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零余者的自我毁灭——电影《天注定》中的复调叙事

2016-03-16 06:34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16年2期
关键词:电影

沈 帅

(云南大学 人文学院中文系,云南 昆明 650091)



社会零余者的自我毁灭
——电影《天注定》中的复调叙事

沈帅

(云南大学 人文学院中文系,云南 昆明650091)

[摘要]贾樟柯导演的电影《天注定》,因其丰富又具内涵的镜头语言,使其存在多重阐释的可能性和价值,同时导演看似沉着冷静的叙事风格和内在暗涌的情感起伏构成十足的张力。电影作为融合声音、画面、文字等多种媒介的复合型表现艺术,其本身就具有敞开性,往往在声音、画面、文字三者间存在一种相互补充、推进抑或彼此拆解、颠覆的关系。文章在详细解读电影的基础上,试图将影片所运用的复调叙事手法对主题意义的揭示作用表达出来。

[关键词]电影“天注定”;复调叙事;社会零余者

电影《天注定》曾获法国第66届戛纳电影节上最佳编剧奖,导演别出心裁地运用纪实与虚构相结合的方法串联起四个充满暴力的故事。影片以当代社会中胡文海案、周克华案、邓玉娇案、富士康工人跳楼自杀以及东莞色情服务业等现实性的新闻事件为题材,主要采用非线性的多层次叙事方法将四个不同地方的暴力故事以时间和空间的交错为衔接点浓缩起来集中呈现。

一、杀人/自杀——暴力缘何而起

影片伊始,王宝强饰演的三儿骑着摩托车行驶在崎岖山路,突然冒出三个气势汹汹的劫道少年,面无表情的三儿冷不丁掏出手枪结果了他们的性命,扬长而去。这种冷血暴力的画面已经奠定了整部影片的基调。但第一个故事的主角是姜武饰演的胡大海,在山西的一个矿区,董事长焦胜利和村干部勾结,把国有矿山据为己有,成为“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而承诺给村民的红利却一直没有兑现。与麻木不仁、茫然无知的其他村民不同,大海明显读过几年书,有一定的法律常识,因此更有维权的意识。他在芸芸众生般的矿工中是个“刺儿头”,几次三番想找村长、会计算算“村里的账”。直到在机场的欢迎仪式上当着全村人的面质问董事长如何解决村里的经济问题时,却被保镖狠揍了一顿。出院后的大海回到村里,却被村民们戏称“老高”(因其在机场被当作高尔夫球一样被暴打),大海忍无可忍,在村民的冷嘲热讽中端起裹着老虎绣像的老式猎枪,先后射杀了会计、村长、董事长等人,在警笛声中等待法律的制裁。

第二个故事发生在重庆。在外面不停作案杀人的三儿在大年三十当天回到老家参加母亲的寿宴,但本该阖家欢乐的新春佳节并没有一丝喜庆祥和的气氛。家里人对他的归来并没有太大反应,母亲淡漠的表情,儿子对他生疏畏惧,大哥把过寿的收支明细罗列出来,将最后的九根香烟也分得一清二楚。只有温顺的妻子希望他能留在家中过安稳日子,但这份温存无法融化三儿内心近乎疯狂的冷酷。在他眼里,只有“枪响的一下儿有意思”。春节过后,三儿再次回到了远走他乡、杀人劫财的不归路上。

第三个故事的主角是赵涛饰演的桑拿店前台小玉。小玉曾经在广州一家服装厂做工,和车间负责人张亚贤(张嘉译饰)日久生情,但是张亚贤早已婚娶,小玉成了名副其实的小三。在高速公路的服务站,小玉允诺给他半年时间考虑,做一个了断。之后小玉送他去坐回广州的动车,并把安检时查扣的水果刀留了下来。之后张亚贤原配找到小玉,将其痛打了一顿。某天晚上,小玉下班后在包间洗衣服,两个“地头蛇”要求她提供性服务,继而拿出一沓百元大钞一边抽打小玉的脸,一边叫嚣“老子就是有钱”。小玉不堪其辱,愤而拔刀,刺向一人,又追赶另一人至郊外,神情恍惚地拨通报警电话自首。

第四个故事的主人公小辉是湖南来的打工仔。小辉上班时去工友常岭处串岗,两人攀谈时常岭不慎切到手,车间负责人张亚贤要求小辉承担误工费,小辉逃到东莞的老乡那里,因嫌弃老乡所在的工厂待遇太低,被介绍到一家夜总会做服务员。情窦初开的小辉与为养育孩子被迫“下海”的莲蓉互生情愫,小辉想带莲蓉离开东莞,但莲蓉以“欢场无真爱”为由拒绝了他。失望的小辉重新回到老乡的工厂,从零工开始干起。恰巧母亲来电话质问他为何不寄钱回来,是不是在外乱花钱,喋喋不休的唠叨令小辉难以忍受,亲情的淡漠可见一斑。不久常岭带人寻仇至此,虽然举起的铁棍最终没有落下,但小辉已经失去了任何精神的支柱,绝望的他爬上阳台跳了下去。

综观这四个杀人/自杀的故事,他们或者是为乡村腐败造成的贫富分化而愤慨杀人,或者因城乡发展的不平衡造成内心极度虚无而劫杀富人,或者为了保存自己的尊严底线而冲动杀人,又或者为无法在现实社会中找寻到出路而无奈自杀。但如果仅仅把造成这些悲剧的原因归为社会层面的问题,以为贾樟柯默许人物以暴抗暴的行为,显然是片面的。尽管全片沉着冷静的叙事看似并没有介入人物的内心,但如果以复调叙事的理论重新审视影片,会发现导演的高明之处在于彰显人物主体意识的独立性,让人物按其性格和情绪的变化发展来行动。

二、复调叙事:作为揭示主题的一种手段

“复调”原本只是音乐术语,与“主调音乐”(一个声部居于主导地位,其他的声部则起到烘托、陪衬作用)不同的是,“复调音乐”指两段或两段以上各自独立的旋律,又和谐统一为一个有机体。俄国文论家巴赫金曾借用这一术语来概括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诗学特征,以此区别已经定型的欧洲传统小说。这类小说营造的是一元化世界,其中的人物性格、人物行为都由作者一人做主,作者处于绝对的主宰地位。“复调小说”则是一种“多声部”小说,强调的是“对话性”,小说中“有着众多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而正是许多价值相等的意识和它们各自的世界在这里不相混合地结合在某个统一的事件中”。[1]由此来看,“复调小说”中的人物不仅是客体,更是有着独立意识的主体。作者无法完全主宰人物的命运,而人物通常跳脱出来直接和作者、读者进行对话。

如果以“复调”的理论来解读《天注定》,会发现尽管导演在影片中运用的主要是外聚焦叙事,“仅仅向人们叙说人物的言语行动,不进入人物的意识之中,不对其所见所闻进行解释与干预”,[2]但贾樟柯并不只是对事件做白描式的单纯记录,而是将一些能够表露其心迹的细节通过复调叙事的手法传递出来。

大体来说,影片从以下几方面体现出多元化叙事的特色:

(一)画外音

环顾整个影片,导演有意识地借助民间戏曲、影视原声、新闻广播等画外音作为叙事主线的辅助,暗示人物的心理,影射社会的问题。特别是在大海出院回村被村民戏称“老高”时,戏台上唱的是“俺林冲一时忿怒拔剑杀死高俅奸细二贼”(晋剧《林冲夜奔》),此时大海像林冲一样忍无可忍,逼上梁山。而小玉在桑拿房休息的时候,电影放的是徐克导演的《青蛇》,这部片子不同于以往我们对《白蛇传》的解读是小青尽管也钟情许仙,但其介于白素贞和许仙之间的尴尬身份,使她不得不按捺自己的情感和性冲动,从而也暗示了小玉的第三者身份。还有一种情况是画外音与影像构成一种相悖冲突的关系,具有一种讽刺意味。比如大海杀人的过程中,广播里国家宏观经济的大好形势与个体百姓生活的困窘形成鲜明对比。又如年后的火车站广场上,广播员义正词严地播报着禁止携带易燃易爆等违禁物品,而三儿恰恰是双手沾满鲜血的暴徒。

(二)动物意象

导演在影片中非常巧妙地将老虎、鸭子、蛇、鱼等动物意象作为叙事的一种动力因素来推进故事的发展。比如大海的故事中老马被不断鞭打却不肯迈步向前,直到大海枪杀赶马人后,老马和鸣笛的警车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暗示着大海在杀人、犯罪的同时也获得了一种自我救赎。杀人后的三儿骑车行驶在高架桥上,和一辆拉牛的卡车相遇,即将被屠宰的牛隐喻着底层百姓被不停驱赶奴役,无法自主的命运。

而小玉的性格就像影片中不断出现的蛇一样,看似柔软无骨,但受到侵害时会奋起反抗。莲蓉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职业是“捞偏门”,需要多做善事求得好报,于是和小辉把金鱼放生,更是体现了影片救赎这一主题。

(三)人物的“未完成性”

除了上述所言的“复调”在结构上的表现(从多侧面、多角度对同一事件进行剖析和解构)外,同时应当看到这些人物内心的“未完成性”,“那种在主人公内心独白中出现的对白、辩论,正是他内心极度痛苦、动摇、意识中充满了对立和调和、整个精神失去平衡时的产物”。[3]显而易见,四个主人公并非一开始就想要走上绝路,可以透过影片去揣度人物内心痛苦、矛盾和精神的失衡。贾樟柯在谈到创作初衷时也表示,拍摄《天注定》是为了“用半个小时告诉观众为什么一个人可以突然变得如此暴力”。

三、社会零余者的毁灭之路

零余者也叫“多余人”,最早指的是19世纪俄国贵族知识分子的一种典型。后来又通常用来概括郁达夫小说中塑造的一系列人物形象:他们是五四时期彷徨无依的知识青年,是遭受社会挤压而无力把握自己命运的小人物,是被压迫被侵害的边缘者。这些“零余者”往往同现实环境格格不入,他们清醒地认识到社会的畸形,不愿与黑恶势力同流合污,又无力做出改变,只能自怨自艾,以种种变态行为以示反抗。

影片中的四个人物很明显不是知识分子,笔者在这里将他们形容为“社会零余者”,更多的是强调他们处于社会边缘的底层以及在各种社会关系网中多余的处境。影片中的大海是最能体现“零余者”这一身份的。导演通过大量细节展现出大海粗鲁、急躁的草莽英雄形象。大海患有糖尿病,说明他在肉体上不是一个健康的人,其次他没有感情的附着,影片中大海的父母都不在场,大海一直喜欢的“姐姐”,早已是一个十几岁孩子的妈,而大海虽然比麻木愚昧的村里人更懂得维权,但他嘴里不停叫嚷“告到中纪委”也显得有点虚张声势。尤其当他把告状信拿到邮局时却不知写上具体的地址,还说“北京谁不知道中南海”,被邮递员拒绝后怒骂“你是跟村长一伙儿的吧”。大海确实有一定的觉悟,但又不足以让他能够用正确的方式来维权,所以他在村民眼中就是一个不安生的异类,就如村民调侃的“要是生在战争年代,你可要混个开国大将来当当”。导演用相当多的镜头来表现大海的疾言厉色和村民们麻木不仁的表情,人物自身的性格脾气与其所处的环境如此凿枘不入。正是大海这样一个没有工作、没有家庭、没有感情维系的“零余者”,最终只能靠杀人来维护自己的尊严和权利了。

三儿也是这么一个“社会零余者”。导演特意选取了重庆这样一个近些年不断高速发展但贫富差异又相当大的城市。一条嘉陵江隔开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对岸是不断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这边却是在城市化进程不断挤压下破败的乡村。除了物质的匮乏,更可怕的是精神的极大损害。大量涌出的务工人员早已将原始质朴的伦理亲情和民间文化消耗殆尽,大年三十晚上乡民们的娱乐项目是打麻将,小小的口角很快演变成斗殴。在对岸美轮美奂的烟火中,三儿掏出手枪,给儿子放个炮儿,犹如一声微弱无力的呐喊,却最终只能消融于对岸绝美的烟火中。小玉作为别人婚姻的第三者,其“多余人”身份自不必多言。值得注意的是,有个细节暗示出她的母亲和父亲关系也不好,表征着底层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弱势地位,并且在一代代遗传下去。小辉的处境同样非常尴尬,在夜总会里看各色大款挥金如土地要求“小姐”们扮演各类角色来满足自己变态的性心理,而自己却不能给予莲蓉任何保障,无法带她离开东莞。远在故乡的母亲关心的不是儿子在外是否吃苦受罪,而是这个月为什么寄的钱少了,是不是在外面乱花钱了……人物的毁灭都源于自我与周遭环境的背离,当这种矛盾达到无法调和的地步,才会爆发出惊人的破坏力。

贾樟柯曾说,创作这部电影是因为两三年前他开始注意到身边爆发一些极端暴力事件,感到很不安,觉得有必要用电影表现出来。“暴力有社会的问题也有人心的问题。暴力都和尊严有关,发生瞬间都是尊严被剥夺。后来我觉得暴力和表达也有关系,因为无法表达没有通道,遭遇无法讲述的痛苦也是推他入暴力处境的原因。”[4]

在笔者看来,导演从社会和个人两个向度来探讨社会现实中暴力事件不断涌现的原因。从社会层面而言,如影片刚开始时,拖拉机上的《圣母与圣婴》画像和毛泽东雕像并置的一个镜头特别耐人寻味,与其说这是一个信仰杂陈的年代,不如说这是一个信仰迷失的时代。传统文明已经被不断涌入的西方思想冲击打破,而西方的民主、法治等“普世价值”又未能真正在这块东方大地上生根发芽,因此当代社会陷入了一种价值评判失衡的状态之中,愚昧与觉醒、守旧与开放、残忍与慈悲相互杂糅,构成了一个共名/无名的时代。

“传统断裂是社会系统崩溃的一个标志。从这一点看,一旦后代在传统结构中再也无法确认自己,社会便失去了其认同。”[5]导演真实又细致地表现出每一个人物不同的现实处境,人物时刻感知和思索自我与周遭环境的关系,当人物无法在现实社会获得认同感,而且作为“零余者”的最后一点尊严被挤压至临界点,他就会走上绝路。

贾樟柯在谈到这部电影的现实意义时说,“想在现实中远离暴力和悲剧,就要能在电影里了解暴力与恶。”影片中,贾樟柯采用复调的叙事手法,将其个人的情感与判断抽离出来,把宏大的社会背景和身处其中蝼蚁般的普通人生活相对照,仅仅留下影像本身的残酷图景所带来的思索与苦涩。

[参考文献]

[1]钱中文.复调小说:主人公与作者[J].外国文学评论,1987,(1).

[2]谭君强.叙事学导论:从经典叙事学到后经典叙事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3]钱中文.“复调小说”及其理论问题[J].文艺理论研究,1983,(4).

[4]贾樟柯纽约谈《天注定》[EB/OL].http://c.blog.sina.com.cn/profile.php blogid=6a1894c1890012nh.

[5]哈贝马斯.刘北成,曹卫东.合法化危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张庆

Self-destruction of the Superfluous Man——The Polyphonic Narration in “A Touch of Sin”

SHEN Shuai

(Yunnan University,Kunming 650091,China)

Abstract:Jia Zhangke movie “A Touch of Sin” is of rich camera language that leads to multiple interpretations and value. The superficial calm narrative style and hiding emotions construct tension and suspension. Movie,as a mixture of sound,picture,and writing system,is open in nature. The three elements may complement,advance,and sometimes deconstruct one another. With a detailed interpretation,the polyphonic narrative style as well as its contribution to the theme is analyzed.

Key words:“A Touch of Sin”;polyphonic narration;the superfluous man

[中图分类号]I207.351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004-5856.2016.02.018

[文章编号]1004—5856(2016)02—0081—04

[作者简介]沈帅(1992-),男,安徽利辛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学理论、文化研究。

[收稿日期]2015-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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