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不能承受之重
——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角度解读张爱玲《怨女》

2016-03-15 22:57井源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哥嫂弗洛伊德潜意识

井源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665)

回忆不能承受之重
——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角度解读张爱玲《怨女》

井源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665)

张爱玲将小说《怨女》与精神分析理论相结合,以表现人物潜意识的内心世界。从张爱玲的个人与社会背景,金钱缺失酿就精神创伤,亲情、爱情缺乏导致性情扭曲三方面来分析精神分析学说对张爱玲及其《怨女》的影响。她笔下的人物角色不仅拓展了文学领域精神分析的界限,而且她在文学创作中完成了灌输艺术张力和自我解救的双重任务。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怨女》;痛苦记忆;精神创伤;性情扭曲

一、张爱玲接受精神分析学说的个人与社会背景

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认为,作家在创作中是把沉积在潜意识中的感情欲望发泄出来,通过创作出幻想中的“白日梦”,进而把压抑着的本能升华。张爱玲就是一边做着“白日梦”,一边将自己置身于回忆的世界中,在作品中详描细绘自己的生活圈子。同时,作家的童年和少年的经历对其创作影响也极为重要,文本中的不幸正是源于现实中的不幸。成年后的张爱玲依旧存有缺失性体验,因此她压抑已久的情感和生存经历就无形中潜藏到她的心灵深处,成为其意识和潜意识中一种无以言说的情愫。张爱玲那缺爱的童年和曲折的成年生活,让她偶然又必然地接触到了精神分析理论,特别是弗洛伊德的理论,继而渗透进她的文学创作中。张爱玲的小说《怨女》之所以接受精神分析理论,是有一定的社会原因和个人原因的。

张爱玲生于1920年,20世纪40年代迅速成名于文坛。“五四”以来,中国文坛就被灌输着各种西方的全新的文学理论,而20世纪就开始传入中国的精神分析理论,恰恰暗合了知识分子与民众的期许——对于个人内心世界释放的呐喊。这一时期,出现了一大批将心理分析技巧融入小说之中的作品,如郁达夫的《沉沦》集,施蛰存、穆时英等新感觉派的作品,都是采用心理分析的写作技巧来展现人物的意识形态,这种写作技法不仅令读者耳目一新,而且也给中国文坛注入了一股新的清流。张爱玲的阅读经验中无疑会受到这些前辈的影响,正如张爱玲曾在《童言无忌》中说过:“我自己那时候正在读穆时英的《南北极》与巴金的《灭亡》。”[1]可见,张爱玲多少都会受到这些作家的影响,这一理论为她此后的创作及其对人物的刻画提供了全新的思路。

张爱玲儿时的缺爱,无论是父爱还是母爱,在她的生命经验中一直都是最严重的缺失。这一亲情之爱的缺失就造成了她成年后对胡兰成的极度依恋,而胡兰成在感情上的背叛则加剧了她生命中的爱的缺失。因此,张爱玲只能借助于文学创作来实现自身对爱的强烈需求。因此,她与同时期的其他作家相比,更容易接受精神分析理论,并借以排除自己苦闷压抑的情感。《怨女》中女主人公银娣的悲惨命运,即生存的尴尬与精神创伤所导致的性格畸变,正是张爱玲自身情感的淋漓尽致的宣泄。

二、金钱缺失酿就精神创伤

张爱玲对于钱,曾直言:“我喜欢钱,因为我没吃过钱的苦——小苦虽然经验到一些,和人家真吃过苦的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不知道钱的坏处,只知道钱的好处”[2]43。张爱玲对于金钱有着本能的迷恋,以至于这种观点掺杂进其价值观的形成与发展中。她甚至自封为拜金主义者,“但是无论如何,从小似乎我就很喜欢钱”[2]44。家境颓败之后,尤其是张爱玲读中学和大学的时候,窘迫的日子让她痛苦难堪。张爱玲对自己如何喜爱金钱的表述,恰恰表现出她对金钱的真实看法。惨遭生活变故的名门小姐,对金钱的眷恋和回忆,都是一种心灵的自我慰藉。张爱玲将这一创伤投射进文学创作中,因此,她笔下的人物对金钱都有着极度的痴恋,拜金主义的人物和事件充斥在她的作品中,进而折射并营造出了特定时代的社会风气。张爱玲深层次地为读者呈现出她对世俗生活的深切理解和认同,同时也指出了她独特的文化生活取向。正是出于这样的一种体察和感悟,张爱玲认识到现实世界里,仅仅靠着精神是无法生存的,物质才是生命的基石,是生命生生不息的源泉。

在《怨女》中,她塑造了一个在命运的漩涡中挣扎的女人——“麻油西施”银娣。故事节奏紧张且充斥着极其强烈的矛盾与冲突,银娣那压抑本我欲望的内心挣扎的情态,她一生的悲剧都无不令人深思。银娣从小就感受着世态炎凉、寄人篱下的凄惨氛围,她在哥嫂家中从未感受到亲情之爱的气息,致使她性格粗野且颇有主见。她用其性格泼辣蛮横来阻止哥哥与嫂嫂的自私算计,哥哥炳发因为“办嫁妆这笔花费,情愿一年年耽搁下来”[3]492妹妹的婚事,甚至为了省下嫁妆钱不惜让妹妹嫁给一个残疾人。银娣最后也变成了一个与哥嫂一样唯利是图到连亲情都顾不上的人,金钱缺失不仅侵蚀了亲情,而且也毁灭了人的一切美好。

银娣也有过美丽的初恋,她一直都暗恋着药店的小刘,外婆也曾替她和小刘说过亲,但她却在欣喜之余又怅然若失。“小刘不像是会钻营的人,他要是做一辈子伙计,她成了她哥嫂的穷亲戚,和外婆一样”[3]498,她从外公外婆向哥嫂讨钱的悲惨情形中感受到了心酸与屈辱。她不愿再过这种屈辱无钱的生活,她情愿嫁给一个瞎子少爷,“没有钱的苦处她受够了。无论什么小事都使人为难,记恨”[3]501。银娣对金钱的欲望由结婚至死亡逐渐加大,直至心理变态也依旧爱钱如命。在作品中,银娣作为一个健康漂亮的少女,在兄嫂的大力撺掇下,却嫁给了一个“前鸡胸后驼背,张着嘴,像有气喘病,……眼睛倒也看不大出,眯缝着一双吊梢眼,时而眨巴眨巴向上瞄着,可以瞥见两眼空空”[3]502的瞎子少爷。她本想逃离无爱的牢笼,却不曾预料到她的人生再次陷入一个更加痛苦绝望的泥淖中。银娣热爱金钱最为显著的表现就是,她为钱断绝了和小叔子的暧昧,这浇灭了她心中最后一丝爱的火焰,她从此陷入更深层的精神扭曲中。

张爱玲把缺少金钱的生活通过形象生动的人物和故事情节展现在读者面前,用这样令人痛心疾首的人物和悲哀的故事,将生活所有的华丽外衣一一剥落,剩下的只有冷血与无情。张爱玲在生活受到金钱的重创之后,反思人生安稳和人生永恒的东西,在“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行的”辩证关系中,人性由金钱来衡量,究竟是人生安稳需要金钱还是金钱可以毁灭一切爱与情感?这不仅是张爱玲的思考,也是她抛给世人的一个问题。

三、亲情、爱情缺乏导致性情扭曲

潜意识包括个人的原始冲动和各种本能以及出生后所形成的与本能有关的欲望,有些冲动和欲望是传统习俗、伦理道德和宗教法律所不允许的,是“一种只能保持自身状态,并被排斥在意识之外”[4]的东西。在张爱玲的小说《怨女》中,这种压抑被尽情地释放了。儿时缺失了亲情之爱,成年后又惨遭爱人背叛,这些不幸沉积在张爱玲的潜意识深处,因此,对人物内心世界的细致刻画,对复杂人性的极度描写,对悲剧人生的极力渲染,就成了张爱玲小说中的一个重心。张爱玲在她的小说世界中,开启了怨女式的滥觞。

显而易见,银娣所嫁的这个残疾少爷只能在物欲金钱上满足银娣的期许,但却满足不了她的精神与情感需求。她即使在生完孩子以后依然渴求能有一段美满的爱情,包括性方面的需求,于是,她与健康又风流的小叔子之间发生了一段畸形的不伦之恋。本我又叫“伊底”,弗洛伊德说过,“伊底完全不懂什么是价值、什么是善恶和什么是道德。与快乐原则如此紧密相连的效益因素,如果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叫数量因素,支配着伊底所有的活动。本能发泄总是在寻找出路,在我们看来,这就是伊底的全部内容”[5]。因此,本我是不分美丑善恶的,它只是一味地追求快乐与满足。

她的男人不但是个瞎子,永远看不到她,而且还是个哮喘病人,银娣每天对着他又气又无望,即使儿子也只是被她当作炫耀敛财的资本,只能暂时抚慰她的心灵,但却不能长时间满足她内心中的期许。直到遇到三爷,她名义上的小叔子,她潜意识的性冲动开始萌发,银娣在本我的冲击下,流露出对情欲的渴望,在力比多的刺激下,险些把持不住,但是,本我受自我和超我的约束,在关键时刻,超我就会占据上风,唤起她所有的社会伦理道德心,把潜意识中的欲望强压下去。张爱玲就是要将这种矛盾与冲突展现给读者,让读者深切感受到潜意识被压抑的痛苦和无奈。借助精神分析学,张爱玲以一个崭新的视角去感悟人生,体悟生命与生活,进而敏锐地捕捉到日常社会生活表象下面所潜藏的更为深层的内容。她有相当一部分小说都是以探求情欲为中心,而这正是她内心深处的潜意识领域,银娣与曹七巧一样,都是一个在情欲与现实的泥淖中奋力挣扎的最典型的代表。

银娣一生都为这段不伦之恋忐忑不安,焦虑防御机制——退行的使用,即她试着用死来逃避这段畸形之恋的恶果,这让她的内心平静了许多。当丈夫与婆婆相继死去,她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重获自由时,她又忍不住去一遍一遍地重温这段感情的美好,直到分完财产后,三爷又借以这段旧情来向银娣借钱,当银娣认识到三爷只是盯上了她手中的金钱后,毅然决然地与三爷断了来往,随之,银娣的爱之心也就此枯萎了。银娣与哥嫂之间的亲情之爱,早已在哥嫂怂恿她嫁给残疾二少爷之后就已丧失了一大半。甚至哥嫂给她孩子送的满月礼也是用她的首饰换来的,这更加让她对亲情之爱失望,从此,哥嫂一家在她眼中就成了赘累和包袱,亲情之爱彻底荡然无存了。

弗洛伊德认为:“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6]当银娣既得不到亲情之爱,又得不到恋人之爱的时候,她对爱、情感彻底失望了,她的心灵创伤愈来愈难以治愈,性格扭曲也愈加利害。她痴狂地守着她的家、她的“天下”,整日躲在房间里吸大烟,回忆过往,她回想起了当年与小刘、木匠之间的纠葛暧昧,借此抵消她缺爱的心田。她甚至开始对金钱产生一种极度的迷恋之情,她怀疑身边所有的人都在打她的钱的主意,她精打细算过日子,不愿浪费一分一毫。她变成了一个精神病一般的疯婆子,她为了钱毒打儿子,亲情、爱情在她眼中都变成了一个个“圈套”,都是在圈套她的钱,“连自己儿子都是这样,惹不得,一亲热就要她拿出钱来”[3]574-575,为了守住钱,她宁可什么都不要。她歪曲身边的一切人事,把儿子当作她的私有财产,为了能让儿子呆在家里,她宁肯让儿子吸大烟,“总有一天他也跟她一样,就惦记着家里过日子与塌上这支灯,要它永远点着。她不怕了。他跑不了,风筝的线抓在她手里”[3]580,她的恶母形象已初露头角。她总是在背后编排儿媳的是非,甚至和儿子玉熹一起诋毁儿媳,她毫无顾忌地把儿子与儿媳的私事讲给牌友当作消遣,在精神上折磨着玉熹。当她得知玉熹生了病,就更加肆意妄为咒骂玉熹,让儿子收丫鬟做添房,最终残忍的逼死了儿媳。这对她而言,却是最大的心理补偿,正因为她得不到爱,所以她想方设法地让别人也得不到,她的性情已严重扭曲。她为了省钱不给儿子再娶亲,与她哥嫂当年对她的做法如出一辙,虎毒不食子,她连儿子的幸福都要残忍地剥夺,她全然已变成恶母。她嫌冬梅生的孩子太多,孩子多,对金钱的消耗就越多,她埋怨儿子和冬梅不会过日子。她内心中最大的安慰则是亲戚的处境都没她好,“时间永远站在她这边,证明她是对的”[3]594,她用心理补偿之法自欺欺人地走完了她的一生。

银娣应是张爱玲塑造的一个经典的“恶母”形象,由此可见,母爱的缺失对张爱玲的影响是有多么深重。她笔下的恶母形象正是源于她对母亲的独特感觉,“心智未熟的孩童得不到至亲应给的关爱与照顾时,会产生悲哀、害怕、自卑心理,并对父母产生愤怒,但孩子之所以产生怨恨,正是因为他们对父母爱的渴望与呼唤”[7]。张爱玲在小说中之所以解构传统母亲慈祥和蔼的形象,重塑刻薄刁蛮的母亲形象,正是要借此排解和抒发内心因母爱缺失而带来的伤痛感。另外,张爱玲还将时代特点、社会背景等外在因素融入这些人物角色的性格中,让读者为之感到痛恨的同时,也不免有同情、有深思。

弗洛伊德说:“艺术家本来是这样一个人:他从现实中脱离出来是因为他无法在现实中满足与生俱来的本能欲望的要求。于是,他在幻想的生活中让他的情欲和雄心勃勃的愿望充分表现出来。”[8]张爱玲无疑就是这样一位作家,她将自己的作品与精神分析理论相契合,以表现人的潜意识的内心世界,她笔下的人物角色拓展了文学领域精神分析的界限,她尽管一生都痛苦且漂泊不定,但却为中国文学史做出了一份独特的贡献。她在文学创作中完成了灌输艺术张力和自我解救的双重任务。

[1]张爱玲.童言无忌[M]//流言.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10.

[2]张爱玲.张爱玲全集:6[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3]张爱玲.张爱玲小说精品集[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

[4]车文博.弗洛伊德主义原著选辑[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221.

[5]弗洛伊德.无意识的结构[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129.

[6]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233.

[7]尹昆.论创伤体验与张爱玲的小说创作[D].济南:山东师范大学,2014:29.

[8]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第四卷[M].吉林:长春出版社,2004:174.

The Weight that Memories Cannot Burden——An Analysis of The Rough of the North by Zhang Ail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reud’s Psychoanalysis

JING Yuan
(School of literature,Guangdong Polytechnic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510665)

Zhang Ailing combines her novel The Rough of the North with psychoanalytic theory in order to reflect the subconsciousness.This paper,from the following three aspects,elaborates the psychoanalytic influ⁃ence on Zhang Ailing’s novel The Rough of the North,namely,Zhang Ailing accepts personal and social back⁃ground of psychoanalysis.Shortage of money leads to mental trauma.Lack of affection and love distorts the tem⁃perament.Her portrayal of the characters not only expands the scope of psychoanalysis in literature,but also completes the infusion of art tension and self-redemption in her literary creation.

Freud psychoanalysis;The Rough of the North;Painful memories;trauma;distortion of disposition

I 246

A

1007-6883(2016)05-0075-04

责任编辑 温优华

2016-05-10

井源(1990-),女,河南南阳人,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2014级在读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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