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保玲
还原的难度
——以《沉沦的圣殿》为中心对一种文学史方法的思考
樊保玲
以往的文学史写作过度关注宏观历史脉络,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却缺乏对微观细部的研究,而且政治(权力)强暴历史的现象到处可见。重写文学史成为许多文学研究者的共识,“还原历史”“触摸历史”“回到历史现场”等思路显然试图改变这种粗线条和政治强暴的现状,尽可能地通过鲜活的细节,使历史显示充分的现场感和丰富性。用口述历史和回忆录的方法回到“历史现场”,是重写文学史的一个重要向度。它虽然可以“填补遗忘真空,部分恢复历史细节”,但方法本身也存在许多的难度和限度。资料的有限性、回忆的主观性(可靠性)以及为在者讳的叙述心理等成为局限口述史发展的重要因素。
还原历史;口述史;历史现场;历史细节
廖亦武在《沉沦的圣殿·楔子》中明确交代了编者和书籍筹划者的出书意图,说:“当事者的回忆、说明、论争及对当事者的采访都必不可少,这样才能一点点填补遗忘真空,部分恢复历史细节”*廖亦武主编:《沉沦的圣殿》,乌鲁木齐: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第3页。,除了“恢复历史细节”的说法,还两次在“楔子”中使用“还原历史”以及“捕捉老鼠”的说法。从楔子中,我们可以捕捉到这些重要信息:还原历史的努力、口述史的历史书写方法以及对历史细节的重视。同时,我们还从本书的资料收集过程以及发言的众声喧哗中看到了还原历史的难度和局限。
重写文学史在20世纪末成为许多文学研究者的共识。无论是当时“重写文学史”的提法,还是一些学者在文学史写作中对“民间”的重视,甚至一些学者所作的具体的历史钩沉工作,如陈平原、夏晓虹主编的《触摸历史:五四人物与现代中国》等,都显示出学者们对以往文学史的不满,以及在新的语境下重构文学史的愿望。《沉沦的圣殿》是其中的一本重要著作,与它所使用的方法比较类似的,是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查建英:《八十年代回忆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只是查著时间较晚,出版于2006年,当然访谈工作主要是2005年前后做的,在本文的论述中也会涉及此书的内容。除此之外,还有《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中使用的“回到历史现场”的做法,王尧的文革历史研究以及程光炜对当代文学的“知识考古学”研究,陈徒手的《人有病天之否:一九四九年后中国文坛纪实》*陈徒手:《人有病天之否:一九四九年后中国文坛纪实》,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所采取的结合当事人回忆重述历史的方法,等等。这些方法在重写文学史中被经常使用。
我们所看到的以往的文学史写作,过度关注宏观历史脉络,往往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却缺乏对微观细部的再现,而且政治(权力)强暴历史的现象到处可见。“还原历史”、“触摸历史”、“回到历史现场”等思路显然试图改变这种粗线条和政治强暴的现状,以尽可能地让历史充满现场感,具有鲜活的细节并显示充分的丰富性。借用米歇尔·福柯的结论,历史充满了断裂、缺陷、缺口和突然的转折,还原历史会产生这样一些后果:首先,“在观念史中的断裂的增加和在确切意义上所说的历史中出现的长时段”;其次,“不连续性的概念在历史学科中占据了显要位置”;再次,“全面历史的主题和可能性开始消失,而一种与前者截然不同的,我们或许可以称为总体历史的东西已初步形成”。*[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谢强、马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福柯的结论是总体性的,我们并不能在此高度上评价《沉沦的圣殿》,实际上靠一本书的努力,达到这样的结果很难。但是,笔者认为,《沉沦的圣殿》在某种程度上或者某些方面达到了这样的效果。
《沉沦的圣殿》的副题是“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的确,《圣殿》呈现了一些历史场景和细节,就像一帧帧老照片。比如书中的一些小标题:“X诗社与郭世英之死”、“太阳纵队传说及其它”、“郭路生在杏花村”、“赵一凡的‘我的简历’”、“对赵一凡同志的复查结论”、“周眉英墓志铭”、“《今天》编辑部活动大事记”、“《今天》编辑部出版发行刊物总目”、“星星旧话”,等等,都是细节和局部的展示,何况还有一幅幅老照片穿插其间,更是将这些细节具象化。利用照片、当时的历史档案(如对赵一凡的复查结论)、杂志大事记以及发行刊物总目等资料展示历史,属于传统历史考古学的方法,无疑,资料为这段历史提供了较为可靠的证据。更重要的是,这些老照片和历史场景的定格为读者重现了一些鲜活、生动的细节,使读者更能够感受到当时诗人以及参与者的态度、情绪和时代的氛围。在这里,历史不再是生硬的、冷漠的,而带有了浓厚的人情味。我们看到,X诗社、太阳纵队和《今天》的参与者是一群带有浓厚英雄主义和强烈政治诉求的青年,更看到这群青年为了实现梦想而痛苦、欢欣、坚持、放弃,在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自己。
个人访谈显然是《沉沦的圣殿》的重要资源,其中明确以“访谈录”名字出现的有10篇,如果包括笔谈回忆录在内,则总数不下30篇。所以,在还原历史的思路下,《沉沦的圣殿》实际上使用了除了传统的考古学以外的口述史的写史方法。有研究者认为,文学口述史使后来者能够倾听历史的声音,同时,它“打通了一条重返当代文学话语实践场所的途径,改变了历史书写者与被书写者的关系,从而有可能确立一种新的文学史观与文学史写作的方式”。*王尧:《文学口述史的理论、方法与实践初探》,《江海学刊》2005年第2期。这种口述方式也应该包括访谈录以外的回忆性文字。也许正是由于很多学者对历史有了“捕捉老鼠”的自觉,他们开始重视到尚存的历史事件当事人。《人有病天之否:一九四九年后中国文坛纪实》《思痛录》*韦君宜:《思痛录》,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八十年代访谈录》等书都是这方面极有影响的作品。实际上,口述史的著史方式在国外广受关注和运用。1948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建立了一座现在口述史档案馆,用以记录保存美国生活中有意义的私人回忆资料。印度学者布塔利亚·乌瓦什用口述史的方式写了一部研究印巴分治的史书——《沉默的历史》。那么口述史的具体所指是什么呢?王尧在《文学口述史的理论、方法与实践初探》中写道:“按照国际学术界比较通行的说法,口述史指的是由准备完善的访谈者,以笔录、录音等方式收集、整理口传记忆以及具有历史意义的观点。”*王尧:《文学口述史的理论、方法与实践初探》,《江海学刊》2005年第2期。口述未必是可靠的,这些发言者的内容有许多个人化的记忆和主观的成分。就像布塔利亚·乌瓦什所言:“我在这里不想辩论口头叙述可以取代我们眼中的历史,他们只是为研究历史提供了一个不同的、极为重要的视点,我相信这个视点会使历史变得更为丰富。”*[印]布塔利亚·乌瓦什著:《沉默的另一面》,马爱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9页。布塔利亚·乌瓦什还特别提到:“我只是想问,人们的故事,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是否能够以某种方式扩展、延伸历史的定义和界限,在历史中找到一席之地?历史是否能够以某种方式给渺小的、个人的声音留出空间?”*[印]布塔利亚·乌瓦什著:《沉默的另一面》,马爱农译,第9页。众多当事人和旁观者的回忆录,为现代人提供了回到“历史现场”的绝好线索。同时,也“丰富甚至修正史家的想像”,但是,“此类追忆,必须与原始报道,档案材料等相参照,方能真正发挥作用”。*陈平原:《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导言》,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5页。
如果我们考察一下《沉沦的圣殿》的访谈和笔谈,会发现口述史的写作方法具有明显的特点,比如原生态、现场感、亲历感,然而口述史的意义显然不仅如此,它包含了对常见的线型文学史模式、文学史观和文学史话语权的质疑,以某种方式扩展、延伸历史的定义和界限的企图显而易见。口述史在这里具有方法论的意义,它给予原来的被书写者以书写的权力,它告诉读者历史背后并无本质,历史并没有想当然的因果链,历史有时诞生于偶然(比如在《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中关于天气、上书的被拒绝、某个人的过激举动的描写),历史是主观的,甚至有时是完全个人化的经验传递。而在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中,个人性得到了鲜明的体现。
《沉沦的圣殿》所追寻的是历史深处的真实,遵从述而不作,以史带论的原则,历史细节得到了充分的重视。而大量日常照片的穿插,也增强了过往岁月的现场感和日常性。同时,回忆者的个性化特点和切入点的不同则使一个人、一件事、一段历史以一种丰富的状态呈现。细节随处可见,在此列举一二:《今天》由于对是否参政的意见不统一,导致五个编委的退出;北岛在李南等人加入《今天》时郑重其事地说:“如果公安局找你们麻烦呢,就推到我们身上,你们就甭管了”*廖亦武主编:《沉沦的圣殿》,第363页。,这显示了北岛的认真担当,也招致了李南们的气愤;郭世英的气度和痛苦;到民主墙贴《今天》;在76号院赵一凡家编辑诗稿、聚会的情景;为争取举办星星画展的游行;郭路生初入杏花村被认为是“爸送娃”;郭路生催人泪下的诗,以及读诗的神态和知青听后放声大哭的场景;郭路生的爱开玩笑和编顺口溜的性情描写,如他找对象的标准:“一要出身好,出身不好父母不同意;二要心眼好,心眼不好我不同意;三要长得漂亮,长的不漂亮,哥们儿不同意”;*廖亦武主编:《沉沦的圣殿》,第66-67页。芒克乐天随性,极富侠气,他和彭刚浪漫而疯狂的流浪以及在白洋淀的爱情等等。(徐晓这样描述芒克:“有人戏言,芒克除了《北京晚报》不看任何读物。这显然不是事实,但可以部分地说明他写诗不是源于形而上的思想,他不是思想者,也不是文人,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打架、喝酒、流浪、恋爱的生活场景构成了他浪漫人生的早期背景……”*廖亦武主编:《沉沦的圣殿》,第395页。如果有人愿意,完全可以依照这些细节,将白洋淀知青的生活和《今天》、“星星”的过去时状态用影像的方式再现,这将是一部非常有趣的作品。除此之外,《沉沦的圣殿》还记录了《今天》背后许多默默无为的参与者。比如赵一凡、周眉英、鄂复明、徐晓、李南、程玉、桂桂……他们的意义,《今天》的参与者无一否认,可是我们并不知道他们,即使对他们略知一二也很快就会遗忘。《今天》是功利的吗?当我们了解了当时的环境,明白了信仰和精神对当时青年的力量,触摸到他们一个个鲜活、浪漫的灵魂,我们就理解了这些人,理解了他们何以把文学、诗歌当成了他们的最终救赎。这些诗歌的书写者(包括诗人和参与者)不是为了载入史册而有所作为,而是为了拯救被迫沉沦的灵魂,是为了成为一个人。
在阅读《沉沦的圣殿》的过程中,除了历史细节,我们还能够充分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整体氛围。在那个压抑个性、钳制思想的年代,相对边缘的年轻人被迫早熟,虽然他们被割断了与传统的血脉联系,却用从现实中得到的教训思考个人以及国家的命运,而这种使命感开启了1980年代那个理想主义高扬的时代。这种使命感不是某个人具有的,而是一个个群体共同具有的,正因为此,才会有《今天》这个刊物,以及团结在刊物周围的那些热血青年。在1980年代,一个很感人的东西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友情,而另一个动人而高蹈的情景是务虚讨论。《沉沦的圣殿》中有很多这样的情景。而在《八十年代访谈录》中许多被访谈者也同时提到了“友情”这个弥足珍贵的东西。甘阳谈到的《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的成员们之间的兄弟情;陈平原、钱理群和黄子平的友谊及三人谈;星星画展的圈子;阿城和陈丹青之间的友谊;李陀、陈建功、郑万隆、张承志以及其他的许许多多的文学爱好者之间的心有灵犀……除了义气,还有精神的高蹈。充裕、自由支配的时间和物质观念的淡薄自然是友情和务虚讨论的前提,然而更重要的保证则是有共同的激情,有共同的关注。李陀在访谈中就专门以此为切入口来谈1980年代,认为“友情与讨论”是那个年代各种思想得以产生的很重要环境。
陈平原在《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自序》中说:“选择对‘五四’叙事来说至关重要的三个个案,强调‘回到现场’,暂时搁置‘伟大意义’、‘精神实质’之类的论争,目的是突破凝定的阐释框架,呈现纷纭复杂的‘五四’场景,丰富甚至修正史家的某些想像。”在导言中他又说:“所谓‘触摸历史’,不外是借助细节,重建现场;借助文本,钩沉思想;借助个案,呈现进程。”*陈平原:《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第5页。赵园在《20世纪40至70年代文学研究:问题与方法》中也认为“细节使历史饱满”。《沉沦的圣殿》显然在这些学者发言之前就践行了这些理念,它借助细节重建现场,使历史变得有血有肉。同时,回忆的个人性也使历史从多个角度得以呈现。
无论是用知识考古还是口述(回忆)的方式还原历史,历史叙述的难度仍难超越,局限也无法避免,有时方法本身的局限性恰恰是叙述的难度所在。在《沉沦的圣殿》一书中,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况:一是资料的有限性以及收集的困难;二是回忆的主观性(个人性)和时间对记忆的筛选;三是为在者讳的叙(口)述心理。
不知是因为赵一凡具有先知先觉的历史预知能力,还是他有收集资料的嗜好,赵一凡作为文化专制时期“地下文坛”资料的收集者,贡献是巨大的。正如以《今天》编辑部名义写的《纪念赵一凡先生》一文中所言:“他(赵一凡)一生中最重要的贡献是进行私人性质的文化资料的收存和整理。”*廖亦武主编:《沉沦的圣殿》,第140页他保存了许多诗人本人已经销毁的诗作、小报、传单、照片,甚至一些重要媒体都没有保存的资料,比如遇罗克的《出身论》,原文就是他提供的。然而这些珍贵的、成吨的资料却被他家的保姆当作废纸卖掉了。我们没有必要去责备他家的保姆,因为她本来就不是一个文化人,可赵一凡的朋友们何尝是有自觉历史意识的人呢?对于诗人们而言,写诗是个人行为,他们没有想到这一行为会成为历史事件,所以,有时出于自我保护,有时出于其他原因,那时的很多诗人都毁诗,如果不是赵一凡当时的收藏,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会忘掉那些诗歌。正是由于大多数人的无意识,就使收藏者赵一凡的自觉具有了难以估计的意义。当然,赵一凡对于《今天》的意义,不仅在于他的收藏,还在于他以个人魅力聚集了一大批人,用实干的精神支持着《今天》的编务工作,以及后来用物质支援了《今天》。资料匮乏的原因,一是主观上没有保存意识,二是客观上收集工作的难以展开。从这一经验,我们也可类推到其他的文学史事件的再现上。
记忆是不可靠的,回忆是主观的,个人经验是相对的。这些不可避免的问题,使我们看到了口述史方法的局限性。时间是可靠记忆的重要杀手,时间使人的记忆具有筛选性,甚至它有时会选择把那些渴望而不可得的冥想变成记忆。而在太有“历史感”的口述者那里,历史更是加了一层文学想象的成分,过分强调了个人在文学史中重要性。洪子诚曾在《问题与方法》中讲到一个故事,他在国外讲顾城时,曾按照顾城的说法,说顾城的《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生命畅想曲》等是他八九岁时所作,当时就有学生站起来提问,您怎么知道是他九岁时的作品呢?*洪子诚:《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讲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77页。八九岁写出那样水平的诗歌有没有诗人的想象在里面呢?在韦君宜的《思痛录》中,学者古远清也在《两点小疵》中,澄清了作者的记忆误差,内容在《思痛录》的附言中也有涉及。从这件事,可见夫子自道不能保证他的可靠性,回忆不是自足的,它需要旁证。由于回忆的主观性和个人经验的相对性,常常使不同的人对同一事件、同一个人的回忆变得“众声喧哗”,充满矛盾,让人真伪莫变。当然,这种不一致有时也能使读者从不同侧面认识一个人。比如,在《沉沦的圣殿》中,诗人多多曾经被彭刚、宋海泉、周舵和马佳回忆。在彭刚眼里,多多是一个敏于思考、严肃、沉重、先锋的诗人,同时又充满浪漫气质,和诗人根子为争一个女孩子,又是比唱歌又是比写诗。在宋海泉的眼里,多多憨厚、敏感,喜欢哲学,诗歌具有强烈的赎罪情结。而在周舫的叙述中,多多聪明敏感、喜欢音乐,然而极具诗人气质(周舫认为,烟、酒、女人和装疯卖傻是诗人气质的四大要件,这显然是贬义的),甚至让作为朋友的他莫名痛苦,提起多多就头大。而马佳则认为多多雄辩,口才好,是个评论家,同时也是一个有勇气的人。四个人的叙述中,既具有统一性,比如敏于思考、敏感、浪漫气质,同时也有不一致的地方,比如有人说多多憨厚,而周舵则强调了多多那种使他头疼的诗人气质。是叙述者描述了诗人的不同侧面,还是因为个人原因将一己的经验扩大了?这也需要读者的辨别。《思痛录》中提到的作者对丁玲和周扬的感受,虽然韦君宜觉得丁玲的罪名是莫须有的,但在私人感情上和周扬比较亲近,因为丁玲恃才自傲,而周扬平易近人。当然韦君宜并没有因为这种主观而颠倒记忆,只是说明人具有主观性,记忆并不天然地遵守客观。同样的问题在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中也很明显,程光炜在《历史回叙、文学想象与“当事人”身份》一文中谈到了这个问题,并且也谈到了回忆中的文学想像问题。他说:“‘当事人’身份中既有‘启蒙者’的成份,同样就会包含‘文学想象’成份,这种‘文学想象’会把历史事实充分地增大、扩展,从而增加神话和诗歌的因素。”*程光炜:《历史回叙、文学想象与“当事人”身份》,《文艺争鸣》2009年第2期。
中国自古就有为尊者讳的传统,而口述史的书写也面临着一个忌讳的问题:为在者讳。实际上不仅口述史,包括人物传记,都有这种情况。当一个人在背后对别人说三道四,尤其是谈及不好的经验和伤痛性事件时,小则会被人认为八卦,揭伤疤,大则会失去朋友,或者被告诽谤。周舵在《当年最好的朋友》一文中写道:“西谚云‘要想失去你的朋友,你就借钱给他。’其实还有比这更糟的,你只须写一篇回忆录之类的文字拿去发表。”*廖亦武主编:《沉沦的圣殿》,第203页。话固然说得绝对,却不无道理。如果被一个自认为是朋友的人揭伤疤,大概很多人会选择绝交。彭刚在介绍北岛时,完全可以发表更多的见解,但仅仅说了其中的一些,如:“北岛政治成分大一些”,“不过他从年轻时代到现在,一直是这样阴影缠绕”。*廖亦武主编:《沉沦的圣殿》,第192、193页。欲说还休,在马佳那里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他认为大多数人缺乏多多的勇气,并且认为没资格评说别人。在谈到多多和根子的关系时,说:“不是三角,是多角。所以我必须回避。”“第三个作为蔑视,这是我远离了这个诗群的原因。”“我就一直保持二十年的沉默。我可以说,谁的诗是抄谁的?我都知道,因为我太接近了,所以我反而没法再说话了。”*廖亦武主编:《沉沦的圣殿》,第220、224、227页。这样的话还有,其实他们道出了一个事实,说朋友或者生者的好话顺理成章,而爆料一些负面的内容就极难。以回忆录和口述史的方法还原历史的著作在重写文学史方面的成绩不可低估,然而也是有限度的。一些当事人众所周知的事件,对于我们这些他者却是陌生的,难以接近的。甚至在圈内是口口相传的故事,圈外人却一无所知。
当然,对于还原历史,还有其他的一些障碍,比如,如何理解历史的“真实性”,如何看待历史中“因果”链,等等。看到还原历史的难度和局限,并不是要摒弃还原的努力,而是在认识到还原的局限性的前提下使用历史资料。这种还原的努力,或者是为渺小的个人声音提供了发声空间,或者是提供了一种与众不同的视角……尽管困难重重,这种努力还是极大地丰盈了历史,呈现给我们一种非本质化的“历史”。
樊保玲(1976-),女,文学博士,人民论坛《学术前沿》编辑(北京 100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