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学研究的“精一”、“双融”和“经世致用”:对陈明哲的访谈
摘要:管理学界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对西方了解不够,对中国自己的了解也不够。时间有流逝,智慧却没有新旧,中国传统文化中很多内容是越久越香,历久弥新。西方大学的考评机制有很大的问题,中国现在慢慢也走上这条路。在西方的考评制度之下,学者只能写一些支离破碎的文章,跟传统中国的“经世致用”完全不同。那么,是要回到中国传统,还是继续走西方这条路,就成为每个中国学者面临的一个抉择。有很多学者是朝“小”的目标做研究,其实应该提升做得更大;但是“大”的理论如果没有办法落地,也不是好的理论。现在中国学者需要面对的问题是:①怎样“知古”,即对传统的了解;②中西的双融;③教学与研究的双融、学术与实务的双融。文化双融在较多操作性层面上还需进一步完善,其发展的潜力无穷,但也需要更多学者投身其中。
关键词:动态竞争; 文化双融; 精一; 中国式管理
1学术思路的跨越与回归
吕力(简称吕):您所提出的动态竞争与文化双融理论在国际学术界的影响越来越大,上述理论是如何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养分的?
陈明哲(简称陈):我所有的研究可以总结为4个字:跨越、回归。意思是我走到西方去,然后又走回自己老祖宗的东西。最近一期动态竞争国际论坛的主题,我就用了“跨越与回归”,内容包括动态竞争、文化双融,到夏学行践。从中国传统的角度来说,学问不能算是学问,除非你把它做出来,所以,恐怕我跟大部分中国学者完全不一样的地方之根本就在这里:我是两只脚这样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回到“行”的东西,其实这是中西方学者对于学术很不一样的领悟。你可能听过ANDY,当年我在做管理学会主席的时候,他写了一本书,书名是《入世的学者》,我对ANDY说“入世”这两字是多余的,ANDY说:那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些参考文献,我说:我没有办法给你,中国老祖宗已经讲了几千年了,所有的学术都要入世,所以中国的学术和西方所谓象牙塔式的学术是完全不一样的。
吕:您说的“入世”就是“理论和实践结合”的意思吧。
陈:对。理论与实践的结合,还包括教学与研究的结合、服务奉献等。现在西方学术界面临着一个很大的危机,就是在学术中把“人”拿掉了。尤其是西方大学的考评机制有很大的问题,中国现在慢慢也走上这条路。在西方这种考评制度之下,一个学者只能写文章,而且是非常破碎的一些文章,跟我们传统“经世致用”完全不同,所以我在中国跟企业家交流,他们就说中国目前的管理学研究根本落不了地,而且很多商学院的教授(包括我的一些朋友),他们觉得越来越没有信心,所做的研究都是支离破碎的,这是必然发生的。坦白地讲,如果我们不做一些调整,将来情形还会更严重。台湾地区一样如此。美国学术界对这个问题也看得非常清楚。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问题,可能就会有一些新的体会。在我看来,大学就是“学大”,学做大人之学,西方学术界走的路线其实是我们传统讲的“小学”,非常破碎化。
吕:能具体谈一谈,您的学术思路和西方主流的区别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
陈:刚才我讲到,西方主流理论是从象牙塔中出来的,我的理论则来自实践。动态竞争理论的起源,最早只是一个现象。当时西方战略研究的环境,整个学术界是以波特和经济学家这些人为主,而我所观察到的竞争跟他们观察到的不太一样,所以我就从那里一点一滴地开始。
我自己本身是一个球员,我年轻的时候一场球最多得44分,所以竞争这个概念,在我18岁之前,一些基本观念就已经形成了。我提出的“动态竞争”和“文化双融”,从一开始就是一件事情,我不把它当作两件事情。一方面是精一,另一方面是双融。一辈子做一件事情,精一就是这个意思。“精一”来自于《尚书》中舜传给禹的16字心法,比佛家心法、心经还早了一千年,原来是16个字,叫做“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16字心经就是说道德心越来越微弱,人心越来越浮躁,这个时候只有用精一的方法。“允”就是真诚,执守中道,这对于当前的管理学术界有很重要的意义。
文化双融其实就是中庸的现代版本,“庸”就是“用”,中庸就是用中。我把这个概念用西方能够理解的说法讲出来,就像是左右手同时开弓。文化双融就是突出“用”。它就是在两个看似矛盾的对立面里,找到好的东西,把不好的东西扔掉。我们碰到的对立现象可能很多,例如,对于某一市场,进入与不进入;对于某一投资项目,投与不投。我上课时经常会挑战那些企业家学生,我问他们:你如果能够活到120岁,整个战略思维会不会调整?然后我又问,如果只有一天呢?你只有一天,怎么办?你要做什么事情?事物都有一个平衡点,找到这个平衡点就是“用中”。换言之,我们需要清楚事物的两端,以及两端之间无数的战略选项,这个就是我们老祖宗最大的一个智慧,也就是我们身为中国人最重要的一个发明。然而,怎样才能“用中”,这可能需要一个“时”的概念。
吕:“时”意味着环境,周易非常强调“时”。
陈:时间一变,整个战略和思维也要跟着改变。你说得很对,其实像论语里面“时”的出现不太多,但是易经就很多。易经的“易”,第一层意思,就是变易,就是动态。“易”的第二层意思是简易,即你怎样把事情做简单,所以我现在用4个字来讲战略:一二三九。一就是精一;二就是双融;三就是三环链:文化、战略、执行融合在一起;九就是九九归一,生生不息。易的第三个层次就是不易,即寻求永恒不变的原则。不管是怎样的战略思维,变易、简易和不易都是一样的。
2中国式管理及其普适性
吕:管理实践中是否存在中国式管理?中国式管理是否具有普适性?
陈:这取决于你怎么样定义中国式管理。中国式管理是指中国的样本,还是中国人做的研究,还是中国的理论,还是中国的实践?对于我自己而言,我是把中国当作一个思维,当作一个文化,而且我认为它们是普适的。从钱穆的观点来看,学术本来就没有国界。国学的产生完全是五四时受到了西学的大军压阵,所以用国学去抵抗。这样就把中国的学问讲小了,中国的学问有很强的普适性。
然而,中国的学问和观念现在还是非主流。由此,我觉得,包括动态竞争理论,这些中国式思维怎么样去对抗一个主流的、非常强势的学说,以及中国管理和中国管理学者要怎么样把中国的观念介绍到国外去,其实有很深的战略意义。我当初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来进行研究的。
吕:中国的观念目前在国际学术界有扩散的趋势,很多学者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陈:是的,但是坦白地说,我觉得扩散的力道还不够:因为现在我们面临的最大的挑战是我们对西方的了解不够,对中国自己的了解也不够。我自己很幸运也很幸福,我曾经任教的3个学校,不论是弗吉尼亚、沃顿还是哥伦比亚大学,其实都是美国传统的核心地区。我现在住在弗吉尼亚,当年美国文明就是从这里开始,一个是南北战争、一个是独立战争,独立战争时英国人的首府就在弗吉尼亚。由此,我就有机会直接接触到西方最核心的一些传统。我在哥大时,和企业家交流的时间也很多,这使我了解了很多西方的思维方式。可以说,我的成长背景跟大部分中国学者可能不太一样:一方面多了一份中国传统的元素;另一方面就是实践,包括美国人的实践。
3学者与研究
吕:中国人的思维有时候体现为一个很宏大的框架,你要让国外的学者来接受,必须把它变成所谓“中层理论”。就像动态竞争理论,它既有宏观的思维,又有很强的操作性,对于大多数学者而言,可能在“宏观思维与操作性的结合”方面有很大的难度。
陈:确实有难度,但是这取决于:有多少学者愿意一辈子只做一个研究?就我自身而言,到现在为止,我的研究问题仍然没有变。
吕:您的核心问题是“什么是竞争”。
陈:对,到现在我还在问这个问题。很多经济学家不会问、不敢问的问题我都问了,比方说:到底竞争是客观的事实,还是主观的认知?到底竞争跟合作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它的机制是什么?其实中国传统是先讲做人,才讲做事,或者是做学问。据此,从我们自己的传统来看,就要问:有多少中国的学者愿意一辈子就问一个问题,把这个问题问到极致。你刚才讲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核心,很多人问了问题,但是没有问到核心,“学问”二字你拆开来看就是学会怎么问问题,其实就是核心。我可能是误打误撞,因为我自己从小是一个球员,运动对我影响很大,我就问一个问题:什么是竞争?这个问题绝对是核心,从亚当·斯密时代开始就是,而且我相信这个问题再过两百年也依然存在。可见,竞争理论的爆发力会很强,当越来越多的中国学者知道动态竞争以及它的源头在中国的时候,大家会更有兴趣。除此之外,动态竞争理论还有很强的行践性。
我回到你在邮件中提到的一个问题,像“关系”以及中国的其他观念应该怎么样发展为现代理论?在我看来,不能走西方单一的道路,而是要多面向。你大概也注意到中国管理教育的发展跟西方不太一样,西方是从本科到MBA到EMBA。然而,至少从过去十几年的时间,整个中国管理教育的重点是在EMBA,EMBA的学员或者中国的企业家有很强的行践经验,但是他们又必须要找理论的基础,至少让他们了解自己的管理经验正确与否;然后,还有报社与媒体,最近,你大概也注意到阿里巴巴跟上海报业集团合作成立了一个合资企业,它们很大的一个合作项目是把所有的东西变成大数据。我的意思是,学术是一条路,实践是一条路,媒体是一条路,必须要多元的一种努力。
这种多元的努力实际上就是儒家的思想,我这里说的儒家是传统儒家,不是董仲舒以后的儒家。原始儒家的一个核心观念就是“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所以有不同的道,其实就是多面向的。理论不能从纯学术界出来,理论来自于现象。我们观察问题的路径有很多,但是为什么中国大陆管理学这么多研究成果接不了地气?因为第一,研究成果是从西方过来的;第二,学者又是在学术象牙塔里面做研究。其实做研究有很多种选择,所以必须用更包容的一种心态,中国管理的发展是多样的,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贡献一份心力。
刚才提到“道必行而不相悖”,就我自己而言,除了从事基础研究之外,我还建立了全球华人管理学者社群、中国管理学者交流营以及与复旦合作的夏商全球领袖项目。目前,我在中美两国大概各有三四千人的企业家朋友,这对我的研究与实践都大有助益。
4夏学与中国传统
吕:夏学这个概念是您提出来的吗?
陈:最早是毓鋆老师提出来的。
吕:夏学的主要典籍是《尚书》还是《周易》?
陈:夏学是所有中国人的学问。
吕:中国的学问就叫夏学?
陈:对,“中者天下之大本,夏者中国之人”,所以中国人的学问就叫夏学。中国人实际上是以文化来界定中国的。
吕:华夏夷狄。
陈:对,孔子是集夏学之大成者,孔子拨乱反正就是要返夏学之正。夏学是没有经过世袭、私天下污染的学问,所以夏学就是元儒,就是原始儒学,就是没有经过污染的儒学,所以毓老师的书院叫奉元书院。中国的学问到了舜有一大变,因为从禹开始就是家天下了,所以夏学要回归人性,追本溯源。
吕:但是孔子的时代已经是家天下了。
陈:孔子的思想有3个阶段,他最早的时候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这是第一个阶段。第二个阶段他开始变了,到了第三个阶段,孔子说“吾其为东周乎”其实就含有拨乱反正的意思,所以孔子才有春秋三世的观念,即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民国时,孙中山讲军政、训政到宪政,也是“三世”的观念。“吾其为东周乎”意思还是要回到尧舜,“因而不失其心”。中国文化确实有趣,比如,我自己就经常用拆字的方法来解释每个字的意思。
吕:很多研究中国古文字的学者,也是用这种方法的。
陈:其实这是一种很好的方法,比如,说竞争的“竞”,实际上繁体是两个“竞”,就是两个人放在一起才会竞争。夏学的6句话“学行合一、自觉觉人、有教无类、惟精惟一、执两用中、生生不息”,是我每天行为的准则。人家问孔子,谁是你最好的学生,孔子说是颜回,“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中国的学问一开始就与西方有着不一样的切入点。现在可能比较大的问题就是:到底我们要不要回到这个传统,还是继续走西方这条路,这其实是我们每个学者面临的一个选择。
5研究方法和学术创业
吕:把西方和东方结合起来,把宏大的思维方式和中层理论结合起来,这应该是最好的研究方法吧。
陈:以我熟悉的战略研究为例,现在大家都在谈战略转型,这是中国最热门的。事实上,企业可以做大,可以做强,可以做久,可以做精,可以做专,也有可能做小。然而,从中国人的角度来讲,又回到夏学,我们要同时看到远近、大小,不能只听一家的观点,再进而若能把握人性的话,这个问题就解决了。例如,我最喜欢用的西方的林肯电气以及中国的海尔的案例,这两个例子都体现了易经中说到的一个“群龙无首”的形象。群龙无首的意思就是每一个人都是CEO,如果每一个人都是CEO,组织就是公平的。人人都一样,这个也就是互联网思维。互联网思维最重要的内涵就是“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信息是公开、开放的,所以交易成本会降到最低”。这也说明中西是互通的。群龙无首的观念用英文讲就是“leaderless leadership” 即没有领导人的领导。
吕:从这个方向看下去又可能会找到一大片新的研究领域。我最近对“变通”这个中国式概念很感兴趣,我希望把它结合到管理的研究中,在这方面您有什么建议?
陈:对,从中西结合的视角来看,机会是无穷的。你谈到的“变通”,其实就是我们中国人讲的“经”和“权”。经,达经;权,权变。两者结合起来最难得。能有什么办法实现执经达权?我认为还是要回到“一”和“无限大”。用怎样的办法一方面抓紧核心,但同时能把这个核心像大海里的浪一样越滚越大?所以最终要回到这个“一”,有多少人愿意为了一个问题一直问下去,然后就和剥洋葱一样一直问到最核心。
吕:问题要问得准、问到核心,然后还要放得开。问题太小不行,但问题问得太大往往不容易上手。
陈:这很重要。选择问题时你一定要务实,务实的意思就是说刚开始第一步走得很小,然后一块一块地堆上去。我们说不能眼高手低,其实讲的也是这个问题。另外,实与虚也是双融。我记得毓老师上课最常讲的一段话,他说,中国最成功的虚招就是孔明的空城计,但是没有实的东西的话,江山还是别人的,学术界也一样。我完全接受西方的训练,我也百分之百相信,西方这套方法有贡献,但是局限性也很大,所以要怎么样做到东西双融,每一个人有不同的选择。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观念就是“率性之谓道”,顺应自己的个性去做研究。我的个性是不喜欢跟人家冲突,所以我开始的时候并没有用动态竞争这个词,刻意避免冲撞当时的主流思想,否则可能早就被人家一棒子打死了。以此为鉴,我建议你在研究的过程中也可以避实击虚。
吕:去年您在华中科技大学讲学时谈到学术创业,我理解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学术研究也要有战略?
陈:一定要有战略。现在学术界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大家为发表文章而发表文章,这个机制创造了很多破碎的知识。当然,这也不是完全不好,但是坦白讲,我觉得对学者自身而言是一种浪费。
吕:研究者可能觉得总是做这种破碎的研究没什么太大的意思,没有系统性。
陈:我虽然研究管理,但我对组织其实抱有很大的问号,所以我才说企业也可以做小,而不只是做大,因为我百分之百相信文化会决定一个企业的发展。企业如果太大,它的文化可能没有办法跟得上去,所以我宁可先把企业做好:因为组织最终还是要解决人的问题,所以我秉持非常传统的思维,就是“君子群而不党”。当然,这是我自己的个性,或者是我本身的体会。由此,我的动态竞争理论也好,文化双融也好,其实是用不同形式来表现“夏学奥质,寻拯世真文”这个源头的。
我们以前都在吵,是不是要“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为此一直吵了两百年。在这个问题上,我认可熊十力先生的说法,他说一定要体用合一。我整个的思考,无论从文化还是理念上,都是系统性的。总之,西方有西方的长处,中国有中国的长处,我现在就是用中国理念和西方技术来双融。
6夏学西渐
吕:我们中国有很多的传统可以借鉴,但是这些传统一定要与西方、与现代“相合”,不“合”的话就变成务虚了,同时西方也难以理解。这就是文化双融的涵义吧。
陈:比方说,我如果把中庸的观念直接介绍到西方,完全没有办法,但是使用文化双融思维效果就不一样。2015年1月份,在AMR上有一篇文章讨论如何将文化双融应用在不同的层面。再比方说“精一”,我曾经在华盛顿邮报写的一篇文章介绍精一的观念,我说精一就是“power of one”,一的力量,大家就懂了,懂了之后他们还说这是目前为止最短的一篇讲战略的文章,我用的就是很简单的观念。回到动态竞争,动态竞争里面的中国源,我也给企业界讲,其实是中国传统的观念。比方说“破釜沉舟”,我1992年将这个概念解释为“不可逆转性(irreversibility)”;“声东击西”,我解释为“资源转置(resource diversion)”;还有一个“知己知彼”,我称之为“怎么样换位思考”。那之后呢,我也写案例,通常学者不太写案例,我还是回到行践。
吕:为什么用文化双融说给西方人听的时候,他们能接受,用中庸这个概念说给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不能接受?
陈:因为西方有一个观念叫做“左右开弓(ambidexterity)”,这是西方的名词,我所想要表达的观念,就是怎么样把感觉上是彼此对立的东西整合在一起,然后保留两个的长处,避开两个的短处,这个观点西方觉得没有什么难懂的,但它其实是中国的观念。
吕:2011年AMR上有一篇文章是关于悖论管理的,它和中庸、文化双融有没有什么关系?
陈:我自己本身每天都在用中庸和文化双融。比方说,我之前任教的哥伦比亚大学和沃顿都是百分之百研究型的学校,现在的弗吉尼亚大学则是百分之百教学型的学校,这样的学校认为做研究的人没有办法教书,他们真的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我自己必须要在研究与教学之间找到平衡点。中国人的思维其实是,如何用一个概念来贯穿所有的东西。这个也许是我们中国人或我们的老祖宗给世界最大的贡献,因为现在我们的研究是非常分离和破碎的,如果再不做一些调整,也许还会越来越破碎。
吕:您刚才讲到的例子大部分都集中于战略管理领域,您认为像“关系”这样一些概念有没有可能发展成为像动态竞争如此体用合一的理论?
陈:绝对有可能,但是关键的问题是有没有人愿意集中精力来做。还是回到人,我觉得需要有一个学者把“关系”重新再梳理一遍,梳理完以后可能要突破两点:①在东西方之间做一个直接的联合,要不然大家觉得这只是中国人的观念,这很重要;②我觉得恐怕更重要的是,要把关系这个概念从理论直接拉到实务,必须要有很强的可操作性,其实我曾经也试着做过类似的工作,所谓的可操作性实际上是“怎样用不同的方式来‘管理’这个所谓的关系”。总之,要将它变成一个类似动态竞争的可以操作的观念,我觉得这是可以做到的。类似的这种中国名词还有很多,不只是关系,当然我也觉得只讲“关系”其实是把中国式思维讲小了。
中庸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喜怒哀乐还没有发之前就要“中”,必须要达到那个要点、重点或者是关键点,这就是合。以精一的理念来看,我觉得做任何事都要发心,要用心把那个东西做到极致,这样才能成功。我自己本身在乡下长大,一招半式闯天下,就是把一点用到极致、变成绝招。
吕:互联网时代企业家也要这样做:用到极致。
陈:我上周刚给企业家上课讲互联网。马化腾他最近不是在强调互联网+吗?课后,同学要我点评马化腾讲的话,我就跟他们讲,我说互联网+是一个境界,“互联网+”就是“互联网家”,家庭的家,也就是大家的“家”,也就是说,一个企业家要怎么样用互联网的思维,把自己的格局提高。
林肯电气是美国的一家做焊接的优秀企业,好几年前哈佛的教授就问,到底林肯电气是走在时代的前列还是走在时代后面。类似的,中国老祖宗的这些东西是已经过时了,可是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智慧却没有新旧,很多东西是越久越香,历久弥新,只是看你会不会用。事实上,夏学的很多内容就是互联网思维,只是我们当时没有“互联网思维”这个名词。夏学强调公平、直达人心;就是人心人性;还有透明化,这就是互联网思维。
吕:要真正做到“文化双融”的难度也很大。
陈:对。有两个大的问题我现在都不敢碰:一个是竞争的真旨。“竞争”这个名词中文翻译得不好,把它的意义给抽掉了。中国人说仁者无敌,讲不争、止争,而竞争这个名词最早是日本人翻译的,我觉得那个“争”字不对,但是我现在还没有时间去深思,因为这个问题太大。第二个问题是管理的“管”字,中国人其实是反求诸己,所以才会有严师出高徒。把严师出高徒理解为“严格的老师出高明的徒弟”事实上是不对的,严师出高徒是指“严身之师出高徒”,或者说对自己要求越高,徒弟的水平也越高,这跟企业界也是相通的,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文化双融的发展尚需一段时间,因为在操作性的层面上还不是很完善。
吕:作为一个学者,又要有理论又要有实践,要小又要大,这一点很难。
陈:对。我举孔明的例子,“孔明”这两个字其实就是“又小又要大”,所以才会有远近大小若一。有很多学者是朝“小”的目标做研究,其实应该提升更大,但“大”的理论没有办法落地的话,那也不是一个好的理论。
7展望
吕:您对于中国大陆管理学界的希望是什么?
陈:我百分之百相信,“人人都可以为尧舜”,但最终能不能成为尧舜,其实还是看个人,“文化双融”这条路不好走,也可能会走得很长,至少我觉得不是不可能,文化双融绝对有可能,只是时间的问题。甚至我想:将来长期的学术走向,中文会不会变成一个主流?我自己说,我对中国的东西有时候是一种“盲目信任”,但“盲信”比“不信”要好。
现在大家谈的“中国式管理”实际上是把中国思维谈“小”了。目前,任何中国学者面临的挑战,或者是任何人面临的挑战,第一个是怎么样“知古”,也就是对传统的了解;第二个就是中西的双融;第三个,如果有的话,就是教学与研究的双融、学术与实务的双融。所有这些如果能够融合的话,那么管理学是最好“玩”的一个专业。我是用“玩”的方式来做研究,玩的话就不会让自己有压力,就会感到是为兴趣在做一件事情。
(编辑丘斯迈)
“Power One”, “Ambicultural” and Statecraft Ideology in Management Study: Research-Interview with Prof. MING-JER CHEN
Abstract:Now the biggest challenge we face is that our understanding of the West is not enough and our understanding of China’s own is not enough. With the time elapsing, the wisdom remains all the time. The longer the Chinese culture keeps going, the more fragrant it is. Though evaluation mechanism in Western universities has big problems, Chinese universities advocate the fashion, which drives Chinese scholars struggle to only write articles in pieces and offends the traditional “statecraft”. The Chinese scholars are requeste dot choose between keeping Chinese Traditions and following the West. There are many scholars doing research towards the “small” goals, and the higher research goals should be set up.The “big” theory is not a good one only if it makes sense in practice. Chinese scholars are now facing any challenge or challenge faced by anyone, the first is how to know ancient, i.e. knowledge of the tradition. The second is ambicultural. The third is the ambicultural of teaching and practice, research and practice. The development of ambicultural also requires a very long time, because it is not perfect in many operational levels.
Key words:competitive dynamics; ambicultural; power one; Chinese management
中图法分类号:C9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884X(2016)01-0001-06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11BGL003)
收稿日期:2015-10-09
DOI编码: 10.3969/j.issn.1672-884x.2016.01.001
编者按:陈明哲教授现任美国弗吉尼亚大学达顿商学院讲座教授、国际管理学会(Academy of Management)暨战略管理协会(Strategic Management Society)终身院士,是全球著名的企业战略专家、动态竞争与文化双融理论的创始人。陈教授曾担任全球拥有近两万名会员的国际管理学会主席(2012~2013年),他是这个全球最具影响力的管理学术组织成立68年以来第一位没有在美国接受大学教育的主席。陈教授所讲授的企业战略、动态竞争以及中西企业战略思维比较等课程,均深受好评。陈教授研究方面著作甚丰,是第一位三度荣膺国际战略管理学会最佳论文奖和顶级学术期刊Academy of Management Review(AMR)最佳论文奖的学者,后来也担任AMR的副总编辑。鉴于动态竞争与文化双融理论对于中国管理学术界的巨大影响,本刊特别针对目前中国大陆管理学研究的现状和根本性问题,对陈教授进行了访谈。访谈稿由吕力整理,并经陈教授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