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娴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林徽因诗歌的理性抒写:以情感表达与形式表现为视角
王娴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475001)
摘要:林徽因的诗歌往往充满理性色彩,就诗歌的情感表达而言,显露出一种难得的、经过了沉淀的节制与冷静;就诗歌的形式表现而言,体现为音韵的和谐与节句的均齐。这种理性抒写与诗人的人生经历及所受的文化教育密切相关。
关键词:林徽因诗歌理性抒写
在《究竟怎么一回事》一文中,林徽因说:“写诗,或可说是抓紧一时闪动的力量,一面跟着潜意识浮沉,摸索自己内心所萦回,所着重的情感——喜悦,哀思,忧怨,恋情,或深,或浅,或缠绵,或热烈,又一方面顺着直觉,认识,辩味,在眼前或记忆里官感所触遇的意象——颜色,形体,声音,动静,或细致,或亲切,或雄伟,或诡异;再一方面又追着理智探讨,剖析,理会这些不同的性质,不同分量,流转不定的情感意象所互相融会,交错策动而发生的感念;然后以语言文字(运用声音意义)经营,描画,表达这内心意象,情绪,理解在同时间或不同时间里,适应或矛盾的所共起的波澜。”①
通过这段论述,可以看出林徽因认为“写诗”需要进行四个方面的工作:首先要“抓紧一时闪动的力量”,即瞬间产生的直觉、情感及潜意识;接着寻找使这种“闪动的力量”瞬间产生的力量源,即“在眼前或记忆里官感所触遇的意象”,并对这些“意象”进行“认识,辩味”,使之由客观事物转化为情感主体的“情感意象”;然后对这些“情感意象”进行“理智探讨,剖析”,“理会这些不同的性质,不同分量,流转不定的情感意象所互相融会,交错策动而发生的感念”,也就是弄清楚这些“情感意象”为什么会使情感主体产生“一时闪动的力量”及怎样产生这种力量;最后以语言文字为载体,将经过了理智剖析的“内心意象,情绪”表达出来。由此看来,诗人将写诗视为一个非常理性的过程,并不是内心诗情的喷薄而出,而是经过理性孕育后的娓娓道来;不是情到浓处的挥笔而就,而是经过冷静分析后的理智表达。这种理性抒写于内表现为诗歌情感的冷静与节制,于外则是诗歌形式的和谐与均齐。
情感表达的冷静与节制是林徽因诗歌理性抒写的一个重要方面。这种冷静与节制体现为两点:一是对人生体验的理性思考及充满哲理的人生感悟;二是对诗歌情感表达的理性掌控,该显则显、当隐则隐。
林徽因的诗多是抒写她自己的人生体验及由此产生的人生感悟,其夫梁思成曾说:“林徽因具有哲学家的思维和高度概括事物的能力。”她将这种思维和能力运用到对人生体验和感悟的抒写中去,使诗歌具有了很强的哲理性。读林徽因的诗常常会感到其中流淌着一股忧郁之气,那是对世事变幻、万物轮回的无能为力,那“不息的变幻/不容峰峦与江海偷一刻安定”更是“骄傲的,她奉着那荒唐的使命/看花放蕊树凋零;娇娃做了娘/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变了相/都市喧哗,再寂成广漠的夜静!”永恒不过是幻想,是自欺欺人,“难怪她笑永恒是人们造的谎/来抚慰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但谁又能参透这幻化的轮回/谁又大胆的爱过这伟大的变换?”(《谁爱这不息的变幻》)[1]1;是对生命易逝、美好难留的无奈喟叹,那一片透明的菩提叶“无声的坠地/仅证明了智慧寂寞/孤零的终会死在风前/昨天又昨天,美/还逃不出时间的威严;”(《题剔空菩提叶》)[1]42;是对亲友离世、人生无常的无尽悲慨,“玮德,是不是那样/你觉到乏了,有点儿/不耐烦/并不为别的缘故/你就走了/向着那一条路?”(《吊玮德》)[1]23,志摩“一夜呼号的风声/果然没有把我惊醒/等到太晚的那个早晨/啊。天!你已经不见了踪影”(《给秋天》)[1]65“弟弟,我没有合适时代的语言/来哀悼你的死;/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简单的,你给了。/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这沉默的光荣是你。”(《哭三弟恒》)[1]75可以看出林徽因诗歌中的忧郁带有一种宿命感。
但信命、认命并不代表诗人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她在《莲灯》中这样写道: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正中擎出一支点亮的蜡/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涛/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秘奥。/单是那光一闪花一朵/象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宛转它随命运的波涛/等候那阵阵风向远处推送。/算做过一次过客在宇宙里/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也就是个美丽美丽的梦[1]9。
“莲灯”就是诗人自己,即使是“那一剪光”,也要骄傲地“捧出辉煌”;即使不得不“随命运的波涛”浮沉,任风儿吹远,也要认真地做一次宇宙里的过客,“玲珑的生从容的死”;即使“这飘忽的途程”是场梦,那也是一场美丽的梦。在这首诗中,诗人表达了这样的人生感悟:主宰不了命运,但要尽力而为;决定不了结局,但要活好过程。在《病中杂诗·小诗(一)》中,诗人也写出来类似的人生感悟:尽管“生命的讽刺嘲弄着我”,我还是要感谢它;尽管肉体和灵魂被压断,我还是要在布满石子和泥土的“这纷岐道路上”赤脚走路,以便“去认识新的辛苦”。这两首诗都侧重表达主宰不了命运,但也要积极努力的思想,洋溢着一种理性的乐观主义情调。但在《人生》这首诗中,诗人道出了另一种理性认知:“人生/你是一支曲子/我是歌唱的;/你是河流/我是条船,/我是个旅行者的时候/你,田野,山林,峰峦。/无论怎样/颠倒密切中牵连着/你和我,/我永远从你中间经过;/我生存,/你是我生存的河道。”[1]65-66诗人在这里将人生比作曲子、河流、田野、山林、峰峦,而“我”则永远在其中穿行,不能越出这“生存的河道”,这是责任,亦是义务,只有这样人们才能在“生存的河道”中世世代代地走下去。
同样是表达积极乐观的生命态度,如果说《莲灯》是饱含哲思的理性阐述的话,那么《激昂》则是情感浓郁的大声宣言,是“藉着这一时的豪放和从容/挥动思想的利剑/舞它那一瞥最敏锐的锋芒”的气概,是“踩登任一座高峰,攀牵着白云/和锦样的霞光,跨一条/长虹,瞰临着澎湃的海”的气势,但这豪放的气概和雄壮的气势在诗歌末尾却又自然而然地收合,诗人将之前看似一发不可收拾的激昂情感恰如其分地归结到了对美的感悟与崇敬上:“在一穹匀净的澄蓝里/书写我的惊讶与欢欣/献出我最热的一滴眼泪/我的信仰,志诚,和爱的力量/永远膜拜,/膜拜在你美的面前!”[1]6-7该显则显,当隐则隐,林徽因对诗歌情感表达的理性掌控收放自如,毫无刻意雕饰之感。
林徽因作为新月派的女诗人之一,其诗歌创作带有鲜明的“三美”论(音乐美、建筑美、绘画美)痕迹,理性掌控着情感,戴着镣铐翩翩起舞。其诗作《那一晚》便是一首典型的践行了三美理论的格律诗: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澄蓝的天上照着密密的星。那一晚两岸里闪映着灯光/你眼里闪着泪/我心里着了慌。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迷惘的黑夜封锁起重愁。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的周围。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顶层/蜜一般酿出那记忆的滋润。那一天我要跨上带羽翼的箭/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2]250
首先是建筑美:这首格律诗每行字数大致相同,形成行与行之间的均齐;全诗分为三节,每节两句一组,共四组,造成节与节之间的匀称,句的均齐和节的匀称使全诗具有了建筑美。其次是音乐美:全诗每节两句一组,分别以“那一晚”“到如今”“那一天”起始,组内两句押相同的韵,组与组间押不同的韵,使诗歌具有鲜明的韵律性和节奏感,构成了诗的音乐美。最后是绘画美:诗的绘画美讲究语言美丽,富有色彩,在此诗中不乏“澄蓝”“白茫茫”“红”“黄”等表现色彩的形容词。有学者认为这首诗是林徽因少有的感情挣脱了理性掌控的作品,但笔者认为此诗并没有摆脱理性的控制,诗人用格律来节制情感的艺术功力在这首诗中已表现得相当纯熟。
身为建筑学家的林徽因在诗歌中很好地践行了三美理论中“建筑美”的要求,即节的对称、句的均齐,除了上文提到的《那一晚》外,还有《笑》,这首诗共有两节,上节和下节完全对称,字数完全相同,《深夜里听到乐声》也是如此,全诗分为五节,每节三句,两长一短。除此之外,林徽因还将“建筑美”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在诗歌中。由于职业缘故,林徽因经常接触各式各样的建筑物,因此她将各种建筑物直接写入诗歌,使诗的“建筑美”由诗歌外形扩展到了诗歌内容,例如《深笑》中的“百层塔”和“琉璃檐”:
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让不知名鸟雀来盘旋?是谁/笑成这万千个风铃的转动/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摇上/云天?[1]31-32
在长诗《红叶里的信念》中也不乏建筑物的影子,像“一茎梦里的花,一种香/斜阳四处挂着,风吹动/转过白云,小小一角高楼。”中的“一角高楼”;“流水已经/渐渐的清寒,载着落叶/穿过空的石桥,白栏杆。”中的“石桥”“白栏杆”;还有“影子长长两条,你同我/曾经参差那亭子石路前/浅碧波光老树干旁边!”中的“亭子”和“石头路”。
林徽因的诗歌之所以充满理性色彩与其人生经历及所接受的文化教育密切相关。林徽因出身显赫,16岁随父去英国读书,17岁随父回国,20岁与梁启超长子梁思成留学美国,就读于宾州大学美术学院,但主要选修建筑系课程,23岁获得学士学位后转入耶鲁大学戏剧学院学习,24岁与梁思成在加拿大温哥华结婚并到欧洲游历参观古建筑,之后回国,先后在东北大学建筑系、清华大学建筑系任教,与丈夫梁思成合著多部建筑学著作,成为我国较早的一批女建筑学家,新中国成立后,与丈夫梁思成一道参加并主持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工作。林徽因本人的一生并没有经历多少重大坎坷,但她生在了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过早地经历了至亲好友的相继离世:21岁时父亲死于战乱,25岁时公公去世,1930年弟弟在空战中阵亡,1931年好友徐志摩死于空难,1935年好友方玮德病逝。这些人的相继逝去使诗人不禁产生了生命易逝、人生无常的感伤和无奈,再加上林徽因本人一生大部分时间受到肺病困扰,使其在抒写内心感受时融入了自己对生命存在的理性思考和剖析。作为一名建筑学家,林徽因曾对河北、山西等地古建筑进行调查研究,这些古迹所承载的世事沧桑,所记录的古今兴废,不断地撩拨着诗人敏感的神经,使她进一步加深了对生命、生存及时间的知性思考。
林徽因只是将文学创作作为自己的“副业”,在其墓碑上赫然写着“建筑师林徽因墓”。“对林徽因来说,研究建筑和写诗,不过是两种相互贯通的生命形式,严谨的科学性和充沛的感情在这两种形式中相得益彰,融会贯通于她对人类生命存在的诗意倾听和感悟。”[2]231建筑师工作的科学性和严谨性使林徽因具有很强的理性思维能力,这种理性思维会在不经意间融入到诗歌创作中去,使诗歌带有科学研究的理智性,表现出一种节制、平静但情感浓郁的艺术感染力。林徽因生于书香门第,自幼便接受了完备的中国古典文化的教育和西方文化的教育,长大后又留学英美,游历欧洲。这样的教育经历使她的诗既有中国古典主义的和谐、适度,又有西方浪漫主义的热情、明朗和现代主义的感伤、忧郁,所有这些在林徽因的诗歌中并不是以相互间的冲突和矛盾存在,而是巧妙地融合到了一起,明朗轻快但不失含蓄,忧郁感伤又充满哲思,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位睿智理性的女知识分子的真挚的情感世界。
林徽因写诗只是偶尔为之,留下的诗作不多,但清醒的理性抒写、浓郁的理性色彩使其诗无论在艺术方面还是在社会方面都具有了一定的价值意义。
注释:
①梁从诫,编.林徽因文集:文学卷[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04:42.
参考文献:
[1]林徽因,著.林徽因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03.
[2]刘思谦,著.“娜拉”言说——中国现代女作家心路纪程[M].上海:山海文艺出版社,1993.12.
[5]梁从诫,编.林徽因文集:文学卷[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04.
[3]刘纪新.林徽因诗歌中的虚无情绪[N].梧州学院学报,2014(10):56-59.
[4]班业新,邹珊珊.存在与体验——林徽因诗歌艺术分析[N].常熟理工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09):78-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