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杂剧中的典型设问及其语用价值

2016-03-16 07:00张春泉张艺娇
关键词:设问语用功能元杂剧

张春泉,张艺娇

(1.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2.湖北工程职业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



元杂剧中的典型设问及其语用价值

张春泉1,张艺娇2

(1.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400715;2.湖北工程职业学院,湖北 黄石435002)

〔摘要〕元杂剧中出现了一些无疑问标记的设问,即句中既无疑问代词或疑问副词,又无表疑问语气的语气词。为了适应表达口语化和传情自然贴切的需求,剧作家们还于设问中使用了一些本非疑问标记的副词、动词或助词虚化而成的形式标记。此外,还有变式结构、附加式表达。这些设问具有呼告式传情、传达复杂感情等“本色当行”的语用价值。

〔关键词〕元杂剧;设问;形式;语用功能

杂剧作为一种文体,既有小说语言的自然、朴素,又有诗词歌赋语言的韵律、节奏,并将其与自身特点相融合,形成了鲜明的文体特色。与小说类似,戏剧中的设问也主要用于人物对话之中来帮助人物形象的塑造,不同之处在于,戏剧中既有对话又有唱词,唱词一般为独白式抒写情怀,因此用到设问的地方也很多。

我们关于“设问”的界定从陈望道《修辞学发凡》:“胸中早有定见,话中故意设问的,名叫设问。这种设问,共分两类:(一)是为提醒下文而问的,我们称为提问,这种设问必定有答案在它的下文;(二)是为激发本意而问的,我们称为激问,这种设问必定有答案在它的反面。”[1](p134)这一界定显然从宽,实际上包括一般所说的设问和反诘,在书面表达形式上既可缀以问号,亦可是感叹号(惊叹号)。本文所说的“典型设问”主要是指元杂剧中新出现的较为特殊的设问,这些设问可谓本色当行。

本文语料主要采自《元人杂剧选》[2]及《西厢记》[3],参阅《元刊杂剧三十种》[4]。元杂剧中的设问有其特殊形式标记。举隅如下。

一、典型形式标记举隅

元杂剧中的设问抛弃了大量传统设问的形式标记,通过广泛吸纳、消化和发展,形成了一系列口语化色彩极为浓厚,更有利于传情达意的表达方式,其中较典型的形式例举如下。

(一)零标记(无疑问标记)设问出现

元杂剧中出现了一些无疑问标记的设问,即句中既无疑问代词或疑问副词,又无表疑问语气的语气词。如去掉句末作为书面标记的问号或感叹号,一般无法从句子本身获得其传达的真实信息,这种形式的设问显然是对现实口语的一种实录性采撷,体现了言文关系和谐化的发展趋势。例如:

① (卜儿哭上科,云)天哪,兀的不是我媳妇儿!(关汉卿《感天动地窦娥冤·第三折》)

② (屠岸贾上,云)某屠岸贾,只为公主怕他添了个小厮儿,久以后成人长大,他不是我的仇人?(纪君祥《赵氏孤儿大报仇·第一折》)

③ 且住,城里人耳目广,口舌多,倘见我讨毒药,可不嚷出事来?我前日看见南门外有个药铺,此处冷静,正好讨药。(关汉卿《感天动地窦娥冤·第二折》)

上三例中划线处均为无疑问标记的设问。例①意为“这不是我媳妇儿吗!”与前面的叹词一起传达出一种惊讶之意,惊讶之中更多的是内心的不敢或是不愿意接受,以感叹的语气发问更显出人物的情辞激切,正因为情绪激动,故其所言才无形式上的曲折,必以真切、自然的原生态语言展现出来;例②中的问句以测度的语气发出,传达的是内心的一种担忧,此处实为转述“公主”的心理活动,心中所想直接表现于语言便无暇顾及形式上的工整与否了。例③划线处的设问实则构成一假设复句形式。以上三例中的问句都突破了形式上的束缚,表现了人物的自然语言状态,口语化色彩十分浓厚,质朴而真切。

(二)非疑问代词或副词虚化为形式标记

为了适应表达口语化和传情自然的需求,剧作家们还于设问中使用了一些本非疑问标记的副词、动词或助词虚化而成的形式标记。其中较典型的有:能愿动词“敢”意志上的能动义虚化,与判断动词“是”凝结为反诘副词;趋向动词“来”虚化为语气词;用于陈述句表确定意义的语气词“的”活用为表疑问语气的语气词,或于句末配合反诘副词,或与疑问代词/疑问副词连用为疑问标记。或用兼表“果然,的确”和“究竟”义的副词“端的”。例如:

① (孤云)是哪一个下的毒药?(正旦云)不干小妇人事。(卜儿云)也不干老妇人事。(张驴儿云)也不干我事。(孤云)都不是,敢是我下的毒来?(关汉卿《感天动地窦娥冤·第二折》)

② (刽子云)难道你爹娘家也没的?(又,第三折)

③ 想他家与咱家,有甚的亲和戚?怎不记旧日夫妻情意,也曾有百纵千随?(又,第二折·贺新郎)

④(刽子云)你的性命也顾不得,怕他见怎的?(又,第三折)

⑤(张驴儿云)你敢是不肯,故意将钱钞哄我?(关汉卿《感天动地窦娥冤·第一折》)

⑥ 端的是卿眇目,他双瞎?便宣的八百姻娇比并他,也未必强如俺娘娘带破赚丹青画。(马致远《破幽梦孤雁汉宫秋》第一折)

例①划线处以反诘副词“敢是”与语气词“来”配套为形式标记,例②以反诘副词“难道”与语气词“的”配套为形式标记,例③以疑问代词“甚”与语气词“的”连用为形式标记,表虚无义,例④以疑问副词“怎”与语气词“的”连用为形式标记,相当于“难道”。例⑤单用“敢是”,且其前有第二人称代词“你”。例⑥用“端的”,以选择问的形式呈现。以上六例和传统的设问相比,都在形式上有了一定的突破,这些表达方式生活化和口语化色彩更浓,更能贴切地描绘人物形象,因此具有自然、朴素之美。这跟“甚么”等疑问标记相比较而言,更值得注意。例如:

(卢医云)来到此处,东也无人,西也无人,这里不下手,等甚么?(关汉卿《感天动地窦娥冤·第一折》)

相对于特殊疑问标记,上例的疑问标记“甚么”即较为平易寻常。

(三)变式结构

这里所说的变式结构主要包括句法成分的易位和省略。例如:

①我死后,墓顶上谁定远乡牌?灵位边谁咒生天界?(康进之《梁山泊李逵负荆》)

②【柳叶儿】眼见的有家来难奔,畅好是短局促燕尔新婚。莫不我尽今生寡凤孤鸾运?你可也曾量忖,问山人,怎生的不拣择个吉日良辰?(石君宝《鲁大夫秋胡戏妻》)

例①中主语“谁”后置。例②目的状语省略。

当情辞激切之时,往往需要两问连发,但若保持完整的句式,形式标记的束缚往往会影响感情释放的程度,此时就需要形式简约、语速加快的省略式结构作为抒情方式。此外,也具叙事性的散曲亦有其例:

【庆宣和】 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虽坚半腰里折,魏耶?晋耶?(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秋思》)

上例划线句子意为“汉末魏蜀吴三国鼎立,却历时短暂,终皆归于晋,更何况魏晋的命运又怎么样呢?”两个问句均为仅留关键部分的省略式结构,以这种极简约的形式两问齐发,具有突出的力量之美,使用同形语气词,具有散曲突出的声韵之美,这种省略形式与前面紧缩式转折复句在语速上相协调,具有和谐之美。

(四)问句之后附有追加形式。

当单纯发问不足以表达人物胸中积郁的情感时,作者往往紧接问句之后设一叹句或陈述句作为语义补充,以续胸中未了之音。例如:

① 【倘秀才】 本待闲散心追欢取乐,倒惹的感旧恨天荒地老。怏怏归来凤帷悄,甚法儿、捱今宵?懊恼!(白朴《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② 【圣药王】 他每不识忧,不识愁,一双心意两相投。夫人得好休,便好休,这其间何必苦追求?常言道“女大不中留”。(王实甫《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拷红》)

上两例中问句之后的句子皆为对问句所作的语义补充。例①中的问句传达的是一种无可奈何之感,紧接着著一描述情绪状态的叹句对这种无奈之感作进一步强调。例②中的问句实为劝解之辞,后面的陈述句作为支撑其观点的依据出现,使其劝说显得更有说服力。两例都于问句之后增设语义补充,但丝毫没有赘余之感,相反,如将其去掉,便会给人一种意犹未尽之感。因此,这种表达方式既帮助了情感的传达,又保证了语义的完整,兼有明晰美和和谐美。

二、语用功能

杂剧中的人物语言(尤其是唱词)具有极强的抒情性,为了满足各种抒情需要,作者所采用的抒情方式也呈现出多样化的特点,现对几种特点突出的方式进行说明。

(一)单一语用功能设问的呼告式传情

当剧中人物的感情积聚到一定程度而无法释放的时候,就需要一个倾诉或发泄的对象,由于所抒发的感情常常无法在现实中找到合适的寄托,所以这种对象多为虚拟的,是剧中人物赋予了其生命。例如:

① 【滚绣球】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错看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堪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关汉卿《感天动地窦娥冤·第三折》)

② (末云)天,你有万物于人,何故争此一日?(王实甫《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第三本第二折》)

③ 婆婆也,我若是不死呵,如何救得你?(关汉卿《感天动地窦娥冤·第二折》)

以上前两例划线处均为以天或地为抒情对象的设问,直呼天地发问,使其情感有了明确的接受者,情感迸发更为猛烈、直接,其传达的都是责备或怨愤之意,尤其是例①,是对天地的一种控诉式反诘,感情之强烈,可撼天动地,具有突出的力量美。同时,此问亦是一种对命运和社会的哀叹,于一问中包含多种含义,故兼具婉曲、蕴藉之美。例③回到普通人伦,设问前呼告“婆婆也”,凄婉动人。以上各例均取得了完美的语用价值。

(二)复合语用功能的组合设问传达复杂感情

组合设问作为一种独特的传情方式,亦赢得了剧作家的青睐,其中较为独特的组合方式是将两个传达不同言外之意的设问直接组合,从而实现多种情感交织的表达效果。例如:

①(旦见夫人科)(夫人云)莺莺,我怎生抬举你来,今日做这等的勾当;则是我的孽障,待怨的谁是!我待经官来,辱没了你父亲,这等事不是俺相国人家的勾当。罢罢罢!谁似俺闺女的不长进!红娘,书房里唤将那禽兽来!(王实甫《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拷红》)

②(红唤末科)(末云)小娘子唤小生做什么?(红云)你的事发了也,如今夫人唤你来,将小姐许配与你哩。小姐先招了也,你过去。(末云)小生惶恐,如何见老夫人?当初谁在老夫人行说来? (王实甫《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拷红》)

③为甚么泪漫漫不住点儿流?莫不是为索债与人家惹争斗?我这里连忙迎接慌问候,他那里要说缘由。(关汉卿《感天动地窦娥冤·第一折》)

④(卜儿云)你老人家不要恼躁。难道你有活命之恩,我岂不思量报你?只是我那媳妇儿气性最不好惹的,既是他不肯招你儿子,教我怎好招你老人家?我如今拚的好酒好饭,养你爷儿两个在家,待我慢慢的劝化俺媳妇儿。待他有个回心转意,再作区处。(关汉卿《感天动地窦娥冤·第一折》)

⑤婆婆也,我这寡妇人家,凡事也要避些嫌疑,怎好收留那张驴儿父子两个?非亲非眷的,一家儿同住,岂不惹外人谈议?婆婆也,你莫要背地里许了他亲事,连我也累做不清不洁的。我想这妇人心,好难保也呵!(关汉卿《感天动地窦娥冤·第二折》)

以上诸例中划线处均为表不同言外之意的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设问组合而成的组合设问。例①中的三个问句可看作一个广义组合设问,前两个问句分别传达责备和无奈之意,后一问句中同时杂有责备与无奈两种情感,这种从责备到无奈,再到两种情感交织的变化,符合一个母亲在犯错的女儿面前的正常情感轨迹,三个传达不同感情的设问,将又爱又怨的复杂情感清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且丝毫感觉不到冲突,只有与人的真性情相符合的和谐,故此例兼有明晰美、和谐美和神肖美。例②中的两个问句分别无奈和责备之意,不知所措是“张生”听到“老夫人”召唤之后作出的第一反应,在身处无奈之境时就将矛头指向了“红娘”,这种情感的变化是对人身处窘境时情感状态的自然描摹,毫无雕琢之痕,因此具有朴素美和神肖美。例③划线的两个组合设问构成因果关系,其中因果呈倒置型,前一个设问为结果,后一个设问表原因,如此表达,精警动人,耐人寻味。例④通过设问组合,所传达的感情更为强烈复杂,饱含无可奈何、愤懑、无助等。类似地,例⑤通过疑问副词“怎”和“岂”引导的两个设问直接组合,并配合“婆婆也”的呼告,感天动地。

此外,元杂剧、南戏中的唱词和散曲均以诗词的形式呈现,其运用的设问也就具备了诗词的声韵、节奏之美,再与其传达的各种情感相调和,顿觉情辞婉转,于是情韵之美油然而出,语用价值尽显。例如:

①【正宫】 【端正好】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王实甫《崔莺莺待月西厢记·长亭送别》)

②【玉包肚】 千般生受,教奴家如何措手?终不然把他骸骨,没棺椁送在荒丘?(高明《琵琶记·第二十》)

③【梁州第七】这一个似卓氏般当垆涤器,这一个似孟光般举案齐眉,说的来藏头盖脚多伶俐!道着难晓,做出才知。旧恩忘却,新爱偏宜;坟头上土脉犹湿,架儿上又换新衣。那里有奔丧处哭倒长城?那里有浣纱时甘投大水?那里有上山来便化顽石?可悲,可耻!妇人家直恁的无仁义。(关汉卿《感天动地窦娥冤·第二折》)

以上例句中划线处均为声韵和谐的设问用例。例①中的设问为特指式反诘问与陈述句构成的问答句,尾字押韵。此处的问答并非单纯的传达信息,主要目的在于传情,问句是人物心中离情的高涨之处,答句是一种哀叹,亦为人物在现实面前的暂时妥协,此处设问在整体上体现出人物情绪的张弛之感。例②在形式上为两个反诘问直接组合,实为反诘问与测度问构成的问答句,且尾字押韵。前一问传达的是夹杂责备的无奈之意,后一问是用测度语气针对前一问句提出的一种方案,但此方案并无可行性,正是这种全无可行性的方案进一步突出了的人物所处的无奈之境,虽在语义上有问答关系,实则为胸中积郁的双重强调。例③划线处为3个设问的直接组合,其字数一样,音节相应相称,“那里”三次复现,动人心弦。上述设问都以韵律和谐的形式抒写情怀,具有突出的情韵之美。从戏剧来看,这种新兴文体在人物形象的塑造和语言的运用上与小说具有极大的相似之处,也主要将设问辞格用于人物对话之中以展现其独特的性格特点,且用于简洁、直白,体现出朴素美和神肖美。其独特之处在于杂文、白两种语体特点于一体,杂剧和南戏中的唱词和散曲借鉴了诗词的形式特点,极富声律之美,与复杂情感相融则体现出浓重的情韵美。同时,受特殊时代背景的影响,设问多用于抒发对社会现实的谴责或于困境之中的无奈,因此力量美尤为突出,这些都具有“本色当行”的语用价值。

[参考文献]

[1]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

[2]顾学颉.元人杂剧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3]张燕瑾校注.西厢记[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5.

[4]徐沁君校点.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M]. 北京:中华书局, 1980.

(责任编辑:胡光波)

Study of rhetoric questions with their aesthetic value in Yuan-zaju

ZHANG Chun-quan1, ZHANG Yi-jiao2

(1.College of Liberal Arts,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400715,China;2.Hubei Engineering Institute,Huangshi35002,China)

Abstract:Rhetorical questions without question tag has been appeared in Yuan-zaju, namely sentences without interrogative pronoun or interrogative adverb, and also none of modal particle with interrogative mood. In order to meet the requirement of expressing colloquially and put ones feeling into words naturally, the dramatists also use some of adverbs, verbs which can not be a question mark or formal marks that weakened become grammatical particles in rhetorical questions. In addition, there are structures of elliptical expression and additional forms. These rhetorical questions have many pragmatic functions, such as expressing one's emotion with an apostrophe and conveying complex emotion.

Key words:Yuan-zaju;rhetorical question;form;pragmatic function

doi:10.3969/j.issn.1009-4733.2016.02.005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 4733(2016)02- 0023- 04

[作者简介]张春泉,湖北安陆人,文学博士,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收稿日期]2015—11—17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辞格审美史”(10BYY067)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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