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观晴
有一天夜里,四周都是浓稠的黑色。我喝了一口水,液体在我的喉咙中滚过有如车轮发出轰鸣。这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寂寥地飘散了。我开始用手抚摸周围的一切,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这时候,一个女人的模糊的影像就投射到我脑海中来了,她在一条街上缓慢地走着——
她在西华门大街上拎着包缓步走着。这里是北京城的中心——四周拥挤着各式各样的招牌,各种混杂的声音层层铺盖上来,她的步伐移动着,“经过”着这些声音,好似从一个世界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接着,一个声音,准确地说,是一段音乐声闯进她的耳朵里来了。
“帮帮我,帮帮我,老天,我的心到哪里去了?”
她的心受到了猛烈的撞击,她的脚尖都发出快活的战栗。于是她迈进了音像店,竟把那招牌忘在脑后。
“我要外头放的那一张。”
“哟,文青啊,”老板搓着手走过来,拿了一张碟片包好,递给她,“喜欢这种东西,没结婚吧?”
她扬起头,目光透过老板身体那薄薄的一片,投在店里反扒用的大镜子上----我不知道结婚与否到底有什么区别,文青这词代表了什么。结婚被赋予了什么意思?历史上是这样的。现在呢,家庭主妇吗?母亲就是这样的,相夫教子,一辈子就这么被绑架下去,之前也不是所谓文青么?我可不想被绑上这身份的枷锁。很久很久,她的眼睛一直处于失焦的状态,没有作声。老板知趣地闭嘴了,收下钱走开了。
她继续在西华门大街上走。前几日刚下了一场大雨,空气变得很厚实。偶尔她会瞥见一些鲜艳的服装,就像小孩子的目光被艳丽的玩具吸引一般,她的目光也被这么攫去了。前面就是紫禁城了,永远游人如织的紫禁城。
满眼都是红色,城楼是一块巨大的悬浮着的石碑,天安门也是一块血淋淋的红色,看得她头晕目眩,于是她低下头去,惊惶的目光找到了归宿。地上有一片积雨留下的水洼,吮吸着她的目光。
政治。紫禁城原本是用来干什么的,使人臣服。现在又是用来干什么的,使人欢呼。紫禁城嘛,总让人联想到“老大哥”——“思想本身就是犯罪”。我们这些人,不过是真理部的温斯顿罢了。真理从来都是从政治的母体中剥离的、血淋淋的胎盘。真是厌恶这种分娩的过程。记得还是上学的时候,同桌问过我:你为什么不信马克思?
我回答:我不喜欢这种强加。我信自由。
那个女孩自以为是地反问我:你怎么知道你这不是自由主义的强加?
想到这里,她的步子慢了下来。她打了一个寒颤,逼自己砍断这思绪。她从紫禁城边绕开了。那堂而皇之地立在那里的建筑,在她眼里,仍然像一张粉饰过度的脸,朝着它脚下的芸芸众生微笑着,很老练。这很好。
过了一会儿她停下了脚步,周围传来学生的声音,这时她意识到自己走到母校的门口了。她站在门口的栅栏外,痴望着栅栏里高谈阔论的学生。一段模模糊糊的对话,断断续续地飘进她耳朵里。
“我要回图书馆赶论文了,中午我就不去食堂吃了。”
“还是写《自我与本我》那个吗?”
“是的。”
“我帮你带点吃的吧?”
“不用,我有储备粮。”
栅栏是用不锈钢做的,在日光下亮得晃人的眼睛。那一根根不锈钢映着她扭曲破碎的脸。
教育这种东西,也是人独有的吧……它的意义是,正如秦教授原先概括的那样,是要学会思考,培养理性,实现人的社会和精神属性,而不仅仅停留在自然属性上。他讲完这话,自己又推翻了自己。“这不过就是约束,人的认识发展不已几乎接近了个人极限了吗,可动物的原始冲动获得的快感不也已经丧失了吗”——他讲这话的时候是很可爱的。压抑本能,约束本我……若真的是这样,这人性或是灵性,真让我受不了。可我终究是摆脱不掉的。
她驻足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几年之前由于“私通”这样伦理败坏的事被赶出来,现在说不定这里还有认得她的人呢。
在北京这种城市化过度的地方,郊区却有小片的荒地。譬如这里,一个小山包围成一个小别墅,一切显得那么不可思议,就好像被人遗忘了似的。
她走了很久很久的路,回到这里。
她先是坐在这个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削了个苹果,将它放在桌子上。然后是洗菜,做饭,动作熟练。自己安安静静地吃完,剩下的,用小碗盛着,放在一个小餐盘上。
她走近一间卧室,端着餐盘,盘上放着菜和苹果。
这间卧室装潢简单,用的是她自己喜欢的亮色。
“来,吃饭了……”她朝卧室角落招呼着。
缓缓的,蹒跚着走出一个小小的身躯。而他是闻着香味走出来的,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像小狗闻见肉香那样,他走了出来,狼吞虎咽。
他从未受过教育,也从未离开过这一小片荒地。母亲交给她的唯一技能是直立行走,此外无他。
吃完了,他发出满意的“呜”声。
她又将房门锁上。
黄昏时分,她牵着他出来散步。
然而她脑子里始终无法抹掉她今天的回忆——我也不过是个捏造出来的“人”罢了,我摆脱不去这人性。
她把她的目光投向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太阳像一个硕大的橘子。那一刻她有点恍惚,看着天边稍纵即逝的几缕流云,她觉得她看见了上帝。
而他忘乎所以地向前走着,被那太阳勾引去,不断举起双手发出高亢的“呜”声。
夕阳的光晕渲染得他通体金黄,她在他背后笑了,觉得他真像一个天使,一个她亲手捏制的、美妙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