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艺
(青岛广播电视大学,山东青岛266012)
双重枷锁下的“恶之花”
——谈曹七巧与虎妞两个女性形象与作家创作视角的异同*
邵 艺
(青岛广播电视大学,山东青岛266012)
曹七巧与虎妞是在父权制度和生命情欲双重压抑下的“恶之花”,在父权制度与原始情欲双重枷锁的压制下根本无法自主,二人具有同质性;两位作者探索社会、家庭背景和性别意识影响了创作文本视角的异同。剖析其形象异质的根源,揭示出作品社会、文化、心理学层面的深层创作意义。
双重枷锁;恶之花;畸形;创作视角
在现代文学史上,老舍、张爱玲都是描写女性生活和命运的著名作家,老舍笔下的虎妞,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都是以女性世界"恶之花"的姿态出现在人物长廊中,彼此有着许多相同的性格特点与生存状态 ,表现出了与其他形象与众不同的特质,通过探讨他们的共同处,我们可以更深入的揭示出形象的认识意义与审美价值。
在封建时代的中国,伦理文化上都烙上了“清教”的印记,宣扬的是“万恶淫为首”,“存天理,灭人欲”。长期以来,贞妇形象一直被视为理想女性的楷模典范。性爱,则被视为人生的一个隐秘的禁区,在文学史上很少去涉及。这时,七巧与虎妞却以另一类的姿态闯进文学史,黑暗社会冷漠无情的剥夺了她们的生命追求,但她们为实现人之为人的生命需要,以非正常的方式进行情欲的追求,在绝路中寻找求生的希望。人们称她们为“恶之花”。
这两个女人的“恶”,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是封建婚姻、伦理道德将其推进了无情无爱的荒原,放逐到畸形空间的土壤上,以致她们的生命压力无法承载情欲的痛苦煎熬,逼使她们作出困兽般的反抗,以畸形的方式来对抗现实的“恶”。她们是父权制度和生命情欲双重枷锁下苦苦挣扎却又在无可奈何地进行着追求的女人。 无论是下层市民七巧还是浸染了剥削阶级恶习的虎妞,她们的悲剧命运很相似:她们一开始就是父权社会的祭品,爱的权利、青春幸福被父权制度残酷剥夺。在封建礼治下的中国社会,妇女出嫁是被动挑选的过程,必须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虎妞由于“丑、黑”连被挑选的资格都没有,又有个贪财的父亲不想她出嫁,虎妞的青春年华就这样逝去了,三十多岁仍呆在闺中。曹七巧是麻油铺店老板的女儿,由于哥嫂贪财,将她卖身给僵死的姜公馆,从此,陪伴七巧的是“发了麻”、“ 没有生命体征”的肉体,正常的七情六欲淹没在死气中。
她们本来都是青春洋溢的姑娘,七巧曾有着白嫩的皮肤,丰满圆润的身材,身边不乏羡慕者,虎妞也曾编织过五彩缤纷的梦,但她们连做一个女人最基本的正常需求都被剥夺了。命运的残酷、内心的孤寂,无情地咀嚼着她们的肉体和心灵,使她们按捺不住内在生命的原始冲动,却又不得不受到外在父权制度的压抑,对情欲的渴望原本是她们最有人性表征的东西,却又成为她们最具破坏力的因素。[1]33在双重枷锁的最强烈的压制下,这生命最本质的力量扭曲变形,使她们的生命世界发生了裂变,虎妞和七巧被压抑在潜意识的情欲,欲不可遏制的要发泄出来,以畸形的方式作“恶”,表现的不可理喻,她们因而也就被人称为了“恶之花”。
这种畸形的方式在虎妞和七巧身上有许多共同点,主要有两点:一是非正常的情欲追求,二是变态的情欲满足。
虎妞由于“老、丑”,她的选择是非常有限的,祥子老实忠厚、年轻力壮正符合她的情欲需求,并且她是祥子的雇主,她对祥子心理上有一定的优越感,因而她有胆量有机会追求祥子,她便使出浑身解数讨好祥子,一步一步引诱祥子上钩,她甚至在父亲刘四的寿宴上当众宣布嫁给祥子,也不惜与父亲决裂,放弃以前的富贵生活搬到大杂院中,下定了跟祥子过一辈子的决心。虎妞最终拥有了婚姻,得到了家庭,但畸形婚姻的开始必定会有她畸形的发展与终结。
七巧对姜季泽的本性十分了解,“他不是个好人”,尽管如此,她仍留恋他,因为季泽是她唯一可以接触的男性,同时也是唯一能听她说话的对象,所以她带着与生俱有的行动和欲望,不顾封建人伦礼教,向小叔子挑逗、诉情、恳求,仅仅是这一点对情欲的幻想却一直成为七巧荒芜精神世界里的唯一依托,甚至在十年之后当季泽向她倾诉时,她竟如陷梦境般:“如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但七巧知道“姜家的人是厉害的,她的钱只怕保不住”,为了确保地位,必须恪守妇德,当她知道季泽是为钱而来的,彻底毁灭了对他最后“爱”的假想,理性与本能、心灵与肉体、感情与欲望展开了巨大的冲突,她的“一掷”作出了抉择,她选择了“妇德”,放弃了情欲,但这又是另一种畸形人性的开始。
虎妞在得到祥子、七巧在放弃季泽后,她们又共同进入了第二种人性:变态情欲的宣泄与满足。虎妞是三十几岁的老姑娘,婚姻的延宕使她饱受性压抑之苦,一旦与祥子结了婚,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就不可遏制,因此她对祥子有着过度的性要求。虎妞出租房子给小福子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偷窥,她把对小福子的卖淫的观察如法炮制,把对正常女性来说是肉体上痛苦的“受虐”变成了心理上“施虐”的快乐,在近乎“自虐”的过程中进行着她长期压抑的性的宣泄与满足。
七巧泯灭了对季泽的情欲,彻底的“与现实失去了接触”,一直到儿子的婚姻生活,唤醒了七巧压抑多年的“性”,她潜意识里把儿子当作了自己渴求的男人来寻求变态的满足。她还让新婚的儿子整晚给她烧烟泡,陪她聊天,又以公开儿子的床第之事为乐,从而刺激她的性心理,得到宣泄的满足。她不能容忍儿女的任何一点来自爱欲带来的欢乐,虐待儿媳并致其于死地,有心计的断送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她将不幸转化为仇恨统统施虐给自己的儿女,由生存境况的受害者,一变而成为毁灭他人生存境况的破坏者。她知道周围的人恨死了她,但情欲所导致的心理变态也完全盲目的支配了她的一切,她就这样让疯狂托着她“通入没有光的所在”。[2]
这两个女人在父权制度与原始情欲双重枷锁的压制下根本无法自主,无论是循规蹈矩、遵循道德规范,还是离经叛道,追求生命本真都注定要陷入灵与肉、身与法、性与爱两相对立的艰难处境,她们不得不以畸形的方式来追求情欲,得到情欲,正因为如此,她们难免悲剧。但她们用释放的情欲之火灼烧着无可奈何的选择,点燃了她们生命的存在,她们用内心深处的声音在告诉我们:“她们也是人,也是女人”。
在中国文坛上,老舍、张爱玲都较早的关注了中国女性的生命状态,以敏锐的感知细腻的触及到了性压抑的领域,在时代变迁和自我感悟中,以两性之爱为独特的视角,探寻到人性中最隐秘的部分,揭开情欲里的困惑、沉迷和挣扎,撕开社会道德与人性之间的矛盾,创作出了现当代文学史上虎妞和曹七巧两个典型的艺术形象。
老舍与张爱玲这种写作态势与文坛的主流意识有着明显的分野,这与他们的经历密切相关。在老舍进行创作的年代,最积极的投身女性解放道路的当首推“五四”时期的女作家群。冯沅君、冰心、庐隐、丁玲等人身体力行的倡导,使得中国女性从三行四德、三纲五常的封建枷锁下,那种哀哀无告的呻吟中开始意识到自已的悲剧,围绕婚烟恋爱展开自身解放的斗争。这与当时的思想解放运动,号召人摆脱压迫奴役获得个性独立自由是一脉相承的,较多带有社会政治革命性质,这种思想解放运动是在上层知识者中展开,这与他们较多受西方社会政治革命影响,从而形成对西方的人权、自由极大仰慕心理有关。而老舍是与他们迥然不同的一位作家。他到英国去时已经26岁,是带着成熟的思想体系,带着自己的世界观去有选择地吸收外国文化的。因此他的思想体系既不同于土生土长的对于传统文化观念根深蒂固、抱残守缺的守旧文人,也不同于十五、六岁就到国外留学的完全西方化了的新式文人,更不是摇晃于这两者之间,表面求新而骨子里依然不可朽木不可雕的中庸肤浅的文人。他是属于那种以中国文化为主体兼收西方文化精华于一体的,具有坚实而完整的思想体系的作家,他对社会生活的观照透视出其文化心态的稳固性与文化思维的高深度。
张爱玲也有独特的个人经历和生长的时代因素,她是40年代成长的作家,她自幼就失去了正常的家庭与温暖,失去了母爱,父亲狂嫖滥赌,不务正业,抽鸦片,娶姨太太,她从小感受到的是人生的灰暗和生命的残酷。张爱玲生长的时空也是独特的。一方面, “五四”时期集中表现女性命运的主题之风已经过去,曾经所追求的个性解放之潮,暂时被时代的人们忽略。另一方面,随着殖民地化的进程,中国父权制家庭虽受到西方文明的冲击却未动摇其根基,但却出现了古老和新式,腐朽与现代即冲突又结合的明新实旧的社会和家庭形态,这时的张爱玲以其边缘化的态度孤寂的走进了人们的视野中。
与此同时,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出,各自生长环境与自身体验既是老舍与张爱玲能创作出这两个女性形象的深层原因,也是他们不同于彼此创作视角的重要原因。老舍是“有意”写作,用忧国忧民的意识观察下层市民的人生世相,从文化视角探讨国民性,他不象张爱玲似的冷眼旁观,他比张爱玲更有着社会学家的深广与忧虑,他对市民女性解放价值有着热切的关注与焦虑,通过虎妞,我们可以感受到他在创作时的戏虐又痛苦,嘲讽又热忱的复杂感情。这不同于社会革命态度,没有那么直接功利性目的,他对妇女命运的揭示其价值并不在于对广大妇女改变命运的方法性探寻,而在于他真实的反映了下层女性的生活状态。
张爱玲是“无意”写作,她以边缘性的视野书写文化的核心,是主流意识形态对女性的怠慢和异族统治的空隙成全了她。她的视域比不上老舍的开阔,但她在生活的艰辛中形成的“巫女”的目光却咄咄逼人,冷漠刻薄。我们通过七巧形象感受到的是她的那份“苍凉”的心态及背后的冷静与理智,对于七巧,她是用一个女人坦诚的心态去塑造,她有点像《金锁记》那一轮世事洞明的冷月,只是悄悄看,看透之后没有感慨,也没有悲伤,留下一种无奈与悲悯。
张爱玲毕竟是女性作家,老舍毕竟是男性作家,她们的写作也必然会受着作家性别意识的影响。张爱玲比老舍更加有女性的坦诚和认同,老舍比张爱玲更加有着男性的深思与透视。张爱玲从小家庭的不幸告诉她世间的阴暗荒凉,"五四"女性发展到她这一代,家庭对她们来说已无所谓眷恋徘徊或憎恨厌恶,她们再不会象庐隐那样为何处是女人归程而苦思冥想,也不会象石评梅那样逃避爱情、拒绝婚姻,她以女人作为人的天然欲望的合理性和此岸人生世俗生活的认同为价值基点,敞开了家庭生活中的亲情关系与两性关系,还原女人本真的生存状态,用发自心性的最真切的呼声悲悯的抒写着女人世界。七巧就是用女性的话语、女性的文本、用女性的方式讲述的女人传记。例如,她用一个象喻来描写七巧--"玻璃匣子里的一个蝴蝶标本,鲜艳而凄怆",这个真正的女性话语,她彻底改写了男性中心意识对女性的象征性命名,暗含了一个女性作家对女性的生命体验的了解与无奈认可后的悲悯。[3]
老舍的创作立场不同于张爱巧的完全女性立场-在冷眼旁观下面蕴含的是女性深刻的生命体验,老舍把自己置于故事的旁观者和社会的观察者的视角,他采取的是介于群众与牺牲者之间,社会与被其排除者之间,男人主宰的世界与被他们征服的女性形象间的立场,他在忧虑社会关注女性的同时,自己的写作意识也无意识地受到他所揭示的男权社会的影响。虎妞就是老舍为创造祥子形象生发而来,老舍将虎妞置于祥子的内心感觉来写的,用虎妞与祥子的两性关系写祥子的人生道路,揭示社会的生存状态,由车夫的内心状态来观察地狱是什么样子,虎妞是地狱中的一景,对祥子来说是锁住他的心狱,因而对虎妞的叙事性话语是从祥子男性中心意识的角度写出来的,对虎妞的描写多是祥子的厌恶发恨之语。但由于老舍他自身的深厚的文化内涵与敏锐的社会眼光,使他无意识的创造了“形象大于思想”的虎妞。因而,只有在张爱玲的笔下,中国的女性才真正有了自我抒发,而不是男性的代言,女性题材的文学才有了言说的主体,而不是客体的被叙。
老舍与张爱玲尽管有着性别创作的差异,但他们共同走在了人性与文化这条深遂的道路上,深入到人生与历史的底蕴,各自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创作了在父权制度和生命情欲双重压抑下的“恶之花”,[4]69为中国现代文学形象长廊加入了两道异样的身影,增添了厚重的色彩。
[1]叔本华.爱与生的苦恼[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15.
[2]徐福义 ."虎妞"人物悲剧的原因探析[J].齐齐哈尔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5(01):56-57.
[3]潘莉.女性审美视角下张爱玲创作观研究[D].苏州大学,2015.
[4]乔以钢.中国女性与文学[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谭淑娟)
The Flowers of Evils under the Double Yoke——On Images of Cao Qiqiao and Hu Niu and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Authors’ Creation Perspectives
SHAO Yi
(Qingdao TV & Broadcast University, Qingdao Shandong 266012, China)
Cao Qiqiao and Hu Niu were the evil flowers and of the same independent character under the double yoke of the patriarchal system and the original lust. Two authors made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in the perspective of the creation by exploring family background and gender consciousness. The analysis of the root causes of the image heterogeneity reveals the deep creative significance of the social, cultural and psychological aspects of the works.
double yoke; flowers of evils; deformity; creation perspective
1673-2103(2016)06-0033-03
2016-10-15
邵艺(1979-),女,山东济南人,讲师,硕士,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传统文化、开放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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