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童年题材散文看莫言与鲁迅的同构异质性

2016-03-15 21:48:50郝伟栋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16年7期
关键词:精神分析莫言鲁迅

郝伟栋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从童年题材散文看莫言与鲁迅的同构异质性

郝伟栋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250100)

摘要:童年题材散文是作家成年后对童年经历的选择性回忆,文章通过对鲁迅和莫言童年题材散文的比较,发掘两位作家相似的童年经历和创伤记忆,辨析相似经历对两位作家情感体验模式与思维方式的“同构性”影响,这种影响与二人相近的地域文化背景和童年读书经历共同造成了叙事风格的近似。结合两位作家“为农民”与“作为农民”的“异质性”写作立场,我们能够突破现有“影响研究”的思路,从“同构异质”角度深化对鲁迅和莫言之间谱系关系的理解。

关键词:童年题材散文;莫言;鲁迅;精神分析;同构异质性

童年题材散文是作家成年后对童年经历的选择性回忆,对童年题材散文进行研究,我们能够借助精神分析方法,从自述中看出童年经历(创伤)对作者人格发展和创作心理机制的影响,这种影响是无论在文学作品的人物塑造、情节设置还是叙事风格中都会折射出来的,比成年后的知识习得的影响更先验。

当前,对于莫言与鲁迅的比较研究大多从莫言的创作谈①或文本细读出发,探究叙事的相似风格和精神联系②,忽视了从外部切入,研究这种“暗合”是否源于某种心理机制和思维结构上的相似。

通过对二人童年题材散文③的细读比较,我们可以发现二人童年经历的相似:幼年时期母爱“缺席”、专制型家庭教养方式和青少年阶段境遇突变都对个体发展造成了强烈影响,给二人童年记忆和人格成长造成了无可弥补的创伤,直接影响到了两人的社会认知,造成二人情感体验和思维方式的同构,即相似的生命悲剧体验、激烈的个人主义者和强烈的英雄情结,并造成了创作面貌和叙事风格的相似。

幼年时期,鲁迅和莫言同样面对着母亲“缺席”和母爱“缺失”的问题。

在《朝花夕拾》中,“母亲”是始终缺席的。钱理群在《鲁迅散文漫谈》中指出,鲁迅先生在《朝花夕拾》中谈保姆,谈老师,谈父亲,谈朋友,“奇怪的是,不谈母亲”。实际上,在《朝花夕拾》中,母亲并非从未出现,《阿长与〈山海经〉》《狗·猫·鼠》《五猖会》等中都有提及。但从功能上讲,鲁迅笔下的母亲既没被详细刻画,也没有与鲁迅产生过亲密互动,常作为线索人物一笔带过,就连最温馨宁静的“夏夜月下乘凉”时,为自己摇芭蕉扇、猜谜语、讲故事的都是祖母而非母亲。

在鲁迅的回忆中,母亲更像是一个童年生活的“仲裁者”,而非“母爱”和依赖感的给予者:

关于长妈妈总是在睡觉时挤得我“没有余地翻身”这一问题,“母亲听到我多回诉苦后,曾经这样地问过她。”

(《阿长与<山海经>》)

“(沈四太太呵斥我们吃冰)这声音又给我母亲听到了,跑出来我们都挨了一顿骂,并且有大半天不准玩。”

(《琐记》)

但幼年鲁迅需要一个人替代母亲实现亲子关系中的功能,此时,阿长——这个“黄胖而矮”、连真名都被人忘却的长工,成了“母亲”的替代者。

鲁迅在《阿长与<山海经>》中说她有“伟大的神力”“教给我很多道理”“懂得很多规矩”,说明“哥儿”已将这个照顾自己饮食起居的人看做实际的依靠和“母亲”的替代者:如,在《五猖会》中鲁迅写到自己兴致冲冲准备赶会却被父亲留下背诵《鉴略》、内心十分渴望别人能来“解救”自己时,他写了这样一句话“母亲,工人,长妈妈即阿长,都无法营救,只能默默地静候我读熟”,在这里以及《阿长与<山海经>》的结尾,作者在无意中表现出对长妈妈“母亲般”的依赖和眷恋。

但像《阿长与<山海经>》开头所言,“但倘使要我说句真心话,我可只得说:我实在不大佩服她”。长妈妈与鲁迅之间这种替代性“亲子关系”显然不具有“依恋”的稳定性。如果说喜欢切切察察、“大”字型睡姿、令我不悦的生活习惯只是导致鲁迅对长妈妈的“不喜欢”,那么“之前没有料到的”谋害小隐鼠却又欺骗我,则造成了长妈妈与鲁迅间信任关系的彻底瓦解。

相较于鲁迅,莫言笔下母亲是个着墨颇多的人物且充满温情。在《童年读书》一文中,莫言写到,当母亲看到躲在草垛里看书却被蚂蚁、蚊虫咬出一片片疙瘩的我时,“宽容的叹息一声,没骂我也没打我,只是让我赶快出去弄点草喂羊。”这种与鲁迅迥异的表述似乎预示着在莫言的童年记忆里,母亲举足轻重,是莫言童年时期重要的依恋对象。但当我们将视角放大到莫言所有关于“母亲”的所有回忆时,另一类文字却显得更加扎眼:

“据母亲说,我童年时丑极了……母亲还说我小时候饭量极大,好像饿死鬼托生的。”

(《我和羊》)

人生第一张照片取回来后母亲却“叹息一声”,说“看你这副邋遢样子,照的什么相?把你姐姐都带赖丑了。”

(《从照相说起》)

“母亲常常批评我,说我没志气,我也曾多次暗下决心,要有志气,但只要一见了食物,就把一切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

(《忘不了吃》)

在莫言的笔下,母亲是依恋对象,但因为无可回避的外貌丑与食量大特点,在自己成为众矢之的的时候,母亲未能很好地实现对莫言的庇护。就如同莫言在《酒后絮语》中所说:“她曾用手指点我的额头,痛苦万端地说:你怎么这样馋呢?为什么屡教不改呢?因为吃,你赚了多少厌弃?让我为你担了多少羞耻?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个馋毛病改掉呢?……在母亲的呵斥声中,我感到无地自容”。无法保护好幼年莫言的情绪波动,对其心理造成了难以弥补的创伤。如果说这种创伤产生的原因更多的是由于莫言自身的缺陷的话,那么从另外一些文章的论述中,我们则能发现,母亲所应有的那种“母性”的细腻与关怀常常由于生计压力而被迫隐去,母亲常常表现出一种承担家庭重担的“父性”特质。

充满温情与辛酸的《卖白菜》是莫言回忆自己幼年家庭生活的重要文本,也是最详细刻画母亲形象的文章之一。但在全篇文章中,母亲丝毫没有表现出一点对子女的温柔与体贴,甚至缺乏女性特质:

“母亲猛地把我从她胸前推开,声音严厉起来,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芒,说‘我还没死呢,哭什么?’”

“母亲动了怒,我心中的委屈顿时消失,急忙跑到院子里,将那个结满了霜花的蜡条篓子拿进来,赌气地扔在母亲面前。母亲提高嗓门,声音凛冽地说:‘你这是扔谁?!’”

“母亲在我头上打了一巴掌,骂道:‘穷种啊!’”。

文中,母亲完全是以一种坚决、强悍的“父性”形象出现的,而文章最后一句“我看到坚强的母亲第一次流泪”则更进一步解释了母亲在我幼年时期心中的形象和位置——一个“我”深深依恋却常常无法满足我心理需求的“‘错位’的母亲”。

至此,我们发现莫言与鲁迅幼年经历的第一点相似:都在急需稳定“母子关系”之时,母亲及其“替代者”无法满足自己的情感需求,这让二人同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缺乏依赖感和无根状态。

这种情感满足的缺乏所造成的影响显而易见。鲁迅在《狗·猫·鼠》里的一段话值得深思:“当我失掉了所爱的,心中有着空虚时,我要填充以报仇的恶念!”鲁迅养隐鼠是在1893年,这一年鲁迅12岁,家境还未遭遇变故,其思维方式完全来自幼年形成的心理认知结构。从“失掉所爱”到“空虚”进而产生“报仇恶念”的心路逻辑,与一般意义上的儿童“宽容”或者“性本善”存在着鲜明的逆反,从而造成了二人性格中自卑、绝望与孤独,并造成后来文学创作中强烈的个人主义色彩和生命悲剧体验。

“专制型”家庭氛围中管教多关心少的现状,像母亲缺失一样,也造成了二人的精神“创伤”。

《朝花夕拾》中,除《父亲的病》以外,“父亲”在《五猖会》中也是以主要人物出现的,但《五猖会》的核心事件并非题目中的迎神赛会,而是小鲁迅欢天喜地去看“五猖会”时,父亲突然出现并逼我背《鉴略》的故事。对于这件事,鲁迅是这样回忆的:“直到现在,别的完全忘却……只有背诵《鉴略》这一段,却还分明如昨日事。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

莫言生活在全村唯一一个没有分家的大家庭,祖孙三代十几口人,封建性很强。最直接表现在祖辈对幼年莫言好奇心的强行打断:“拿这个问题(灶王爷真神究竟是每家一个还是只有一个)去问爷爷奶奶,只说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知道那么多事干什么?闭嘴。”同时,由于特殊时代背景,作为长兄长嫂的父母不得不撑起家庭重担。因而幼年阶段,父母对莫言常常是疏于管教且指责多、鼓励少,就像《酒后絮语》中所说:“父亲对我的不堪早就非常不满,但也无可奈何。因为食物不足,家庭里永远笼罩着阴沉的空气,所以我和哥哥姐姐们,除了吃饭、睡觉不得不回家外,其余空闲时间几乎都泡在六叔家。”

这种相似的专制型家庭环境,让两人在情感上同时处于被“抛弃”状态,对家庭同时表现出一种又爱又恨的纠结与恐惧。

莫言在散文中曾详细刻画过自己放学回家却没有发现母亲时那种恐慌甚至担心母亲死了的不安,这在更深层次表现出的则是一种由于饥寒而导致的对于家庭生活不安定的忧虑和自身的无安全感。在诉说自己渴望上学的心情时,莫言说“我父亲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我只能把自己的渴望深藏心底,生怕一流露出来就会遭到父亲的痛骂,因为我得罪了郑红英,不但断送了我自己的前程,也给父亲带来了很多麻烦”(《我的中学时代》)。“无法上学”是他那时挥之不去的痛苦,但莫言宁愿在十一二岁这个年纪忍受无法承受的痛苦却仍然不敢与父亲说,更充分说明了他内心的那种信任感的缺失。

在《二十四孝中》,鲁迅通过自我剖析的方式将对家庭的怀疑与恐惧表现得淋漓尽致:“家景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然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我想,事情虽然未必实现,但我从此总怕听到我父母愁穷,怕看见我的白发的祖母,总觉得她是和我不两立,至少,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

这种幼年时期的“无依靠感”和“不信赖感”,导致了成年后两人认知和精神上的敏感、多疑甚至悲观,也成了两人文学创作中切实的共性特征。

十一二至十三四岁的少年时期,是儿童自我意识的第二个快速发展期,在这一时期,儿童逐步走出家庭、广泛深入接触社会,通过与不同人的接触和交往,自我意识和情绪个性发展并逐步定型,因而,这一时期自我体验,以及在自我体验中生成的自尊感和自卑感,必然对人格心理发展产生重要的影响。

正当鲁迅步入少年时期、自我意识迅速发展之时,“父亲的病”这件飞来横祸成了他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在这个过程中显露出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少年鲁迅单纯而敏感的心中打下了深深烙印,并酿成了鲁迅终身难忘的痛苦感受: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呐喊>自序》)

中医无理的药引药方、高额的诊金、不负责任的推诿让鲁迅倍感生活的艰辛和痛苦,随着家庭磨难而带来的外人的眼光导致了鲁迅身上明显的自卑感。而鲁迅在描述中医治病过程中傲慢态度的同时,贯穿着“父亲的脸色很异样”“我父亲沉思了一会,摇摇头”“父亲终于躺在床上喘气了”,这种无力感则更直接地表达了鲁迅在那时自尊的结构性崩塌和强烈的自卑感。

莫言在这一人生阶段的境遇与鲁迅也极相似。一方面,从小以来的“能吃”和“丑”随着莫言逐渐长大和接触社会被愈加放大,他成长的过程变成了自卑感和自我否定不断加深的过程。在《我和羊》中,莫言这样写道:“谢廖沙和瓦丽娅渐渐大了,并且很肥。我却还是那样矮,还是那样瘦”,这种自我否定在《吃相凶恶》中表现的尤其突出,“回想起三十年来吃的经历,感到自己跟一头猪、一条狗没有什么区别,一直哼哼着,转着圈,找点可吃的东西,填这个无底洞。”另一方面,由于文化大革命的发生及出言不慎得罪老师而不被允许升入初中,成了莫言生活的“飞来横祸”。他在《我的中学时代》里这样写到:“新成立的联合中学只有两排瓦房,每排四间。……教室紧靠着大街,离我家只有五十米,我每天牵着牛、背着草篓从田野里回来或者从家里去田野,都要从教室的窗外经过……每当我从教室窗外经过时,心里就浮起一种难言的滋味,我感到自卑,感到比那些在教室瞎胡闹的孩子矮了半截。我好多次在梦里进入了那四间教室,成了一个农业中学的学生。”一直以来的固有缺陷与突然发生的境遇突变让莫言出现了鲁迅同样的问题——自我认知严重倾斜、自尊心和自卑感双向倒塌。

这种倒塌直接影响了莫言的自我认知,造成了他的敏感和不自信,在《我的大学》中,莫言写到自己迫切想要上大学,并不断给省、地、县、公社的招生领导小组写信却毫无音信,村里人的反应和流言蜚语则让他认为自己“神经有毛病”,并自我否定“即便队里的猪上了大学,我也上不了”。

在逐步迈入青少年时期的十二三岁之时,类似的“突变”际遇给了莫言和鲁迅同样深重的影响,让他们不得不面对本不应是这时所应承担的煎熬。在成人感愈来愈强的时候,突然面临自尊感的崩塌和自卑压力的陡增,让莫言和鲁迅的自我意识遭受着灼烈的炙烤。

从二人创作来看,青年期自我认知的焦灼与幼儿期母性缺失引起的人格缺陷对二人自我认知产生了显著影响:终生无法摆脱深刻的生命悲剧体验并成为顽强坚守、沉迷自我灵魂的激烈的个人主义者。这样的人生观与成长经历中无助、孤独的体验铸造了二人文学品格上的相似:喜欢用狂野、异端的甚至邪恶的意象或令人震惊的修辞显示自己的文学和文化身份;推崇反叛的恶魔性格英雄,有极强的英雄情结。

童年时期经历的相似性造成了莫言和鲁迅在思维习惯、人生观以及自我认知与感受能力上的相近。另一方面,生活的地域文化和童年读书经历,直接影响到了两个人的知识系统甚至认知方式,这同样对二人文学创作影响巨大。

一个地域口耳相传的神话传说故事,不仅体现了土著先民对世界的思考,也融入了千百年来文化传统和思维特点,因而神话传说故事对儿童的影响是直接而显在的。莫言和鲁迅在其童年题材散文中都提到了相当数量的神话和传说故事:

鲁迅在回忆童年题材散文中写到了很多自己儿童时期听到的神话传说,如《二十四孝图》中鲁迅写早期自己阅看《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和《玉历钞传》,冥冥之中感受着“雷公电母站在云中,牛头马面布满地下”的“魔幻”之境。莫言则在诺贝尔奖演讲词《讲故事的人》中这样说道,“我在集体劳动的田间地头,在生产队牛棚马厩,在我爷爷奶奶的热炕头上,甚至在摇摇晃晃地行进着的牛车上,聆听了许许多多神鬼故事、历史传奇、逸闻趣事,这些故事都有当地的自然环境、家族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使我产生一种强烈的现实感。”[1]

绍兴地区充满浪漫气质的越文化与《聊斋》为代表的想象奇伟的齐文化,相似并与讲求礼乐的中原华夏文明不同,这在构成了两个人知识结构的同时,影响到两人的认知方式、思维模式和文化品格。

读书是二人童年题材散文中另一共通话题,二人童年时期都爱好读书,并且读书内容相似:

鲁迅表现出对绣像本、绘图书本的强烈热爱,《朝花夕拾》提到的便有“绘图的《山海经》”、《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花镜》《诗画舫》等。囿于时代和家庭,莫言所能读到的书籍远不如鲁迅,但《童年读书》里说“我偷看的第一本‘闲书’是绘有许多精美插图的神魔小说《封神演义》”,《我和羊》也写出了莫言对画家的喜爱和对高超绘画技术的赞美。

读图是儿童最喜欢的活动之一,对思维方式和自我认知产生重要影响,以《封神演义》《山海经》为代表的神魔小说及相应绘图,则为相对孤独、自卑的二人营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感受世界,让他们暂时逃避外界的种种“苦难”,专注于这类充满玄幻的神魔世界。这无疑扩展了二人的想象力和感受力,并灌注一种对英雄的崇拜,这对二人成年后文学创作中塑造的反叛的恶魔性格英雄影响极大。

此外二人散文写法上也具有相似性,二人回忆童年题材散文风格与整体创作大相径庭。《故事新编》和《红高粱》暴躁淋漓的精神特质与狂野邪恶的意象、令人震惊的修辞以及文本背后那种轰动喧哗,在二人的散文尤其是童年题材散文中完全看不到,两个人的回忆童年散文,几乎放弃叙事技巧,亲切朴实、平白如话、娓娓道来,保持着一种平静态势、不迷狂,以宽容胸怀回首童年,充满慈祥诚意。

童年经验对于一个人来说并不是永远不变的已经完成了的纯客观存在,而是“随着人年龄的增长和环境的变化而流动着、改变着”,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心理效应,它“作为一种体验更倾向于主观的心理变异”。这就意味着,一方面,“随着一个作家的经验的不断丰富和变化,他有可能不断地修改他的童年经验,从而变异出新的内容,发现新的意义”。[2]另一方面,这也导致出现在作品中的带有童年经历痕迹的有关内容并非以原貌呈现,而是一种重塑变形或超越升华的形式。

从精神分析角度来看,童年的经历同样造成内心压抑的两个人,体味那份压抑、孤独之后进入创作的过程,其实就是一种压抑本身通过“升华”转变成创作的灵感和原动力的过程。这种建立在压抑与孤独之上的升华,在莫言的《我与音乐》[3]中表现的感性明了:“我小时候在田野里放牛,骑在牛背上,一阵寂寞来袭,突然听到头顶上鸟儿哨的很好听,哨的很凄凉。不由地抬头看天,天像海一样蓝,懒得很悲惨。我那颗小孩子的心变得很细腻、很委婉,有一点像针尖、有一点像蚕丝。我感到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在心里涌动,时而如一群鱼摇摇摆摆地游过来了,时而又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

因而,两人走上文学道路的过程,从心理机制来说就是克服压抑和阐释自我的过程,而二人童年压抑的相似则造成两人相似的“认知结构”的“同构”,并造成文化身份乃至叙事风格和写作技法的相类。

但我们也应看到,莫言和鲁迅的巨大差异,突出表现在二人的写作立场上,鲁迅是一种发自“启蒙”的“为农民”的写作,而莫言则是一位“反启蒙”的“作为农民”的作家。这种立场差异源于二人出身的差别,鲁迅作为有文化地位大家族的长子长孙,只可能与“农民”远观、对视。而莫言则是地地道道农民的儿子,这一视角让他看到以往文学对乡村的书写大多只是“镜像”,在知识分子强势话语威压下,农民始终是被剥夺话语权的“莫言”者,因而,莫言选择了以“作为农民”的写作立场。

笔者看来,对于鲁迅的当代继承,除具体写作手法这种最易辨识的表层模仿外,我们可以从“构”和“质”两个角度进行分析:对于一名作家和他的创作而言,“质”更偏向于其关注的角度和思想内涵,而“构”则更偏向于心理学视野下的作家个体生命体验与创作心理机制。

如果将余华和莫言两个重要的当代作家,共同放置在“鲁迅的当代传承”这样一个维度中,似乎“同质异构”和“同构异质”这两个概念可以很好地理解鲁迅与当代文学写作发生联系的两条不同理路:

莫言和鲁迅相似童年经历,造成两人思维结构和认知能力的相似,成为气质上“相逢的歌者”*孙郁在《莫言:与鲁迅相逢的歌者》(《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6期,第4-10页)中指出莫言的创作是对鲁迅气质和个性的呼应。认为莫言与鲁迅是一种“不经意间”实现的精神上的“契合”。。

“从鲁迅到余华”的谱系关系则相反,鲁迅和余华更多体现出的是一种思想内容上的相类,一种从精神深处对生命本身和人的生活状况的关注和焦虑。但同时,我们应该看到,余华与鲁迅相似的对于世道人情的体认源于不同的童年经历:不同于鲁迅因家境突变而切身感到人情冷暖,余华的父母均是医务工作者,从小在医院的环境中看到太多生离死别,让他能够有距离感的审视关注死亡和命运。

莫言和鲁迅相似的童年经历,造成两人的思维结构和认知能力的相似,从而形成了一种“同构性”的心理机制特征:激烈的个人主义者色彩、极强的英雄情结、深刻的生命悲剧体验。

因而辨析“从鲁迅到莫言”的谱系关系,我们不能简单的以受鲁迅影响或从写作技法与叙事风格的相似阐释二者的关联。借用精神分析方法探讨二人相似童年经历造成的心理机制和精神气质的“同构”和写作内容与角度的“异质”,也许更能解释鲁迅与莫言间的谱系关系。

参考文献:

[1]莫言.会唱歌的墙[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5.

[2]童庆炳.作家的童年经验及其对创作的影响[J].文学评论,1993(4):54-64.

[3]莫言.会唱歌的墙[M].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146.

(责任编辑:倪向阳)

收稿日期:2016-03-28

作者简介:郝伟栋(1993— ), 男, 山东烟台人,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I210.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4476(2016)07-0059-06

Isomorphism and Heterogeneity between Mo Yan and Lu Xun:Based on Their Essays about Childhood

HAO Weido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Abstract:The essays about childhood are of selective recall of writers’ experiences of their childhood when they grew up. Comparing Mo Yan’s essays about childhood with Lu Xun’s attentively, this thesis digs deeply into their childhood and traumatic memories, and discusses the isomorphic influence from similar experience on these two writers’ ways to emotional experience and thinking. This kind of influence and the two writers’ similar regional culture background and reading experience give rise to the similarity of narrative style. Much attention is paid to their heterogeneity writing standpoint: one is for a farmer, the other is as a farmer, which can break through the existing ideas about influence study, and deepen the understanding of inheritance relationships between Lu Xun and Mo Yan from perspective of isomorphism and heterogeneity.

Key words:Essays about childhood; Mo Yan; Lu Xun; Psychoanalysis; Isomorphism and heterogeneity

①《读鲁迅杂感》中莫言回忆了自己经历了先后三个读鲁迅的阶段,并在创作过程中有意摹仿。

②王学谦《莫言与鲁迅的家族性相似》(《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4年第7期,第135-145页)论证了二人同属刚性生命叙事:都喜欢用狂野、异端的甚至邪恶的意象或令人震惊的修辞显示文学和文化身份;都是顽强坚守、沉迷自我灵魂的激烈的个人主义者;都推崇反叛的恶魔性格英雄,有极强的英雄情结;都有深刻的生命悲剧体验,有深切的精神共鸣。这从整体叙事风格上论证了二者精神的暗合性。

③本文依据发展心理学,将“童年时期”分为幼年期(六七岁至十一二岁)和少年期(十一二岁至十三四岁)。鲁迅童年散文主要见诸《朝花夕拾》;莫言童年散文主要来自《莫言文集·会唱歌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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