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鸿
1
陆小树放下茶杯,顺势握住灵隐市市长袁落叶的手。突然之间,他感觉到袁落叶的手里有一丝寒气涌进他的手心。
袁落叶说:“小树,还是叫你小树亲切些。你的情况,很久以前,我就了解,你,你哥,在峡洲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一清二楚。换句话说,为了峡洲的文化存根,为了灵隐市的未来,你做了不少事情,让我心生感激。但是,峡洲的事情,你,即便现在身为市长的陆大树,即便峡洲的原住民,现在都没有办法改变。所以,你对峡洲就不要再抱希望了,承蒙你看得起,来到我们灵隐市。在我看来,灵隐市确实是你真正想来的地方,你和灵隐市的心性是如此贴近,如此一致。所以,你来了,灵隐市也因为有了你,会变得越来越好。事实上,这也是很多像你一样的人,对灵隐市的评价。作为市长,我虽然不能这么说,但是,灵隐市确实是很多人的理想之地,是很多人想私奔的地方。这就是灵隐市。这就是灵隐市最可爱的一面。也是人人都爱灵隐市的原因。”
袁落叶感觉自己有些激动,以致说起灵隐市,竟然有些词不达意。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抬手擦了一上嘴巴上的茶水,还不经意地擦了一下眼睛。他的眼睛,分明在期待陆小树的嘴唇,能够给他一个说点什么。
陆小树看着袁市长,也跟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来,静静地看着袁落叶。
袁落叶接着说:“在灵隐市,还有一个事实,这个事实除了你和我,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个事实就是,灵隐市并非完全意义上的世外桃源。我感觉到,一直以来,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灭顶之灾,悬而未决地挂在灵隐市头上。而这个事实,就只有你和我知道。其他灵隐市人并不知道。作为市长,很多时候,特别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站在街道上,看着一幢幢房子,一座座院子,一棵棵古树,还有那些满街的树叶,心里就会生一种莫名的恐惧。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害怕失去。这些美好的东西,如果仅仅属于我一个人,那倒也罢。可是,它们是灵隐市一代又一代人付出的努力,才达到这种境界,达到这种状况。而且,它们在每个灵隐市人的精心呵护和爱戴下,越来越漂亮,越来越迷人,越来越成为灵隐市人精神和灵魂的最大依恋。所以,我特别害怕灵隐市人失去这些。事情往往正是这样,你怕什么,什么就会一步步向你走来。你看看,这茶杯里的茶叶,泡出来的茶水,多么让人迷醉。可是,你知道它们的生长地吗?它们就生长在灵隐市入口的那片梯田里。你进入灵隐市时,一定会被那片梯田所迷住。”
陆小树说:“原来是这样呵,难怪喝这茶时,脑子会出现一片美妙绝伦的田园风光呢。”
袁落叶点点头,说:“它们正是那片梯田的产物。那片梯田,不仅自己美轮美奂,生长出来的茶叶,在灵隐市更是首屈一指,成了灵隐市人饮品中的最爱。”
陆小树说:“怎么,那片梯田会出什么问题吗?”
袁落叶说:“怎么说呢,那片梯田,大概有非常小一部分归属峡洲,大部分归属我们灵隐市。但是,归宿峡洲那一部分,连接着一个叫胭脂坝的一大片湿地。胭脂坝是峡洲河银杏沱一带季节性的湿地。到了春天夏天,峡洲河涨水,它就被淹到水下,坝上会成片成片生长着那种胭脂鱼。到了秋冬季,河水退下去了,它就成了一片芳洲,上面栖息着各种各样昆虫和小动物,可以这么说,那儿几乎就是峡洲的动植物的样本地。就是这片湿地,加它岸上的层层叠叠、风光旖旎的梯田,无论对峡洲人来说,还是对灵隐市人而言,可以说就是峡洲和灵隐市的天姿国色。”
陆小树知道,灵隐市与峡洲就一山之隔,他说:“现在有人在打它们的主意?”
袁落叶说:“你离开峡洲市之后,峡洲市开始大力推行城市东拓南进,从南方引进了一个投资商,计划在胭脂坝上,开发一个水上别墅群项目,号称东方威尼斯。并且,把那片梯田纳入了开发范围。灵隐市的最美门户,即将成为历史。”
陆小树忽地一下子站起来:“简直是瞎胡闹,我这就去找我哥。”
袁落叶按住陆小树,说:“这事,正是你哥陆大树亲自抓的项目。今天,我找小树来,就是想想个万全之策,既保住峡洲胭脂壩这块原生态生物多样性栖息地,又保全灵隐市的美丽梯田得以完好无损。”
那片梯田,那个胭脂坝,陆小树可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每次驾车在胭脂坝岸上的江南大道上行驶,坐船进入灵隐市,那片湿地和那片梯田,就像移动的油画一般从眼前飘过。陆小树每次都会如醉如痴地看着它们,哪怕是浮光掠影地从眼晴一晃而过,他都会被它们的安静和美丽所打动,并且让内心久久地在它们身上留恋。
陆小树不知多少次在心里确认过一个事实,胭脂坝与峡洲河大桥,与峡洲滨江大道以及江南大道上的荆门十二碚,构成了峡洲的绝色之美。特别是夕阳西下,太阳从形状到光线都变得特别暖情蜜意,然后一点点向荆门十二碚落下来的时候,江北的滨江大道引领着鳞次节枇的江景楼盘,从东向西,一直延伸进峡洲河湾波光粼粼里面,将峡洲的美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很多时候,这让陆小树不得不在心里惊叹,峡洲市胭脂坝这一段的景致,丝毫不亚于上海外滩的现代感。至于那片梯田,怎么说呢,更是让陆小树魂不守舍。晨光之下,丛丛簇簇的梯田,像一面面婀娜多姿、千姿百态的镜子,首尾相连地镶嵌在整个坡湾里,随着阳光一点点上升。它们将时空所赋予的光线变成一件件锦衣玉帛,就像一些个丰乳肥臀的贵妇,集中横呈在这片迷人的土地上,试穿着这些相同的华彩服装。从船进入她们的视线,到船离开她们的视野,她们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惊世骇俗的变化。一瞬间,她们在初升的阳光里,就是一个个裸体的女人,或弯或曲,或伸或收,或舞或蹈,或摆或扭,而那一袭袭田堤,既是她们的裙带,又是她们的身线,彼此呼应,彼此交集,随着时光的流动,又会在一瞬间变成水墨画的边界,或是世上最为妙手的画家笔下的笔法,如此妖饶,而又如此变化多端,简直就是穷尽了人间的美丽与符号,让人看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船走进了阳光灿烂的水面上,岸上的梯田随之进入了中世纪的油画境界。灵隐市影影绰绰的样子,被她们像捏拿黄泥巴一样,捏拿出一种中黄基调的画幅,让一块又一块镜子一般田的镜面,拼凑成以意大利古城堡作为题材的油画。劳作在水田里的农人、黄牛,还有耙犁,还有声响,不仅生动了眼前的风景,更搅碎了水田镜子里面的色彩,让人从一个艺术空间穿越到另一艺术空间,从而让所有的审美感受,产生出如同肉与灵魂融合时高潮般的震颤。
“必须想个法子,停止对胭脂坝的开发。”
袁落叶的声音把沉浸在梯田风光里的陆小树给拽了出来。陆小树伸手端杯喝茶,手将茶杯碰倒在茶几上,茶水顺着茶几上的缝隙流到地板上,然后再顺着地板上的缝隙流到门口。陆小树顺着茶水流动的方向,看见一缕又一缕阳光,守候在市长办公室的门口,正等着与茶水汇合。
陆小树的心为之一颤,说:“袁市长,看来,我得回一趟峡洲了。”
袁落叶说:“您回去走走也好,说不定回来之后,就会带回来一个万全之策。”
陆小树点点头,再抬眼看那股阳光时,它早已经把那线茶水变成一条金线,在那儿闪闪发光。
2
从峡洲市回来,袁落叶专程赶到峡洲河银杏沱去接陆小树。见到陆小树之后,发现他的情绪有些低落,袁落叶便明白了事情会是什么的结果。
“市长,看来,开发胭脂坝和坝上梯田,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情了。”酒气在身前身后缭绕,连陆小树自己都有点忍受不了:“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这么无能为力。”
袁落叶仰望着天空,天空上挂着一轮皓月,在他看来,皓月像个巨大的笑话:“该使的法子,你都使了。即便要上,就让他们上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即便是老天,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袁落叶和陆小树站在胭脂坝和梯田之间那棵大银杏树下。
这棵银杏树矗立在胭脂坝与梯田之间的缓坡上,树龄大约有一千多岁了,又高又大,足够遮蔽他俩头上所有的星空。和周边的景物比起来,这棵树总是显得有些过于突兀。但是,在这一带,除了这棵如同画家画在天空里的水墨穹枝一样的大树之外,再也找不到第二棵可以与它媲美的树了。因为,在它的视线里,几乎所有树木花草,都只有一人多高,像一层绿色的地毯一样,铺陈在這儿的原野和梯田的间隙里。这也是整个胭脂坝和梯田群能够一览无遗的原因所在。
晚风吹到身上,陆小树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上的酒味,变成了一根根细丝,然后向头上的虬枝飘去,似乎要全部附着到好些枝节上面,变成夜间的雾气,将这棵银杏树变得更加强大,更加铺张。
“你或许不知道,这里最初,既没有胭脂坝,也没有层层层叠叠的梯田。”
透过夜色,陆小树分明感觉到袁落叶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容,因为他的语气里,也带着一股笑意。
袁落叶的目光,朝着胭脂坝。坝子在他的目光里,真的在开始升雾,雾茫茫一片,把坝上的植物,坝边上的江水,夜色里的天空,融成了水天一色。而河对面峡洲市新建的连排高楼,则在雾里像花千骨的模样一般,影影绰绰,若隐若现。陆小树则和他构成一个垂直角度,贪婪地看着雾气里面漫山遍野的梯田。
袁落叶的话,陆小树并没完全听明白。在他的印象里,胭脂坝和这些梯田,没有几千年,起码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不会存在原先压根就没有的可能。但是,袁落叶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接着说:“而且,这坝,这田,直接和我有关。”
“不可能吧,这儿原先不会全是一片古银杏森林吧?”
即便身上的酒气跑得差不多了,陆小树依然习惯性用手去擦额头,好像酒气在夜雾的作用下变成了额头上的汗,全部流了出来。
“有慧根的人,看问题就是不一样,总会一箭中的。”袁落叶摇摇头说:“你想知道这儿原来一大片古银杏树林,是怎么变成了这片湿地和水田的吗?”
“这事真的和您有关?”陆小树的声音被一阵蛙声稀释得有些模糊。这蛙声,一旦上来,引起了人的注意,便在一瞬间如同潮水一样,漫住了整个空间。
袁落叶点点头。他的白发,在夜色里晃动的情景,也像一小团白雾,急速地流动着,比起陆小树的声音而言,显得要清晰许多。
“我们还是上胭脂坝吧,边走边聊。实话告诉你,我的本名不叫袁落叶,而是叫袁世楷,是土地生土长的峡洲修远县人……”
在袁落叶的讲述和夜雾里,陆小树随着他们轻盈的脚步,一步步走进这片土地的往昔。
3
说是往昔,其实在袁落叶看来,就是昨天的事情,就是他离开峡洲,来到灵隐市之前的事情。
灵隐市人虽然对他们所处的环境陪加珍视,但是他们对每个来到这儿的人,保持着某种时间和空间上的高度敬畏。比如袁落叶,人们都知道他是一个好市长,都敬慕他。但是人们不会主动去挖掘他的过往,包括他的隐私。除非他自己主动讲出来,告诉他想要告诉的人。所以今夜,就在袁落叶和陆小树已经闻悉峡洲市将投资商引进来,明天就要来实地踏勘胭脂坝和老梯田这片地了,他俩不得不在一起商量具体对策时,袁落叶觉得,他必须把自己在这片土地所留下的惨痛记忆讲给陆小树听。或许这样,从历史的镜子里找一点光,看能不能再次激活陆小树在这件事情上的灵感。
正如袁落叶所说,他原本就是土生土长的修远县人。修远县因为出了一位世界闻名的诗人,并且根据诗人那句“路漫漫其修远兮”而得名。后来也有不少领导虽然觉得此诗的后半句“吾将上下而求索”中的求索,比前半句的“修远”更有意义,更能体现核心价值观,想将县名改成求索,但是遭到诗人后裔的抵制,理由是他们的祖先一生都是在修远的路上一直求索着,并没求索出一个真正的结果,而且永远走在修远的路上。所以,诗人的故土只能叫修远,不能叫求索。当然,土生土长的袁落叶,也就是袁世楷,小时候也一直因自己的家乡出了个诗人而自豪。但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这个衔着金钥匙长大的富二代,陷入了人生的迷茫期。说袁世楷是富二代,一点也不过分。他家在修远开了两座煤矿,还开发了半条街的店铺,每年坐在家里收钱,不会少于一二千万,整个家庭身价至少在10个亿往上走。可是,整个袁氏家族,到了他父亲这一代,仅剩两个儿子,到了袁世楷这一辈,就只剩下了他一个独子。所以,全家族视他为奇珍异宝不说,整个家族的希望更是全部寄托在他身上。
修远县的人,大多爱读书。袁世楷的父亲更是对书爱不释手。所以,影响袁世楷不仅特别爱读书,还特别爱那种闲情逸致的生活。可以说,琴棋书画,花鸟草鱼,袁世楷无一不喜爱。久而久之,他身上便养成了标准的少爷习性。爱读书的老子,看着爱风雅的儿子,自然是满心欢喜,满怀的疼爱。而且,每每听到儿子语惊四座的只言片语,更是得意得不得了。孰料,当儿子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大学毕业后,拿着英国剑桥大学的学士证书回到家里,老子问儿子你是接过我的家族企事业,还是另辟蹊径自己创业,还是去当公务员上班,或者是到大学当老师?
面对这一连串问题,袁世楷顿时四顾茫然。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些问题。现在它们突然一下子摆在面前,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子。当然,这些问题,同时也把当老子的一下子弄清醒了。好,既然你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那你就先去找,反正家里也养得起你,你就一天天去找,去问自己,看看自己究竟喜欢干什么。
“光给时间不可以,您还得给我钱。任何事情,都是需要成本的。”袁世楷在聆听了父母的安排之后,突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父亲听他这么说,二话没说,当即答应每年给袁世楷500萬元:“只要是干正事,随你怎么玩。”
有了这500万元,袁世楷如鱼得水,马上把以往的琴棋书画、花鸟草鱼之类的爱好放大了好几倍,而且在当时的修远小县城,从酒吧,到歌厅,几乎所有吃喝玩乐的地方,都让他像干柴烈火的男女滚床单一样,滚了个遍。一晃三年下来,袁世楷依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一气之下,袁父把他锁在家里,寸步不让他离开,要求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思考,思考,再思考。他一定要思考出自己需要什么样的事业,将来想过什么的生活。这个结论,是必需的。
关了三个月,袁世楷隔窗喊话,说自己找到想明白了,找到了父亲想要的结果,并要求马上见父亲。父亲刚刚从煤矿事故现场赶回来。听说儿子求见,茶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便来到袁世楷的幽禁地。父亲带进来的野风,让袁世楷一下子没有适应过来。长时间不见日光,让他变得白皙如纸。可是,站在他面前的父亲,竟然黑得像一团影子。
“我发现,你越来越黑。”
袁世楷用手扒了一下眼前晃眼睛的光。因为他知道,父亲像影子一样黑,父亲的黑就藏在这些光线里面。再加上父亲强行把他关了三个月,所以,即便他想明白了,有了想要的人生之路,他也不会给父亲好脸色看。
“有你一个人白就够了。你不是不懂,父亲就是专门用来给儿子颠覆的。”父亲将一把煤干石,往鸡翅木茶桌上一拍。显然,他不会这在这个时候放低自己的身位:“说吧,想明白了什么,矿上还有三个死人和几十个家属等着我呢。这种死人,赔钱,死人,再赔钱的日子,我真的过腻了。”
“人家可没有死腻,生命都只有一次,死一回算一回,以一搏十,自然会很麻烦。”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不想你也过这种日子,让你的儿子将来说你好黑。快说,你想明白了什么。”
“我想过田园生活。”
“怎么过?”
“其实,我在江南早就看中了一片土地,整个投资大概一个多亿就可以了。老实说,这些年您给我的钱,我只用了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投在股市里。如果您把江南银杏沱那一百多亩地给我圈下来,然后交给我,就是我想要的事业,更是我想要的生活。”
“告诉我,你手头现在究竟有多少可用资金?”
“8000万元。”袁世楷说。
父亲听了,顿时就咧开嘴笑了。父亲一笑,袁世楷发现他的牙齿真白。而且,他的牙越白,就越发衬得他的皮肤更黑。
“你小子,老子当初就没看错,是我的好儿子。”
“这个难说。是你的儿子不假,可是,是不是和你一样黑,难说。”
“我是黑。天下搞煤矿的没有哪个不黑的。这事就这么说定了,银杏沱的地,下周就启动,一个月交给你。你小子眼光真不赖,光那一片古银杏树林,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4
极尽了都市享乐之能事的袁世楷,三个月之后,住进了江南银杏沱的小木屋里。一个全新的田园生活意境,在他的生命里渐次展开。但是,想象的丰满和现实的骨感,确实有着难以弥合的差别。袁世楷一船坐进银杏沱,然后住进了银杏山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新鲜感,没有用多久就被一些具体问题给肢解了。
银杏沱这地方,实在是好得无可挑剔。峡洲河像一幅丝绸,从太平镇进入峡洲城区,然后像一袭花腰,沿着峡洲城的肚腹,缠绕而下,直到行至荆门十二碚,才沿着山势取直,然后进入银杏沱,形成江河回流,沿着回流沱岸的下端,洄溯而上,然后再从沱的上端,直插进河心,再次形成滚滚大河东逝水,从而构成了峡洲河银杏沱一带别样的风景。更让人们迷醉人的是,因为这个洄水沱,形成了独一无的小气候,让这儿的植物水草丰茂无比,特别是适合银杏树生长。于是乎,在时间和空间的轮流作俑下,一沱生猛无比的河水,一片原始静谧的银杏树林,合作成峡洲城江南片区独一无二的风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如果是个让生命粹了火的老年人住在这儿,可能就是他真正的世外桃源了。这片古银杏树林,一棵又一棵,枝叶相参,遮天蔽日。树下有九曲回环的小路,可供小车进出。而那座别墅式的木屋,就矗在这些银杏树之间。屋的周围,有一口池塘,里面养了各种各样的淡水鱼。有橘园桃林,配以小径分岔的幽径。还有一个百草园、一片菜地和一个动物园。再加上绵延的银杏树林将这儿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人一走进来,真的就是那种不知道还有汉朝的感觉,留在心中的,就只有在这儿安安静静过一辈子的想法了。
袁世楷刚开始住进来时,觉得自己简直是到了天宫里的琼楼玉宇,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是仙人一样的生活。原先在都市里臆想的一些东西,在这儿全部变成了具体得不能再具体的现实。那种恬静与陶醉,真是不在其中,无以知晓。但是,三天新鲜劲儿过了之后,问题就来了。最先让他感到不安的,就是林中小山庄的光线问题。遮天蔽日的古树虬枝,与天空构成了的种种生动无比的剪影,任取一个角度,都是一副上好的图画。强烈的生活在画里面的感觉,让人的审美被逼迫得没有地方安放手脚。但是,就是这种如画一般的意境,就是这些错综复杂的树枝,一起把天空划成无数个碎片。即便是任何纤细的手指,都没有办法拈住它们。无论是有阳光的日子,还是没有阳光的阴天,或是雨天,光线在这些虬枝面前,显得特别软弱无力。它们最先是以一种勇猛精进的气势,打到覆盖在顶层的树叶上,即便有着象征正直和光明之类的美好词语可以用在它们身上,有着千钧一般的力量。但是,当它们把树叶、树巅、树梢重重地压住之后,树林里的风,会由下由上,或是从四面八方,向它们围来。一瞬间,就将这些厚重的光线掀翻在树干上,以至于它们只能顺势而落,被树枝和树干再次划碎,稀稀落落撞在树皮上,然后再次被反弹回来,像树叶上摔碎的露珠一样,沿着树干跌落,最后融进林间天然存在的水汽里,如同破茧而出的蚕丝,所剩无几。等它们在树林的空间里,被种种类似妖精一样的时间残噬之后,落到地面时,几乎就是一种浅黑色的沉重,与林地上的落叶、杂草,当然还包括小路、幽径,以及袁世楷精心建造的木屋别墅遭遇时,几乎就是一种微光了。特别是早上,那种光微乎其微。要等到中午时分,屋子及其周围一切之上的光线,才能显示出那么一点儿生气来。而一过正午,整个世界,就是那种天昏地暗的感觉,再严重一点,就是大雨压境,世界末日的镜像。日月晨昏,在这里全部被打乱了。袁世楷在这里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开始失眠。
当然,袁世楷失眠的原因,除了光线不足之外,还有树林里的鸟叫。以往住在城里,袁世楷可是一觉睡到正午过。到了银杏沱,要想再睡个早床,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早上四点多,树林的鸟叫,就像飞舞的珍珠一样,一层又一层往袁世楷的耳朵与梦境里铺垫。到了五、六点钟,鸟不仅仅叫唤得更凶,还开始在树林里上蹿下跳,将树枝摇动的声音,弄成五级大风的阵式。到七、八点钟,它们就更加疯狂了,直接飞到屋子的阳台上窗口上,翻飞雀跃,用它们的动静一遍遍撞击着窗棂或门楣,让昏昏沉沉的袁世楷的梦境,变成七八级地震式的阵候。如果这时还不起床,到了九、十点钟,它们更加会得寸进尺,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屋子外面任何可以歇脚的地方,嬉戏打闹,轰轰隆隆,好似把整个房屋推进了汹涌澎湃的泥石流中间,正在滑向万丈之下的深渊。
而这时,袁世楷的梦境,往往正是噩梦剧情上演最为高潮的部分。这时,他会从梦中惊醒,坐在床的中央,紧紧抱着自己的头,吓得浑身发抖。这样一次又一次,屡次三番的噩梦,把袁世楷搞得根本不敢再入睡。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他就睁着眼睛,等着鸟叫的骚动涌来,等着整个小山庄滑进声音的汹涌之海,一天又一次饱受着这座山谷带给他的精神蹂躏。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下来,袁世楷开始失眠。
“避开树林。”
袁世楷将卧室朝着树林的那面窗口,用木头重重钉上,全部封死。然后,把睡床移到前面临着池塘的房子里。他以为这样会驱走鸟叫的威胁。但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因为鸟叫几乎都属于婉转类型,正因为婉转,所以鸟的叫声自然和那种杀出去又能自动飞回来的弯刀一样,会想方设法转过后墙,漫过屋脊,或是绕过墙角,再渗过临着池塘的窗户,透窗纱窗帘,直捣袁世楷的耳膜。
如果事情仅仅是这样,袁世楷还能够忍受。问题是,临窗的池塘和后面的银杏树林比起来,更是一点儿也不示弱。别看这池塘是新挖的,无奈大自然的弥合能力实在过于强大,没用多长时间,几次阳光,几番风雨,加上春天来临,池塘的莲花绚烂绽放,转眼之间就变成一池田田荷叶。荷叶之下,不知是哪来的几只土山蛙,一开始小心翼翼地,怪腔怪调的,若有若无的,在鸟叫的合鸣里,来那么几下,如同以往在静静的池塘里,扔几颗怪头怪脑的石子,哇哇,喀喀,瓜瓜,咯咯,叫上几声,惹得人正耳去听时,它们又全然没有了一丁点儿的声息。稍不留神,它们又来上那么几声,搞得人毛骨悚然。
紧接着,像是预约好了,它们突然一起发力,叫声一起,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高,先前的顾忌,此时全部被抛到九霄云外。而且,在它们肆无忌惮的蛙鸣里,一只又一只土蛙,或跳或蹦或窜或爬或缩头缩脑,或像蛇一样溜着,汇聚到池塘里来,组成全世界最为声势浩大的合唱团。从某一天太阳刚刚西斜开始,汹涌如潮,一种多声部的蛙鸟合鸣及银杏树林里各种鸣琴的叫声,在蛙声主导,鸟声附和,百种动物齐鸣的声势里,开始了最为美妙的大合唱。
如此美妙的音乐,如此震慑人心的阵式,如此天籁齐发的妙手偶得,在最初那一刹那,也确实让袁世楷感动得眼含热泪,以至让他激动得一百次重复着一句话:
“简直太美了。”
再美的东西,如果成天陷在里面,不会被美死,也会被淹死,或是被震撼得心脑血管破掉,然后七窍出血,魂魄升天。当袁世楷意识到,如此美妙的音乐盛会,每天会按时像妖孽一样缠着自己,把自己今后的每一个日子,都变成如此这般的震撼人心时,他马上明白了,自己将在未来的生活里,每天必须要有身处海拔5000米的心脏,来应付居所周遭这份上苍恩赐给自己的独享。
事情显然没有超出袁世楷的预感。正是这种预感变成的现实,让袁世楷很快就成了一位十足的失眠患者。继而,他的头发开始变灰,眼睛也成天变得湿湿的,目光死板,神情也变得呆滞,整个人成了一副木讷的样子,和先前灵动乖巧的袁世楷,简直判若两人。
随着袁世楷日益深重的精神恍惚和貌合神离,整个银杏沱的树木、鸟虫、花草,甚至包括清晨露水滴落的声音,都变成了一种非常难得的宁静。世界像是在一秒之中,离袁世楷远去。他理想中的桃源,好像也在一秒钟之内开启。阳光也突破种种困难,终于将正直的光线,像处女与自己钟爱的初恋喷射的精液一样,将那一缕淡白金黄的光线,涂抹到了他的窗棂上。袁世楷得起床了,还得到外面去走一走,然后随处看看,像是两个相爱的人经历了一番生死搏斗之后,重新找回了爱情的柔情蜜意,彼此走向彼此的怀抱。
身着睡衣的袁世楷起床了。在离开床沿的那一刻,他的身体重新往床上摇晃了一下。然而,阳光和窗外的亮光,还有窗外的静寂,给了他以力量和勇气,像一双手一样扶住了他。他缓步走出卧房,然后走过楼梯前。在樓梯出现在他眼睛里的那一刻,他发现本来通向一楼的楼梯,突然竖了起来,倒置着,通往更高外,而他要下去,必须沿着倒放的楼梯,一步步爬下去。好在,他用手轻轻按了按,楼梯便飘带一般,缓缓降落,然后着陆,然后由上而下,呈现在他脚下。一切又回到了正常的层面。
袁世楷放脚下去,脚就像踩在棉花上面,身轻如燕。推开一楼的大门,沿着浅红的绿荫道,往银杏树林的深处的银杏谷走去。他知道那儿有一棵古银杏树王。他要去看看它。而且,他感觉到,今天突然升腾而来的寂静之核,就在这片树林的深处,就在那棵树王那儿。而这种寂静之核,一定像婴儿一样,在这片林子的最深处,静静地安睡。借此,它会将身上如同赤子香气一样的寂静,释放出来,让它们沿着树林的每一棵树,每一根草,每一朵花,每一只虫子,或是飞动的鸟,跑动的兽,传递到整个银杏谷的四面八方。路边的花丛里,有几只蜜蜂在无声地飞。那棵高一点儿的花树上,有两只黑色的蝴蝶缠绕着花间的香气,做出妖娆的姿态。有那么一刻,袁世楷恍然记得,有人说过,蝴蝶就是会飞的花朵。然而,这一意识,就像激荡河水时的草叶,随波逐流,偶然一现。更多的时候,它被波浪冲进河水的深处,作不可见人的潜行。
树林最深处的银杏谷,就在林中小路的拐弯处。一棵需要十人合抱的银杏树,将盘根错节几乎全部裸露在外面,随着山势与根系的粗细,向四周游走,如同一张网,铺在林地之上,将巨大的树体支撑着。树根每逢有节的地方,便会向上生长,然后盘曲,坐实,形成一个个天然的树凳,可供上百人同时在这儿落座歇息。树干则像墙壁一样,树立在面前,上面既有斜生的枝叶作为点缀,又有青苔老藤攀附着那些弱不禁风的树枝,直接爬升到更高层面的大树梢上,形成了一座类似树屋的华盖。
袁世楷走到一个树凳前,站住脚。在他的脚下,一股终年不息的清泉在汩汩流淌,散发出土地与植物温存之后特有清香。头上,树的枝叶与枝叶上生长出一丛又一丛杂草,还有各种附生的花朵,以及树的枝化成的叶土,凭空又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些东西,在袁世楷看来,突然变得有些奇怪。上次他路过这儿时,树里面的鸟叫虫鸣简直是万象丛生,如潮似水。而今天,这儿成了寂静之源。像是要印证一个预想中的答案一样,当这个答案与自己预见的结果没有二致时,袁世楷和所有人一样,心里不禁有一种隐隐的失望。由此,他的身体,因为一路的恍惚,一路的风摆杨柳,加上站在如此巨大的银杏树,再加上那种本能的瘫软如期而来,让他的手脚,突然有了一些微微发抖。于是,他将屁股靠到树凳上,用手抚着额头,闭着眼睛,想让自己屏住所有声音,以捕捉到他记忆里关于这儿所有声音的蛛丝马迹。
伴随着袁世楷眼睛关闭的姿势,然后入静,然后意守丹田,世界突然变成连传说中的绣花针行走的声音都不再有了。袁世楷也像被这儿巨大的寂静所催眠一般,静如处子地坐在树凳上,任时间与风在他生命的舒展中游走。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时间真的如水,在生命最为细腻的触角里,以寂静的方式,欢愉地流淌着。
卟!轰!
突然,寂静像炸弹的粉尘一般,被那石上清泉一颗突然跃出泉流里的水珠引爆。一瞬间,先前那些千奇百怪的声音,顺着个水珠的声音细线撕开的口子,猛然将整个树林的声音,在0.00001秒的时间里,发酵成巨大的声音巨幕,一下子铺天盖地,将袁世楷的声音系统,一举炸得粉尘四起。此时,袁世楷感觉到,自己在完全没有心准备的情况,整个人一下子被提升到三万米的高空,而且耳边突然出现了一百架飞机,在自己的耳膜鼓上轰鸣。于是,像有一只巨手一般,将他从树凳上提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到那条深红色的林中小道上,让他五体投地,四肢像四匹凌乱的绷带,扭曲而夸张地落在路面上。
袁世楷并不甘于这种突如其来近乎爆炸的轰鸣将自己的身体造型成这样的姿势,并呈现在小道上。加上小道上的塑料坷粒实在是粗了一点儿,糙了一点儿,暴了一点儿,让他最初跌落时,将他的手脚搓得生疼生疼,整个感觉,就像手掌上的肉被移位了。那种拉扯的疼痛,同时也把他从恍惚里激醒了。他爬起来,就像一个从惊涛骇浪里爬出来的溺水者,用双手击打着头部。显然,他的头部疼痛超过了手掌的疼痛。继而,他又掐着喉咙,作呕吐状,似乎要将刚刚呛进去的声音之水全部呕出来,才肯罢休。很快,这种情绪完全控制住了他,他的另一只手也丢开头部,与那只掐住喉咙的手一道,拼命往天空上伸展,然后竭力抓挠着,好像在他头顶上,真有那么一根救命稻草,在促使着他去揪住。很快,他抓住了那根稻草,然后努力将身体往上送,企图将自己浮起来,以便将自己划到岸边。他做出了同样艰苦卓绝的努力,然而终究没有成功。好在,那根稻草式的救命物,让他的鼻子嘴巴露在了水面,他便用尽所有气力,迎着铺天盖地的声音浪潮,一边呼吸着,一边呼喊着。他的呼喊声,就像暴风雨里海燕发出的叫声,穿过声浪,穿过卷动的云层,穿过风雨,再穿过岸上树木与风雨交媾时发出的万千声响,最后落到银杏谷的整个森林里时,只有一种非常微弱的声息了。
“救命啊,快救救我……”
沙哑,微弱。
“快救救我……我不行了”
更沙哑,更微弱。
一声又一声,袁世楷的叫声,渐渐弱去,一切,便在这种细若游丝的叫声里蛰伏下去。直到银杏山庄的工作人员发现他们的主人不见了,然后在一只叫米小三的小猫的带领下,来到了森林深处的银杏谷,才发现他们的主人,正躺在那棵古老的银杏树下,醋然梦中。
5
重新回到银杏山庄那个四面被钉上厚厚的隔音材料的房子里之后的第二天上午,袁世楷召集他的所有员工,举行了一个号称万人誓师大会。虽然实际上,连看热闹的人加在一起,只有2000人不到,但是袁世楷所发布出来的消息,没有一条不是“近万人”聚集在银杏沱。他们发誓要拔光这儿每一根银杏树,无论寿限高达千年的老树王,还是从地里窜出来,仅仅活了几个月的小树苗。一律都得赶尽杀绝。而且在这件事情上,袁世楷还极尽了他极富商业智慧的头脑之能事,将连根拔起的银杏树,按一定规格斩头去须,带土打包好,然后从银杏沱出发,沿着峡洲河出海,再沿着海岸线,整体卖给了东莞一个叫李佳喻的美少女,让那个美少女一下子赚了一个亿。
成百上千年的树,种植起来,养育起来,需要成百上千年不说,还需要经历和遭遇太多难以预见的生死磨难,方能成正果。可是要铲掉这些树,放倒他们,袁世楷利用一种叫作“西伯利亚理发师”的铲树机器,很快就达到了他的预期和目标。而且当那些树像发生了一场恶战之后被清理尸体、打扫战场一样,一一运走之后,袁世楷站在银杏沱的一块石板上,面对沱里湍急的河水发出的咆哮声,心里升腾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忧伤。就是在这种莫名的忧伤,把河水咆哮如雷的声音,变成了巨大无比的笑声。而且,河水无意间卷起的漩涡,在袁世楷看来,就是那些发出巨大嘲笑声的嘴巴,它们是那么千姿百态,又是那么步调和情色一致。它们无一例外地一起朝着他的样子,充满了难以述说的挑衅感。就在这时,身后的池塘也开始蠢蠢欲动,池塘里的蛙,像遇到知音一样,将一阵接一阵的鸣唱,铺漫出来,构成了接应式的迎合,这样就更加加剧了对袁世楷的嘲讽意味。所以,一个念头又在袁世楷的胆汁边上浮了出来。
很快,又一支庞大的队伍来到银杏沱。这支队伍开着推土机、挖掘机和翻斗车,整齐划一地集结在银杏沱边的河岸上,随着袁世楷的一声令下,开始了挖山填塘填沱运动。又很快,整个银杏沱的沱,包括伸出河面的一小部分,还包括那个塘,一一都被填平了。银杏沱的沱,变成了一片巨大的平地。随着最后一锹泥土在银杏沱里尘埃落实,鸟叫,蛙鸣,兽嘶,还有千百种虫子的歌声,全部在最后一秒钟内消逝干净,无踪无影。银杏沱,银杏山庄,包括银杏谷,这片属于袁世楷的世界,变成了一片无限静谧的世界。从那天起,袁世楷就能够入眠了,还能够吃饭了。当他吃完三大碗时,突然想起一句古话,尚能饭否。还能饭。他得意地回答。随着这种得意生活的来临,袁世楷的身体也一天天康复,心情也一天天好转,日子也越来越安逸。在他看来,银杏沱的生态,变得越发科学合理。当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傍晚的天空里时,袁世楷站在银杏沱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整个银杏山庄的光线,空气和处境,变得透明而清新,一点儿都没有过去那种大树压境,万物轰鸣的凶险。而且银杏沱的气温,在一天中也变得非常分明。早上醒来,气温只有十几摄氏度,中午会上升到四十多度,进入真正的烧烤模式,这对喜欢吃烧烤的袁世楷而言,真是大自然赋予自己绝好的恩賜。到了晚上,还会来一阵雨,将整个裸露在紫外线的银杏沱齐刷刷地清洗一遍。学过地理的袁世楷幽默地说,峡洲河流域本来属于典型的亚热带季李气候,可是,自己创造了气候奇迹,通过伐木填沱,把银杏沱变成了真正的海洋性气候。为什么峡洲河流域一直是贫困地区,其根源就是季风气候,只有在季风性大气压的推动下,才能由东向西形成气候碰撞与对流,然后才能形成雨水,滋润大地。大地没有了水分,就像没有营养的母亲一样,哪里会挤出乳汁来呢。果然,银杏沱自从变成了海洋性气候之后,这里每日一雨,即便太阳很顽固,不愿意日落西山,但雨仍然会如期而至。那种往常鲜见的太阳雨,便会形成银杏沱的一大奇观,加上日月同辉,加上太阳雨十有八九会形成彩虹横卧,在大自然和袁世楷的作俑之下,银杏沱变成了峡洲市弥足珍贵的美丽奇观。
然而,再美的景色,天天生活在里面也会疲倦。而这种疲倦反映在袁世楷身上,便是作寒冷,发高烧。袁世楷的专用医生、护士又像走马灯式地来到银杏山庄进进出出。一直忙了整个半个月,袁世楷才从半昏半迷中苏醒过来,下床来到楼台上,在他眼前呈现出来的,东边是银杏沱的沱,变成了一片漫无边际的平地。西边偌大的银杏树森林,变成了一个连绵上升的山坡,全是光秃秃的,而自己的银杏山庄,变成了泰坦尼克号一样的孤舟,置身于一块平地与一个光秃秃的山坡之间。
“这是谁干的,我要杀了他!”
站在楼台上的袁世楷面朝平地和光秃秃的山坡,狂叫起来。人们以为这场奇特的寒冷和高烧把他弄疯了。留在楼下的医生护士像制服一条疯狗一般,给他打了至少十针镇静剂,服了至少十倍的药,才将他按回到床上去。
袁世楷并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入眠,或是安静下来。人们按着他的身体,但是按不住他的眼睛。人们常说,眼睛也会杀人。他眼睛里的目光,简直像那种要谋害亲夫的毒妇眼睛里露出来的杀人之光,眼廓收缩,将眼睛变成两析枚飞刀,从眼睛里面射出来的两束寒光,就是飞刀划过雪地时映出来的光亮。袁世楷周围的人,算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了眼光杀人的现实。一个叫凡冰冰的小护士,刚刚从卫校分到银杏山庄实习,自然是涉世未深,她端着刚刚打完针的药盘离开,走到门口时,不经意间回头看了一眼袁世楷,一眼就碰上了他的目光,那目光就像激光一样,突然击中凡冰冰的小心脏,继而击爆她的小宇宙,让她如同被高人点了穴位一般,浑身一颤,继而一抖,接着一僵,双手端着的药盘,便整个儿掉到地上,全部摔成粉碎。而小护士凡冰冰本人,也因为第一次见到如此凶寒的目光,吓得当即就晕厥在地,害得袁世楷的员工,不得不又去照顾凡冰冰,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凡冰冰才幽幽地从爪哇国里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了救护车里。
袁世楷从自己两束像探照灯一样的凶光里进入梦乡,一睡就是三天三夜。他一口气睡了三天三夜之后醒来时,正是傍晚时分。傍晚的夕阳早已西下,天上只余留着一层浅浅的灰蓝。袁世楷从床上爬起来,径直往外走。这回,银杏山庄的人没有让他一个人行动。而是一个接一个跟在他身后,跟他走上那条没有了树林的林间小道,再次往银杏谷方向走去。没有了树林的林间小道,显得很开阔,路两边全是杂七杂八的荒草和枯黄的树枝。走在林间小道上,往任何一个方向望去,银杏谷乃至银杏沱的地形和山势,都能一览无遗。
“我的银杏树哪儿去了?”
袁世楷这样问,大家都奇了怪了。他的员工里没有一个敢回答他。大家不知道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但是杨振玲不得不回应老板的话。他既是银杏山庄的领班,又是袁世楷最贴心的员工。看着大家都望着自己不作声,杨振玲只好靠近护士长颜佳佳,向她求救。在他看来,颜佳佳天生就是处理这类事情的高手。但是,颜佳佳觉得,这事自己也不能出手。因为,万一告诉了袁世楷实情,他和自己翻脸了,就不好办了。她和袁世楷个人翻脸了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她带着四五号人,前前后后为袁世楷服务了一年多时间,为他治病,为他休养,为他理疗,为他提供医学保健美容等一切有关袁世楷身体的事宜。一旦袁世楷和自己翻了脸,这一年多的医疗服务费,至少也有百八十万吧,收回就变得困难了。因此,她用一秒钟时间在肚子里打了九十九个圈圈儿,然后当即做出决断,向刚刚晕过去,现在又活蹦乱跳的小护士凡冰冰使了一个眼色。
“全部铲走了。”
凡冰冰的眼睛很大,聲音很柔。所以护士长颜佳佳让她出头。凡冰冰的形体还相当的好,虽然只有17岁,可是整个人看上去比18岁还鲜嫩。人说女子十八一枝花,她可是17岁就变成了一枝花了。就这模样,连一向对天下美女不待见的颜佳佳,也格外喜欢她。
凡冰冰的话,并没有让袁世楷吃惊。一切仿佛都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他的语气也随着凡冰冰的声音变成得柔和下来。
“谁干的?”
颜佳佳一颗悬着的心落下来了。杨振玲的心却又提到了喉咙管里。
“他们。”
同样是最温柔的声音,从凡冰冰的口里出来,让杨振玲觉得,她这种温柔,就像一群鱼一样的刀子,突然游进自己的七魂六窍里。
“谁让你干的?”
袁世楷停下脚步,眼睛里的凶光又起,逼视着杨振玲。
“您没事吧?”杨振玲看着袁世楷,身心颤栗。
“谢谢你,我现在,明天,后天,及后来,将来,未来,都不会有事!现在是我在问你,我的树是谁让你砍的?”
“袁董,您说,这么大的事情,这么多树,这么一个大沱,一个深谷,我们这里,谁才能这个权力,有这个胆子,让我去砍?”
“不要给我绕弯子,快告诉我,是谁让你干的?”
“没有谁。”
“没有谁,你有这个胆子?”
“如果您真不知道,我现在不会告诉你。”
“什么?你竟然敢这样说话?你想造反?快告诉我,是谁?”
“我实话告诉您,您现在这么激动,我是不会告诉您的,等你冷静了再说。”
袁世楷的脸憋得通红,双眼里的光更冷更硬,眼珠子都要被凶出来了。
颜佳佳见是自己出头的时候了:“袁董,还是往前走吧,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袁世楷像是一时收不回来自己的凶态,又缓了好一阵子,才收回又冷又硬的目光,然后,开始缓缓往银杏谷走。
“还有一棵树没有?哪怕一棵树也好。”
袁世楷自言自语道。这种自言自语,更让杨振玲摸不透他的心思。他不知道,袁董是想要有一棵树,还是想一棵树不剩。他整个人,在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完全让袁世楷给弄糊涂了,没有方向了,不知道哪是对,哪是错。论砍树,他是功臣。论砍伐,他又是罪人。可是,他这个执行者,并不知道决策者的真实意图。他只是一个纯粹的执行者。现在,这个执行者糊涂了。
“好,你们都不说,我自己看。”
说罢,袁世楷跑将起来,沿着林中小道上的暗红色,像一匹马那样奔跑起来。而颜佳佳、杨振玲、凡冰冰,还有跟在他后面的几个员工,也不得不跟着跑起来。袁世楷在前面跑,就像一匹马,而杨振玲和颜佳佳他们跟在后面,就像一群羚羊,瘦小而单薄的羚羊。唯独凡冰冰,身材过于优美,在暗红的跑道上跑起来就像一根彩带,向前随风飘着,还像一个森林女妖,带起一阵暮色的雾气,将袁世楷的任性与这片谷地,变成了一幅油画。
十多分钟之后,袁世楷突然停住脚步。他猛地将头抬向天空,那片铺天盖地的华盖依然在他的头顶上恣意汪洋。
有关它的一切,和过去还是一模一样,就连树枝上的蜘蛛网子,都没有丝毫的改变。但是,重新面对这棵千年老树,袁世楷觉得它实在是变化太大了。除了眼前这棵老树,他身边的风告诉他,这棵树是如此孤独。因为在它周围的空间,已经没有一丝的私密,全是空旷,全是荒野,视线在这儿一览无余,这儿再也没有另外一棵银杏树,可以与它身相望,枝相依,根相连。在银杏谷这片原野之上,只留了下了它唯一的身影,苍凉而孤独的身影。
“谢天谢地。”
袁世楷长舒一口气。可是,就在他一口气还没吐完时,面前这棵老银杏树突然开始异动。它身上的树枝树叶,像在一秒钟得到军令一般,开始呈波浪式地摇动起来。树上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根树枝,包括枝的节,叶的柄,都在同一时间颤动起来,都在同一时间摇晃起来。让人感觉到,这棵树就是一个圆形的海,在人们的正前方波涛汹涌、惊涛骇浪。正是在这片野性十足的绿色激荡里,有一片银杏树叶,从浪涛里像水花一样飞溅起来,像是被音乐指挥家控制了一样,在绿浪尖上,划了一个二分音符的弧线,然后顺势飘向空中。好在,这片树叶,终久是心怀感恩,迎着风,往回划弄了一下,叶柄像是被放风筝的人扯了一下,叶尖便回过头来,看了一下它刚刚离开的树,那片波涛汹涌的家园,然后,再次升腾,达到空中的顶点,便折了一下,似乎要拼出吃奶的力气,回到它的阵营中去,无奈风的力量太猛,把它推向袁世楷所在的方向,如在悬崖尽头推了一下,它便一头栽了下来,向他的脚前扑来。
叶落脚前,袁世楷低头把它捡了起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再次抬头,只见古银杏树上所有的树叶,几乎在同一时间,离开了它们所倚重生养的树枝,一瞬间飞上天空,如万鸟齐飞,与风共鸣,纷纷扬扬,如金黄的雪,落了下来,将袁世楷和他的同行者,全部埋了半个人进去。扒掉头上身上的树叶,凡冰冰第一个发现,袁世楷此前的满头黑发,此刻全部变成了满头银发。凡冰冰扒掉嘴角上的一片树叶,看见袁世楷从一个青春少年,转眼让一场树叶雨淋成了满头白发,便哈哈大笑起来。
凡冰冰一笑,怎么就忍不住。她忍不住,很快就将笑声传染给了身边的颜佳佳,颜佳佳再传染给杨振玲和他的手下。于是,一干人竟然个个手指着袁世楷的白发大笑不止,笑得袁世楷莫名其妙,用手去摸头发,头发都在头上,而且一根不少。杨振玲看见袁世楷满头白发,一开始他想拼命忍住不笑,可是越忍越想笑,加上凡冰冰笑得前俯后仰,笑那对小微乳颤动得要飞起来。这可是不经常有的事情。杨振玲从一见到颜佳佳和凡冰冰开始,就认定她俩一个是微乳,一个是豪乳,一个清秀怡人,一个性感爆表,但是两个人的颜值一点儿都不输对方,正好彼此相映成趣。可是,唯一不同的是,颜佳佳一动,那对乳房生怕人看不到一样,会上下左右摇动,让人产生无限遐想。而凡冰冰的微乳,相对而言,就像一对刚刚出娘胎的小兔子,安安静静地待在她那副小胸罩和白大褂里面,万事万物,不为所动,一副成天静观其变、岿然不动的样子。现在,因为袁世楷的白发,凡冰冰毫无顾忌地笑起来,笑得一会儿弯腰,一会儿捶背,一会儿撑头捂嘴,以至于她那副微乳也不争气地颤动着,随着她上半身的变化,在杨振玲的眼睛里闪动,让他再也没办法忍住了,于是他的笑声,就像一桶满满的水,突然劈头盖脸地泼下来,而且边泼边講解着:“凡冰冰你把……笑经传给……我……了你太坏了……”
杨振玲说完这句,整整笑了上十分钟时间。他把这句话的每一个字,变成一把尖利的锥子,然后采取闪电战的方法,在自己排山倒海的笑声里,如猎鹰一样寻找到一个空隙,然后将那个一个个字放在脑子的语言区最前沿,按在话语发射神经上,如箭在弦,一旦笑声的波隙之间出现头发丝一样的细缝,他便扣动发射按钮,将那个字弹到舌尖,且来不及与口腔构成共鸣,便弹了出来,孰料那个字刚刚弹出嘴巴,正在庆幸自己得以胜利大逃亡时,从它身后涌出来的笑声波浪,又将它一下子吞没,变成深海沉船一样的静寂。而笑声,依然一浪接一浪,铺天盖地,酣畅淋漓。
就这样,杨振玲说完一个句子,整整用了十分钟才得以全部表达出来。而且现场没有一个人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些支离破碎的字,像从一万米高空里断了线的珍珠,除了最初那一刻说话人自己明白,后来每颗珍珠之间,根本就构成不成任何关联。所以人们即便听到了它们所代表的发音,大多也以为它只是杨振玲笑声里的一个音符,或是一个清晰的笑点而已。没有人会想到,它们是杨振玲内心深处为自己恣意妄为而大笑所作出的内心独白。
所以,当杨振玲说完最后一个“了”字时,他的内心彻底被他的表达打败了。而且他同时想到了袁世楷就是自己的主人,自己作为他的心腹,断然是不能和凡冰冰们一样,如此张狂地大笑的。于是,他想来个急刹车,把自己的大笑刹住,他在说出了“了”之后,就开始急刹,哪料他这一刹,直接像车子被急刹之后侧翻一样,他的笑声马上变成了“呜呜呜”的哭声。
人的笑声可以很大,但是人的哭声,真用起情来,往往比笑声更大。因此,杨振玲在一瞬间,让他的哭声盖住了所有人的笑声,变成了现场所有声音的主旋律。主旋律一旦放大,其他所有声音都被它吸附进去了,就像磁石吸附铁屑一样,一瞬间包括颜佳佳的笑声,凡冰冰的笑声,杨振玲手下员工的笑声,都合着杨振玲的哭声,变成了柴可夫斯基B小调第六交响曲《悲怆》的旋律。就在这片哭声里,袁世楷双手张皇无措地挥舞着,从他背后看过去,好像他成了这部柴可夫斯基B小调第六交响曲《悲怆》真正的指挥家。整个旋律,随着他双手在残余树叶飘荡的过程中,从银杏谷向整个银杏沱弥漫开去,一会儿就将这儿的山山水水,变成了维也纳森林一般的世界。不同的是,这儿只有一棵孤独的银杏老树,而且是一棵落光了叶子的老秃树,站在那儿,为这些“人肉乐器”演奏出来的天籁充当着华盖。
“够了!”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袁世楷猛然收回手势,就像音乐指挥家猛然用双手划上最后一个休止符。正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悲怆》交响曲戛然而停。停住了哭与笑,大家像雕像一样看着袁世楷。袁世楷转过身去,重新面对着整棵张着虬枝的银杏树。那些虬枝之间的错综复杂,可能没有第二棵树可以和它相比。加上成百上千的鸟巢,也是用老树枯枝筑成的,所以整棵树在袁世楷所处的逆光里,看上去就是用水墨泼成的,而且是泼在天空上的一棵树。
“我全明白了。这满山满坡的银杏树林,忽然之间变成像用刀削过一样的山野;这好端端的银杏沱,变成现在的平坝;还有这儿丧失了的鸟叫虫鸣、风起潮生,还有这儿的天籁,这儿世外的感觉,这儿的生态和自然,这一切,都是我让你们干的。之前,我问你们这些是谁干的,你们不告诉我。直到我来到根杏树王跟前,它把答案一一写在它的这些树叶上面,然后一片片落下来,让我读了,我才明白。脚下这些叶子,天上这些虬枝,还有身边这片原野,包括原野外面的平坝,都是上苍写给我的罪状。面对这些罪状,所以我的头发白了。虽然你们没人告诉我,我的头发在树叶西飘落之间全部白了,但是我从你们眼睛的瞳孔里,看到了我的白发。看到了这些白发,我突然明白了。一切罪过全部在于我。而且我们必须赎罪。我要追回那些银杏树。”
“这些树全部卖给东莞一个叫李佳喻的女孩子了。”
杨振玲一边说,一边在手机上翻找李佳喻的手机号。因为这笔买卖,全部是他经手的。更重要的是,李佳喻这个女孩子,人长得高挑,白皙,眼深鼻高,是个典型的南方美少女。當时,他一见到她,就在心里想,这个女孩子,要是我的亲戚朋友哪个娶了她,就可以有很多机会见到她,既养眼,又养心,实在是一桩美事。当然,杨振玲不敢想将她与自己关联起来。因为,毕竟他现在和年轻的老婆还处在十分恩爱的时期。因此,他完全还没有红杏出墙的心思和念头。
很快,杨振玲的打通电话,用生硬的普通话与对方叽里呱啦说了一阵,然后收起电话对袁世楷说:“我说要找李佳喻把我们的银杏树全部赎回来,可是李佳喻说,她在东莞购了一片地,已经重新种出了一片银杏树林,就是再加一个亿,她也不同意卖了。”
杨振玲的话还没说完,袁世楷像是中了枪一般,瘫倒在林中小道上。
银杏沱的河风吹过来,从银杏沱的河面上,吹过那个平坝,再沿着银杏山庄周围的山坡吹进来,摇动着那棵老银杏树,也轻抚着瘫软在地上的袁世楷。就是在这种轻浮之中,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6
“所以,为了弥补,或者说是为了赎罪,您后来就在把这个平坝改成了湿地,取名胭脂坝,把银杏谷所有的山坡改成了梯田,最后把这里的一切全部还给了自然。”陆小树心里的结论非常清晰。
袁落叶点点头,那头白发在夜色里闪耀。他明白,陆小树的悟性真是非同小可。
陆小树的眼睛再次穿过梯田组成的原野,他身后的胭脂坝上,正蛙声如潮:“可是,他们移走了银杏树之后,填平了银杏沱之后,那些青蛙,那些鸟类,那些鸣琴,都去哪儿了呢?没有了树林和水沱,它们在什么地方栖身呢?”
袁落叶感觉到陆小树的话里有话,便认真作答:“我把这摊子事,全部委托给了杨振玲。他把沱里的青蛙,林中的鸟,全部逮了,打了,变成了峡洲人桌上的美味佳肴。没有打完逮完的一少部分,全部作鸟兽散了,逃进了旁边的鸣翠谷。”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明天开发商来这儿,我知道怎么做了。”陆小树说。
7
投资商佃小云在陆大树的陪同下,一大早就到了胭脂坝。佃总见到胭脂坝之后的惊叹和兴奋,全在陆大树的预料和想象之中。而且这天早上,好像是天助陆大树,整个银杏沱的半空中飘荡着一层晨雾,像一丛巨大的绵帛一般,在胭脂坝和银杏谷梯田上空缭绕缠绵,让整个银杏沱呈现出一副鬼斧神工的姿态。
因为晨雾,空气中便带着些许小雨丝,像少女的头发。在佃总脸上、脖子上飘逸,以致让他大发感慨,说这儿是长寿之地,说这儿的负离子太丰富了。加上陆大树告诉他,这坝坡这沱里就是富硒地带,不仅空气中含有丰富的长寿因子,这里的水土富含硒元素,既抗癌,更长寿。一番话,说得佃总哈哈大笑:“胭脂坝开发好了,我第一个在这儿购买一套别墅,我还要送一套给陆市长。”
陆大树说:“我要带头自己买一套。一则,支持峡洲的经济超快发展。二则,我还要把我的老母亲老父亲接过来,让他们住在这儿,活上一百岁。”
佃总听了,心中愉悦。他一愉悦,便爱哈哈大笑。应着他的笑声,他们的脚步,不知不觉走到胭脂坝的尽头。尽头是连接胭脂坝与银杏谷坡地的临时桥,用一排上下船的跳板镶拼而成,但这一点儿也没影响他们的兴致。
天地总是有灵。应着佃总的笑声,胭脂坝的蛙声也渐渐响了起来。很快便势如潮水,推动着在坝尾上行走的每个人。怕有什么闪失,陆大树还亲自扶着佃总的胳膊,两个人郎情妾意地走着,看着,聊着,眼看过了桥,上了岸,钻进车,投资项目就可以大功告成。就在佃总和陆大树一行爬到一条小草径上时,身后的雾气更加浓厚了。
小径的地势稍微高一些,佃总站在高处,便回头去看胭脂坝的全貌,陆大树自然也要陪着佃总看。佃总的同行者和陆大树的随从,自然都要跟着回头看。好像先前是人撑着一般,现在坝上的人走了出来,坝上的晨雾就更低了,直接变成了胭脂坝身上一床洁白多变的锦帛,像被子一样,紧紧地捂在坝上。而坝上的蛙鸣,有了这层锦被的遮护,叫得更加热闹、欢快。虽然晨雾不会压住蛙鸣,但是蛙鸣分明有一种反抗和驱散它们的感觉。而且,蛙鸣与晨雾,很快就形成了对峙,以至于佃总看着眼前这幻如仙境的所在,久久没有转身离去的意思。
生意人多半很在乎风水和征兆。眼前的晨雾和蛙鸣,在大老板佃小云看来,就是一个大大的吉兆。试想,蛙鸣,就是大自然天然的列阵欢迎。蛙为水族动物,做生意图的就是风生水起。现在蛙鸣如潮,自然是比风生水起的意思更加吉祥。再加上这坝上铺天盖地的晨雾,如锦似帛,隐喻着荣华富贵的喻义,自然是好上加好,锦上添花。所以,信天地信神灵的佃总,自然被眼前身后的一切给震撼了,陶醉了。但是,如果他早一分钟转身,早一分钟回头,沿着这条草径走到路尽头的公路上,一脚迈进那辆面包车里去,胭脂坝开发工程便会心安理得地形成定案,怎么也更不会发生后面的故事。但是,万事万物的命运和人的命运一样,有着十分强烈的共通之处。佃小云并没有转身就走,而是着迷于眼前晨雾与蛙鸣的较量。而且,就在他如醉如痴地看着晨雾与蛙鸣的撕扯之时,他突然发现胭脂坝的半空中,幻化成一种异常瑰丽的色彩,似乎在转眼之间,把眼前的晨雾变成了五彩缤纷的绸缎。
原来,是阳光爬上了峡洲的东山,把玫瑰一样的光线,揉进了胭脂坝的晨雾里。随着阳光的增加,蛙鸣似乎得到了天助,更加凶猛了。想必是晨雾服输了,开始一缕缕褪去。就在晨雾即将褪尽,胭脂坝变得有些明朗时,佃小云看见整个胭脂坝上,无数赤身裸体的婴儿,像古希腊人屠城特洛伊一般,密密麻麻地站在坝上,白压压的一片,占据了整个胭脂坝的空间。他们一个个头长胎毛,绽放着肉红的脸、洁白的唇,挥动着如莲藕一般的胳膊,面朝着佃小云所在的方向,嘴里发出声如洪钟的蛙鸣。见到这个的阵式,佃小云当即双腿一软,瘫到地上,惊得陆大树连忙俯身去拉他。随行的医护人员第一时间扑到佃小云跟前,上下齐施救手,几下就把佃小云给侍弄过来。
好一会儿,佃小云才睁开眼睛。他抬起身子,扒开眼前的人,再去看那坝上的婴儿时,只见那些婴儿,已经开始在往后退却,而且最远处的婴儿随着后退的进度,一排排隐进了晨雾里。随着婴儿的隐退,蛙鸣也一波比一波减弱。
“您怎么啦?”陆大树的声音显得有些痛心疾首。
佃小云并没理会陸大树,而是抬头对医护人员说:“你们看坝上。”
小护士凡冰冰一双手扶着佃小云的背,一边直起腰,抬起头,沿着佃小云的目光,望向胭脂坝,一眼就看见了那些正在后退的婴儿。
“他们这是怎么啦?”凡冰冰问佃小云。
“嘘。”佃小云发现身边的人群中间,只有凡冰冰和自己能够看见这些蛙鸣的婴儿,便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于是他示意凡冰冰不要声张。
佃小云在凡冰冰的扶持下,站了起来,像没有任何事情一样,拍拍屁股上的草叶,回过身来,指着坝上梯田,小声问凡冰冰:“你知道,山哪边是什么地方?”
凡冰冰也小声说:“市长不让我们说的。”
“你说,说了奖你一万块钱。”
“灵隐山公墓。”
凡冰冰的声音非常小,佃小云的声音更小:“公墓里,是不是葬有一个叫袁世楷,和一个叫陆小树的人?”
凡冰冰说:“您怎么知道?他们生前可是峡洲的大人物呢。”
佃小云问:“你只说有没有?”
凡冰冰说:“有。袁世楷,外号叫袁落叶,就是这片湿地和梯田的老板,他是病逝的,他的墓地,在灵隐山公墓里最豪华。陆小树是峡洲公安局副局长,市长陆大树的亲弟弟。在一次强拆过程,他为市长挡刀牺牲后就葬在山后的灵隐山公墓旁边的烈士园里面。”
“好,明白了,谢谢你,我们回去吧。”
佃小云和陆大树一行,很快就回到公路上,钻进了面包车,一溜烟离开了银杏沱。
当天,佃小云吃完午餐就飞回去南方去了。临走时,佃小云给陆大树留下了一句话,胭脂坝开发工程他不做了,看在陆市长如此厚重待他的面子上,他投给峡洲400亿的意向不变,但是项目必须改成基础设施建设项目。
陆大树心里明白,胭脂坝水上别墅项目算是彻底水了。不要说基础设施建设,即便是别的商业项目,恐怕佃小云也只是说说而已的事情了。想到这一点,陆大树在机场送别佃小云时,最后那一挥手,随着佃小云身影的消逝,便像面条一样垂了下来。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