人家水香天生的美人胚子,世上就没有给她化妆的东西,你把你的化妆品还是留给你妻子用吧。的确人们发现,在水香带来的私人物品中,就是没有一件化妆用品。王铁汉觉得不送水香礼物心里下不去,于是买了一盆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放在水香床边。
大桥下的木棚里不通电也不通自来水,照明靠点蜡烛,水是靠水香每天凌晨早起到护城河上段提两桶,一天的吃喝就够用了。水香的光顾使男人们有了家的感觉,天天能吃上可口饭菜,活也干得顺当。干活回来的人,谁都抢先给水香帮忙,饭后临走也不忘问水香需要什么东西,以便顺手捎回。
水香从来不让男人买东西给自己用,至于灶上的伙食也严格按事先的约定办理。水香订了一本小纸簿,把每月每天所购粮食蔬菜之类的价格数量一一标明,月底结算一次。男人们现在认为什么都好,唯一觉得不称心或者觉得不对劲的事情,就是不知像水香这样的女人为什么会神仙下凡般来到这里。这个问题不好去问水香本人,背过她猜测探询又显得不地道,所以就不管这些了。但水香的大方坦诚使大家对眼前的事实坚信无疑,同时认为一切听从水香的吩咐绝对没错。
只有私下肯观察一些事情的王铁汉发现,水香喜欢花草。水香把王铁汉带回的盆花养护得鲜艳滋润。有时路过水香门口,王铁汉看见水香双眼清亮地盯在那些色彩斑斓的花朵上。
第二章:夜泣
王铁汉发现了水香对花的嗜好,心里就难以平静。他明知水香是个来路不凡的女人,与其说他对水香有好感,倒不如说他只是想讨取水香的欢心,希望水香高兴就行。之后隔三岔五,王铁汉总有一盆花草带回桥下。水香推托不要,说你为养家糊口挣钱不容易,不要花这个钱。王铁汉却用尽心思谎言制造理由,不是说花是干活的东家送的,就是说那是花店清货时弃掉的次品花,他见了认为可惜随手捎回来。遇到市区搞节日庆典,他又说花是庆典结束后撤下来的。总之都是不曾花过钱的东西,水香不必在意,也不必拒绝。但水香看得出来,王铁汉带回的每一盆花草都清新湿润,毫无破旧萎缩之态。因为他的理由充分而无法反驳,水香不愿道破真相,就顺势收下,尽量不表露疑惑的痕迹。
水香床边的花草日渐增多。有时为了通风透气接受阳光,水香把花盆挪出摆放在离木棚不远的护城河岸上。中午吃饭时,几个男人常端碗蹲在花草旁边吃饭边指点议论,有的说他爱这一盆,有的说他爱那一盆。这些人虽然都生在农村,却普遍缺乏花草方面的知识,认为这本来就不该是他们把玩的东西。偶尔一看虽然觉得好,但分不清牡丹、玫瑰、芍药等等之间的区别。牛斗大概是最不认识花草的人,他从电视里经常看到男人向女人献玫瑰花表达爱情,就认为世界上的花都是玫瑰花,送花给女人就是向其求爱。这时王铁汉吃完一碗饭再去舀第二碗时,牛斗说王铁汉给水香送这么多花,是不是王铁汉这家伙爱上水香了?孙榔头说,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看王铁汉那鬼眉眼,他给水香端尿盆都不配,还求爱哩!金宝有些担忧,说王铁汉要是真的对水香起了贼心咋办,咱可得防着点,免得他祸害水香。他要是祸害了水香,咱们跟他没完。三个人默然点头,见王铁汉端碗过来,便各吃各的不再言语。
水香在桥下跟大家一起过着表面平静的生活,而她心里从来没平静过。初夏的一个夜晚,忙碌一天的男人们饭后酣睡了,水香房里的蜡烛亮着。水香把床边的花盆擺成一行,在烛光中欣赏每一盆花的风姿,呼吸花朵散发出的气息。水香忘记熄灭蜡烛,是因为水香痴迷地想起自己的往事。她很久没有提及过去的那段经历了,今晚想起来就不能自拔。
要说花木盆景,这的确与水香的命运息息相关。水香的老家在距城二百里外的南丈沟住。水香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凭借地理优势在家乡育起了花木盆景。花木育起来后,水香收入增加,花木园不断扩大,遂成为远近闻名的花木状元。各级政府搞元旦、国庆之类的庆典活动,都要采购水香的花木产品做装饰。这期间水香认识了市长的秘书,一个叫余波的大学毕业生。余波那次是为筹备国庆庆典来到花木园。余波的来到打破了水香的平静生活。水香羡慕余波文质彬彬的公务员风度,余波也倾心水香的清纯,两个人很快相爱了。不久余波离开一次,但很快又返了回来找水香。两人第一次同居是在花木园中一座竹木结构的阁楼里。余波说花木园是名副其实的人间仙境,水香是仙境中的一位女神。余波说自己此生能与女神一起生活,实在是太幸福了。水香被余波的语言深深打动,陪他在花木园住了一个星期。一星期后,余波离开花木园,离开水香进城去上班。
水香的花木园没有了余波,水香一天也过不下去。水香每天不断地给余波打电话发短信。余波前几次接电话还算热情,水香的短信也个个必回。可后来余波似乎变得不耐烦了,接电话仓促几句就算完事,短信干脆不回。多日后余波集中回了水香一次电话,他说他也思念水香,可工作实在是太忙,来往多有不便,让水香尽量少联系他,他有时间就联系水香。不能给余波打电话,也见不到余波,水香急得要死,她在无法忍受时就做出决定,转让掉花木园,赶到城里去与余波一起生活。让水香万万想不到的是,那位曾经称水香为女神的余波并不愿与水香亲密接触,甚至连他家里也没有让水香去过一次。余波把水香安排在一家宾馆住下,两人同居了一个晚上。这个夜晚远远不是上次乡村阁楼上的夜晚,余波几乎一言不发,水香也态度冰冷。余波这次离开后再也不来宾馆,电话也打不通。半月后的一个下午,焦急无奈的水香去市政府门口等待余波下班,但水香看见一个极度时尚的年轻女子驾车接走了余波。轿车从水香身边经过时,水香泪流满面。而轿车没有减速,一直朝城市中心地带驶去。水香失魂落魄地回到宾馆,头脑像爆炸了一样疼痛欲裂,也不知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水香像得病一样水米不进,在宾馆捂着被子哭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水香再也流不出眼泪了,便稍微静下想自己今后的事情。水香明白自己的家乡是回不去了,因为花木园已经易手他人,何况她和余波的绯闻在老家尽人皆知,她没心情也没脸面重回故乡。
水香在迷乱中走上大街,大街上的一切与她的心境格格不入。她不由自主地走到了立交桥下的护城河边。这里是城乡接合部,水香发现聚在这里的大多是从乡下来找活干的农民,他们朴素的穿着和粗糙的面孔与自己的爷爷父亲太相似了,让水香顿时产生难以割舍的亲切感。水香觉得自己许久软弱的身躯变得有力了,头脑也重新注入活力。恰巧就是在这个时候,水香看见了王铁汉、孙榔头、金宝和牛斗四个男人。
水香生活在桥下,就跟生活在昔日的父老乡亲身边一样。水香今天晚上回想那些往事,不知为什么又流泪了,同时喉咙发出了低微的哭泣。另一间木棚的四个男人正在睡觉,牛斗大概是在白天和谁发生过口角,他在睡梦中喊了两声“我要揍死你,我要揍死你”,声音惊醒王铁汉。王铁汉睁眼看牛斗,发现他依然闭着眼睛鼾声如雷。王铁汉已经睡不着了,他坐起来把门推开半边,侧头看了看木棚外。奇怪的是木棚外灶房里的灯还亮着,王铁汉确实听见水香在哭着。王铁汉担心水香是不是遭遇了什么祸事,马上穿衣起床走出门去。
这时金宝被开门声弄醒了。金宝发现王铁汉动作异常,便假装睡着先不惊动他。王铁汉走出木棚后,金宝当即摇醒孙榔头和牛斗,压低声音说王铁汉这狗杂种,趁黑天半夜可能要对水香下手了,让大家赶紧起来收拾这小子,要不然水香可就惨了。
王铁汉出门走到水香居住的灶房前。灶房的门关闭着,因为没有窗户,蜡烛的亮光从木板的缝隙间泄露出来,同时传出水香时断时续的哭声。王铁汉心里紧缩成一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好的一点是灶房完好无损,说明水香并没有遭遇歹徒袭击,那水香一定是心里难过才哭的。王铁汉明白水香是聪明的女人,如果水香对自己的伤心事都难以解决,那像王铁汉这些乡下男人就更无法替她解决了。王铁汉手足无措地站在灶房门前既不敢敲门,也不敢吱声,唯恐惊动水香。
水香哭声不断,这哭声在深夜里就像海浪遇到风暴一般大有汹涌澎湃之势,每一声都令王铁汉心跳不已。王铁汉几次抬手要敲门又几次收回。在王铁汉踌躇不决僵持不下时,孙榔头、金宝和牛斗已经尾随在他身后,手里还悄悄握着钢管和木棍,准备随时打击制止王铁汉的恶行。
王铁汉认为还是不要打搅水香,可在水香的哭声中他又不忍离开。王铁汉随后打算从门缝偷窥水香一眼,弄清楚水香在里面究竟怎么了。王铁汉上前把眼睛凑近门缝,他还没看见里面的水香,身体一下就被孙榔头压倒了,金宝和牛斗手里的钢管和木棍也一齐落在王铁汉身上,打得王铁汉呼爹叫娘。孙榔头指住王铁汉的鼻尖骂,你狗日的半夜偷偷摸摸来欺负水香,打死你活该。王铁汉连忙辩解,说猪狗六畜才欺负水香哩,我王铁汉有欺负水香的意思,我就是猪狗六畜。孙榔头问王铁汉,那你死不要脸的从水香门缝偷看啥哩?王铁汉说我听见水香在哭,放不下心就来看看。孙榔头一听说水香哭了,就骂你狗日的要欺负水香,水香能不哭吗?说着三个人对王铁汉拳打脚踢又是一顿打,打得王铁汉疼得喊水香,让水香来证明他到底干没干坏事。水香听见门外的响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水香开始以为是城里夜游的闲人斗殴,后来听见王铁汉呼喊救命,才赶紧开门出来。
水香一开门就不哭了,脸上也看不出流泪的痕迹。男人停止打骂,水香站在门口听他们诉说事情的原委。听毕也不说多余话,只是责备自己,说全怪我耽搁了大家休息。王铁汉揉了揉身上被打疼的地方,说咋能怪你呢?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谁也不得安生。孙榔头说,凭你这样的女人还能看得起我们,我们就应该把你看得比我们自己还重要。谁敢伤害你,我们就敢豁出一条命跟他拼。金宝和牛斗说,就是这话。孙榔头又问水香,刚才王铁汉说你哭了,你到底为啥哭!你尽管说出来,我们替你摆平就是了。水香听得感动而兴奋,水香说我倒也没有什么,只是晚上做了梦,谢谢大家对我这么关心!大家说我们应该谢谢你才对。
水香自然没有把自己的伤心事告诉这些好心男人。水香劝大家趁天还没亮抓紧休息,明天还要干活。
男人们回到木棚重新入睡。王铁汉看出水香并未说出自己的伤心事。王铁汉想这既然是水香不愿透露的事情,那水香对自己夜间的偷窥会生气吗?王铁汉觉得自己冒犯了水香,就伸出手掌悄悄在自己脸上抽打了两下。
第三章:笛音
水香情感失控导致四个男人一场混战后,水香便告诫自己再也不要忘乎所以惊动大家了。她晚上同大家一样按时熄灯,如果实在心事重重闭不上眼,那就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夜晚的大桥下比以往安静多了,除了偶尔驶过桥面的车声和护城河的流水声外,水香能清楚听见另一间木棚里男人们的呼噜酣睡声。
水香忘了从那一晚起,每到半夜就听到大桥上有人吹笛,笛声深沉悠远,一直从大桥上方传到桥下。水香觉得那笛声与黑夜融为一起,令人心旌摇荡。有了这笛声,水香的夜晚变得平静而安谧。好多个这样的夜晚过去,水香不由自主地开始感谢那个吹笛人,从内心亲近向往他。水香有时还想循声去寻找那個人,或者能看看他也行。但这座桥的规模太大,纵是在月光皎洁的夜晚,从桥下也看不见吹笛人的影子。奇怪的是另一间木棚里的男人们却从来没提起过夜晚的笛声。也许在他们看来,大桥外的一切他们压根管不着,也与他们无关。他们所关心的就是大桥下的两间木棚,以及天亮后走出木棚该干的活计。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听不懂那笛声,所以就当它不存在。
一个月过去,又是第二个月的下旬了。按照常规,每到一个月的下旬,这些农民工都要回家往家里捎一次钱。有的回家次日就返回城里,有的因事则会耽搁两三天。只要不病倒或者让天大的事情拖住手脚,他们就不会不来。王铁汉、孙榔头他们也是这样,最近打算回家。他们晚上临睡前把平时攒的钱拿出来溅着唾沫点数。孙榔头点毕钱抿嘴笑了两声,说这个月比上个月多挣了不少。其他人点完钱也说钱比以往挣得多。孙榔头冷丁冒出一句话,说咱们挣了这么多钱,就是亏了人家水香给咱们做吃做喝,却一个钱也不挣。金宝和牛斗说,这不公平也对不起人啊,真的得给水香发工资才对。三个人问王铁汉应该咋办,王铁汉说水香干活领工资那是天公地道的事情,咱们亏欠她太不够意思了。于是每个人拿出五百元钱整成一叠,当下要给水香送去。但想起水香当初来桥下时说的话,又怕水香不收这钱。几个人商量来商量去,谁也认为自己水平不够,说不服水香。最后四人决定一起去给水香送钱,水香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反正这钱他们非揣给水香不可。
四个男人走出木棚,看见水香那边的灶房门还开着。水香把洗罢锅的泔水盛进盆子往外倒,返身走到门口碰上王铁汉、孙榔头四人手里拿着一沓钞票。水香一眼看穿大家的心思,但水香没有说透,很礼貌地问你们有什么事情吗?孙榔头代表大家回答,我们明天回家,这会想跟你坐一坐,你看行吗?水香说当然行,把大家让到床边坐下。水香手脚麻利地解下围裙擦擦手,说你们有话就说吧。四个男人你推我先说,我推你先说,推来推去谁也不敢说话,只是伸手把钱放在水香床头。水香瞥一眼钱问,这是你们给我发的工资吗?男人们齐声回答是你的工资。水香笑着拿起钱点了点数字,说你们每个人出五百,总共是两千元,这还不少。王铁汉和孙榔头说如果不够,我们还可以加,现在社会上工资都提高了。金宝和牛斗跟上说,你要多少工资,说个数字就行。水香把钱撇在床边问,我当初是怎么说的?王铁汉说这世上哪有干活不要工钱的道理?水香说我说过的话就是道理。水香用手指着钱票说,你们各人把个人的钱拿走,少拿钱在我面前晃荡。你们以为我缺钱吗?告诉你们,我有的是钱。我的钱足可以给你们发工资,可以养活你们一辈子。至于我为什么愿意给你们做饭,那是我想干的事情。我把你们当兄弟一样看待,你们今后就不要提钱的事情了。
孙榔头说,我早就看出来水香不是凡人。我们能天天看见你,吃你做的饭,真是祖先坟上插了高香。王铁汉说让你给我们做饭真是委屈你了,你应该办一个公司,你当老板,领导我们创业才对。金宝和牛斗也说,我们愿意跟你干一辈子。
水香蓦然灵机一动说,王铁汉这个建议不错,我还真想办一个公司呢!王铁汉又说办公司好是好,可我们这些乡下人没知识没文化,除了出苦力啥也干不了,你怕是用不上我们。水香说什么都能慢慢学的,不过如果办一个搬运公司,你们这身力气就会派上用场了。
大家说这实在是太好了,公司啥时候能办起来呢?
水香说承办公司这件事容我慢慢思量,但是今晚这两千元钱你们还得拿走。王铁汉说这就不必了。孙榔头满脸堆笑说,钱你留着。你眼看要当我们的老板了,我们难道不应该孝敬你一次吗?水香说我可不搞贪污腐败那一套。钱我不收,大家的心意我领了。牛斗说,我们来时商量好,这钱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反正不往回拿的。水香说既然我要当你们的老板了,我说话就得算数。孙榔头执拗地说,这钱你不收,我们就不走。水香说你们不走,我就打电话报警,让警察把你们当流氓抓起来,明天也别往家里送钱了。
正当水香和大家为钱的去留纠缠不清时,王铁汉腰里的手机急促地响起来。王铁汉接听了电话,脸色就变得铁青。大家问他怎么了,他说自己的老家发生了泥石流,家里出事情了。具体什么情況,电话没有说清,家乡那边的村主任只是让他啥也别问,马上赶回家去。水香顺手将那两千元钱递给王铁汉说,这钱你一定用得着,你现在就动身回家,回家后有什么困难,随时给这边通气。
大家连夜送走王铁汉。天明以后,孙榔头、金宝和牛斗也回家去了,大桥下的木棚里只剩下水香一个人。水香白天独自做饭吃,一个人的饭简单易做,不用上街买太多的蔬菜,不用淘米压面,前几天剩下的东西就足够了。吃完饭水香就搬一个木墩坐在灶房前,观望聚集在南边不远处进城寻活干的农民。这种清闲时光平常并不多,只有她一人留在木棚时才会有。
晚上水香很早便熄了蜡烛,睡着闭不上眼,她又在黑暗中倾听那从大桥上面传来的笛音。笛音在漫漫长夜中深沉婉转,仿佛是上帝专门为水香送来的。当水香确信这不是上帝而是某个人吹奏出来的时,水香就猜测想象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能吹奏出水香的心灵之音!水香又像上次一样想见见这个人。但这个想法很快就遭到否定。在水香与余波的感情创伤尚未痊愈之际,水香是惧怕和回避感情的。如今余波离开杳无音信,水香不愿回到故乡,就姑且在桥下挨度时光。这种日子还要过多久,水香不知道。水香想目前的生活虽然并非长久之计,可现在她在大桥下的感觉还算不错。
第四章:公司
天亮后,水香又如以往那样上街购买食物蔬菜,今天是孙榔头他们四人返城的日子,中午的饭菜又得照常去做。果然在午饭将要做熟时,孙榔头、金宝和牛斗三个人如期而至,但王铁汉没有来。大家猜测王铁汉家乡发生的泥石流大概比较严重,他需要料理的事情太多而不得不拖延几天。
孙榔头、金宝和牛斗三人看见水香正在木棚做饭,马上高兴得大呼小叫。孙榔头说两天不吃水香做的饭,就觉得世上没有饭吃了。水香说你们来了正赶上一顿臊子面,臊子已经做好,等水一开下面就能吃了。三个人连声称好,个个馋得弯下头把鼻孔凑近锅沿闻香气,闻得涎水从嘴角流下来。
中午的臊子面每人吃下两大碗,水香揭锅板准备下第二锅面时,一位熟悉的建筑老板来喊孙榔头他们去下水泥,说工地等着用料,几大车货已经停在那里。工地老板一直看中的是这几个搬运工的力气和爽快,再脏再累从不埋怨。挣钱的门路送上门是好事,但臊子面没吃过瘾总有些遗憾。孙榔头求告工地老板,说能不能等我们再吃一碗臊子面?工地老板说眼看你们肚子都吃得鼓起来了,还说没吃饱?等给我干完活,我请你们吃大鱼大肉。孙榔头说那我们就把肚子里的空隙留下等着吃你的大鱼大肉。他朝水香喊一声妹子,我们今天的晚饭你不用做了。水香应一声,连忙从炉膛里退出柴火。
三个男人傍晚回到桥下,水香见他们个个满嘴油光,打嗝儿也散出荤腥气味。水香问他们要不要喝些稀饭,他们气喘吁吁地摇头说不。想必是卸水泥的活路太重,累得他们直不起腰,走路也深一脚浅一脚不大稳当。只因为放开肚皮开了一顿荤,人人脸上便自满自足地带着笑意。一钻进木棚倒在床上,水香就听见他们鼾声如雷。
水香本想趁晚上有空向孙榔头几个人探问王铁汉家里的情况,商量一下是否可以帮他忙。但男人们疲惫不堪,水香就没打搅他们,自己一个人在灶房熄灯歇息。
水香睡到半夜没有合眼,她又听见从桥上传来的吹笛声。笛声每晚都是一个曲调,水香不知道这在音乐上属于什么名目。由于听过许多遍,因此已对它耳熟能详。笛声曲调吹奏完毕大约需要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笛声又重新开始,每晚要重复好多遍。笛声响起时,水香在心里伴随着它的音乐曲调轻轻哼唱。水香有时甚至觉得那吹笛子的人是她自己,而真正的吹笛者是在伴随她不断哼唱。
水香没有想到的是,来自桥上夜半的笛音今晚竟意外中断了。笛音只重复了两遍,第三遍还未开始,水香听见夜空中有人喊一声“我去了”,然后纵身一跳,从几十米高的桥面上坠落入水。水香感觉不祥,她从床上披衣坐起,不穿鞋袜就冲出灶房。水香顾不得喊孙榔头他们,只身跳进护城河救人。水香七八岁时在老家就学会游泳,有一年山洪暴发还救过两条人命,水香自己却秋毫未损。
投水自尽的人是一个年轻男子,浑身清瘦,戴一副近视眼镜。水香有些奇怪,这年轻人被她救上岸时眼镜还端正地戴在头上,只是浑身上下不见笛子。按说笛子是木质物品,应该漂浮在水面,但水香在他落水处找了上百米远,也没找到笛子。
水香凭经验断定投水人不会死,他只是被水呛着而已。水香把那人背回灶房,用手抠进喉咙让他吐水,再把他平放在床上。年轻人不一会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活着,便吃惊地望着水香。水香问他有什么伤心事,非得去死吗?他说死了好。水香啪啪抽了年轻人两个耳光,生气地指着灶房案板上的菜刀说,那你用刀砍了你的头,投水死不利索,反而连累我下水救你!果然年轻人已经俱怕死亡了。刚才他敢于去死,是因为他不明白死亡有多可怕。现在明白了,他就不愿死了。
孙榔头、金宝和牛斗被水香这边的声音弄醒,出来见灶房床上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年轻人,知道是投水欲寻短见,就一齐责骂这年轻人没出息。孙榔头说,看你就是一个有福气的城里人,咋就不好好过日子,就想死呢?金宝和牛斗也说,你身穿名牌衣服,头上挂一副圆轱辘眼镜,不屑说比我们下苦人强多了。要是你也想死,那我们就更没活头了。可你反过来看看,我们都活得好好的,寻死的反倒是你。你说你不是吃饱了撑的还是咋的!
年轻人不吱一声,他在不停抹泪。水香对众人说天还未亮,还能睡两个时辰觉。水香安排让孙榔头、金宝和牛斗把年轻人背到那间木棚休息,明早再送他回家。孙榔头问我们的床位让给他睡了,我们睡哪里?水香说你们脊背靠墙打一夜盹吧。
牛斗刚要背上年轻人去木棚,年轻人却用手指着门外的大桥说,笛子,我要我的笛子。水香问笛子在哪儿?年轻人说笛子在桥面上放着,是用一块红布包着。孙榔头发愣地说,你人都舍得去死,还把笛子留下有啥用?年轻人说我除了笛子啥也没有,所以把笛子看得比命重要。三个男人听得哈哈大笑。水香没有笑,水香让孙榔头和牛斗带年轻人先去休息,指使金宝上大桥去取笛子。笛子取回来,笛子是用一块红布包着。水香心里微微一动,顺手把笛子放在床头。
次日,东家很早把孙榔头、金宝和牛斗叫去干活。水香因为昨晚折腾劳累起床迟,起来去看男人的木棚,发现既不见孙榔头他们三人,也不见昨晚的年轻人。中午孙榔头几个人回来,水香问昨晚的年轻人去哪儿了?孙榔头说早晨他们三个走时那年轻人还在熟睡,现在咋不见了!金宝和牛斗骂这年轻人真没良心,水香救他一命,他一声招呼不打就溜走了,就不是好东西。水香和大家正疑惑不解时,年轻人在桥下出现了。年轻人提着两瓶酒和一吊肉,买了水果礼品走到木棚前。水香愕然望着年轻人,他的愉快神色和昨晚那个投水自尽的年轻人判若两人。
水香用年轻人带来的大肉做了一顿饭,大家边吃边聊。年轻人说他名叫李青,是市剧团的笛子手。李青自幼失去母亲,父亲后来另娶一位丧偶女人为妻。可这位继母每天除了逛街就是待在父亲身边,好像永远不认识李青。李青与她形同路人,长大上班后就很少回家。最近李青处了一个女朋友,两人准备结婚时,女朋友却离开他跟市长的一位秘书好上了。女朋友笑李青除了有一根笛子外什么也没有,她要做大富大贵的女人,不愿跟李青过一辈子。李青向她百般求告无用,绝望中想到了死。李青最后感激大家说,你们都说得对,我为什么要死,我死了地球照样转动,女朋友照样跟市长的秘书相好,那我还不如活着算了。
孙榔头、金宝和牛斗三人同李青谈笑风生,一团热闹。水香心里却被李青的一句话触痛了。水香猜测到,李青女朋友相好的那位市长秘书,一定就是抛弃自己的余波。水香在这些男人面前装得什么也不明白。孙榔头忽然对水香说,咱们不是合计着要办一家搬运公司吗,让李青帮帮忙一定行。李青听说要办公司,自告奋勇说咱们一块干吧,你们都是能干事的人。李青接着问水香,不知我的救命恩人肯不肯接纳我。水香说我把你命都救了,当然希望你来。李青说那就一言为定。李青的机智灵活令水香高兴,但同时让水香揣摸不透他,觉得他与孙榔头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李青同大家在桥下聚餐结束,应水香之邀,他还用笛子吹奏了一曲音乐。李青吹奏的曲调不是前多晚水香听惯的那种曲调,而是一曲亢奋昂扬的军歌。军歌是过去战争题材电影中常见的那种。孙榔头、金宝和牛斗是在那个年代看着那一类电影长大的人,所以听得他们手舞足蹈,水香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水香留恋的是以前许多个夜晚早已熟悉的那种音乐。吹完军歌,水香对李青说,你能不能把这只笛子留给我作纪念?李青豁然大度地说当然可以,只要你喜欢。李青把笛子递给水香,水香接过笛子,重新用那块红布包住放在床头。
时间不出半月,水香的搬运公司顺利承建起来。水香任总经理,李青任副总经理。公司启动资金是水香垫付的,内部实行股份制管理,水香、李青、王铁汉、孙榔头、金宝和牛斗六人均占有股份,年终参加分红。公司新购置了一辆客货两用车,由会开车的李青负责驾驶。公司地点是李青帮忙找到的一处有两间门面的院落,位于城市西郊,这次由公司长期租用下来。由于公司的房间陈旧狭小,孙榔头他们还住在大桥下的木棚里,水香照旧住在灶房。公司见天有了业务,李青开车接送水香予以办理。
公司第一次为一家电线厂搬运货物结束那晚,李青对水香说,你是公司的总经理,应该住在公司。水香说还是暂时住在桥下吧,我喜欢那里。何况我就是在那里与王铁汉、孙榔头他们认识的,他们不也是住在那里吗?我和大家住在一起,心里一直踏实愉快。李青听罢不大高兴,他送水香回到桥下,便掉头回了城内家里。
第五章:纠葛
时间跨过两个月余,入秋后王铁汉才返回城里。王铁汉带来的消息是,他家的房屋被泥石流埋没了,父亲和妻儿遇难死去,只留下年迈的母亲瘫痪在床。王铁汉今后每次进城干活,就必须先把母亲交代给邻居照看。现在王铁汉给人的印象与以往大不相同,他寡言少语,习惯发呆,脸上总是罩着一层乌云,一双眼睛像两把冰冷的刀子。孙榔头等这些熟悉的伙伴们把王铁汉这种变化归结为家庭遭遇的过度刺激,言谈举止上尽量迁就他。只要有王铁汉在场,说话干事都会顾及他的情绪。
王铁汉回到桥下那天下午,正赶上李青开车送水香和孙榔头他们返回木棚。大家下车看见王铁汉在木棚门前坐着,都激动得叫起来,王铁汉绽出一个轻微的表情表示回应。孙榔头对王铁汉说我们的搬运公司成立了,这辆汽车就是公司新买的。说着就用手指了汽車一下。李青从驾驶室跳下地,水香马上将李青和王铁汉彼此作了介绍。李青模仿机关工作人员的礼仪伸手握了握王铁汉的手。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时,目光也盯在一处。在王铁汉冰冷的目光和有力的握手动作中,李青第一次产生了发自心底的惊悚感。从这一时刻起,李青就开始厌恶王铁汉了。按平常李青开车送水香等回到木棚后,他不管是否受到挽留,都会在这里坐一会再离开。离开时一般不开车,如果有紧要的私人事情,只要李青开口向水香说明,水香自然就劝他开车去办。后来李青的个人私事越来越多,往往不给水香打招呼就开车走了。水乡不知是碍于情面还是根本没在意,就任凭李青这样。孙榔头有次看着李青开车离去的背影说,咱们公司的汽车都快变成李青的专车了。这话水香和王铁汉等人都听见了,但水香装得没听见,回头进灶房忙活去了。
晚上在男人居住的木棚,孙榔头、金宝和牛斗坐着聊天,王铁汉放平身子躺在床上。王铁汉虽然闭着眼睛但没有入睡,因为四个人里数他睡觉鼾声大,听不到鼾声说明他清醒着。孙榔头他们的每一句話他都能听见。孙榔头议论李青,说李青初认识觉得人还行,慢慢就看出他猴精得过头,做人奸诈虚假,没有好心肠。牛斗说,李青这小子让女朋友给甩了,这会遇到水香,他会不会打起水香的主意呢?金宝说我看水香跟李青不是一路人,水香迟早会明白的,明白了咋会上他的贼船呢!牛斗说现在水香已经上了李青的贼船,我们也上了李青的贼船。公司的车由他使,事情由他办,钱由他管,这算怎么回事?孙榔头说,莫非李青还敢祸害公司不成?金宝说谁知道呢?除了李青肚里的蛔虫,别人不知道他心里是啥明堂。牛斗说都怪我们四个人除了能出苦力,再没本事。那李青是城里人,懂得驾驶,见过世面,水香能用得上他。金宝说就是这回事。孙榔头不服气地说,让我们为水香当牛做马出力流汗,我们心甘情愿。但让我们跟上李青这小子闯江山,我们心里总感到憋屈。
这时闭目养神的王铁汉开口问,李青做过什么过分事情吗?孙榔头说,听说李青进公司第一个月就给家里装了空调,还买了一套进口家具。他肯定是用公司的钱买的。
他明知我们是最好的搬运工,但他往家里搬东西却叫了别人帮忙。他是要瞒着水香和我们。要不是我认识的一个工人说出来,我还不知道哩。王铁汉冷冷地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李青就是一个害虫,是一条披着羊皮的狼。金宝忧心忡忡地叹口气说,那这日子还敢往远想吗?
孙榔头问大家,那眼前我们该咋办,水香和搬运公司该咋办?
牛斗说,咱们赶紧把这些事告诉水香,水香一定还蒙在鼓里。
孙榔头说,要不我这就找水香去。等明天李青开车一来,话就说不成了。
孙榔头走出木棚到灶房门口,水香没休息,她手拿喷壶正逐个往花盆里淋水。孙榔头踏进门,水香问他有什么事。孙榔头说大家都让我给你提个醒,怕你让李青给祸害了。
水香问你听见什么还是看见什么了?孙榔头把自己从熟人那里得到的消息一一告诉水香。水香想了想说,公司的事我会在意的。水香批评孙榔头今后大家都要团结,不要随便背过别人谈是论非。
孙榔头被噎住似地退出灶房,把水香的话给大家说了。牛斗嘿嘿笑着说,水香莫不是要跟李青搞恋爱不成!孙榔头说难怪水香袒护李青,原来她有这心思。金宝说,再精明的女人,也往往会在男人身上犯糊涂,水香李青搞恋爱,迟早没有好结果。
王铁汉突然听不下去了,他吼一声都给我住口,睡觉睡觉,明天还干活哩!
大家看见王铁汉眼睛依然闭着,脸上的表情气愤而伤感。于是都不再言语,吹灭了蜡烛,不一会各种高低不同的男人鼾声便从木棚传出来。
后半夜刮起入秋后的第一场冷风,风从木板的缝隙间刮进木棚。男人们睡得深沉香甜,没感到冷,只在早晨起床时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灶房里水香却受寒感冒了。王铁汉和孙榔头出门听见水香不断咳嗽。王铁汉说昨晚刮起冷风,水香一定是病了。孙榔头马上给李青打电话,要李青开车送水香去医院。水香听见男人的话声,说咳嗽几下不要紧,不用上医院。半小时后李青驱车赶到桥下,让水香去医院,水香死活不去,说我吃几颗感冒药就行。李青打量着四面透风的木棚,说这木板房夏天勉强能住,天气寒冷怎么能住呢?你一个女人家住在这种地方更不行,得把公司的房屋收拾一下,你住进公司好了。孙榔头说水香住在这里真的不行,还是住公司那边好。王铁汉说那我们今天就给水香收拾房子,让水香尽快住进去。水香不愿离开桥下,她还要强辩推辞,金宝和牛斗说你是我们的主心骨,你住在这里病倒了,我们咋办?你按照大家说的办就是。
一星期后水香搬进公司居住。她带走的除了来时带的那个红皮箱外,还有王铁汉送的几盆花和李青留给她作纪念的笛子。水香搬走的那天早晨,当着李青的面,水香对王铁汉、孙榔头这几个人说,今天我虽然离开桥下,可我忘不了我当初是怎样来到桥下的。我人走了,灶房还在,你们的饭我还照样做,咱们还要一起吃的。李青在旁边甜言蜜语地说,水香要和大家一起吃饭,我宁愿放着家里的饭不吃,也要陪她一起来。王铁汉冷冷地问李青,我们在桥下过的是清苦生活,你这个城里人就不要受这份罪了。李青从王铁汉的话里感到了敌意,但李青没有针锋相对回应王铁汉,而是嘻嘻哈哈说一家人就不要说两家话了。水香听了这话很高兴。孙榔头对水香说你现在是公司总经理,再来这地方跟我们一起吃饭,实在太掉价了。水香生气地反驳,什么掉价不掉价的话,我来这里时想过掉价吗?你们记住不管什么时候,我还是我,千万不要把我往别处想。
水香这句话惹得众人一阵哄笑,水香也笑起来。王铁汉说,凭水香这句话说明我们就没认错人,愿意一辈子跟着水香干。在大家的笑声中,没有人发现李青脸上掠过一丝暗影。
当晚的大桥下,昔日的灶房门上了锁,四个男人在他们的木棚里又七嘴八舌起来。孙榔头说水香这下离咱们远了,不会让李青怎么样吧!金宝说李青不要命了,他能把水香怎么样!牛斗突然问大家,水香总不会发了傻,跟李青这人相好吧?孙榔头呸呸吐了几口唾沫说,水香跟李青相好,还不如跟王铁汉相好!王铁汉嘘了一声摇头说,我能配得上水香什么,人家水香肯跟我相好吗?金宝说,水香跟谁相好都说得过去,反正不敢跟李青相好。李青这人,凡是男人,一眼就能看穿他,可女人就不一定了。老天保佑,水香不要犯傻犯糊涂。孙榔头突然给王铁汉出主意,说你干脆也去学开车驾驶,学会了,你给公司开车,李青不就没有机会害水香了吗?金宝和牛斗眼睛一亮说,这还真行,水香身边可不能没有好人。过去有多少皇帝,信任奸臣不信任忠臣,甚至残害忠臣。何况水香一个女人家,她如果喝了李青的迷魂汤,那可就完蛋了。
王铁汉想了想说,我学驾驶可以,但要征得水香同意才行。金宝灵机一动说,水香不是喜欢花么,最近大桥北头街口新开了一家花店,咱们买两盆鲜花给水香送去,趁机会说说这个主意,看水香是什么态度。
次日天还未亮,王铁汉等四人带着两盆鲜花来到公司,水香房间的灯光还亮着,她清算公司的账目已经一夜未眠。孙榔头抢先说了让王铁汉学开车的打算,水香不禁惊喜地说,我也有这个主意,咱们想到一块去了。水香说现在公司生意不错,将来必然发展壮大,多培养司机很有必要。水香接着犹豫一下道,只是这件事得让李青理解,不要让他觉得受人挤兑,我明天就亲自告诉他。
事情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李青非但对王铁汉学车不反对,相反主动要求做王铁汉的陪练。水香高兴地说,那就拜托你了。孙榔头知道后说,李青这个人真让人琢磨不透。他或许是个大好人。金寶说还是得提防着点,狐狸还没到露尾巴的时候。王铁汉胸中有数地点点头。
王铁汉去市上的驾驶学校买了一套必修的理论教材,听了两个月课程,就由李青专门陪他上路操作了。他们先是在平坦的路段练习,王铁汉学习得心应手,李青夸他天生就是一块驾驶员的好料,说得王铁汉满心欢喜。四五天后,李青就提出应该到山区弯道多的路段练习了,他说如果过了山区公路这一关,王铁汉就算是正式出师了。李青和王铁汉来到城南山地。李青说这里的公路他最熟悉,一旦学会在这里安全行驶,那世界上任何地方也都不在话下了。他说他的驾驶本领就是在这里学成的。
一天过去,二天过去,李青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精心指导王铁汉,有时连饭也顾不上吃,这让王铁汉很受感动。第三天早上,李青亲自检查了汽车的每一个零部件,他把车交给王铁汉说,今天你一个人开车上路,然后返回来,我们一起回城,你就可以真正学成而归了。
王铁汉独自坐进驾驶室出发了。李青向他招手说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王铁汉不知为何心里一阵战栗。他抖擞一下自己,接着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前行进。开始的路段比较平缓,但转过一个弯道,就是一段足有两公里长的下坡路。王铁汉从后视镜里已看不见李青,但还能听见他在后面的嘱咐声。王铁汉的车速越来越快,窗外的微风在他耳边已经发出呼啸声。转眼遇到一处急转弯道,王铁汉觉得车速太快,用脚去踩刹车时,竟然发现刹车片是空的,怎么踩也踩不着。王铁汉意识到生死关头骤然降临。汽车像脱缰的野马飞奔向前。接下来的弯道越来越多,每遇一个弯道,由于车速失控,车体一侧的轮胎都要翘起来。王铁汉知道在往下走,道路外沿就是万丈悬崖,肯定难逃车毁人亡的命运。他于是决定寻找一块比较宽阔的庄稼地,提前冲出公路,这样结果或许能更好一点。
王铁汉这样做了。汽车冲进一片玉米地,车身没有倾覆损坏,王铁汉却在剧烈的颠簸冲击下昏厥去过。而这时李青无声无息,是一位过路车司机救了他的命。
两天两夜后,王铁汉在医院里苏醒过来。王铁汉睁开眼睛,发现公司所有人都守候在他身边,李青也在。王铁汉的意识恢复正常,他向水香招了一下手,然后用手背向其余人摆了摆。水香知晓其意单独留下来,其余人退出病房。王铁汉身体还十分虚弱,他口对水香弯腰凑下来的耳朵,让水香去交通部门对汽车事故进行鉴定。水香回答说,我已经做过鉴定,就等你清醒过来。水香从口袋里掏出鉴定单,鉴定单上注明,汽车失控的原因,是因为刹车片被人提前拆除了,纯属一起人为事故。
李青的阴谋彻底暴露了。王铁汉生命奇迹般的复活,就意味着李青罪恶计划的破产。
晚上水香怕孙榔头、金宝和牛斗知晓车祸内情后会打死李青,就提前把三个人安排去医院陪护王铁汉。水香用电话传李青到公司驻地。李青明白既然王铁汉已经正常苏醒,而不是他预想的那样车毁人亡,那自己的行为也就昭然若揭,丝毫不必辩驳了。李青一进办公室门就一下跪在水香面前,连声哀求水香饶了他,他再也不干坏事了。水香绝望地说,你利用公司汽车谋杀王铁汉,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阴毒。我想知道为什么?李青双手左右开弓抽打自己的脸面,他哀求水香饶了他。他说都怪自己心胸狭窄,怕王铁汉在公司取代自己的位置,所以不能容他。水香愤怒地说你想过结果吗?你会坐监狱,会被判死刑的。李青哭着说我不想死,也不想坐监狱,求你饶过我。水香沉默许久说,我既然从护城河里把你从死神手上夺回来,也不想再送你到死神那里去。不过从现在开始你离开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李青应声站起来就要走时,水香又一次叫住他。李青怕水香反悔,忙问你该不会说话不算数吧!水香说我说话算数,我是要送还你一件东西。李青问什么东西?水香从床头取出一支用红布包裹着的笛子。那是夏季初相识时水香向李青讨去留作纪念的笛子。水香说,现在你把这支笛子拿回去吧!
李青眼里蓦地流出两行泪水。水香眼睛也湿润了,但水香还是对李青摆摆手说,你拿上笛子走吧。
第六章:刑罚
李青离开搬运公司后,水香和王铁汉等再也没见到他的踪影。
孙榔头、金宝和牛斗三个人对李青咬牙切齿,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他们满城寻找李青没有找到,就背过水香在李青家门前埋伏了几个夜晚,打算狠狠整治李青一顿,结果也落了空。据水香认识的一位出租车司机说,在城西飞机场曾看到过李青,他还带着他过去的那位女友,两人一块进了登机口。按照当时机场的播音时间判断,他们乘坐的是去深圳的航班。水香猜测李青又跟他昔日的女友粘在一起了。水香认为李青和曾经遗弃他的女友为什么会重新走在一起,除了钱不会有别的原因。那么李青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只能是搬运公司。水香从账目上清算出李青侵吞了公司开业以来仅有的八十万元收入,加上他经常以公司名义揽载私活所得,加起来应该有上百万元。
这件事水香没有告诉别人,水香用自己的钱替李青填补了漏洞。水香想,让李青这个人连同这笔账一起滚蛋吧!水香断定如若不慎让王铁汉和孙榔头几个人知道这件事,那他们一定会烧了李青家的房子,掘了李青家的祖坟。那事情就闹得更大了。孙榔头在四个男人中间多次散布李青手脚不干净的传闻,水香也听到过好几次。为了化释嫌疑稳定人心,水香提前给大家分了一次红。拿到红利的王铁汉孙榔头他们喜不自禁,夸赞说还是跟着水香干好,在公司的收入比自己打零工多出一倍有余。
辞退李青过了不到半个月,水香带领孙榔头、金宝、牛斗三人买了牛奶水果等礼品去看王铁汉。在医院楼道里遇见病房里的医生和护士,他们告诉水香,说王铁汉三番五次闹着要出院,闹得他们都烦了。水香急忙向人家赔不是,问王铁汉的身体在车祸后会不会有后遗症,医生说王铁汉有超常的身体素质,没有出现后遗症的迹象。话未说完,王铁汉已走出病房迎接水香和孙榔头他们。水香把王铁汉劝进病房,让他躺在床上,他却说我现在身体跟以前一样强壮,不用再住医院了。水香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才住了几天?王铁汉说我本来就没有伤筋动骨,住这些天都快闷死我了。最后水香只好征求医生意见,买了在外服用的药品带王铁汉出院了。
公司的汽车经过检修,由王铁汉开始正式驾驶。大家不辞辛劳齐心协力,日夜为公司生意奔忙打拼,钱财滚滚而来。水香适时在公司对面买下一座小楼,让王铁汉等四个人搬出大桥下的木棚住进来。住进小楼后,孙榔头和牛斗老喊不自在,面对贴有壁纸的墙壁和洁白发亮的地板砖,不能随地吐痰泼水,洗脸刷牙得进卫生间,而不能像过去那样蹲在护城河边,真正不如住在木棚舒坦。王铁汉和金宝戏谑他俩说,你们在护城河边撒尿不要紧,那里是通风的野地。可要在这地随便撒屎,不出两天小楼就臭得住不得了。孙榔头说连这些事情也不能随心所欲,总让人心里不大畅快。王铁汉说咱们还是慢慢习惯吧,咱们这些人什么苦没吃过,还怕吃这点苦吗?
搬运公司在全市声名鹊起。年终市上几家权威单位联合评选劳动模范,水香榜上有名。几家报刊对水香和她的搬运公司进行了报道。公司又购进了三辆汽车,新招进二十多名工人。公司的业务进行细化管理,分设了联络部、运输部等几个部门,王铁汉、孙榔头、金宝和牛斗四个人分别担任各部门的头目。
在搬运公司渐入佳境之际,水香的情感世界却掀起了波澜。事情是从水香参加全市劳模表彰会的宴席上开始的。水香在这里意外地碰见了余波。不知道是余波的有意安排还是纯属巧合,用餐时余波就坐在水香的左边位置。在众人举杯祝酒的喧哗热闹中,余波满面羞愧地向水香忏悔自己的过失。余波说他是真心地爱着水香,后来是一个妖艳的女人乘酒醉诱惑了他,他在对方的逼迫下才不得不表面敷衍。后来那个女人又随过去的男友去深圳了。余波说他现在孤身一人生活,几乎每天都在回忆与水香相爱的那些日子。水香对余波的表白只字未答。宴会结束时,余波对水香说我还会找你的,因为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水香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公司,闭门不见任何人。在水香开会期间有几笔生意上的合同需要她签字,王铁汉与对方约好在会议结束后的次日签,但次日一早水香还是不愿出门,而是把自己的印章派人交给王铁汉,让王铁汉代她去签字。王铁汉对水香的反常做法很感意外,晚上把这件事随口说给孙榔头他们。孙榔头说水香是不是遇上难事了?牛斗说能有啥难事,水香如今是远近闻名的劳动模范,啥事能把她难住!金宝说咱们去问问水香不就知道了吗?水香真要有啥难事,咱们尽力帮忙就是。王铁汉也认为大家坐在这里瞎猜不济事,找水香问一下自然就明白。
王铁汉几人出了小楼,看见对面公司门前停下一辆黑色轿车,一名干部模样的青年男子下车后进入公司,径自走进水香的房间。孙榔头停下脚步用手指着那辆车说,水香今晚要接待贵客。王铁汉自言自语似地问一句,那人是水香的什么人呢?金宝和牛斗笑嘻嘻地说,这还用问吗?水香一定是在恋爱了。王铁汉等四个男人就再没有往前走,打量一会那辆轿车,返身回到小楼休息了。整夜里别人都睡得很香,只有王铁汉睡不着,心脏像钟摆一样不停地跳跃。
直到天色大亮,王铁汉才疲惫地闭眼打盹。孙榔头、金宝和牛斗上街买回早餐,一进门就喊王铁汉起来一块吃,王铁汉翻身下床走进卫生间洗脸,听见大家又接着议论昨天的话题。孙榔头笑呵呵地说水香年龄不小了,现在终于找到了男朋友,看来吃水香喜糖的日子不远了。王铁汉洗罢脸听见这句话,心里不禁又跳跃一下。王铁汉刚在餐桌旁坐下,孙榔头就神经兮兮地说,你猜我刚才出去又看见啥了?王铁汉不耐烦地说,你看见啥就说么,不要卖关子。孙榔头说我们刚才出去时发现昨晚停在公司门前的轿车还在原地未动,等返回时又正好看见昨晚进去的那个男子从公司出来开车走了。牛斗傻笑着说水香的恋爱速度还挺快的,神不知鬼不觉,两人已经睡到一块了。金宝说这不关咱们的事,咱们只是应该准备一下,要好好给水香办个婚礼。
王铁汉正低头吃饭听见这件事,脸面炙热而阴郁。他放下筷子推说肚子不饥,没吃完饭就又倒在床上睁眼睡觉。
孙榔头几个人吃过早餐,喊着王铁汉一块去公司时,水香推门进来。水香今天看上去神采焕发,衣服换成了时尚的裙装,连发型也变了。她把往日盘扎在头上的发髻取下来,弄成街上流行的披肩长发。孙榔头惊喜地说,你就像换了一个人,大家差点认不出你了。水香笑着说,如果你们连我也认不出来,哪还算是人吗?大家回答我們当然认得你,我们是说你的变化太大了。大家绝口不提有关公司门口那辆轿车的秘密,当面只是为水香感到高兴。
水香环顾房间不见王铁汉,开口问王铁汉去了哪里,孙榔头说王铁汉早饭也没吃好,这时还在睡觉。牛斗要喊王铁汉,水香说不用喊了,让他睡吧,他昨天开车太累,应该多休息一会。
水香接着郑重其事地说,你们大家都是我的好兄弟,我今天有件事要先告诉你们。
孙榔头好像预先知道似地说,是好事情吧,你告诉我们,让我们也高兴高兴。
水香露出笑容说,我打算结婚了,时间定在国庆节。
大家欢呼着说结婚是好事,你也应该结婚了。孙榔头问水香,新郎倌是谁,我们能知道吗?水香说当然能,他叫余波,是市政府的秘书。我跟他认识有两三年了。
大家都高声说好,只有金宝一个人神色未动。在这几个男人中,金宝家里住得距离水香老家南丈沟最近,他早就听说过水香和余波的传闻,却从未向别人泄露过。水香这次重新恋上余波,金宝总认为有些别扭。可金宝知道自己无法干涉水香的个人感情,便叮咛水香说你能成个家当然好,大家也很高兴。我们最希望的就是你能找个好人,能过一辈子幸福生活。
孙榔头见金宝说话时还板着面孔,就愠怒地伸手推了金宝一把说,你说这话让人不痛快,水香找到的当然是好人,水香当然能一辈子幸福。
所有人的话王铁汉在卧室全听见了,但王铁汉直到水香离开,也假装睡眠没起来。
离水香结婚还有几个月,搬运公司照常运转。在这期间水香还分别两次安排公司兄弟和自己的男友见面认识。余波作为一个有知识的公务员,在众人面前自然无可挑剔。在大家都为水香高兴的时候王铁汉似乎也摆脱了心中莫名的烦恼,积极为水香即将举行的婚礼奔忙。水香和余波选定新居,房屋装修使用的每一件材料都是王铁汉带领大家亲自运送到家。国庆节前一星期,水香和余波的婚纱照也被大家张挂在新居卧室的墙面上。
但后来发生的事却令每个人震惊。那是婚礼的前两天,公司例行召开的业务会刚开始不久,一个小孩子把一封自称是陌生人的信交给水香。信件没有封口,水香顺手取出翻开阅读。水香读完信,脑袋像被棍子敲了一下浑身颤抖起来,眼睛火冒金星,顿时痴呆失神一般待在那里。她连忙向大家摆手表示散会,然后双腿哆嗦着进了房间。
与会者大多莫名地默然离开,只有王铁汉、孙榔头等四人留下未动,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脸上都布满乌云。四个人一言不发,在水香门前等了两个多小时。两小时后,水香开门出来,她竭力用平静的语气吩咐大家说,你们马上把已经发出的结婚请柬收回来,我的婚礼取消了。望着水香极度绝望的表情,大家不敢问为什么,就遵照她的吩咐离开了。
这是水香最难挨度的不眠之夜。水香含泪阅读余波写来的信件。余波在信中说我们不得不分手了,因为我必须做出另一种选择。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并不请求你原谅我,我只希望你恨我,然后把我完全忘记。从内心说,我也恨我自己,恨自己在婚姻上没有选择真正的爱情,而是选择了个人的前途。我想象得来你的痛苦,如果还有来生,我愿意做牛做马向你赎罪。求你今后好好生活,忘掉我,把我当成一个死去的人吧!
这时水香把已被泪水濡湿的信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筐。她用被子蒙着头,把手指塞进嘴里长声哭泣。
在公司对面的小楼里,王铁汉、孙榔头他们也通宵不安。王铁汉长吁短叹,不是坐着挠头就是蹲在地上锤打脑袋,要不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间来回踱步。孙榔头不停地骂余波背信弃义欺骗水香。牛斗挥舞拳头重重地砸在墙上说,余波这小子真该死。金宝说水香早就该看清余波的真面目了,水香第一次在乡下吃了他的亏,第二次进城又上了他的当。再能干再刚强的人在苦水里泡着,也会泡出毛病,泡成一包渣,何况一个女人家咋受得了这些打击呢!说到这里,大家格外担心水香一时想不通会寻短见,便轮流出去到公司门口听水香的动静。他们敲门,水香不开,打电话水香也不接。直到天色大亮,水香才主动向他们打来电话说我很好,请大家放心。几个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水香在电话里停了一阵,然后告诉大家说她想外出旅游一段时间,也好散散心。水香委托王铁汉暂时负责公司事务。王铁汉通过电话劝说水香说,你跟余波那种人掰了就掰了,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水香说你让大家别担心,我不会死,我死了既对不起我自己,也对不起你们这些好兄弟。王铁汉说你一定要记住你的话,要对得起我们,我们这一辈子都得靠你生活啊!王铁汉把电话递给孙榔头、金宝和牛斗,这三个人也分别叮咛水香,直到水香连声应诺。
水香离开本市不久,王铁汉在行车路上碰见一个司机同行,同行告诉王铁汉说,那个余波最近刚当上市城建局长,他是靠裙带关系当的官。据说余波跟市委组织部长的妹妹相好上了,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结婚。
这个消息又一次刺激了王铁汉。王铁汉回家把这件事告诉小楼里的兄弟们。孙榔头鼻孔喷一股冷气哼了一声说,余波这种贱骨头男人狗都不如,他一个男人家活在世上不靠真本事却靠拉关系吃饭,真是羞他先人哩。连咱们也看不起他了,咱们这些下苦人没权没势靠出力过光景,活的是干净人挣的是干净钱,比他高贵多了。金宝说,贪心当官发财的人就从来不要脸,水香遇见余波这种不要脸的东西,算是倒了大霉。大家愤愤不平,气得把屋里的玻璃窗和杯盘碗盏砸得粉碎。王铁汉终于拿定主意说,我看得让余波这小子吃点苦头,要不咱们嘴里永远都像堵着一堆屎那样难受。孙榔头、金宝和牛斗马上响应王铁汉说,必须让那小子尝尝厉害,要不咱们还算什么狗屁男人!
四个男人说干就干。王铁汉开车领着孙榔头、金宝和牛斗穿街过巷,在城建局门口停下。王铁汉把车掉头转朝城外方向,四个人在车内隐蔽起来等待余波露面。
下午六点下班,余波从单位大门走出来。王铁汉上前准备动手拖余波上车时,发现身边有好几个人向余波打招呼问候,王铁汉灵机一动马上开口叫余局长,水香在车里想找你说一句话,你不会不给这个面子吧?余波皱一下眉头向车走去。余波伸手刚拉开车门,王铁汉就用膝盖从后面把他顶进车内。孙榔头、金宝和牛斗像狼一样扑上来捂住余波的嘴巴,把他死死控制起来。王铁汉启动汽车快速出城。车不久到了护城河边。王铁汉从车里揪下余波说,你不用害怕,我们不想让你死,只想让你吃些苦头,让你知道该怎样做人。余波僵在地上一言不发。牛斗压住余波的脖子,金宝狠狠地抽了余波两个耳光。王铁汉和孙榔头按住余波的头颅淹进水里,过一会把头拉上来,然后又淹进水里,再拉上来。这样反复进行十多次,直到大家觉得余波的脖颈变软了,才停下手把他放在河岸上。这时天已经黑了,王铁汉他们又朝余波吐着唾沫骂几句,然后四个人乘车回城。第二天早晨起床,他们并未把昨晚的事情当回事,打算吃过早餐照常上班。但早餐还未吃完,几个警察进了门。警察问他们昨晚是不是把余波带去护城河边了,他们回答是带他去护城河边了,怎么他现在还没回家吗?警察说余波死了,是溺水而死的。王铁汉和孙榔头几个人立即吓得瘫软在地。于是,他们四个人同时被捕了。就在当天,水香也接到传讯从旅途返回,但水香这时已经不能接触王铁汉他们了。
余波命案震动全市,市内各报刊相继报道了案件发生的经过。但记者对余波的死因却做了歪曲性描述,宣称余波是一位深入底层注重调查研究的好干部,他是在孤身一人去护城河边检查违章建筑时遭遇报复致死。因为护城河边有两间木棚,搭建木棚者正是致余波毙命的嫌犯。水香被排除了幕后操纵的嫌疑,但有关领导找到水香,说作为全市的劳动模范,劝她不要袒护公司员工,开庭审判时不要替嫌犯审诉虚假的理由,应该由法律公正判决。水香怕案件节外生枝,发生难以意料的变故,就哭着答应了。但水香找到律师咨询后知道,王铁汉等人属于过失杀人,没有害死余波的预谋,罪不至死。水香这才放下心来。现在水香最怕的是,王铁汉他们未等开庭审判会提前死在狱中。因为水香从一位相识的看守人员口中了解到,王铁汉、孙榔头等人在短短一个月内已瘦得皮包骨头,身上也有被殴打的痕迹。水香希望他们这段时间能够平稳过渡。
水香想,只要王铁汉等人能够活着,她就会等他们出狱,将来再一起创业谋生。最终法庭的审判结果就是这样,王铁汉被判十年徒刑,孙榔头、金宝和牛斗各判五年。
搬运公司失去王铁汉、孙榔头等四个人,加上水香身心交瘁不愿继续经营下去,她解散了全部工人,自己一个人留在公司原址。念及王铁汉的母亲无人照顾,水香就把老人接进城里居住。有一天水香正在公司院子里坐着发呆,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笛音,是去年夏夜她在立交桥下听到的那种笛音。接着她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收破烂人站在门口,辨认后水香记得他是李青。原来李青在深圳又被那个女友甩了,身体还生了风湿病。他回来后已被单位除名,父亲死后家里房子也被继母出卖卷走。他无有生计只有以收破烂为生。
李青在公司門口佝偻着腰站了很久,水香也望了他很久,但水香最后还是向他摆摆手转过头去。李青见状只好一言不发地走了。
第二天水香很早起床,她带着一些食物和日常用品,然后去新华书店买了几包书。她打算把书送给监狱里的王铁汉等人,让他们在服刑期间阅读学习,刑满之后也好干事业。她像老师给学生分发课本一样把这些书平均分成四套,翻开每本书的扉页,用端端正正的字迹分别写上四个人的名字:王铁汉、孙榔头、金宝和牛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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