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明 曾利红
(1.重庆文理学院 服务外包学院; 2.重庆文理学院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2160)
创伤叙事中的身体书写
——《宠儿》的诗学伦理解读
黎明1曾利红2
(1.重庆文理学院 服务外包学院; 2.重庆文理学院 外国语学院,重庆402160)
摘要:《宠儿》可以被视作建基于创伤诗学和身体书写的交点的伦理学。身体是形象地暗指奴隶制创伤经历的代码,是创伤经历的价值和教训的提示之物,也是反抗虐待的场所和创伤集体治愈的基础。此外,身体书写催促读者意识到自身对于奴隶制度的见证和伦理责任。
关键词:创伤诗学;身体书写;诗学伦理
创伤是因为极其痛苦的事件而导致的心理损害。这种损害在创伤个体和集体中易于引起具有多重复杂特征的心理混乱现象,比如记忆与遗忘、讲述与缄默等矛盾心理特质的并存。与此相对应,“叙事建构过程中的创伤图景必然经历心理状态和意识形态场域内的变形”,如是,文本应采用怎样的策略才能恰当体现“创伤主体反思时叙事记忆的嬗变”?(黄一畅,2015:58)Hartman的看法回应了这一问题。当文本在试图描述创伤事件时,意象化是一种“基本的,必要的方式”,因为“创伤事件中的指示物很难被接近,剩下的就只能是创伤症状记号……,从而间接表现那些内容”(McGlothlin,2006:12)。换句话说,创伤叙事经常围绕创伤及其见证的问题,不断使用各种意象,生成意义繁复的隐喻,最终以迂回绕道似的,间接而隐约地指向暴力事件本身及见证后的创伤余波。尽管先前的文学研究已指出幽灵、尸体、疯子或失语/失忆的个体受害者都是创伤叙事中常见的意象,但是被奴役的,或者受体制压迫的、失去防御能力的身体作为基础意象替代创伤主体,如何以提喻的方式指涉创伤叙事中各个角色所遭受的暴力侵犯和所经历的惨痛事件?这是先前研究很少涉及的话题。
从阅读者的角度来看,“因(创伤)见证而引发的伦理问题是固有的文学的问题”(Whitehead,2004:8)。基于创伤主体的书面的或者口头的见证词而生成的创伤叙事调整了文本和读者之间的关系,因此,创伤小说的阅读可以“被重构成一种伦理实践”。蕴含伦理意义的创伤小说创造了“暗中包括读者的见证集体,因此,阅读的行为构成了一种见证的方式” (Whitehead,2004:8)。见证了创伤的叙述者通过讲述创伤事件而表达了所有创伤中所包含的人类行为知识、价值体系和情绪能量,相应地,创伤小说的阅读者也在阅读进程中分享了受害者因痛苦而迸发的力量。《宠儿》是“创伤叙事代表作”(陶家俊,2011:124)。《宠儿》的文本一方面建基于后现代的叙述策略和创伤主旨,努力重构关于奴隶制的痛苦历史情境,另一方面试图传承非裔美国人对于奴隶制经历的记忆和教训,在现实框架中,希冀对于读者起到警示和告诫的作用。《宠儿》在建构历史创伤的叙述时,采用了多重的叙述角度和复杂的叙事策略,身体书写是其中很明显的一种写作策略。伤残和被遗忘的身体景象以隐喻的方式操作,间接地再现了产生压迫和破坏的奴隶制度的图景及其对于受害者的影响。通过对《宠儿》中的身体书写、创伤以及读者反应这三者关系的解析,如是,本文试图回答的问题是身体叙事如何在读者的心智中再次重演创伤历史,使读者获得了哪些关于奴隶制度下的人类行为的知识?另一方面,读者沉迷于过去的创伤经历之时,创伤叙事如何激起他们对创伤性事件及其价值进行反思,从而使得过去的经历对于现在和将来的社会产生更深远的影响?
1受压迫的身体与生成创伤的进程
身体“通过它的外观、尺寸和装饰的属性对一个社会的价值观进行编码”(杨劼,2007:94),对身体进行考察时离不开特定的时空、社会意识形态和公共伦理。“身体的意象弥漫在意义的结构之中”(杨劼,2007:94),在《宠儿》的文本中,身体上的伤口、身体的残疾、身体上的记号以及对于身体的虐待等场景构成了身体书写的基本图景。文本中身体叙事构成的图景化进程照应了个体和集体在经历创伤事件前后受损害的心理状态的波动。从隐喻的角度来理解,角色们个人所承受的身体伤痕是对所有奴隶受虐待情形的间接总结,身体书写重新建构了关于奴隶制创伤的事实和经验的边界。
在《宠儿》的开篇,塞丝提到“我后背上有棵树” (莫里森,2006:20)。这棵“树”的意象指示的是塞丝的后背因学校老师、前主人及他的侄子之手而造成的身体虐待后的伤疤。尽管塞丝努力压抑创伤记忆,对于身体伤痕的书写仍然重构了从前的创伤回忆。身体的伤口因此加强了身体的能指意义,意味着另类的、未被编撰过的对非裔美国人的身体和心灵的种族入侵历史。Smith(2007:177)认为,塞丝后背的“伤口的符号本质”显示了与她所经历过的痛苦的联系。伤口因为见证了历史的暴力,即使无须叙述,也使得从前的痛苦经历在当前清晰可见。这记号赋予了从前的压迫机制毋庸置疑的可见性,是补充说明内部创伤的外部索引。它既反映了伤口,又超越了伤口。塞丝后背的树也是身体的能指,它先于并取代(超过或补充说明)了创伤叙事的语言,同时展现了与创伤虐待的历史真实性之间的联系。
塞丝后背的树携带着种族主义话语的意象或记号,塞丝的身体并非小说中被莫里森赋予丰富意义的唯一的身体。相反地,关于身体的虐待和将身体当作承载虐待和创伤的编码书写的容器的指涉散见于整个文本。离散的身体叙述将传统叙事中刻意被隐藏的,沉默的创伤经历讲述出来,同时也放大了这些经历的不可理解性。比如,当塞丝的回忆引导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时,她首先回忆起了乳母楠。楠“还得把奶水喂给白人娃娃吃,也给我,因为太太(母亲)在稻田里。白人小娃娃先吃,我吃剩下的。有时根本吃不着”(莫里森,2006:254)。这一段话以身体为能指,精确地浓缩了奴隶制下剥夺的概念。读者发现楠身体残缺,少了半个手臂,而且她的奶水也被剥夺了。塞丝的妈妈被剥夺了在女儿面前出现的权利,塞丝则被剥夺了母亲,有时连奴隶制体系强加给她的代理母亲的哺育权都被剥夺了。
Spiller(1987:67)认为:“被俘的人身体上难以辨认的记号为身体加上了象形符号。”《宠儿》中的身体一面传递着压迫和虐待讯息的可见信号,一面还携带着无法讲述的暴行视觉符号。塞丝母亲身体上的十字架标记就意味着痛苦而又无法言说的历史,母亲“指着乳房下面。就在她肋骨上,有一个圆圈和一个十字,烙进皮肤里。‘……你会凭这个记号认得我’”(莫里森,2006:78)。烙进塞丝母亲身体的十字架标记极好地象征了奴隶的身体是其主人统治权的延伸。母亲打上记号的身体揭示并确认了奴隶制的残暴,同时也是塞丝及其家族的创伤历史的基础意象。十字架标记的伤口象征性地意味着白人主人强加的压迫系统的身体书写。白人曾经如此完全地掌握、控制着非裔美国人,以至于为他们的身体编上密码,使身体都不属于黑人们自己。此外,烙进身体上的物理符号一方面象征着对他者身体的不着边际的入侵,另一方面象征着强制施行的意识形态,同时对奴隶身份领地的入侵。
在《宠儿》中,过去的创伤事件隐约地融入了当前的故事,以一种超然的、似乎达不到预期目标的方式使读者模糊地瞥见了受害者所承受的创伤图景。莫里森提道:“我想要读者真实地感受奴隶制,我先要将历史撰写成个体的经历……使读者能感受到奴隶制是什么样的。”(Schappel,2008:75-76)基于这样的写作大纲,《宠儿》的文本极有技巧地在曝光身体的痛苦和不断暗指痛苦的史实性之间建立起平衡的聚焦。文本在身体、语境、故事以及其他的语境和其他的故事之间一面凝视,一面来回移动,将自身建构成为具有明显的自我反思特性的文本。此外,这一写作策略又有效地促成了读者对于痛苦的身体之外的宏大的奴隶制度的残暴特性的多重意义的理解。正如Herman(1997:177)所说:“没有包含创伤意象和身体知觉的叙述是贫瘠的和不完整的。”以身体书写为纽带,《宠儿》刻画了奴隶制下受害者们的共同困境,身体在伦理意义上成为对创伤回忆负有责任的中介。
2反抗的身体与创伤记忆的康复
随着故事的不断演进,文学文本中的身体书写始终处于不断改变的过程中,这一进程进而影响创伤个体对于创伤的认知和记忆,以及创伤个体之间的关系。除了揭露身体的痛苦之外,还建构了身体的痛苦痕迹、不完整的奴隶制历史叙事以及作为反抗处所的身体这三者之间的联系。在遭到侵犯的过程之中和之后,带着创伤标记的身体按照自己的规则行事,为反对暴行和治愈心理创伤而产生了多种转变。比如艾拉选择不抵抗,她无能为力地注视着自己所遭受的虐待,思量和比较自己的困境与其他人的困境。而塞丝以杀死女儿的惨烈方式确认了自己和孩子们身体的所有权,同时,她将自己的身体演变成有犯罪倾向的身体,奴隶制度下的受害者最终成为暴力的施与者。塞丝杀死宠儿,因母亲的慈爱而引发的暴力扼制了孩子的生命,这一行为佐证了奴隶制是颠覆所有人际关系和亲属关系的制度。
贝比·萨格斯既选择了抵抗,又回避了塞丝所采用的暴力方式。在将身体作为反抗居所的同时,萨格斯创造了关于身体、自我及集体的抵抗和创伤治愈等多个概念融合的独特说教。贝比·萨格斯整个一生所承受的身体虐待都与奴隶制现实相联系。她有断腿的畸形身体,在奴隶制中失去了所有的孩子。在见证了奴隶制将她所珍爱的每一件东西都破坏之后,萨格斯成为身体的说教者。她建议黑人社区的邻居们从被毁坏的身体中,重新建构他们与身体的自我关联。她的说法冲淡了身体作为创伤指示器的功能,同时清晰地表明了植根于对自我身体的珍爱而生成的自我观念。萨格斯拒绝功利性地利用身体。通过这种方式,萨格斯开始了她的传教,她将自我比做身体的壳,因此必须将二者当作珍贵的财产取回:“在这个地方,是我们的肉体;哭泣、欢笑的肉体;在草地上赤脚跳舞的肉体。热爱它。强烈的热爱它。在那边,他们不爱你的肉体,他们藐视他,他们只将它们奴役、捆绑、砍断……他们不爱你的嘴。你得去爱它。”(莫里森,2006:112)随着萨格斯不断进行她的演说,她向其他非裔美国人传递和教授了力量的概念。萨格斯首先传递的是情绪化的身体新概念:从身体中热爱自己,并从身体中看到自我的另一种价值,而不是奴隶制强加给他们的身体的商业定价。林中空地的布道仪式除了灌注自我概念之外,还强调了身体与创伤集体之间的重新联系。集会人群的身体可以优先取得表达权利;在萨格斯说教之前,人们可以跳舞、大哭以及大笑:“大笑的孩子,跳舞的男人,哭泣的女人,然后就混作一团。”(莫里森,2006:111)萨格斯的宗教仪式把所有解放了的奴隶聚到一起互动,并参与回忆从前的身体表达活动,从字面上让受伤的身体得到宣泄和净化。萨格斯强调了从经历创伤虐待的身体残骸、伤疤和畸形中表达自尊的需要。这样,萨格斯不仅重新阐释了创伤的耻辱,而且她将对于身体的解读化为对痛苦的反思的象征。因此,身体书写增添了另一重指示意义:身体用于赎罪的潜力。通过萨格斯,莫里森实现了受伤身体的隐含意义的重新商议。萨格斯将“剥夺”演绎成新解放的奴隶身份内部的断裂,告诉他们要对自己的身体有信心,因为身体的所有权已经从奴隶主手中转到他们自己的手上了。
萨格斯所倡导的身体再造仪式逆转了受害者们在奴隶制度下被剥削的身份地位。她的影响在18年后显现,当幽灵威胁着要毁灭塞丝时,邻居们组成了一个独特的团体,想象着如何将塞丝从创伤回忆的囚徒身份中被解放出来,而不是被女儿的幽灵所吞没,“三十个女人建议了各种不同的宗教想法,却都肯定了贝比·萨格斯的身体宗教”(Duvall,2000:129)。最终,文本圆满地证实了社区的人们赞成萨格斯关于身体与集体的纽带关系的哲学。集体驱逐幽灵的仪式是对萨格斯林中空地仪式的重演。林中空地仪式既是对身体概念的重新阐释,同时也是“爱、告诫、供养、惩罚和安慰他人”(莫里森,2006:110)的仪式,林中空地仪式因此实现了对集体关系的重新定义,贝比将由社区人群构成的集体想象成所有创伤幸存者和前奴隶们(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可以共享的,盛满爱的容器。与此同时,她恳请大家自爱,这一概念建立了新的主观性。这种主观性自主的判断什么是有价值的,以及何时需要保护这种主观性。文本将读者的注意力再次转移到小说主体间的关系网络上。由前奴隶构成的社区在面临创伤、侵扰时,紧密团结在一起,成为创伤完全揭示和治愈的催化因素,一直遭到邻居们排斥的塞丝稳稳地重新扎根于社区人群构成的集体,创伤个体逐渐达到一种更好的自我感觉。
在《宠儿》中,面临受奴隶制度压迫的创伤身体以不同的方式反抗着社会不公平和治愈心理创伤。塞丝选择的是复制暴力,她将自身演变成有犯罪倾向的身体进行反抗,最终陷于孤独和毁灭境地。萨格斯则倡导在创伤的痛苦和残破的身体之间建立补偿性的调解:深深热爱自己的身体,将身体当作疗伤和自我掌控的基石。在萨格斯的教义中,身体成为避难所,对于霸道的种族主义话语的抵抗根据地。强化创伤个体之间的联系与团结,逐渐清除心理的创伤都是从身体开始的。黑人社区最终以萨格斯的身体传道方式拯救了塞丝。在身体对压迫和创伤进行反抗的过程中,奴隶制创伤受害者进入重建自我的旅程。非裔美国人主体间的联系和团结促进了个体和集体的不断进步,并由此构成了消弭奴隶制创伤的可能性。《宠儿》中的身体书写一面刻画了创伤生成的历史进程,另一面“阐释了一系列集体的和主体间的联系潜在地瓦解了奴隶制”(Ferguson,2007:137)以及奴隶制造成的创伤。
3读者:被唤醒的创伤回忆和伦理责任
身体书写如地下暗河一般穿流于《宠儿》的整个文本,它的存在支撑和形成了小说的表层结构,同时又打破这一表面意义,在某些关键点中跳出来。在本文第一节的讨论中,《宠儿》中的身体书写被视作隐喻,它暗中指向了关于奴隶制的种种迫害和暴行的历史,表达了在奴隶制度体系中的受害者的状态。小说中各人物主体的身体书写相互补充,帮助读者逐渐发现事实真相,这一进程释放了角色所遭受的创伤暴力,也帮助读者找到了小说的伦理定位。身体的概念一直贯穿于整个文本,启发读者正在阅读什么,应该以怎样的方式阅读。读者对于作品中的身体描写的反应意识,纯粹的生理反应和那些与情绪和态度相关的反应,将不被束缚的读者的主体性和伦理连接在一起。在阅读含有创伤身体叙述的作品时,身体的意义就在读者、作者和小说内的角色之间滑动,作品的阅读过程成为一种移情认同的进程,读者就身处类似创伤受害者的位置,这种方式吸引了读者的身体和心灵的共同参与。在保罗·D试图回忆自己从南方逃往北方的旅程时,文本多次提到他的身体的颤抖。“保罗·D.开始颤抖” (莫里森,2006:135),“一种颤动,先是在胸口,再传递到肩甲。感觉起来像涟漪一样——开始时柔和,然后就转为猛烈”,“愤怒的血液已经激得他前后摇晃”,“他的手再也不听话了。它们自己活动起来”。 (莫里森,2006:136)这段话从胸、肩、血液和手等维度建构了保罗·D.在逃离奴隶制压迫期间身体的叙述,对于创伤身体的经历的鲜活描述很容易使读者联想到自身在恐惧或压力等相似情景中的类似经历,读者在阅读时,因为自身情感的认同,也可能产生与小说人物相对应的身体反应,如呼吸、心率、绷紧的肌肉、微笑、点头、皱眉等状况的改变。就这样,随着读者参与到对于作品的身体反应中,读者在文本的叙事声音和身体中打开自我,体验到奴隶制压迫下的另一种生活,并允许这种体验改变读者在世界上的原先的感知和存在方式,身体的伤痕替代主体,在伦理意义上成为对创伤回忆负有责任的中介。
各种形式的创伤身体的描写在作品《宠儿》中广泛和复杂地相互交结,生成社会学和文化学上的模糊意义。《宠儿》中的身体书写也是古怪身体的样例——创伤的身体一面是受暴力侵害的身体,另一面是模糊的、有犯罪倾向的身体。作品中的身体处于开放的意义状态。读者与作品的阅读互动影响了作品身体传递出来的意义,读者可以把身体书写视为不完整的或永远的不断变化的过程。塞丝是奴隶制压迫下的受害者,她的后背的伤痕长成了樱桃树的形状,“一棵苦樱桃树。看哪,这是树干……有好多好多的树枝。好像还有树叶……正开花呢”(莫里森,2006:101)。塞丝也是杀死自己女儿的凶手,她“飞起来,像翱翔的老鹰一样掠走她自己的孩子们”,她的脸上“长出了喙”,她的手“像爪子一样动作”(莫里森,2006:199),随后,她用手锯切开了女儿的脖子。读者阅读到塞丝身体在文本进程中的不断变化。这身体承受的伤害和痛苦盘根错节,气象繁复,长成了如树一样的怪异疤痕,不禁令读者感叹怜惜;这身体又如鹰一样的飞翔,扑食和猎杀的是自己的女儿,不禁令读者感叹母亲何以如此暴戾。读者联结文本中差异性的身体书写碎片后,才逐渐明白在奴隶制压制下,一些站不住脚的选择,比如只能通过以死亡方式获得自由是不可避免的。换句话说,塞丝做出的不可能的选择是对奴隶制的控诉。这一行为揭示了奴隶制导致的令人痛苦不堪的效果和深刻的分离性。身体处于一种不断变化的怪异状态,读者对于作品中的身体书写的阅读也处于不断改变的过程中,文本中的身体意义因为彼此的互相影响而不断发生改变。读者在阅读进程中最终跨越了自我和他者之间的界限,领悟到了奴隶制度本身的残暴特性是怎样固有而存在的,又是怎样可渗透和改变的。
在身体的视觉描写的写作策略之外,莫里森还使用了身体与集体并置的书写角度以增强读者在阅读时的情感反应。文本结束时,借助于集体的驱魔仪式,幽灵离开,塞丝康复。这时,女人们回到前语言代码,以她们的声音——就像在林中空地中身体的传道者那样——“震撼了塞丝,她像受洗者接受洗礼那样颤抖起来”(莫里森,2006:331)。社区女人们构成的集体遵守了萨格斯传下的教义,与萨格斯的灵魂启发的再次结合使得社区的女人们在团结互助的价值观上重新形成了交流网络,并包容了塞丝的所有罪行和愤怒。塞丝再次融入社区,开启了赎罪的可能性,女人们构成的集体也因此成功地拯救了塞丝和丹芙。女人们不断改变的祈祷仪式创造了使集体复苏为整体的纽带关系。这种集体性的活动使读者因此感到被恳求和召唤而参与到他们中。这种参与不是冰冷的批评性阅读,而是模糊自我与作品之间的界线,在作品和痛苦面前打开自己,使作品能够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以及世界存在的方式。当读者对角色的创伤身体产生通感反应时,读者就分担了奴隶制受害者们的痛苦。同样地,在通感反应中,当创伤受害者们因集体的力量而颤抖痊愈时,读者也应该随之颤抖身体,并顿悟到个体受害者应该返回集体,分享创伤的历史负担,才能更好地清洗和认识现在的自己,为迈向更好的明天做准备。
《宠儿》的文本以过去为导向,以身体的书写展示了“落在后面,不知道名字,没被提起的”(莫里森,2006:116-117)奴隶制受害者的重重痛苦经历,以及以塞丝为代表的奴隶制度受害者内心的变化进程。从他者的伦理反应的角度来审查《宠儿》时,文本中的精细的语步安排有效地激发了读者的感知变化。作者莫里森曾经谈到,小说家们应以“一种可接受的方式,有效地施行变化——改进和提高——在一瞬间使人们的眼睛泪水奔流。这种变化可能使人得到慰藉,可能使人感到痛苦。但小说家的工作就是——令人受启发,令人变得更强……我觉的小说是很重要的,因为小说必须有社会责任感”(Jones & Vinson,1994:183)。 莫里森试图以极度动人的或夸张的方式呈现创伤故事,《宠儿》中的身体书写响应了作者的观点。在布局紧张的文本结构和计划周密的叙述策略中,身体书写以它们强烈的指向性和意图性捕获了读者的注意力,读者因此卷入到关于奴隶制的伦理争论和有可能爆发的伤感机制中。富有道德感,同时又处于伦理评价位置的读者被邀请填补了奴隶制叙事中的空白,模拟了奴隶制受害者从创伤到痊愈的类似的转变过程。
4结语
《宠儿》的文本试图呈现一系列未经加工打磨的创伤回忆,从而揭露奴隶制的制度暴行。为了实现这一写作目标,《宠儿》的文本一方面致力于以身体书写为突破点,重新建构不能挽回的创伤的历史过程,另一方面,又表现了对于身体作为创伤的反抗场所的明显关注。以塞丝为代表的创伤受害者一面承受着创伤记忆固有的强制性的不断返回,一面抑制了关于自身对于所承受的痛苦和损失的叙述。文本如何对创伤进行再访,以释放那些可以讲述从前的痛苦遭遇的声音?《宠儿》的文本里反复出现各种关于身体的描写。由身体书写而构成的隐喻不仅是关于创伤的充分认知的媒介,也是形象地暗指了过去创伤经历的代码。身体书写强调自身既是潜在的无法破译意义的其中一员,又是无法破译意义的发生场所。这种书写使故事中的暴虐持续化。对于创伤身体的书写可以被理解为不同类型的创伤纪念和回忆的能力,一种并非建基于对于过去事件的完全认知的回忆。受害者的身体是融合创伤经历的价值和教训的提示之物。碎片化的、被展示的、创伤身体的状态并不因为文本的终止而得到解决,经历各种身体虐待的带着残疾、记号和伤疤的身体最终汇集到一起,他们重新构成的集体使塞丝获得拯救。在文本的身体书写中包含了关于历史创伤的独特洞见:集体的联系和相互支持有助于创伤个体取得一种关于当前状态下更完整的感觉和更充分的主观性,创伤因此获得了治愈的可能。
此外,文本试图在身体书写和读者之间产生共鸣。文本因此将读者带入了后现代思潮之外的伦理之境:尽管创伤是过去的,但是创伤事件的价值和教育意义是不应该被错过的,因此奴隶制创伤仍旧需要被记忆和被融合,而不是被忽略和拒绝。读者应意识到自身处于对过去的见证和伦理责任的关系的联结点上,对于小说的理解应最终走向社会公正:《宠儿》中关于奴隶制的痛苦和可怕真相的叙述“是社会秩序的恢复和个体受害者痊愈的先决条件” (Herman,1997:1)。随着小说人物逐步清除创伤的影响,读者在完成小说阅读后,也因为感知到文本文字层面及象征意义上的改变,在联结创伤记忆的所有碎片后产生价值观念上的相应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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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利红,女,重庆文理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英语语言文学研究。
责任编校:郭建辉
Writing of Body in the Narrative of Trauma:An Analysis ofBeloved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oetic Ethics
LIMingZENGLihong
Abstract:The present study is aimed to establish the ethic interpretation of Beloved based on the intersection of traumatic poetics and body narratology. Bodies in Beloved is found to be the imagery code for trauma caused by Slavery, the reminder of lessons from traumatic experience, and the base for the resistance to Slavery maltreat and recovery from trauma. Besides, the body narratology involves readers into the witness and ethic responsibility to Slavery.
Key words:traumatic poetics; body narratology; poetic ethics
作者简介:黎明,男,重庆文理学院服务外包学院教授,主要从事美国文学和比较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2011年度重庆市社会科学联合会联资助研究项目“忧郁而悲情的叙述——认知诗学视野下的莫里森小说研究”(2011YBWX085)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收稿日期:2015-10-06
中图分类号:I712.07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6414(2016)01-002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