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维曦
长风乘巨浪旧梦谱新篇
——评许舒亚的交响组曲《海上丝路》
●伍维曦
古代中国向以积极开放的姿态与世界各国开展经济与文化交往,以岭南为基地的“海上丝绸之路”从两汉至近代皆是欧亚大陆文化交通的重要纽带,先民凭借这万顷碧波间的生命线与古代欧亚大陆上的各大文明共同体血脉相连,缔造了无比灿烂的古代商业、航海之伟业,足以与起自西北、横贯亚欧腹地的丝绸之路等量齐观。
在21世纪的今天,伴随中国的和平崛起,在“一带一路”国家战略的指引下,“海上丝绸之路”的历史与现实意义均凸显无比的重要性,而作为我国友好邻邦的东盟各国,在古代与岭南地区有着千丝万缕的血脉关联,在当今更是这一战略的主要辐射区域。作为东盟各国北上与我国发展经贸人文交流的桥头堡,广西壮族自治区无疑是经营新世纪海上丝路的枢纽,其在与东南亚各国的交往中,必将发挥老树新花的关键作用,缔造万方乐奏有交广的繁荣新局面。
盛世华章,相辉无前。理解与感受这一宏大的历史机遇,离不开中国艺术家的大制作、大手笔。在国家艺术基金的支持下,在广西演艺集团和上海音乐学院的努力合作下,由当代享有国际盛誉的著名作曲家、上海音乐学院前院长许舒亚教授创作的大型交响组曲《海上丝路》应运出世。这部大气磅礴、取精用宏、俊彩纷驰的佳作,由著名指挥家、上海音乐学院指挥系主任张国勇教授指挥广西交响乐团,于2016年8月27日首演于南宁民族宫广西音乐厅,为这年的“南国之声”系列演出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演出获得极大成功和各方好评之时,也让我们感受到了学院派作曲家中的领军人物对于历史脉搏与天下大势的把握与思考。
《海上丝路》为四乐章交响组曲,通过《骆越音诗》《东盟画卷》《丝路·思路》和《启航》四首结构相对独立但在内容性上又一气呵成的音诗,铺叙了世居广西的古代岭南各族与中南半岛及南洋各国丰富多彩而独具个性的文明特质,回顾了近两千年中海上丝绸之路贯通交流、生机勃勃的传奇面貌,并以昂扬激越的笔触预告了正在启航的海上新丝路辉煌的前途远景。
组曲的第一乐章《骆越音诗》既是一阕深具历史画面感与渲染性的音画,又是整部组曲的引入部分。用作曲家的话说,该乐章从先民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洪荒之世着笔,描绘广西远古民族播越海表、经营世土并为海上丝路的发展奠定始基的恢弘场景。一开篇,在低音弦乐器的持续音背景和定音鼓的有力敲击节律下,单簧管吹奏出狩猎号角般的蜿蜒音型,仿佛将听者带入到了鸿蒙初开之际。待以“G”为中心音的瑰丽溟濛的基调确立后,同样是单簧管却呈现了性格与之前不同的第一主题,这个以带倚音的长音和分解和弦的七连音为特质的主题核心,既明确有力,又充满曲折回环的南国意味,这不啻象征着岭南的初度开发、渐染王风。在第二小提琴和中提琴声部急速而均匀的三连音音型及竖琴的上行音阶润饰下,该主题在长笛声部反复后,经过短小的包含着八度、七度音程跳进的过渡段后,音乐在铜管的映衬下以云水翻滚之姿汇入到激越深情、如泣如诉的第二主题a[44小节],这个以反向大跳和前十六后八分音符音型为特征的主题,营造出了富丽宏大、明朗舒卷的乐队织体,并最终达到C大调上的第二主题b[52小节],在具有呈示部结束段意味的铺垫后,音乐戛然而止(节拍换成2/4)但又意外重启(仍回复为4/4拍),开启了乐章中具有发展意味的插部[88小节]。这一插部短小精悍、着墨不多却恰到好处,在弦乐拨奏的背景下,第一主题与第二主题的片段分别在木管与圆号声部先后出现(2/4拍的间插休止再次使用),并与来自铜管声部的刚毅闯入应和呼应,这种短兵相接的斗争形象经过力量的积累与叠加在D大调上结束[152小节],并在2小节休止后悄然带入一湾清流似的尾声,犹如开辟荆榛、如火如荼的场景刹那间烟消云散。这在结构上造成某种开放式的悬念:因为在插部中略有发展的呈示性主题没有经过再现,这不禁使得听者对于组曲接下来的三个乐章遐想连篇。
第二乐章名为《东盟画卷》。视线从八桂大地转向更为广阔的东南亚各地。作曲家以挥洒自如的笔法将马来西亚、印尼、泰国等地的民歌素材融入到乐章中,勾勒出绚丽热烈的南洋风情,也隐隐回顾着万国来朝、九夷宾服的古代盛世之景。该乐章与第一乐章之关系,既并列又承接,尤其是充分发挥了独奏小提琴及各个管乐器声部的表现力,体现出冥想、内秀的抒情气质与欢快奔放的异国情调的融合。乐章一开始,乐队首席以建立在十三和十七连音音型上的回忆性动机,仿佛扮演了娓娓道来的讲故事的人,而该特色音型在众多异域风情的素材出现后又加以再现[164小节]并将回忆性的情绪加以升华,构成了三部性曲式的首、尾,犹如一幅精美的画框,将从第17小节开始涌现的缤纷五色簇拥起来。而画幅正中出现的这些形象,亦并非按部就班,而是最大限度地挖掘了其中的发展潜力,注入了作曲家个性化的风格品味(如33-40小节对之前主题的转调发展和随后对这一素材的过渡性处理),并将这些本无关联的旋律素材及其变化锻造成极富流动性的整体,而毫无断裂拼接之感。在水乳交融、循环往复的彼此辉映间,展示了一个东方各民族团结友好、汇聚一堂的图景和面对这一场面时的足之舞之、心潮起伏的感受。作曲家独具匠心地赋予西洋管弦乐器极具东方性格的音响质感,并以旋律展衍的旋法思维替代动机展开技巧,作为乐章发展与结构衔接的主要手段,使众多主题如江河支流从容伸展,由涓涓之觞出发,时而蓦然开阖,时而沉吟浩淼,时而激流千转,时而巨浪直前,不经意间复又百川蹈海,蔚为大观。从心而不逾矩的谋篇布局,动情而不斯滥的分寸把握,使听者不觉神迷间又深为叹服。
第三乐章《丝路·思路》具有交响套曲柔板乐章的典型性格,承接之前的叙说,以清淡、徐缓而深情的笔触,展示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魅力以及现代人面对祖先辉煌成就时的自省与审思。按照作曲家的构想,“在极大的时间和空间跨度中联结古今,让古代海上丝路与现代发展思路产生艺术性对话”,而通过对交响乐队进行室内化处理,让大提琴、小提琴之间的应答以及竖琴和其他乐器声部的色彩性点缀,既“抒写出宏大神奇、连绵不断的海上丝路传奇”,亦“描绘出对未来时代发展的积极思考”。在弦乐声部的和声背景中,竖琴以四音下行引出了独奏大提琴的沉思性主题,随即独奏小提琴加入,在持续音与竖琴的三连音分解音型衬托下和大提琴展开从容悠远的交谈,长笛和单簧管在铜管长音的支持下将宏大的史诗性意味插入其中,随即英国管接过了回忆的音调。在59小节和65小节,分别出现了第一乐章中两个主题的片段,然而却是在静谧的气氛中一带而过。第76小节,竖琴四度下行音列再度出现,引入了新素材:在第一和第二小提琴分部奏出的摇曳起伏的三连音背景下,中提琴和大提琴声部以朗诵式的音调唱出了由衷赞叹般的心声,仿佛召唤着货殖海疆、重译梯航、上下千年、纵横万里的东亚大航海时代,直至102小节再现部的到来。该乐章与第二乐章都充分发挥了五声性调式和声与线性旋律延伸迂回的表现力以及色彩性乐器的搓擦点彩效果;而第三乐章简洁甘美的对话和吟诵织体,又营造出柔曼、轻盈的氛围与波涛骤起而又徐然不兴的微妙意况。
在此回顾往昔的凝神后,我们迎来了昂扬激越的对全曲的总结——第四乐章《启航》。作为一部交响组曲的总结,这一乐章糅合了之前出现的乐思和手法,充满面向未来的张力与动量。这不仅是对开放性的第一乐章的接续,也是将中间两个乐章中呈现的纷繁精彩的画面熔铸在全新的纪念碑式的音响洪流之中。乐章的结构层层递进、环环相生,犹如逐渐高升的浮雕群像,最终将辉煌夺目的光明前景牢牢地铺陈在扬帆争流的蔚蓝海洋上(以正大平稳的C大调结束)。聆听至此,不禁感慨万千,沧海桑田后,毕竟天未老。艺术家表达的“在交响音乐宏大宽广的音符巨浪上壮丽启航,同心共筑中国梦”的立意得到了淋漓尽致地体现,广西作为未来海上丝绸之路起点之一和中国与东南亚经济人文交流枢纽的灿烂前景,也通过这一曲黄钟大吕式的琳琅华章得到了最为生动真切的揭示。
《海上丝路》不仅是一部紧扣时代脉搏的主旋律艺术作品,也为中国当代学院派作曲家的创作实践提供了重要借鉴,并引发了有益的思考。正如作曲家本人所言,这是他在从事了多年的现代派作曲实践后第一次回归传统之作,如何在经历了无调性音乐和音响化作曲的洗礼后,重新探索调性音乐创新的可能性,是摆在面前的一大难题。应该说,作品对众多素材的有条不紊又充分挖掘其内涵的驾驭安排、对东方民间曲调展衍思维的运用并将延伸性旋律与对位化织体结合、对于交响乐队的各个乐器声部的音响造型性的充分利用,都具有教科书式的范例价值。而他多年来浸润西欧当代美学观念和西方现代作曲技法所带来的敏锐细腻的音响感受,与身经中国社会沧桑巨变的人生感悟,在作品中完美地水乳交融、萃于一发。作品的整体结构布局尤其值得称道:第一乐章的引子功能和对气氛的渲染烘托,与末乐章有力的承接总结,在素材和技法上都造成了强烈的整体感和流动性,而具有插入性的第二乐章和内省沉思的第三乐章则成为这一交响逻辑发展的内在动力,并在标题叙事的层面完善了组曲的内容情节。虽然名为“交响组曲”,但作品的曲式却扬弃了古典——浪漫时期交响套曲的结构思维,为四乐章的套曲模式承载更为丰富新颖的时代精神和东方民族特有的文化内涵创造了绚丽的新空间。此外,作品的叙事脉络,融历史/未来,梦想/现实,细节/宏观为一体,具有交响诗的文学性格,正如参加作品首演的评审专家所指出的,其中包含的丰富叙事潜力,蕴含着改编成歌舞剧的可能。
其实,如果从较为“长时段”的视野来观察,许舒亚教授的《海上丝路》亦并非孤立现象,而是反映着学院派作曲家中的翘楚日益通过贴近我国当前的重大事件为自己的创作获得全新的题材,并逐渐尝试将实验性手法与公众音乐生活加以结合,从而产生具有新的风格特质的优秀作品(如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已故杨立青教授的大提琴协奏曲《木卡姆印象》、青年作曲家陈牧声教授的竖琴协奏曲《玉石之路》都为类似的边疆题材作品)。在“一带一路”的新时代背景下,这些借鉴少数兄弟民族乃至域外兄弟国家的音乐素材创作的作品,也的确展现出不同于未经历现代音乐洗礼的上一代学院派创作(主要集中在建国后至“文革”前)的特征。从中我们可以感悟到:扎实的传统作曲技巧与具有国际视野的音响观念的结合,如果被用以表达对中国当下现实的关注与思考,将开拓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沃土。对于长期以来在困守精英化圈子和盲目从众流俗的二分模式间徘徊的中国音乐界而言,这不啻是一条具有广阔前景和持久生命力的成长之路。
伍维曦,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