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一个不受欢迎的自由主义老先生

2016-03-16 14:52简圣宁
关东学刊 2016年11期
关键词:朱光潜巴金沈从文

简圣宁

朱光潜:一个不受欢迎的自由主义老先生

简圣宁

作为一个严谨到呆板的美学研究者,朱光潜更希望远离政治,回归他的书斋研究。正如他美学研究领域试图以远离社会属性的克罗齐“泛形式主义”为主轴一样,他在政治上也努力以自由主义为立场,对现实采取超然态度。然而其身处的30至40年代是20世纪中国文化史上最风云诡谲的时段之一,所以树欲静而风不止,他的保守主义做派反而让他愈加深重地陷入当时政治攻讦的漩涡之中。

朱光潜;自由主义;保守主义

每个人都会给别人留下一个特定的印象,提起他的名字,这样的特定印象就会显现在脑海里。传播学理论称之为“定型化效应”,又称为“刻板印象”。就年龄印象而言,提到“沈从文”,总会想起一个年轻的湘西男子,正如提到“徐志摩”“林徽因”等名字,人们都会想到他们青春岁月时的模样,而提到“章太炎”“王国维”“鲁迅”等名字,则会在脑海中浮现出铮铮傲骨的中老年形象。朱光潜其实在同代人当中并不算老,他(1897年-1986年)比沈从文(1902年-1988年)和巴金(1904年-2005年)大不了几岁,但由于他在言论上的相对保守和老成持重,所以总给人感觉是个老先生一样。不但我这样认为,就连民国时代的人也是这样想的。

在学生印象中,他是个严谨得有些古板的可爱老头:“在讲堂里,他不像有些教授一样喜欢大吹大擂。他总是老老实实地讲他的正课,很少扯到离题很远的地方去。……上翻译课,他总先指定材料,叫学生在课下译好;到教室里,他把他自己的也带来逐字逐句地研讨毫不马虎。……听说他在武汉大学翻译康德哲学,除了自己用英文本,法文本仔细的校对外,还请一位懂得德文的先生用德文再校对一遍,可见他对翻译之忠实。……上英诗,也要先准备,在讲堂上要抽问。上次讲的,下次得背,而且他抽背抽问,总是问到底往往弄得同学面红耳赤。……教书的认真,许多教授都赶不上他。总是敲预备钟便低着头,微弯着腰,跨进课堂,一直到下课钟之后才走,平常从不缺席。今年正月初二许多教授躲在温暖的家里享福,他却清早便冒着大风雪走进北楼教室。”*隆:《我看朱光潜先生(其人及其著作)》,《读书与出版》1947年第2期。

那时在旁人眼里,朱光潜的外观具有典型的传统文人形象,唯一有人记叙他具有“朝气”的,仅一例:“我和他见过一次面,是在已故经子渊老师的寓中。他身材轻巧短小,头发向后梳着,穿着布长衫,布底鞋,香烟嗜好很深,这也许是一般文人的通病吧,一双眼睛很有精神,不断地显着闪耀的光而且活泼泼地具有年轻的朝气。”*天行:《记朱光潜》,《幸福世界》1947年第1卷第10期。但就在这段记叙中,他的朝气也笼罩在传统文人的老成持重形象中。明显跟无论多少岁在年轻人心目中都是个“老青年”的郭沫若不同,朱光潜就是个老先生,唯一的区别就在于,朱光潜先是年轻的老先生,然后是中年的老先生,最后是真正的老先生。

然而彼时这位辛勤的古板老头,心情却不太好。用一句俗话来说,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沈从文和朱光潜唯一一次被联系起来谈论,是在1948年郭沫若的《斥反动文艺》。撇开那个时代的恩恩怨怨,其实不能不说郭沫若还是别具慧眼的,因为别人还真没看出这两个人的共同性。沈从文是小说作家,朱光潜是文艺理论研究者,看起来没什么共同点,但其实两个人在思想结构上是同构的,都属于所谓自由主义者,他们想站在超越派别立场的超然态度言谈,但这样的立场其实最不受欢迎。因为当一个人站在中间时,右边看他是靠左的,而左边看他则是靠右的,怎么看都不是自己人。

假若沈从文潜心于小说写作,而朱光潜专注于美学研究,也许还不会惹来那么多麻烦,但他们面对现实的惨淡,又总站出来说话,结果说的话没什么实效,倒是给自己带来愈加多的负面影响。

如果说郭沫若批判沈从文更多的是带着个人恩怨的成分的话,那么他批判朱光潜则不但是源于他与创造社在文艺见解上的龃龉,可能是代表整个左翼发声。今日提到朱光潜,多想到的是他的美学,但在40年代前后,可能他给人看到的更多的是一个政治圈内人的形象。

朱光潜很想潜心谈他的诗和美,他的审美理论却仿佛总是谶语。他在《诗人的孤寂》(《申报月刊》1933年第2卷第6号)里说:“心灵有时可以相互渗透,也有时不可互相渗透。在互相渗透时,彼此勿扰唇舌就可以默然相喻;在不可渗透时,隔着一层肉就如隔着一层壁。夫子以为至理,而我却以为孟浪。”而他的自由主义理想,就跟右翼和左翼都格格不入。

他在《看戏与演戏——两种人生理想》(《文学杂志》1947年第2卷第2期)里言:“莎士比亚说过,世界是一个戏台。这话如果不错,人生当然也是一部戏剧。……演戏的人在台上走台步,坐姿势、拉嗓子、嬉笑怒骂、悲欢离合,演得酣唱淋漓,尽态极妍;看戏人在台下目瞪口呆,得意忘形,拍案叫好,双方皆大欢喜……”而他在台上的举止虽然非常卖力,但始终得不到台下观众的欣赏。

他力图从文化层面重审“五四运动”,希望学术跟政治剥离,然而他的身份却让他更深地陷入政治之中。他在《五四运动的意义和影响》(《中国青年》1942第6卷第5期)提出:

五四运动,不仅是一种政治运动,尤其重要的,是一种文化运动。辛亥革命虽然建立了民国,却没有完全打破封建社会的势力,更没有铲除封建社会的积弊。政治还是落在一般军阀政客的手里,政体虽为民主,而就没有做过主。内政外交处处表现为贪污和衰弱。五四运动才唤醒民众,使他们觉悟到封建社会的毒,觉悟到挽救危亡,必须民众自己努力更生,而努力更生必从思想教育做起。辛亥革命只是政治的革命,五四运动才是思想革命的先锋。

五四运动的影响是很广大,但是它不能算有绝对的成功。……在狂热之中,他们过于乐观,没有料到旧封建的势力之积重难返,没有拿出一种更大的力量把它加以彻底澄清。结果他们好像在一池死水中投下一块大石,惹起满池浪纹以后,不久浪文渐消,水又回到静止状态。……他们想从文化思想与教育建设改造的基础,而没有能酝酿一个健全的中心思想,没有能培养一种有朝气而纯正的学风。

他在《自由份子与民主政治》更直白地说出自己的内心想法:“党与党反对(即“执政党”和“反对党”的意思,笔者按),而自由份子在中间保持一个中立底、超然底态度。他不参加一个政党,有时因为他要专心致志于他的特殊职业,没有功夫也没有兴趣做党的活动。……一部分人如果能保持一个中立底、超然底态度,那对于国家社会有健康的影响。”*朱光潜:《自由份子与民主政治》,《现实文摘》1948年第1卷第8期。

朱光潜不过是一位欲坐在书斋而不得的书生,只是他的书斋之外已经众声喧哗、风雨飘摇。国民党借着抗战的风头,对自己的统治愈加自信。所以朱光潜也无法真正做到所谓“超然”,而只能不得不走出书斋,发出自己的批判声音。于是这位书斋学者也写了《国民党的改造》一文:“近半个世纪的中国的历史可以说也就是国民党的历史,中国到了现在底局面,无论就成功方面或就失败方面来说,国民党都要负很大的责任。”

然而那时国民党政府是合法政府,更何况在国民党的体制下,中国不是处于“白色恐怖”之中,就是离“白色恐怖”不远。朱光潜要想批判国民党,就还得打圆场,说些对国民党政府温和的话语。比如:“不过在动荡的局面中,人们心情烦躁,容易把一切灾祸归咎于在朝党,也就很容易把握不住公平批判所必有底历史底透视与客观底态度。”*朱光潜:《国民党的改造》,《智慧》1948年第61期。

他又说:“政府在这种困难时期耗费大量人力与物力来培养青年,未尝不希望得到青年的用处,而事与愿违,多数青年在怨恨政府,仿佛以为现状恶劣至此,一切责任都该由政府负担,甚至以为如果把这样的政府推翻,光明就会从天而降。……政府既然失去青年的信任,教育失去领导青年的力量,于是青年中没有一个中心信仰,而不满意社会现状就成为一种中心信仰。……青年人本来情感胜于理智,而在群众激动的心理状态之下,尤易于流于热狂,平时个人理智所易节制底轻浮暴躁到这时候便尽量暴露,于是所取底手段不免卤莽决裂,所提底要求不免迂阔支离,结果往往只是冲突之上加冲突怨恨之上加怨恨,心劳力绝而无补于事。”*朱光潜:《学潮的事后检讨》,《智慧》1947年第27期。

朱光潜总试图采取中立立场,不偏不倚地说话,然而在当时的语境下,在学生们的观感中,他就是在打着“不党不派”的旗号为国民党政府背书,一副跳梁小丑的可笑嘴脸。朱光潜这种行为实际上给他自己带来了更大的麻烦和困扰,因为国民党意识到他乃是“非我族类”,只能设法利用而不能接受他,在国民党心目中,此人跟自己不是一条心的,总冷不防就被他戳到痛处;而左翼则怎么都感觉这个自称要“超然”的朱光潜胳膊总往国民党政府那边拐,你到底是个美学家,还是个打着美学家幌子的国民党帮闲。

他渴望能有一个安静的书桌,完全不理会政治的纷争,希望中国像一个正常的现代国家一样,政治由政治家去处理,他是美学家只需要处理美学问题。但时代没有给他太多选择的余地,就像以郭沫若为代表的批判他的学者,又何尝不想沉浸在自己平静的审美世界里,可大家都被那个时代的洪流统统卷进去了。他希望学生回到学校好好读书,尽量远离政治的纷争,但别人却认为他是在变着法子打压学生运动,暗中大力支持国民党政府。他写了许多谈美的文章,青年和学界不怎么理会,而他所谈的政治上的思考,却引来风波。

在报刊上批判过萧乾的林异子,也把朱光潜狠狠批了一顿:“其实他之所谓‘修养’也者,不过是一种消极容忍和逢迎的苟存哲学,或者是做人的形式主义,一些老生常谈的原理原则,学着表面的颜笑应对。朱光潜虽然有时也似乎慷慨激昂,口口声声的国家民族什么‘本着大无畏精神’,‘不顾一切奋勇向前’之类,但他并未忘记要青年人‘稳重’,‘冷静’,‘心境豁达’。……朱光潜也企图身着道袍,极其潇洒出尘的念着杀人的咒语,但这却正是刘伯温之流的军师和策士的面目。”*林异子:《朱光潜的“策士”面目》,《人物杂志》1949年第2期。

那时的巴金也是这样的找茬者之一,那年33岁的他在《给朱光潜先生》(《中流》1937年第2卷第7期)一文中批判朱光潜:“我前次给你进一个忠告,那时我相信你还是一个诚实人。的确,我代靳以向你拿过稿子,那是你的《十二封信》和《谈美》都出版了,我却没有工夫读到《十二封信》。……(后来)拜读了你的《十二封信》和《谈美》,那时我就想向你进一些忠告,可是没有适当的机会。去年又读到你在申报周刊上,接连发表的给青年的信。你那种以导师自居,教训青年的狂妄的态度,你那种谈敬谈美,不断的把毒汁注射进青年的纯洁的头脑的言论,引起了我的憎厌。”巴金提到的《十二封信》,和《谈美》,其实都是朱光潜远离政治所作的文章,但在巴金等学人看来,这也同样是政治宣言。

朱光潜气愤地写了《答复巴金先生的忠告》(《月报》1937年第1卷第1-6期),反驳巴金所谓“素来以青年的导师自居”,他说:“我在哪一篇文章里或是向哪一个人,表示过这一种荒诞的态度,你指的出来吗?”“我要请问你,那壁画用的究竟是哪一种粉?谁告诉你那壁画不是用油彩画的,谁告诉你那时候根本没有油画颜料,你有什么根据断定我错误。我说那段话的根据,第一是我在米兰亲眼所见到的《最后的晚餐》,其次是一些画论的‘几本破书’,如果你有功夫,请你翻看下列几部书……”

那时年轻气盛的巴金,批判长他些虚岁的学者朱光潜时,是理直气壮乃至兴高采烈的,那时的他不会想到,日后自己不但要在精神上领教这样来自后辈的武断而无端的言辞伤害,而且还将在肉体上领教,比如红卫兵的皮鞭。“秀才遇到兵”的尴尬,巴金在“文革”中体会得刻骨铭心:你被人扣上各种帽子,不想回应又不行,回应又耗费许多宝贵的时间精力。回应与不回应都让自己厌烦。年老的巴金在《随想录》等著作里痛苦地忏悔和反省自己时,或许才真正理解了被他伤害过的朱光潜,对以他为代表的激进左翼作家的失望和失落。1988年9月30日,巴金因沈从文逝世而写的文章中说:“我还记得兆和说过:‘火化前他像熟睡一般,非常平静,看样子他明白自己一生在大风大浪中已尽了自己应尽的责任,清清白白,无愧于心。’他的确是这样。我多么羡慕他!可是我却不能走得像他那样平静,那样从容,因为我并未尽了自己的责任,还欠下一身债。我不可能不惊动任何人静悄悄离开人世。那么就让我的心长久燃烧,一直到还清我的欠债。有什么办法呢?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我是躲避不了的。”*凌宇编:《湘西秀士:名人笔下的沈从文,沈从文笔下的名人》,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第186页。其实巴金只是嘴巴上曾经激烈而已,并非做过什么“欠债”的事情,他的忏悔,是出自知识分子的良心。在这里的忏悔文字中,没有提到朱光潜,但晚年巴金对朱光潜的内疚是真切存在着的。

与巴金相对温和的批判相比,来自邵荃麟的批判比郭沫若《斥反动文艺》还激烈。邵荃麟在《朱光潜的怯懦与凶残》(《大众文艺》1948年第2期)里猛烈抨击他:“这一年来,我们看过了许多御用文人的无耻文章,但我们还找不出一篇像朱光潜在《周论》第五期上所发表的《谈群众培养怯懦与凶残》那样卑鄙、无耻、阴险、恶毒的文字。这位国民党中央常务监察老爷,现在是俨然以戈培尔的姿态在出现了。”在邵荃麟等激进左翼作家看来,朱光潜根本就是站在国民党反动派一边的。审视民国时代的中国文艺界,除了光辉的历史之外,其背后也留有一道长长的阴影,那就是无论谈什么,最终都变成政治批判和攻讦。他们在文艺领域的理论建树不是集中在对思潮本身发展规律的研究上,而是把大量时间和精力消耗在意识形态对垒和具体的骂战上面。人的精力是有限,当社会意识开始泛政治化之后,纯粹的学术研究就成了非常奢侈的事情。

朱光潜最伤心的,并非这些不期而至的具体的争论,而是他的善意被绕过了,而那些无心之失却被放大。朱光潜很温和,但不代表他没有一颗鲁迅的心。与鲁迅一样,他对年轻人充满期待,期待年轻人能作为一股股新生的清水,把中国这沟绝望的死水慢慢冲洗干净,所以他才会给年轻人写十二封信,以及写出那么些跟年轻人恳谈的文章。

年轻,不在于年龄,而在于思想。作为倾向于改良而非革命的学者朱光潜,在他40年代末的想法中,只有渐进式的改良。因为他害怕出乱子,这是中年知识分子的心态。

正如他在《给苦闷底青年朋友们》(《智慧》1948年第48期)所言:老一辈的人“暮气已深”,现在的希望在青年一代,“起死回生的力量就来自你们”。他鼓励年轻人:“苦闷是危难时期青年人所必经底阶段,但是这只能是一个阶段,不能长久在这上面停止着。若是执于苦闷也终必消磨锐气,向引起苦闷底恶势力缴械投降。”他敬告并质问年轻人:“我们的教育不如人,所以产生一些腐败无能的官吏和视国事不关痛痒的人民”,“你们埋怨旁人没有把事做好,假如让你们自己来做,试问你们的品格是否能保证你们能不像过去人那样贪污腐败?你们的学问才(华)能否保证你们不像过去人那样无能?”

他对年轻人提出了这个“朱光潜之问”,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太过艰深。

朱光潜就像鲁迅《祝福》里的祥林嫂,她渴望向别人倾诉她内心的话语,但别人似乎更想撩拨她、戏弄她、消费她。她的话题明明是自己的悲苦和她的阿毛,但别人只是把话题从她的正题里移开,置换为她怎么被睡了的问题:

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唉,可惜,白撞了这一下。”

鸡同鸭讲,是一件非常痛苦而悲哀的事情。

朱光潜在开明书局1932年出版的《谈美》一书中,曾动情地对青年一代说:“悠悠的过去只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们所以还能认识出来这漆黑的天空者,全赖思想家和艺术家所散布的几点星光。朋友,让我们珍重这几点星光!让我们也努力散布几点星光去照耀那和过去一般漆黑的未来。”

这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对青年人的希望,也是对国家和民族未来的希望。但在左翼知识分子看来,这种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希望,也确实就跟星光一样渺茫。不以人民作为基础的小资做派,最终也只是纸上谈兵、孤芳自赏而已。

简圣宁(1981-),男,博士,广西艺术学院公共课教学部教授(南宁 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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