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历史·意义
——论新文学乡土叙事研究的另一种可能范式

2016-03-16 12:26:37
关键词:新文学乡土文学

晏 洁

(海南师范大学 学报编辑部, 海南 海口 571158)



文学·历史·意义
——论新文学乡土叙事研究的另一种可能范式

晏 洁

(海南师范大学 学报编辑部, 海南 海口 571158)

自新文学发生以来,乡土文学就是其重要的组成部分,故而其研究在新文学研究中也占有独特和重要的地位。乡土文学研究发展至今,已有相当丰富的成果与相对成熟的研究范式,但是也正因为此,使乡土文学研究不能不囿于既定的研究范式之中,难有新的突破。基于此,在利用西方文学研究方法的同时,结合中国的学术传统,以此拓宽乡土文学研究的视野,为乡土文学研究范式提供一种新的可能。

文学;历史;学术传统;乡土研究

在乡土文学研究范式与成果都已经较为完备的当下,想要另寻新路重述乡土叙事,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情。在此应该注意到的是,无论是乡土的发现、乡土文学的发生以及近年来的乡土文学研究,还是文学史研究、文化研究或者是叙事学研究,甚至于曾在特定的时期内占据主要地位的意识形态研究,都源于西方学术影响,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对于这个既定的事实,我们既无法回避,也无法绕行。但是如果我们在利用西方学术研究方式取得的成果基础上,尝试将研究方向移动至中国的学术传统,两者结合之下,也许会有新的收获。

一、文史互为镜像的学术传统

在中国旧有的学术传统中,文学与历史两者之间没有绝对的区分标准,在某个角度上看,基本可以说是我们现代意义上的文学与历史相互重叠。首先从文学这一方面来看,在古代中国,“论语上的孔门四科之一的‘文学’,是‘博学’的意思,到了汉时书本上所谓‘文学’,那是一种官名,和清朝‘博学宏词’差不多”①谭正璧:《中国文学史大纲》,上海:泰东图书局,1925年,第1页。,也就是说,文学并不是单独的学科门类,甚至与现在所谓的文学概念几乎没有关系。正如《剑桥中国文学史》中所说的那样,“文”先是指“作为文化的书写”、“文化成就”,后来才指称“书写”,这种逐渐的变化“象征了文化核心从仪式性向文本性表达的整体迁移”,而这种书写“不仅能够表达人类的思想情感,而且能反思社会秩序、宇宙秩序的性质及状况”②﹝美﹞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上卷,刘倩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32-33页。。因此,当文学作为一种书写,就远远超越了我们今天所认知的文学范畴,而作为能够提供借鉴和反思功能的历史类书写也从属于文学之中,文学可以是历史,反之亦成立,两者不可能分开,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现代按照西方学术标准区分文学概念为止。古代最为重要的一部文论著作《文心雕龙》中所提到的“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者何哉”*[南齐]刘勰:《文心雕龙注释》,周振甫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页。中的“文”也不是文学之文,从此书的内容可以知道,“文”应为所有文体之总称,于是我们也就看到了关于诗、乐府、赋、赞、诔碑等各种文体的讨论,其中也包括了史传,在《史传》篇中,刘勰将《诗经》与《春秋》相提并论,众所周知,《春秋》首先是以一部编年体史书的意义而存在的,但刘勰并未区分它们之间的体例差别,只是由于它们都是针贬时政的重要工具,“于是就太师以正雅颂,因鲁史以修春秋,举得失以表黜陟,徵存亡以标劝戒;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南齐]刘勰:《文心雕龙注释》,第169页。,从而都进入了《史传》篇中。直到近代,文学基本等同于文体这个概念仍然在使用,例如晚清时期林传甲所著的《中国文学史大纲》,在这本书中,文学仍然与《文心雕龙》相似,包含了文字、音韵、训诂、词章等,史书体例的讨论同样包含其中。鲁迅1926年编写了《汉文学史纲》,在名为“文学”的史著里,仍然可见文史的共论,例如第二篇为《〈书〉与〈诗〉》,《书》是《尚书》,是一部记录历史的书,将之与《诗经》并列,实际上与刘勰将《诗经》与《春秋》相提并论的做法是一样的。同时,鲁迅还将作赋大家的司马相如与史家司马迁都以“文者”这一标准归为一类,“武帝时文人,赋莫若司马相如,文莫若司马迁,……盖雄于文者,常桀骜不欲迎雄主之意,故遇合常不及凡文人”,在对《史记》的评价中,鲁迅将想象性的诗歌《离骚》与之类比,认为《史记》“虽背《春秋》之义,固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矣”*鲁迅:《汉文学史纲》,《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31-435页。,这也是从文学的角度肯定《史记》的成就。鲁迅对于《史记》的评价,得到了21世纪西方汉学家的积极回应,柯马丁认为《史记》源自于作者“强烈的文学创作冲动”,这使《史记》“不仅仅是一部历史叙事著作,而是如同其书中所记载的那些诗歌表演一样,它本身也是受到历史必然性驱动的文本”,更称它为“西汉时期篇幅最长、声名最著的叙事文学”*﹝美﹞孙康宜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上卷,第134-137页。。《史记》可以看作是文学作品,而进行比较评价,同理可证,文学作品也可以以历史著作等量视之,更有甚者直接将小说当作历史,清代张竹坡评点《金瓶梅》时指出:“《金瓶梅》是一部《史记》”,虽然并不能认为《史记》不如《金瓶梅》,“然而《金瓶梅》却全得《史记》之妙也”*[清]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明]兰陵笑笑生撰、王汝梅等校点:《张竹坡批评金瓶梅》,济南:齐鲁书社,1991年,第35-36页。。文学与历史交织纠缠的传统,也使文学理论往往在史学论著中出现,在郭绍虞先生主编的的《中国历代文论选》里,我们看到收录的古代文论也包括《尚书》《左传》《汉书》《史记》等各种体例的史书。

我们再从历史方面来看文史合一的学术传统。“史”的传统在中国由来已久,在《说文解字》中,“史,记事者也。从又持中。中,正也”*[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16页。。从此处来看,史指的是一种记录的职业,同时也指明了这种职业的特点,就是刚正不阿、直言不讳地来记事。“史”作为一种职业和一种官名,可以追溯至黄帝时期,史官所记载的天子行动言论就是“史”,《礼记·玉藻第十三》中提到天子“动辄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杨天宇撰:《礼记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62页。。“史”的传统可谓源远流长,但是史官所记录的统治者言行,如果只是为了记录而记录,那么只会成为必然湮灭的故纸堆,失去它存在的意义。因此,这些记录的价值体现在经过了总结与传播,成为后世之鉴,就具有了不朽的生命。从《春秋》《尚书》开始,史书的编纂及其深刻的文化影响得到了官方与士人的重视,所以尽管朝代更迭时有发生,但史书的编写却从不间断,后世的人要从这些史书对于朝代、事件或个人的臧否中,得到启示与经验,进入史书的人或事由此得以世代留名,其文化生命得以无限延长。可见编写史书的目的,或者说历史书写的意义除了留下较为准确的史料,供后世进行学术研究,更重要的是书写者对史事的看法与评价。刘知己提出“史才三长”之说,“谓才也,学也,识也”*[后晋]刘昫等撰:《刘子玄·列传第五十二》,《旧唐书》第3册,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第1978页。,在史才、史学与史识三者中,作为知识性的“史学”排在了“三长”标准的第二位,在它之前是属个人天赋的“史才”,在它之后的是能辨善恶、分是非的“史识”,这三者并非随便编排,在兼具了个人之才德与丰富的史学知识之后,才能有卓而不群的“史识”,三者缺不一可才有可能写出一部传世史著。可以看到,中国的史学传统决定了历史编写者能够从纷繁史料洞穿历史的真相、具有超越时代的识见才是史书的灵魂所在,而不仅仅是史实的详尽无误。史书是史学家对历史评价与写作文采的综合表现,这也是《史记》能够被历代史学家所推崇,成为史学典范的重要原因。但是,重史识的史学传统也不可避免地使史书编写者对于史实的剪裁、选择与叙述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从而使中国历史的书写带有浓厚的个体性与文学性色彩,如果这一特点在史书里过于突出,走向极端的话,就会出现刘知己所批评的“文非文,史非史”*[唐]刘知己:《史通·叙事》,[清]浦起龙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80页。的现象,这正是从反面证明了文史合一的史学传统。著名史学家白寿彝对这一传统持赞同的态度,他提出了历史文学的概念,是指“真实的历史记载所具有的艺术性的文字表述”,尽管文学与历史“各为专业”,但“史书还是要讲究文学修养的,史书中之有文学水平的表述仍是受到尊重的”*白寿彝:《史学概论》,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89-191页。。因此,好的历史作品同时也是好的文学作品,这是中国传统史学评价历史书写的标准之一。在周予同先生所编写的《中国历史文选》里,我们除了看到《尚书》《春秋》《左传》《史记》《汉书》等史学著作之外,同样也可以看到《诗经》《世说新语》等以文学之名而流传于世的作品。

文史合一的学术传统也使文学研究和历史研究在某些方面也相互重合,史学著作可以成为文学研究的重要资料,例如史书中那些为文学家作做的传记、记录的言行和思想,“还有一些优秀的诗文,是由于得到史书的记载才流传下来或有更广泛的传播”,这些都是文学研究的重要资源,而对于历史研究来说,文学作品是其史料来源的重要渠道,“在具体材料的运用上,史家往往利用文学作品以充实、丰富历史著作的内容”,“文学作品中的材料,对于史书可以补缺、订谬或佐证”。*白寿彝:《史学概论》,第196-198页。文史互证也成为史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方法,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文史大家陈寅恪先生采用“以诗证史”的方法进行历史研究,例如《琵琶行》中一句“移船相近邀相见”,陈寅恪先生以此为依据考察到的是当时社会的风俗礼法,从而得到“唐代当时士大夫风习,极轻贱社会阶级低下之女子”*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54页。的结论;从柳如是以及其与同时代诗人的诗文考证中,“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阙毁禁之余”,追寻的是士人在改朝换代之乱世里身不由己的文化命运,除了抒发感同身受的“孤怀遗恨”之外,还有“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4页。的历史使命。

由此可见,对于中国文化传统里所认知的文学与历史概念而言,它们之间互为镜像的传统,不仅是文学与历史的叙事传统,更是文学研究与历史研究的学术传统。那些大多数新文学作家受到过西方文化影响,他们是否可以让自己的乡土文学创作脱离文史合一的思想文化传?如果新文学作家们无法完全脱离旧有的叙事传统,那么我们乡土文学研究是否需要拓宽原有的研究视域,重新考察新文学乡土叙事?

二、参与构建历史的乡土文学

新文学的发生是以配合新文化运动为目的的,但实际上新文学并不是由《文学革命论》的倡导就突然发生了,而是有一个酝酿的过程。早在1902年,梁启超对小说与启蒙之间的关系就有了清楚的阐述:“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6页。梁启超将“新”小说作为启蒙的手段,从而达到“新”政治、道德、风俗、国民的目的,因此,“新”既是方式,又是目的。到了陈独秀,则对“新”有了更加明确与激进的要求,要“新”文学就必须排斥“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山林文学”,因为“此种文学,盖与吾阿谀夸张虚伪迂阔之国民性,互为因果”,所以“今欲革新政治,势不得不革新盘踞于运用些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学”。*陈独秀:《文学革命论》,《独秀文存》,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98页。可想而知,新文学从一开始就有了人为设定的目标,被赋予了诸多非文学的任务,这是新文学得以生存与发展的条件,文学必须要依赖文学之外的因素发生和存在,不能不说这是一个悖论。在某种程度上,新文学的发展方向是由社会思潮或者政治思潮所掌控的,因此新文学必定受到某一特定时期的主导话语体系的影响,新文学的“新”是怎样的一种“新”,又是如何去“新”,都是有前置规定性的。

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必须注意的是,此时新文学所指向的“文学”是受西方学术传统影响的、脱离了中国古代文章之学与文体之学的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指的就是“语言艺术”,特别强调的是“文学通过作家的想象活动把经过选择的生活经验体现在一定的语言结构之中”,所以“它是一种艺术创造,而非机械地复制现实”,那么文学的最基本和最重要特征也就是“虚构性、想象性和创造性”。*《辞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第4册第2384页。从这个角度来看,乡土文学也应该是新文学作家们对于乡土社会虚构与想象的产物,是作家们个性化的思想活动。可是事实却并非如此,虽然此时对文学的基本认知已经由传统转向现代,但作家的创作思维是否已经和文学概念一样转向现代,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作为白话文运动和新文化运动倡导者之一的胡适先生,少时读书研习皆以科举为目的,参加留学选拔,“为停科举后第一条生路”,而且这条生路还被“捷足者、强有力者早已钻营奔走”*胡适:《胡适致胡近仁的信》,颜振吾编:《胡适研究丛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第205页。,从中可见胡适最初的留学目的,并不是要用西方文化来改造中国,在给母亲的一封书信里,胡适再次重申“现在时势,科举既停,上进之阶惟有出洋留学一途”,同时“官费甚宽”*胡适:《致母亲》,耿云志等编:《胡适书信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4页。,既可补贴家用又可获得学问,言语中间未见其有远大的社会理想,反而似乎全部都是出于对现实生活的考量与光宗耀祖的文人理想。胡适的例子绝不只是个案,相信那个时代大多数深受传统文化教育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人生观的知识分子都是如此,“将西方的‘民主’与‘科学’当作意识形态唯一圭臬的‘五四’作家,却始无法真正彻底摆脱中国传统的诱惑”*倪婷婷:《“五四”作家的文化心理》,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9页。。事实上,不仅仅是“五四”作家如此,经由新文化运动而成为作家的那一部分知识分子基本上都是来自传统,精神上有着无法去除的传统印记。所以,文学概念的更新并不意味着文学创作思维就随之更新,身为创作主体的新文学家们,虽然无一批判传统之恶,高呼人的自由与解放,但是当他们以文学作为开创新时代的手段时,实际上正是在践行着“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魏]曹丕:《典论·论文》,[清]孙冯翼辑,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页。这一传统文人的最高理想。因此,新文学不仅身处启蒙话语体系中,还交织着改造社会的政治话语,也就不可避免地夹杂着解构传统的历史话语。尽管文学的特点是虚构与想象,正如伊瑟尔所说,“虚构化行为充当了想像与现实之间的纽带。因为,受虚构引导的想像,或多或多地分享了对象的现实性或真实性”,所以“文本可以顺理成章地看做是虚构、现实与想像相互作用和彼此渗透的结果”*[德]沃尔夫冈·伊瑟尔:《虚构与想像:文学人类学疆界》,陈定家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6页。。新文学的虚构与想象显然是在以实现启蒙理想与政治理想或者文化理想的前提下发生与进行的,新文学作家们拥抱现实的创作热忱,决定了文学叙事与历史叙事的并行不悖。作为新文学中重要组成部分的乡土文学,也正是在多重话语体系的作用下,重新建构了传统乡土社会的历史意象,从而参与到重写乡土历史的行列中来。

同时,众所周知,文学创作这一具体行为本身是个性化的,按照这个原则,如何去创作也取决于作家本人的意愿。因此,某位作家的单独作品都可以说是独立的存在。但是对于新文学创作实践来说,并不如此简单。为了将新文学寄寓于社会改造运动之中,作家们倾向于成立文学社团,有名的如文学研究会、创造社等,使本来属于个体的文学创作变成了群体性创作。这种群体创作也就不再是单纯的文学创作,而是有着共同的目的文化行为或政治行为。就单部乡土作品而言,如果只是某个作家书写乡村如何萧条,乡民如何愚昧,乡绅如何伪善,乡俗如何落后,那么这只是作家个人的行为与看法,但是如果当时的一批作家都集体性地描述乡村的落后与愚昧,情况就不会那么简单了,这种“共识”塑造与传递的就是历史化的乡土社会整体意象。特别是中国有着文史合一的学术传统,例如白寿彝在谈及文学作品《孔雀东南飞》这样一部诗作时,他就认为“这首诗写出了封建礼教下妇女在家庭、婚姻和爱情上所受磨难”,“反映了两千年来妇女在有关问题上的痛苦”。*白寿彝:《史学概论》,第194页。即使在80年代所编写的中国现代历史中,我们也同样可以看到将《阿Q正传》的文学内容编入历史叙事之中,“《阿Q正传》深刻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后中国的社会面貌和农村阶级关系,……揭示了中国农村埋藏的革命力量的深厚,也揭露了中国国民性中的劣点及其对中国历史前进的巨大的消极影响”,《子夜》“形象地真实地反映了20年代中国社会现实和阶级矛盾”,注意此处的“形象地真实地”,又再如《家》“反映了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全面崩溃的现实。它揭露了封建社会的黑暗腐朽残暴”。*王桧林主编:《中国现代史(上)》,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513-515页。以虚构性与想象性为特点的文学作品成为了历史形象的、真实的书写和现实的反映,所以文学叙事不仅是历史叙事的证据,同时也成为了参与构建历史的重要部分。

三、多重文本叙述的乡土意象

罗兰·巴尔特认为:“一位作家的各种可能的写作是在‘历史’和‘传统’的压力下被确立的。”*[法]罗兰·巴尔特:《罗兰·巴尔特文集——写作的零度》,李幼蒸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2页。对于新文学乡土叙事来说,也是如此。“乡土”是一种历史、传统、文化、记忆与心理的集合体,它如同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即便是那些离乡进城、甚至留学的知识分子也无法摆脱,“乡土”就像一个时刻跟随的、无形的幽灵,挥之不去,“乡土”于他们而言,是人生的起点,也是思想的底色。因此,无论是作为文学题材,还是创作的深层情结,“乡土”都是显性或者隐性的存在着。从理论上来讲,作家们如何书写乡土,想要书写怎样的乡土,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与自由。但是如前所述,新文学是以一种积极入世的姿态参与到民族国家的宏大叙事中来的,这一前提实际上是乡土文学创作的无形制约,意味着社会思潮对于乡土的形塑,也可以说,这种形塑的力量与结果在新文学作家集体性写作中得以加强与实现。所以,新文学乡土叙事远远超越了文学本身,它不仅影响了乡土意象的反映与传递,并且还固化了这种意象,从而实现了参与乡土历史书写的目的。在形塑乡土的同时,乡土的传统意象实际上获得了来自文学的纠正与重写。这一现象正如蓝诗铃所说的,本来鸦片战争在当时,对于大多数中国人而言,并非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历史大事,而“不过是这个帝国其他边疆地区的地方性骚乱这一宏大叙事中的边角余料而已”,但是“从1920年代起,通过重塑,鸦片战争成了近代中国历史的开端”。*[英]蓝诗玲:《鸦片战争》,刘悦斌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5年,第15页。由此可见,历史并非一成不变,它总是被后世以各种方式在进行重新地组合,甚至于根本性的重写。对于乡土,亦是如此。从新文学发生到今天,乡土文学所营造的乡村意象仍然在深刻地影响着我们对于传统乡土社会的认知,塑造着我们的想象与记忆。“历史是瞬时性的过程,一旦发生之后,就会成为记忆或者遗忘的对象。如何记忆或者遗忘,既由行为主体的意志所主导,也受到具体语境乃至深层文学传统的制约。”*李恭忠:《历史三味:康熙帝与明孝陵的故事》,《新史学》第8卷《历史与记忆》,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09页。因此直到现在,一旦提及中国传统乡村,头脑里总是浮现出来的景象不外乎以下几种,启蒙主义作家笔下的那废墟般阴冷绝望的乡村,麻木愚昧的乡民;革命作家笔下充斥着鲜血与阶级仇恨的黑暗乡村,忘我战斗、冲锋陷阵的革命乡民;自由主义乡土作品中那些安静详和的武陵桃源,不问世事的自在乡民。这些景象不仅是我们对于传统乡土社会的个人记忆,更是一种关于民族与国家历史的集体记忆。另一方面,记忆与历史的相互交织融合,集体记忆为历史书写提供了证据,而历史的正统地位又为集体记忆提供了合法性。

对于乡土的历史记忆存在于每一个身处此文化语境中的个体头脑之中,乡土文学研究者也并不例外。这些前知识对研究实际上有着重要的影响,它们会使研究者不知不觉就在早已形成的乡土意象与文学书写中找到共鸣与契合,从而进入叙事语境之中,呈现出研究主观意识化的特点。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找到新的研究方法与角度,在避免研究主观意识化的同时,能够剥离历史与文学相互影响与缠绕,尽可能地还原一个完整的文学乡土。要达到这样的研究目的,我们还是需要回到中国的学术传统和借鉴西方现代历史学的方法,即借由文史合流这一方法最终完成文史叙事的独立。

作为单独学科意义上的“文学”概念是近代源自于西方学术观念,从而“文学”与历史成为两个单独的概念,也可以说,这个意义上的“文学”(literature),其特点为虚构与想象,含义是指“用文字记录下的作品的总称。常指凭作者的想象写成的诗和散文”*《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第10册,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9年,第128页。,不再是中国传统学术中的文章之学与文体之学。而作为独立学科的“历史”(history),其特点为史实或事件,“研究系年大事的文字记载的学科,大事则多为影响一个国家或民族的重要史实;历史学科对史实要批判地进行检查,并提出对事件诸原因的解释”*《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第8册,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9年,第94页。。如此可见,作为两个不同的学科分类,文学与历史泾渭分明,有各自的特点与范畴。

中国的新文学的乡土文学创作是属于现代意义的上“文学”,是作家对于乡土的想象与虚构。但是事实上,新文学作家的文化底蕴与思想传承使他们不可能真正地从事西方学术意义上的“文学”,他们的创作或远或近地,总是与社会思潮和国家命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他们既是在文学创作,也是在创作历史文本,不仅用自己的作品,更是将自己的身心投入其中。文史不分的学术传统在新文学作家们的创作中有着深刻的影响与体现,因此如果只是对于新文学乡土叙事作一般意义上的文学研究,显然是不够的。但是,文学终究是文学,新文学作家尽管不自觉地用文学在书写历史、参与历史,需要注意的一点是,他们毕竟是在进行文学创作,遵循文学创作的基本原则,因此我们看到到的仍然是文学作品,而非典型的历史著作。作家们在使用规定性的虚构与想象去贴近和再现他们所理解的乡土社会,这种规定性的存在使虚构与想象在一个可控范围内弹性滑动,从而成为历史书写的镜象,也使文史合流的研究方法成为可以使用的研究方法之一。同时,西方的现代历史学的发展,对于历史的看法从兰克时期对史料史实的追寻转向后现代的历史叙事。柯林武德否认历史建立在记忆与权威的基础上,“历史学家必须运用他的想象……而历史想象力严格说来并不是装饰性的而是结构性的”*[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增补版)》,扬·冯·德·杜森编,何兆武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38页。,我们读到的历史并非单独的历史事件,而是由历史学家添加了想象将这些事件联系起来的故事,可以说是想象构建了历史。而海登·怀特则是直接将历史与叙事联系在一起,从而使历史成为叙事的一种类型:“从纯粹形式的方面看,历史叙事不仅是对其中所述事件的再生产,也是指导我们在文学传统中寻求那些事件结构之语像的一个复杂的符号系统。”*[美]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陈永国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181页。从这个角度来说,现代意义上的文学与历史同属于叙事文本,可以用王德威的一句话来对此作一个总结,无论是历史叙事,或者是文学叙事,“叙事,或是书写,是把记忆转化为艺术,是用一个选定的形式把过去的残片整合起来的努力”*王德威:《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茅盾,老舍,沈从文》,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09页。。

因此,无论是对文史合流的学术传统的回归,还是运用后现代史学的研究理念,我们完全有理由将乡土历史文本与乡土文学文本结合作为研究对象来加以考察,它们之间发生的偏差与重合以及偏差与重合的程度,都为我们重构乡土文学叙事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责任编辑:曾庆江)

Another Possible Paradigm in the Study of Local Narrative in New Literature

YAN Jie

(EditorialDepartmentofHNUJournal,HainanNormalUniversity,Haikou571158,China)

Since the birth of new literature, local literature has been one important component of new literatun, so local literature research has also held a unique and key position in the study of new literature. Local literature has so far seen considerable achievements and mature paradigms in its research and development, but just on account of that, local literature has,constrained by its fixed research paradigm,found it hard to make any new breakthrough. In view of this,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attempts to employ the research methods of western literature.and integrate China’s academic tradition so as to broaden the perspective of local literature research and to provide one possibility for the research paradigm of local literature.

literature; history; academic tradition; local research

2016年度海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想象与形塑:新文学乡土叙事的多元建构”(项目编号:HNSK(YB)16-126)

2016-04-20

晏洁(1975- ),女,四川成都人,文学博士,《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编辑,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6

A

1674-5310(2016)-10-006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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