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悦与病痛
——女性身体话语的两种路径

2016-03-15 18:43
贵州社会科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女性主义话语身体

郭 戈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2488)



愉悦与病痛
——女性身体话语的两种路径

郭戈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102488)

20世纪中期以来,为了使女性从男性话语中突出重围,女性主义开始以身体为起点、以话语为表达范式来重新绘制两性间的权利图示。随着男性权利的不断异化,女性身体话语也在发生变化,并在身体理论发展的各阶段表现出不同的身体政治需求。性之愉悦与疾病之病痛,这组看似对立的身体观、感都被女性主义采纳,并逐渐将女性主义身体研究从文学领域带入社会学与人类学。借由文学创作,女性主义在性愉悦中揭示女性的审美体验,以隐喻的方法描写女性的身体张力;借由民族志调查,女性主义在病痛中揭示女性的感官体验,以身体叙事的方法使女性身体在场。

愉悦;病痛;身体话语;女性主义;身体观感

在人类文明中,身体的发展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它曾在古典哲学中被边缘化,在宗教神学中被贬低与压制,在现代文明中开始崛起,又在商品社会里掀起欲望的狂欢。身体的崛起结束了学术研究中的身体缺席,却也将女性身体问题的复杂性与紧迫性推向了历史的前台。20世纪中期以来,为了丰富性别研究的文本、扩大女性的定义,争取女性反思、抗争与主体建构的土壤,女性主义率先将女性身体的艰难处境作为研究的主要议题,努力将女性身体上升到与男性平等的地位。而经历岁月的淬炼,对女性身体的讨论已演绎成为强势的“女性身体话语”。

作为身体批评的实践,身体话语是还原身体的本来面目与特殊状态的过程。借由身体话语,人们试图将身体从被动的、被贬斥的角色中解脱出来,从宗教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从纯粹的肉身之中解脱出来,继而成为探究社会文化与历史进程的一种视角和载体,或是主体进行言说与伸张权利的叙事方法。诚然,身体话语并不限于在女性主义中使用,但出于挑战男性权力的需求,身体话语在性别研究尤其是对女性研究中的成果尤为显著。其中一项卓越之处就在于将人们的视线(尤其是女性自己的)引入到了女性的身上,并对性别与身体构造过程与表述障碍进行反思。借由女性身体话语,学者们不仅可以将“男性历史”的宏大叙事还原为女性话语,还可以挖掘权力对身体的规训与身体对权力的反抗,发现身体与权力间的双向斗争关系。更重要的是,将身体作为女性言说与抗争的武器,塑造女性的权利表达图示。

但女性的身体话语并非一成不变,随着身体研究思潮的发展,女性主义不断调整身体研究的切入点,身体话语的表现形态也在发生变化:从残缺的客体到享乐的主体,再到五感具备、知冷知痛的鲜活生命体。女性主义的研究重点也从努力超越身体话题,逐渐发展为鼓励女性接纳自己的身体,并开始警惕商品化带给女性身体的新压力。这一转变过程,不仅是女性主义理论对压制女性的社会文化的挑战过程,也是女性主义不断反省自身局限性的过程。[1]本文以女性身体话语的两种路径为线索,回顾女性身体从残缺到享乐、疼痛的研究路径,再现不同阶段女性主义身体研究的重点话题与局限。

一、双重压抑下的女性身体

自柏拉图以来,西方哲学一直深受二元框架的影响。在这种二元叙事模式中,身体经历了柏拉图的不朽的灵魂、中世纪基督教神权以及笛卡尔身心二元启蒙思想的多重压制。身体与灵魂之间相互疏离的哲学传统,在一代代哲学家之间传承着。在这一传统下,灵魂以永恒、理智的姿态压制着身体,并时刻准备脱离身体的禁锢。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性别麻烦》中批判了这种哲学传统,称其将身体当作是“一个工具或媒介,一整套的文化意义跟它只属于外在的联系”。[2]12而伴随着灵魂对身体的长期压制,这种被否定、贬低的身体开始被投射到女性身上。基于两性身体的差异,女性在体力上的劣势成为其劣于男性的“生理基础”,而由两性分工所导致的思想、逻辑与社会地位上的差异又成为两性智力高下、地位尊卑的社会与文化基础。亚里士多德曾说:“女性之所以是女性,是因为她缺少某种特质,我们应当看到,女性的本性就有缺陷,因而在折磨着她。”圣·托马斯·阿奎纳(St. Thomas Aquinas)则认为女人是“不健全的人”,是“附属的人。”[3]10为了获得肉体的超脱,男性加入到对女性身体的否定行动中来,并以理性、理智或智慧的形象自居,成为“单面的男性精神”。男性被认为是契约、知觉、客观与事实的化身,居于社会文化以及哲学思辨的中心,女性则与肉体一同客居从属地位,并被认为是被感觉和情绪控制的不稳定的客体。“理性的男人比感性的女人更为优越”的观念深入人心,在“完整的男性”的观点之下,男性成为权利的主宰、规则的制定者和女性的拥有者,女性在生理上的“缺陷”则被演绎为智力低下和地位低贱。在这样的身体观下,女性身体丧失了主体性,她们被男性凝视,为男性所支配,她们存在的价值就是满足男性的性需求与繁殖需要。因此,在普遍的身体异化之余,女性身体还遭受来自男性中心主义的又一重压制。

到了20世纪中期,随着女性主义的蓬勃发展,这种贬斥女性身心,否定女性合法地位的论证引起了她们的强烈不满,女性主义选择用区别于生理性别的社会性别概念与之对抗。1949年,法国女性主义者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在其著作《第二性》中,提出了其著名的“女人并非生来就是女人,而是被变成女人的”的观点,论证了男女两性的差异仅仅是社会建构的产物,而女性的残缺、低能的形象也被女性主义者认为是男性压制的结果。在男性制定的秩序与话语环境之中,女性很难有所表现,要想获得真正的自由与解脱,就必须从无声的境遇中走出来,突破生理差异带给她们的限制。

波伏娃创造出了女性被建构的身体话语,也确认了女性无法摆脱的、被压抑的身体话语。面对后者,她提出了“超越身体”的解决方案,尽管对男性权力发起了有力挑战,但这种抛弃身体的方案并没有使女性身体从被贬损的处境中彻底解困。在维持了身心二元论的基础上,波伏娃首先肯定了两性身体上的差异,并认为女性被等同于身体,男性则具有超越身体的卓越意义。她同时强调了女性身体是令人反感的,女性既不可能为自己的身体的体验感到骄傲,也不可能通过身体来思考。[1]所以解决这一问题的关键就是摆脱女性的物质性身体,将两性关系的讨论置于人的社会属性之上。这不仅导致了各种女性问题皆被简化为性别结构压制,也使得女性在日常生活中的身心感受被刻意扭曲和忽略。在《第二性》中,波伏娃分析了女性生命历程各个阶段的身体经验,细致描述了少女对月经的惶恐,新娘糟糕的初夜体验,堕胎、流产对女性的伤害,以及怀孕、哺乳期女性的焦虑,在波伏娃笔下很难看到女性愉悦的生理感受,而爱情的美好以及为人妻、母的幸福感更是难见踪影。不过波伏娃也对女性欲望的身体抱有期待,认为在没有压迫的情境下,性爱交往能够让女性获得深刻的交往体验,让身体获得满足与力量。[1]但考虑到她对女性身体总体的负面预设,这种单独强调女性欲望身体积极性的论述很难站得住脚。

和男性相比,女性身体在漫长的身体史中遭受着双重的压抑。作为女性主义的关键人物,尽管波伏娃在研究中确认了女性身体的在场,但她终未跳脱出身心二元论的理论预设,所提出的解决女性问题的方法通过强调身体的社会属性来摆脱物质性身体的麻烦,因而并未根除女性身体之患。但她所提出的社会性别概念、社会文化对女性身体的消极建构等真知灼见,仍然为此后的女性身体话语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二、性欢愉与女性的身体狂欢

随着身体意识的不断觉醒,身体开始摆脱此前在哲学与神学中的被动阴影,走向学术研究的前台。但是,受男性——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影响,女性并没有与男性一起逃脱身体被异化的命运。在男性的强势话语中,女性的社会地位、主体价值也依然堪忧。为了改善这种状况,到20世纪60年代末期,女性主义开始以女性充满活力的身体为文本,来建构女性强有力的身体话语。

福柯认为,话语实践是社会变化中的重要因素,影响和支配话语的关键因素是权力。因此,为了颠覆男性话语的主导性、削弱菲逻中心主义的影响,法国女性主义者埃莱娜·西苏(Helene Cixous)呼吁用女性写作来对抗男权主义影响下的话语体系。她发现女性被禁锢与压抑的处境与德里达笔下无法言说的处境类似,即由于遭受长期的压抑而缺少表述语言的能指与所指,这就导致了很多女性问题既无法被发现,又无法被表达。因为在“身体被压制的同时,呼吸和言论也就被抑制了。”[4]193-194所以,为了拓宽女性话语的表述空间,西苏鼓励女性摆脱被憎恶的、残缺的女性身体形象,首先要接纳、欣赏自己的身体,进而在此基础上开始写作。她将女性话语等同于女性的身体话语,鼓励女性用身体来表达自己的诉求,用欲望书写自己的思想。将身体作为女性叙事的核心,把女性文本置于历史于文化的宏大背景之中,用身体的语言去表达女性对男性中心主义的抗拒。在这里,女性的身体不再沉默无力,尽管遭到了男权的长期压制,女性身体仍然丰富而有意义。西苏指出:“通过写她自己,女性将返回到自己的身体。必须让人们听到你的身体。只有到那时,潜意识的巨大源泉才会喷涌。”[4]193-194这种“写作是女性的。妇女写作的实践是与女性躯体和欲望相联系的”[4]188。她号召女性从身体中发现自己,在写作中感受自己。身体成了女性抗争的强势武器,其身体话语不再是残缺。 由于蕴含了丰富的女性生理、心理、文化信息,身体话语的鲜活、多样与轻松成了这一阶段女性身体话语的特点。

以身体为堡垒,女性开始用欲望书写自己有差别的、独特的身心体验。考虑到女性在性欲上所遭受的压抑以及男性在性活动中的支配者的地位,女性主义鼓励女性书写自己的性体验,来颠覆父权制文化中被动角色。性是两性关系研究的重要视角,女性主义对性问题的关注集中在性与两性间权力结构的关系之上。选择由性入手也与女性在传统性观念上一直受到男性压制的状况有关:首先,和男性相比,女性的性器官被认为是残缺的。弗洛伊德的阴茎嫉妒理论提出,在认识到自己缺失阴茎后,女性就对男性产生了嫉妒心理,这种心理在女性主体的形成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它暗示女性所拥有的性器官是不健全的,与男性所拥有的高贵阴茎无法相提并论。[5]21其次,在性欲望上,女性被认为无法像男性一样有着那么强烈的性需求,被认为是先天的性冷淡者。除此之外,在性快感上,女性要想获取成熟的阴道高潮只能依赖于男性的插入,这种“插入神话”直接导致女性在性关系中的被动处境。而在性道德方面,女性一方面被要求保持贞洁,一方面又必须恪尽职守的满足男性的性需求,同时还不能过度沉溺于性,否则会被认为是淫荡的表现。

因此,鉴于男女两性在性的权利和权力上的不平等,尽管女性主义内部对性的看法还有诸多不同,但大多数女权主义者都认为,女性应当向传统性观念提出挑战,原有被动的、以生殖为目的的性应该被女性自己的性体验取代。借由身体,女性得以言说自己那些虽无明确政治目标但却具有强烈意识形态特征的诉求。正如简·盖洛普所说: “在女权主义者的思想当中,有一个关于正常的性活动的标准,这一性活动具有政治上的正确性,其功能是体现出道德性。”[6]170对性快感的追求正是来自于对这种正确性的认定。身体写作使得女性回归“正确的”自我,用愉悦的身体感触让女性重返俄狄浦斯阶段,由于性器官的多元素参与(子宫、子宫颈、阴唇、阴蒂和乳房等),女性的身体快感也展现出多样化的特质。借由与母亲的天然联系,女性作家用隐喻的手法来揭示爱与欲、不满与抗争、快乐与幸福,把书写性的权力夺回女性自己的手中,用欲望分散的形态打破了男性所制定的身体规则。由此,女性身体的意义由被男性压抑下的残缺客体开始转向愉悦的主体。

但是,由于一些女性作家在男性的凝视中浸淫多年,在商品经济的刺激下,这场女性身体的解放逐渐发展成为欲望的狂欢。女性主义“身体写作”理论的性质也发生了变化,由最初作为颠覆宏大叙事、主流话语的姿态,转变成了市场炒作的焦点。商业包装和男性为满足自己性心理所作出的对女性写作的规范与界定很容易让女性重新限于男权的控制之下。为了迎合男性的审美取向,从性、流产再到毒品,这些边缘性的欲望主题开始成为女性文本中的主要内容,解构着传统社会的道德观念和伦理准则。这些文学作品顺应了时代对性解放的需求,也帮助这些女性作家获得了众多关注。身体开始成为了一种消费品,商品经济消费着女性的身体,用女性私密领域满足着大众的猎奇心理。由于对美的模糊界定,作为审美体验的身体话语很容易使得女性身体被商品化,女性不得不面临再次陷入被物化的危险。

三、病痛与女性生命态的身体

在之前的女性身体写作中,女性在性爱体验中的“快感”已经率先成为女性身体话语的强势主题,意在强调女性写作在历史中的无可替代性和其中潜在的错综复杂、被以往历史和文化遮蔽的那些历史和文化内涵。不过,这种歌颂性愉悦的身体话语也存在一定的局限:一方面,过度强调性爱本身的行为反而抹杀了女性在性爱中的感受,也扼杀了女性身体中的生命力,那些居于日常生活的身体体验更是被排除在这场女性身体的狂欢之外。另一方面,女性的身体和心智长期被“性文化”塑造,其广义的身体经验被限制在了单一的性话语上。这种研究取向不仅背离了女性主义所声称的“发现女性经验”,还在社会文化的发展中不断重新定义女性、赋予人类经验新的意义。[7]44除此之外,对公共话语的敌意与恐惧使得女性身体被封闭在了狭小的个人世界中。为了摆脱对自我的单向度关注,女性主义迫切需要走出这种审美形式的独语,为广大女性解决现实问题。因此,在告别了此前极尽欢愉的“完美女性”身体假说之后,女性身体走向了身体经验的回归。抽象的身体概念被个体独特的身体感觉以及发肤、面部与身材特征所取代,对女性性器官的关注也逐渐转为身体整体的体验。身体可以感受生命的活力,也必须面对死亡的大限;能感觉痛苦与愉悦,也能承受疾病与暴力。通过这种“生命态身体”(lived body)的体验*按照克里斯·希林(Chris Shilling)的观点,身体讨论中有三类最具影响力。一是以福柯、特纳(Turner B.S.)等人为代表的针对秩序化身体的社会建构论分析。二是布迪厄与吉登斯所倡导的结构化理论中的身体观念。这两类讨论在研究进路上总体呈现一个共同特点,即身体的物质性和感官性臣属于其他因素。前两种身体思潮结束了社会科学领域内的身体缺席,或者注重身体的社会意义与象征意义,或者从权力的角度肯定“身体”的地位。但社会科学界对于身体的经验研究仍然缺席,即使研究从社会学角度探讨身体,也大多偏向社会关系与结构性因素,没有考虑到身体的物质性。伴随着知觉现象学的兴起,第三种身体讨论,即生命态身体(lived body)的现象学思路开始关注身体经验,物质性身体才逐渐成为社会科学关注的重要内容。这一趋势被加拿大人类学家戴维·豪斯(David Hoes)视为“感官转向”(sensorial turn),即从“提炼身体观”向“描述身体感” 的转变。,个体才能在社会历史的环境中、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成为独一无二的主体。在此背景下,疾病与健康开始成为女性主义研究的重点之一,并在知觉现象学的影响下打开了女性身体研究的全新视角。

女性与医疗的关系并非是女性主义研究的新话题,为了挑战以男性为中心的科学精神,女性主义一直对医学背后的科学伦理价值保持警惕。在科学主义的传统观念中,科学被认为等同于男性认知,并具有客观性、普遍性与稳定性,身体则是科学研究的客体,在真理的永恒中稍纵即逝。这种对等关系直接导致了男性对科学价值观的主宰,并在客观上造成了科学对女性观点的排斥和女性在权力与资源分配中的不公正待遇。[8]其中,现代医学知识对女性健康问题的漠视、医疗服务与女性需求间的脱节问题最突出。[9]由于女性长期背负“脆弱”的整体形象,女性病患被认为更难忍受痛苦,并且在描述病症时用词夸张。她们的病痛、尤其是慢性疾病更倾向于被诊断为精神上和情绪上的失调而非生理性疼痛,并常常因此陷入治疗不足的处境中。即便予以治疗,在西方生物医学文化的影响下,也只依赖药物和手术解决所有问题,忽视了疾病背后的社会文化原因。这一问题在女性更年期的诊断和治疗上即可窥见:在传统性别分工的影响下,女性不仅要承担社会角色,还要在家庭中承上启下,工作和生活带给她们的焦虑远比更年期激素水平变化对她们的影响更大。而这正是现代医学研究的空白——单纯的药物治疗无法解决女性身体上的社会压力。[9]另一方面,一些选择使用替代医学进行治疗的女性,则要时刻担心自己背负上“伪科学”罪名。在医学的傲慢之下,她们所采取的治疗手段随时会陷入“巫术与小把戏”的指责。因此,为了实现女性在社会资源分配中的平等地位,避免女性的健康问题成为医学文化的客体,女性必须掌控自己的身体,并从科学知识与医学文化那里夺回自己对疾病、健康与治疗的权利。[1]

受知觉现象学的影响,身体不再只是科学或医学研究的对象,而是开展经验研究、探索知觉身体性以及身体意向性的重要前提。在女性的健康问题上,知觉优先的身体感转向为探索疾病意义,为揭示女性所遭受结构性暴力开辟了新的路径。不同于此前对女性身体之残缺的认定,女性主义对病痛的关注是将病痛视为女性的一个身体事件。在这里,身体是自我栖居的空间,也是一个隐喻空间,同时还是权力关系场域。在个体身体层面,自然鲜活的女性身体成为疾病与健康问题的研究主体。每一个个体对自己整个身体有一种现象学意义上的感受,同时对身体的感受、身体意义的理解还可以到文化中得以定位。[10]病痛的生产和表达是个体、社会与身体政治之间互动的产物,因此,病痛也需要被当作人类的正常功能加以认可。这也为被边缘化的女性物质身体研究创造了条件,通过揭示病痛的个人与社会属性,生理与心理属性来为女性话语研究奠定了理论基础。由疾病入手,研究者的最终目标是由病到痛,触及身心的痛苦,女性的痛苦感受并没有被封闭在私人空间,通过对病痛所寄居的生活世界的追溯,研究者还可以发现痛苦与疾病的社会根源。

在研究方法上,医疗人类学的出现为女性病痛的身体话语研究创造了条件。以阿瑟·克莱曼(Arthur Kleinman)为代表的医疗人类学家创造性地以疾病叙述作为研究的重要视角与方法,对病患进行民族志研究,将病人的体验置于其个人生活史中理解。重构病人的疾病叙事,发现疾病对个人生活世界的影响。通过聆听疾病叙事,不仅可以从病痛者视角诊释疾病的意义,还突出了病痛者的主体性,试图恢复病人 “人性的一面”。[10]疾病并非是个体遭遇的孤立事件,也不仅仅是身体的单向表达,而是身体与自然、社会、文化的交流方式。通过对疾病的叙事,女性将身心本就不可分割的感触与经验描述的非常细致。并自然地将缠绕在一起的个人身体与社会文化完整地表达了出来。疾病作为身体的直接感受、经历与象征的载体,成为多元化的个体身体与社会文化研究的重要途径之一。由此,对女性身体话语的探索开始突破美学与文学,转向社会科学的应用领域。

四、讨论

为了实现女性解放的最终目的,愉悦与病痛,这两种看似截然相反的身体话语在女性身上切实的存在。借由性话语,女性主义者将女性身体从残缺与痛苦的深渊中拉出,颠覆了男性对女性身体的压抑以及灵魂对肉体的排斥;借由疾病研究,女性夺回了感受身体喜乐、诉说身心痛苦的权利,并努力挖掘所承受痛苦与疾病的社会根源。随着身体研究由身体观阶段发展到身体感阶段,女性身体的研究也从纯粹的哲学思辨转向对女性“活现身体”的描述。至此,女性物质身体的身体话语不再囿于文学、美学领域,在社会科学领域也开始成为重要研究对象。但在这一过程中,女性主义仍时刻保持对男性权利的警惕。在性话语中,女性主义不仅要防止女性性的商业化,还要防止男性主导的性解放观点对女性造成的全新剥削。而在医学命题之下,女性主义不仅则要顶住男性中心的科学主义的强大压力,还要努力从弥散的女性身体话语中发现女性身体所遭遇问题的社会根源,并提出解决方案。作为女性主义研究的重要领域,身体不仅仅是争夺女性权力的起点,更是实现女性福祉的最终归宿,女性问题的解决终将建立在女性身体的解放之上。

[1] 柯倩婷.身体与性别研究:从波伏娃与巴特勒对身体的论述谈起[J].妇女研究论丛,2010(1):73-79.

[2] (美)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M].宋素凤,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3]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4] (法)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C]//黄晓红,译.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5] 李银河.两性关系[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6] (美) 简·盖洛普.通过身体思考[M].杨莉馨,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7] 邱珍琬.女性主义治疗理论与实物运用[M].台北:五南图书出版社,2006.

[8] 肖巍.女性主义对于科学世界的改变[N],科学时报,2005-8-29.

[9] 刘伯红.21世纪女性主义议程:妇女时代,自由时代——西班牙妇女事务局25周年研讨会侧纪[J].妇女研究论丛,2009(1):81-85.

[10] 何潇,何雪松.苦痛的身体:一位青年女性打工者的疾病叙事[J].当代青年研究,2011(6):36-43.

[责任编辑:李桃]

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人类学研究中心“中国人类学博士论文田野调查奖助金”(TYJZJ2015)。

郭戈,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社会学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医疗人类学、女性健康。

C913.68

A

1002-6924(2016)05-090-0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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