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
1
正午的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火辣辣的燥热扑窗而人,令人一阵阵眩晕。水塘镇王副镇长从窗外收回探出去的脑袋,他关上窗子,在办公室里踱着碎步,蓦地,一个趔趄,险些跌倒,额头上立时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顿感心慌气短。王副镇长急忙从下衣兜里摸出一块糖来,胡乱地塞进嘴里,这才稳了稳心神,想到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大院里人去楼空,唯独自己耗在这里,等一个对自己来说不得不等的电话,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正犹豫着是否下楼时,手机铃声响了,王副镇长迅速按了接听键,对方悄悄地说:“头儿,大羊倌进了镇里的一个小饭馆。
王副镇长精神一振,立时双目炯炯:“看清楚了?”
“没错,就是他!”对方仍旧悄悄地回答。
“就他自己?”王副镇长皱着眉头问。
“不,他还带了两个同村的人。”对方压低声音说。
“这就对了,不然就不是他大羊倌了,好,继续监视!”王副镇长顿了顿,接着说:“中午一定要把他盯死,下午我找人替你们!”
“放心吧,头儿,你回家休息,我们保证完成任务。”对方话音虽低,但掷地有声。
王副镇长欣慰地点点头,脸上现出满意的神情:“你们也到那个饭馆吃点儿饭,千万要盯紧他,别让他金蝉脱壳,当然了,吃饭也别铺张浪费,咱不是为了吃饭而去下饭馆儿,何况那里的饭菜实在是稀松平常,能省点儿咱就省点儿。
对方回答:“明白!”
王副镇长笑眯眯地关了手机,自言自语道:“老小子,看你能,我就不信看不住你!”说完,王副镇长伸了一下懒腰,感觉既不心慌也不气短了,这才整理了一下办公桌上散乱的文件,锁上办公室的门,下楼回家。
王副镇长刚走出镇政府的大门,不争气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咕”地叫了起来,他知道再不进食的话,自己的低血糖又该捣乱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这时,手机铃声响了,王副镇长下意识地看看表,十二点半,王副镇长心里一暖:一定是女儿,催他中午回家吃饭。可打开手机一看,显示的却是“甲丁”,王副镇长的心“咯噔”一下:这甲丁又要耍什么鬼花招?老婆的电话女儿的电话都可以不接,可这甲丁的电话是不能不接的。王副镇长晃了晃高大的身躯,提醒自己千万镇定,说话也要格外留神,万一说走了嘴说错了话,那边就有可能给你录上音。
王副镇长酝酿了一下情绪,按了接听键,语调柔和地说:“噢——是老甲呀,您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手机里传来又尖又细的声音:“王副镇长,您不要给我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在镇里农家乐饭店吃饭呢,想请您过来给我结一下饭费,怎么样?”
王副镇长犹豫了片刻,哈哈一笑说:“好呀,我一会儿就过去,还要陪你喝几盅呢,这是我应尽的责任嘛。”
那边说:“您真是一位好领导啊,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在这里等您!”
关上手机,王副镇长额头上的青筋跳动了两下,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王副镇长静默了片刻,恍然大悟似的,赶紧给女儿打了个电话,又发出一条短信给正在执行任务的人:“你已暴露,撤!外边警戒!”
然后,王副镇长又拨通了一个电话说:“综治办贾主任吗?带上点儿钱,咱俩去农家乐饭店吃点儿饭去!我在镇大门口等你!”
贾主任问:“有情况?”
王副镇长没再理会贾主任,他收起手机,点燃一支烟,哼起了小曲。
不一会儿,贾主任的车到了。
“是不是大羊倌又有动静了?”贾主任的头刚刚探出车门就急惶惶地问。
“镇农家乐饭店离长途汽车站最近,别让他跑了!”王副镇长边说边上了车。
王副镇长和综治办贾主任来到农家乐饭店,一进门便迎面看到三个人正狼吞虎咽地用餐,王副镇长看看周围,见整个饭店只有这三个人,自己派来的人正在窗外不远处和人聊天,眼睛时不时地往饭店里瞄,再看那几个人的餐桌,只有三个菜:一个拌豆腐、一个炒辣椒、一个红烧肉,桌角上立着一瓶本地老白干。
王副镇长走到餐桌前,铁塔似的立住,笑眯眯地说:“老甲,挺节俭嘛!”
贾主任阴着一张脸坐到餐桌前,压低声音问:“大羊倌,又有新花招了?”
被称作老甲和大羊倌的人扭了扭细长的脖子,尖脑袋上的一张瘦脸毫无表情,头不抬眼不睁地说:“没办法,给你们省点儿吧,你们也不容易。”然后指着王副镇长和贾主任对另两位食客说:“这位是咱镇的王副镇长,这位是咱镇的综治办贾主任。”那两位食客要站起来,被称作老甲和大羊倌的人摆摆手说:“你们俩给我坐下,坐下!我说我一个电话他们就到,你俩还不信,现在相信了吧?别看人家是领导,却也是我大羊倌最好的朋友,你们要知道,咱们这会儿吃的饭钱,一会儿王副镇长就给结了,我说得没错吧,王副镇长?”大羊倌细长的眼睛闪了两闪,这才把目光投向王副镇长。
王副镇长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松了一口气:原来甲丁叫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在老乡面前显显威风,并没有想跑的意思,暗想只要你不去北京,哪怕你在这里吃上一年也行!
王副镇长端坐在甲丁等人的对面,喊道:“今天我请客,服务员,再加两个菜!甲丁,够不够意思?”
甲丁尖着嗓音说:“够意思,当然够意思!”边说边瞄了一眼他请的两个同村人。
服务员拿着菜谱问王副镇长:“镇长,加什么菜?”
王副镇长摆摆手说:“随便,随便,老甲爱吃就行,再来两瓶白酒。
服务员先把酒拿来,放到桌上,对着甲丁说:“还是甲大爷面子大,镇长亲自请!大爷,你想吃什么呢?荤的还是素的?”
甲丁沉下脸来,白了服务员一眼,边甩手边说:“去,去,去,小孩子家家懂什么,随便掂弄两个菜,不要太贵的,政府也不容易。”
服务员撇了一下嘴,进了后厨。
水塘镇镇子小,常下饭店的人不多,除了镇干部,老百姓下饭店的仅有那么几个,服务员和饭店老板早与他们混得很熟,尤其是这个甲大爷,外号又叫“大羊倌”的人,来餐馆吃饭十有八九都是镇里买单,镇里领导还要赔着笑脸,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放羊的羊倌竟有这么大的本事!
酒过三巡,王副镇长说:“老甲,听说你家有十几亩地还没有上水,你写个申请,镇里用项目给你打个井。”
甲丁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说:“好事!好事!那就麻烦镇长大人了。”
王副镇长慢条斯理地说:“啥麻烦不麻烦的,这事儿好办,只是……只是……”
甲丁愣了会儿神,恍然大悟似的说:“我明白镇长大人的意思,可我那羊的事儿咋办?”
王副镇长笑道:“你这老甲,凭良心的话,你那羊的事儿早就不应该是个事了。”
甲丁不耐烦了,他把筷子摔在桌子上,说:“王副镇长,今天是请我的朋友喝酒,不谈这个行不?”
见甲丁如此,本来就心里窝火的综治办贾主任也把筷子摔在桌子上,质问道:“大羊倌!收着点儿,不要给了你脸,就上了鼻子,要是前几年——”
王副镇长在桌底下狠狠地踢了一脚贾主任,贾主任才没有说出后半截话。
“要是前几年你能把我咋地?要是前几年你能把我咋地?”甲丁尖着嗓音怪叫着,塌陷的两腮“突突”地抖动,苍白的脑门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来。
王副镇长忙打圆场说:“你看你老甲,犯得着这么激动吗?贾主任的意思是说,要是前几年就不会出这事了。
甲丁眯着眼斜视着贾主任,放低音量说:“好,那咱今天不说别的,就喝酒,就喝酒,怎么样?”
“好!喝酒,就喝酒!”王副镇长边说边给贾主任使了个眼色。贾主任会意,又拿了两瓶酒。不一会儿,甲丁大羊倌就溜到了桌子底下。
贾主任踢了甲丁两下,见他一摊烂泥似的不声不响,抬眼见另外两个食客也已经喝得头不能抬眼不能睁了,他扯了扯二人的衣领,见二人哼哼唧唧的,忍不住厉声斥道:“你两个白吃白喝的,赶紧站起来把这个老东西背回村里去!”
可是,那两个食客已经背不了甲丁了,王副镇长只好喊来门外负责监视甲丁的人,让他把烂醉如泥的甲丁想办法送回家去。
饭店老板借来一辆手推车,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甲丁抬上车,一起推他回水头村。
路上,大羊倌甲丁在车上不停地呻吟着,后来断断续续地说:“要是……没有……前……几年,我……咋能……去……北京,你们……咋能对……我……这样……”
贾主任和王副镇长听后,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这时,镇党办发来信息:下午三点在镇会议室召开党委扩大会,要求党政领导和各站所及各办公室主任准时参加。
2
半醉半醒的王副镇长和综治办贾主任踉踉跄跄地赶到会议室时,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看样子,就等他俩了。
镇党委书记李志阴着一张脸,斜了斜眼角,低声喝问:“喝酒了?”
按照镇里的工作纪律,镇干部工作日中午是不允许喝酒的。
王副镇长一声不吭地坐下,看了看贾主任。
“喝了,还没少喝呢,陪大羊倌喝的,把他喝得抬了回去。”贾主任大着舌头说,边说边对左右的人挤眉弄眼儿。
大家知道这贾主任是老资格的综治办主任,眼瞅着就要退休了,他才不在乎党委书记的脸色呢,大不了不开这个会嘛,正好回家睡上一大觉。
要是以往,李书记见到喝成这样的镇干部,定会黑着脸一顿狠批,也许还会毫不留情地把他从会议室里赶出去,可今天显然是个例外,李书记不但没有发火,还朝王副镇长和贾主任点点头,宣布开会。
会议内容只有一项,传达李书记上午刚刚在县里参加的处理信访突发问题及群体性事件联席会议精神,安排部署水塘镇维稳具体办法。李书记说:“上午的联席会议由县委书记和县长共同主持,在家的几大班子领导全都出席了会议,还有各乡镇的党政一把手,当然啦,咱们镇只能我自己去了,大家知道咱们镇镇长的位置一直空缺着。”说到这儿,李书记不经意地斜了一眼王副镇长,然后接着说:“各委办局主要负责人及联席会成员单位也参加了会议,如此这般的会议规模从省到市再到县,无一例外。因为国家马上要召开重要会议,维稳是当前最最重要的政治任务,县政法委通报了我县维稳形势,县长与各乡镇及各委办局签了责任状,县委书记最后做了指示,强调哪里出现问题,就追究哪里一把手和相关人员的责任。”另一份是《淼县关于落实领导责任做好重点群体、重点人员稳控工作的通知》。
李书记一脸严肃,字正腔圆地念道:“采取‘一盯一‘人盯人制度,必须把上访人员稳控在当地,若出现越访,特别是到京上访的,对责任人‘一律先免职……”
宣读完县里的两个文件,李书记环顾了一下会议室,见大家都低着头,一脸漠然。李书记知道,大家怕就怕“一盯一”和“人盯人”,每到重大节日或重大活动,从上到下都这么搞,令人神经兮兮,直到心疲意懒。镇里的干部时常彼此调侃说,如果派你去“盯”某个上访户,那你与这位上访户一定是前世有“缘”,那可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
李书记没有理会大家的情绪,这方面他自己也很无奈,但这是上面的要求,上面把球踢给了下面,自己如法炮制,顺理成章,何错之有?
李书记咳嗽了一声,看了一眼王副镇长,说:“下面,由综治办贾主任通报一下咱水塘镇的维稳情况。”
尽管贾主任喝高了酒,但凭着对水塘镇维稳情况的了如指掌,贾主任不慌不忙地介绍道:“据统计,现在水塘镇上访的不少于一百人,原来上访最多的是民办教师,现在有村电工、村放映员、村电话员、村防疫员等等,都开始上访,这些人原来都是挣工分的,现在要身份,要补偿,原因是上边解决了部分八五年以前参加工作的民办教师的编制问题,其他人就开始比,开始闹。”
“这也不是我们一个乡镇能解决的事!”王副镇长抱怨道。
李书记没有理会王副镇长,示意贾主任接着说下去。
贾主任看看王副镇长,又看看李书记,问:“都介绍?”
李书记知道在座的都知道本镇的上访户情况,因为贾主任已经不止一次介绍过了,于是说:“本地上访的上面追不了咱们的责任,关键是杜绝进京上访,你重点介绍一下我们镇进京上访又被列入重点稳控的人员。”
贾主任说:“我镇进京上访有三人,一是二道沟村的田中,他进京上访三次,反映的问题是他在河北庞大汽贸购买的重型汽车,因车辆不符合排放标准,不能人户,不能营运,给其造成了严重的经济损失;二是下水头村的刘三,不服临县法院判决,已经进京五次了;三是那个最难缠的进京上访户,上水头村的贾玉定,也就是大家熟知的甲丁大羊倌状告羊的事儿。”
这三个进京上访户在座的镇干部都知道,为了从北京劝返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吃过苦头。按照信访条例规定,信访实行属地管理,分级负责,也就是说这个人无论因什么上访,访的什么部门,一旦进京了,就必须由这个人的户籍所在地当地政府接回并处理。但有些事当地政府根本没办法处理,如二道沟村田中的事,他是在河北省买的汽车,庞大公司也在河北,你一个小小的乡镇怎能协调河北省?比如下水头村的刘三,他进京上访是不服临县法院判决,一个小小的水塘镇如何能左右上级法院?但上面有规定,从北京劝返他们都由上访户户籍所在地负责,费用也由本级财政支付,李书记曾经算过一笔账,每年去北京劝返的费用几乎占到镇财政支出的三分之一。上级财政给水塘镇的经费是按人头给的,人均经费一年只有三千元,水塘镇仅仅百十号人,办公经费也就三十几万,即使年末再化点儿斋,也不到五十万,而去一次北京劝返上访户就需要上万元,十几次,就十几万,这还不算在北京供给两个长期值班人员的费用。
情绪归情绪,李书记知道大家都有这么一种情绪,但作为一把手,这种情绪是不能显露出来的,况且,全县乃至全省都是这种情况,别人能做,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做!
想到这儿,李书记说:“这三位进京上访者就是我们这次稳控的重点人员,我们既要抓全面稳控,更要按照上面的要求做好重点群体和重点人员的工作,从今天起,这三个人实行领导干部包案责任制,采取‘一盯一和‘人盯人的措施,做到人动我知,未动先知,早预警,早处置。”李书记锐利的目光扫视着默不作声的众下属,皱了皱眉头,接着说道:“现在,副市长兼公安局长已经带着十几个人去了北京,各县也由政法委书记带队明天出发,凡是有进京上访经历或倾向的各乡镇街道都要去人值班,随时劝返你辖区进京上访的人,我们镇在京坚守的两个同志暂时就不要回来了,另外,镇财政所借点儿钱保证所需费用,散会!”
贾主任听到李书记喊散会,忙站起来问:“李书记,那‘一盯一和‘人盯人具体咋落实的?说白了也就是谁盯谁?我好往上面报。”
李书记闪了闪眼睛,故意问贾主任:“上次不就落实了吗?”
贾主任斜了一眼王副镇长,王副镇长没有吭声,其实,王副镇长知道李书记的意思。水塘镇镇长的位置空缺了半年,组织上让王副镇长牵头政府工作,但不符合李书记的意思,于是,镇党委分工时,党委让王副镇长分管政法,李书记笑呵呵地说:“现在咱水塘镇最重要的工作是维稳,只能由两个一把手来担当。”王副镇长想:总不能让一个乡镇的老大来牵头这项高风险工作吧,所以,很不情愿地接受了这项分工。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王副镇长不得不“包”了那个最难缠的进京上访户。
王副镇长当场请示李书记,让综治办的贾主任协助他完成“一盯一”和“人盯人”,李书记爽快地答应了。其实,王副镇长的真正意思是:如果这事儿办砸了,你党委也有责任!你党委书记更有责任了!
3
党委会开完后,王副镇长给暗线发了一个短信,问:大羊倌是否还睡着?
那边很快回复:是,一切正常。
王副镇长回复短信道:不可大意!
那边回短信道:放心吧,一定提高警惕!
王副镇长这才放了心,他回到办公室,开始筹划其他工作。
其实,甲丁并不叫甲丁,他大名叫贾玉定,贾玉定状告羊的事,也不是王副镇长他们经手的,准确地说也没发生在水塘镇。当时的贾玉定是水头乡的村民,羊的事发生在原水头乡——没撤乡并镇之前,后来全省实施撤乡并镇,水头乡并到了水塘镇,当然贾玉定一家也理所当然地被合到水塘镇管辖,如此一来,羊的事就被带到了水塘镇。当时水头乡发生羊的事时,王副镇长大学刚毕业在水塘镇当秘书,由此看来,贾玉定与水塘镇和王副镇长原本没有任何直接的利益冲突,甚至根本就没产生过什么瓜葛,自从王副镇长“一对一”“人盯人”地包了贾玉定,两个人才渐渐熟络起来。一次,贾玉定去北京上访,王副镇长去接他,两人在北京四环外一个牛肉拉面馆吃拉面。王副镇长见贾玉定虽然难缠,性格却很开朗,于是逗笑说:“老贾呀,你这个名字好绕口,贾玉定,贾玉腚,好像你的屁股多值钱似的,不如叫甲丁得了,甲就是甲乙丙丁的甲,丁就是甲乙丙丁的丁,这样我们在北京也好找你。”贾玉定眨着细长的眼睛,不解地问:“这样为什么好找?”王副镇长说:“全北京城可能都没有叫甲丁的,万一你跑丢了,我们在电台做寻人启事,说找甲丁,准能找到,你我不就接上头了。”贾玉定吞掉一大口拉面,伸了伸细长的脖颈,尖着嗓子回道:“你们恨不能把我拴在裤腰带上,我可是恨不得你们永远找不到我呢!叫我甲丁也行,这代号简单,好记!”自这以后,王副镇长就叫他甲丁,贾玉定也答应,如此一来二去,贾玉定真的成了甲丁了。
甲丁被称为大羊倌是老百姓叫出去的,在水塘镇乃至原水头乡甲丁其实算不上一个大羊倌,本地凡叫大羊倌的有两种人,一种是自己有近千只羊,另一种是自己不放羊,手下却有一帮羊倌,而甲丁在原水头乡时最多只有五十只山羊,一直是自己放养,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没资格成为大羊倌的。当地百姓叫他大羊倌是最近几年的事,因为他不断进京上访,镇里车接车送,还有镇领导陪着、看着,好吃好喝地伺候,试想,多大的羊倌能享受这等待遇?
大羊倌甲丁贾玉定羊的事其实很简单,当时淼县来了一位新县委书记,姓牛,他经过简短的调研,很快做出一个冒进的决策:全县封山禁牧,还淼县一个山清水秀。说是一个冒进的决策,是因为事情来得过于突然,老百姓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何况当时正是山羊笊绒的季节,老百姓舍不得卖,另外,这个季节,也没人收购山羊。这些,都成了后来大羊倌上访的理由。
可县委书记一声令下,淼县不可避免地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封山禁牧运动。
县政府规定:必须砍掉山羊。一夜之间,县和乡镇都成立了生态监察大队和中队,限期山羊出栏,否则,被生态监察队抓住,一律没收。
据说,原水头乡在这方面做得尤为出色,时任原水头乡书记的张凯旋不仅积极响应县委书记的号召,还带队清查,身先士卒,因此深得县委牛书记的器重,撤乡并镇后被破格提拔,现任淼县主管农牧业的副县长。
贾玉定的山羊就是那时被抓被没收的。当时,贾玉定的山羊因来不及出栏全被生态监察中队抓走,急得他满嘴燎泡,后托人打听才知道,生态监察罚没的羊卖掉后只扣除一定的费用,再加一部分罚款,剩下的钱还能返还。于是,贾玉定动用了他所有的亲戚关系,最终没扣罚款,只象征性地扣除了一定的费用,其余的钱全部返还给了他,为此,贾玉定还在村里显摆了几日,还给生态监察中队长送了一条烟。
贾玉定开始告状是三年前的事,这时水头乡已经撤并到水塘镇。贾玉定突然发现,从这一年开始,告状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电视上也不断地报道有关告状的消息,村里人传言,凡告状的,只要你去闹,不停地闹,几乎都能得到好处。一时间,告状成了热门儿,有状可告似乎成了令人羡慕的事儿。好长一段时间,贾玉定作为一个旁观者,一边对此等事情津津乐道,一边暗自苦恼自己的无状可告。后来,他恍然大悟:自己的山羊被罚没,那几乎是他全部的家当,怎能无声无息地成为过去?不如闹一闹,也许能捞些好处,何况,他听说别的乡镇有状告此类事情的,于是辗转反侧之后,贾玉定试探地去了水塘镇政府。这是他第一次去撤乡并镇后管辖自己的政府。贾玉定有些胆怯,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信访办公室,接待他的就是现在的综治办贾主任。贾主任听了他的情况,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这是哪年哪月的事了,水头乡早已撤掉了,经手人也不在水塘镇上班,还有什么可找的!去去去——”贾主任哪里会料到,正是自己的这句话激怒了贾玉定,贾玉定愣了片刻,一抻自己细长的脖颈,红头涨脸地尖声叫道:“不管,是不是?不管,就去县里告去市里告去省里告去北京告!我还不信这个邪了!”贾玉定憋足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心里猛地一沉,他有些后悔了:要是镇里的干部生了气,真的不管自己的事了,自己这趟岂不白来了!说是去县里市里省里乃至北京去告,那只是别人教他的一个小把戏,谈何容易?谁知,贾玉定的这句话竟镇住了贾主任,贾主任立刻赔着笑脸说:“看看!看看!你这老哥,脾气还挺倔,我这就给你找领导去。”一会儿,领导还真来了,是现任水塘镇的党委书记李志,当时他是水塘镇的代理镇长。李镇长听了贾玉定的介绍,沉默了片刻,把贾主任叫了出去。贾玉定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屏住呼吸,听到李镇长低声向属下交代道:“调解调解,给点儿钱息事宁人,上边把上访特别是越级上访列入一票否决,要追究责任的。”
贾玉定心中暗喜,见贾主任回到办公室,一边客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边热情地说:“老哥,坐!坐!”
贾玉定原本悬着的心彻底放到了实处:“原来他们吃这口!”贾玉定大喜过望:“何不借机大捞一把。”贾玉定心中暗想。
贾主任详细地询问了当年贾玉定的山羊被罚没的事儿,听完后说:“当时处理够轻的,只扣除了一些费用,余下的卖羊的钱都给了你,有人说情吧?”贾玉定连连摆手。贾主任接着说:“这样吧,既然你来了,给你一个面子,把当年乡里扣除的费用再返还给你,怎么样?你也见好就收,不要再告了。”
贾玉定没想到贾主任会如此主动,忙站起来表示感谢,一激动竟忘了大捞一把的打算。
贾主任询问当年扣了多少费用,贾玉定说每只羊二百,贾主任说给你二百五,又说这个数字不吉利,二百六吧。于是写了一张字条,让贾玉定去财务室拿钱,拿到钱后到这里补一个调解笔录就可以了。
事情偏偏那么凑巧,当贾玉定拿着贾主任的字条打听着去了财务室,会计却不在家,返回时被一个自称律师的人拦住了。那人说:“我是其他人请来的省城律师,你的情况我都清楚了,怎么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的权利放弃了?试想,当年你的五十只山羊如果繁殖到现在,有多少?”贾玉定摇摇头,表示从未想过,那人使劲地眨了眨眼,翘了翘嘴角,接着说道:“你老哥看上去挺精明的,不妨算算,当年你那五十只山羊,若按四十只母羊计算,就能下四十只羔羊,来年,就是九十只山羊,再下羔子,来年至少能达到一百五六十只,如此下去,七八年过去,你的山羊该有上千只了,上千只山羊,按现在市场价格,每只五百元,那可就是五十多万元呀!”贾玉定被此人所算的数字吓得呆若木鸡,他愣怔了片刻,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哪有这么算账的!”那人说:“不信是吧?那你再去找贾主任,跟他算一笔账,就说赔的钱太少了,根本弥补不了你这些年的损失,请求加钱,否则非去县里、市里、省里、北京上访不可,他肯定会给你加钱的。”
贾玉定直着眼睛想了想,觉得可以一试,谁能跟钱过不去?当然是多多益善了!贾玉定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得意起来,他振作精神,踌躇满志地推开贾主任办公室的门。贾主任以为贾玉定是来签调解协议的,顺手把已经写好的调解协议和印泥放到他面前。贾玉定斜眼看了看,诡秘地一笑,大声道:“贾主任,这协议我不能签,我觉得赔少了!”贾主任一愣,立时沉下脸来嚷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本来说好了的,怎么变卦了?你到底想要赔多少?”
“三十万!”贾玉定鼓足勇气大声道,一手按住狂跳的心,一手举过头顶,细长的眼睛闪闪发亮,少肉的两腮“突突”直跳。
贾主任目瞪口呆地望着贾玉定,一时间难以回过神来,他没想到瘦杆儿似的贾玉定竟敢狮子大开口,简直是天价!看来自己这次遇上的的确是个难缠的主!
贾主任心中的火苗瞬间燃烧起来,厉声质问道:“好你个贾玉定,你还得寸进尺了是不是?”
贾玉定不慌不忙地讲出了律师给他算的那笔账。
贾玉定越说越兴奋,说到最后竟手舞足蹈起来。
贾主任心里一惊:他怎么能这样?这不明摆着和镇里叫劲耍赖吗?
贾玉定见贾主任呼呼地喘着粗气一言不发,嘿嘿一笑,转身要走,贾主任叫住贾玉定,强压心头的怒火,开口道:“这太离谱了,我做不了主,得请示镇长。”说完,转身出去。
贾玉定独自留在贾主任的办公室里正暗自得意,贾主任阴着脸回来了,他对贾玉定说:“不成,镇长说了,你的胃口太大,何况那件事儿又不是发生在水塘镇,你告也罢,上访也罢,追究起来,也是原水头乡的事儿,但你既然来了,如果答应今后不再为此事找镇里的麻烦,镇里可以特别关照,你那五十只山羊每只补偿一千,最多一千,你看怎么样?”
贾玉定虽然斗胆声张说要镇里补偿他三十万,其实就是想要试探试探,没想到李镇长会如此慷慨地答应每只山羊补偿一千,这已大大地超出了他的预计,看来,那律师说得没错,自己还没怎么闹呢,镇里的头儿就软了三分,要是自己闹到县里、市里、省里、北京去,补偿几十万应该不成问题,这样一想,贾玉定有了主意,于是摇头晃脑地说:“不成,这不是打发叫花子吗?不给就算了!”边说边摔门而去。
贾玉定走后,贾主任发了一阵子呆,觉得还是应该把贾玉定刚才的表现汇报给李镇长,于是,来到了镇长办公室。李镇长正在看报,不等贾主任开口,他先说道:“没谈拢是吧,我就知道这号人不折腾够是不会罢手的,由他去,看他尿头子能有多高!”
李镇长似笑非笑地望着眉头紧皱的贾主任,心里叹道:“这都是原水头乡书记张凯旋惹的祸,他倒高升了,一拍屁股走人,真要追究起来,他绝脱不了干系,只是眼下只能劳驾你贾主任多多费心了。”
贾玉定走出水塘镇办公大楼,晃着脑袋,哼着小曲向院外走去。那个自称律师的人正等在院外的拐角处,见贾玉定出来,急忙迎上前去问:“啥样?”贾玉定塌陷的两腮笑得鼓了起来:“好用,你那法真的好用。”律师扬了扬稀疏的眉毛,闪了闪眼睛说:“当然,我哪能骗你老哥,来,吸支烟!”贾玉定见是中华牌,慕名已久,从未吸过,急忙双手接过。
律师拉着贾玉定边走边说:“老哥,我可是上访方面的专家律师,我经手的上访案件没有不赢的,你这个案子我包了,保证你能访出四五十万。”贾玉定摇摇头,表示不相信。那人说:“信不信咱看明天的。”“明天?”贾玉定不解地问。“是呀,明天咱去县里上访,那时你就明白了。”贾玉定仍旧半信半疑,那人干笑了两声,拉着贾玉定去了镇里的饭馆。
第二天,贾玉定在那律师的引领下,准确无误地来到淼县信访接待办。嗨!吓了贾玉定一大跳,只见信访接待办的大院里坐满了人,有打着横幅喊冤的,有堵截领导上班的,有在台阶上讲演的,还有咨询的,有“导游”般引导服务的,还有维持上访秩序的。
临近中午,贾玉定和那律师终于进了信访接待室,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和贾玉定年龄相仿的人,对他们极为客气,给他们倒了两杯白开水,也给自己的杯子添满了白开水,然后打开笔记本准确记录。贾玉定一时不知所措,那律师捅捅贾玉定,示意他开讲,于是,贾玉定结结巴巴地把事情讲完,竟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接待的人“哦”了一声问:“你们去过镇信访室吗?”贾玉定摇摇头,那律师忙提醒说:“信访室就是综治办,昨天你不还找过贾主任嘛。”贾玉定恍然大悟,急忙说道:“是的是的,去过去过。”那律师补充道:“不是去过,是访过,而且多次访过,但我们的意见他们不答复,反正是这样,我们到这里只是履行一个程序.我们正打算到省城、到北京去上访呢!”听贾玉定的同伴这么一说,负责信访接待的人急了,他质问道:“谁说不给你们处理了?但总要有一个过程,你们这个案子,应该走法律程序,到法院去告镇政府,法院会受理的。”
贾玉定一时没了主意,直着眼去看自己的律师,见他瞟了自己一眼,大大方方地坐到信访接待人员的对面说:“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大字认不得几个,不懂法律,也不知道法院在什么地方,打官司更是两眼摸黑,我们只知道冤了就得告,告不成,就到上面访!这件事本来就是政府不对,扣押老百姓的羊有什么法律依据?即使把羊给扣押了,为什么不走拍卖程序?现在老贾一家生活无着落,吃了上顿没下顿,他能怎么办?”
接待人员沉默了片刻问:“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为什么不早找呢?”
那律师说:“难道时间一长真理就不是真理了吗?”
接待人员显然受不了对方那咄咄逼人的架势,扭头对贾玉定说:“我建议你与镇里再协调协调,见好就收,没必要把事情闹大,如果协调不成,你可以向法院起诉。”
贾玉定此时明白了一个大概,也硬气起来说:“我们不知道法院大门朝什么方向开,我们就知道找政府,这级不行,就找上级——”他突然顿住,怕自己说错了话,慌忙瞟了一眼自己的同伴,见对方连连点头,心里才踏实下来。
接待人员做完笔录,让贾玉定签了字,然后查了一下电话号码,拨通后说:“是水塘镇老贾吧,你们这里有两个上访的,按照县里的规定,请你们来人把他们接回去处理,噢,这人叫贾玉定——羊的事儿,对,你们赶紧来人。”接待人员放下电话,对贾玉定说:“出去等着吧,一会儿镇里来人接你们,按照信访条例规定,信访按属地管辖,谁主管谁负责,你们回水塘镇处理吧。”
贾玉定从信访接待室出来说:“真长见识了,这事儿越弄越复杂,越弄越有理了,大律师,我请你吃饭去!”
那人得意地笑了笑,说:“一会儿水塘镇贾主任他们来接你,会请你下饭店的,还会赔小心说好话呢,至于我,我就是帮你打这个官司,给我服务费就行。”
贾玉定急忙点头说:“这个好说,好说,一定,一定,只要钱到手,我不会忘记你的!”
那人摆摆手说:“今天,我的表现你满意吗?”
贾玉定说:“满意,当然满意。”
那人紧接着说:“满意,请拿人民币!”
贾玉定愣住了,那人说:“我是土律师,靠这个吃饭,今天我把你引上这个路,就要引路钱,以后如果接着让我出点子,那就与服务质量挂钩,一把一算。”
贾玉定不知道那人的底细(后来他通过自己多年的上访经验才知道这种人就是信访中的“导访人”),但想到如果没有他,自己还不是被仨瓜俩枣就糊弄了,哪里能识得上访的奥秘与诀窍呢?于是问他要多少钱,那人说五百,贾玉定的心“咯噔”一下,想了想,从兜里摸出二百块钱扔给他,转身走了。
贾玉定真正铁了心上访的确与钱有关。这以后不久,贾玉定便开始筹划进京上访的事,正苦于路费短缺时,那个自称省城律师的人领着一位神秘人物来找贾玉定。这位神秘人物说:“我已知道了你的一些情况,我们是愿意帮助弱者的,极想为你讨回公道,据我们分析,你上访的事绝对能赢,就看你咋闹腾了,这样时过境迁的事地方政府不可能管,你得去省城,去北京,小闹有小钱,大闹有大钱。”
贾玉定说:“我怎么大闹?没有足够的路费,也没有太大的信心,闹腾一圈儿,一旦访不赢,我们家就无法过日子了。
神秘人物说:“路费我们可以借给你,但是高利,我们签个合同,如果你访不赢,你借的钱我们一分不要,我们保证你能访出四五十万,但如何上访,你得听我们的,怎么样?”
贾玉定神思恍惚地看着那张不停翕动的嘴,半信半疑,但终究禁不住诱惑,还是跟那神秘人物去了。从此以后,贾玉定成了上访专业户,他到省城上访,后来多次进京,把上访业务搞得风生水起,这可害苦了水塘镇的王副镇长和综治办贾主任,谁叫他们分工“一盯一”盯的是他贾玉定——甲丁大羊倌呢!
王副镇长忙活了一会儿其他工作,还是放心不下大羊倌,就把贾主任叫来,说:“人家是‘一盯一,咱俩可是‘俩盯一,要是在这非常时期把人‘盯进北京去,我们可都玩完了。”
“玩完了倒无所谓,关键是冤啊!”贾主任哭丧着脸说。
王副镇长拍拍贾主任的肩膀说:“也挺有意思的,跟活捉特务似的,咱们别的工作暂且不做,我就不信盯不住一个甲丁,咱可以想出一个绝妙的办法,让甲丁不敢走,想走走不成,等过了这个非常时期,上面的要求就不这么严格了。”
贾主任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大腿,对王副镇长耳语道:“有了,我倒是有一个好办法,只是——只是——”贾主任挠了挠头,欲言又止。
王副镇长忙问:“有什么好办法?快说!”
贾主任呵呵一笑:“王副镇长,你知道谭副书记‘一盯一那户为什么好长时间不上访了?”
王副镇长困惑地皱眉摇头。
贾主任眉飞色舞道:“人家用了绝招,谭副书记让新考进党办的小刘替他‘一盯一,结果,那人上访要走,小刘就哭,上访人的姑娘与小刘年龄相仿,听说还有几分相像,小刘一哭,那人便心软了,所以最近一直没啥动静。”
王副镇长似有所悟,点头笑道:“不行也让小刘帮帮咱们。”
贾主任摇摇头,压低声音说:“还有比她更好用的人呢,刚分到咱镇农技站实习的小张,是大羊倌的亲外甥女,拉上她帮我们‘一盯一,大羊倌想走也不敢走了,试想,小张是一个试用人员,大羊倌总不能——”
王副镇长想了想,摇摇头说:“这办法太损了!”
两人正说着,王副镇长的手机突然欢快地唱了起来,只见屏幕上显示的是:暗线。王副镇长急忙按下接听键,那边暗线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头儿,大羊倌跑了!”
“什么?”王副镇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喝多了在家睡觉吗?”
暗线介绍说:“那是大羊倌在装睡呢,我起初没在意,后见长时间没动静,就到他屋里去看,见被子里没人,放着一个长长的枕头,大羊倌早已不知去向,问他家人,家人说不知道,又问了几个同村的人,他们都说不知道,我担心他这回真的跑了。
贾主任听后,脸色黯淡下来,紧锁眉头自语道:“下午刚开完会,他就跑去北京,在这非常时期,上级一定会追责的,这不是坑我们嘛!”
王副镇长不动声色地倒了一杯茶,摆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架势。贾主任问他怎么办,王副镇长说:“甲丁一定是去了北京,不去就不是他大羊倌了,在这个非常时期不闹就不是他甲丁了,但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急什么,咱给县维稳办打电话,启动应急机制。”
贾主任眼前一亮,他知道维稳应急机制是全国自上而下的一个信访互动机制,一个人的信息一旦进入到这个应急机制,这个人无论在什么地方住宿,什么地点买火车票、飞机票,系统都会自动报警,及时把有关信息传递给指挥中心。水塘镇离北京上千里路,大羊倌去北京总不能自己肋生双翅或撒丫子跑吧?也不可能不住店吧?只要他坐车或住店用了身份证,就算他是大海里的针也能把他捞上来。
淼县信访部门接到贾主任的报告,经请示领导,马上启动了全国维稳应急机制。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大羊倌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贾主任急得坐立不安,几次三番地问王副镇长:“领导你看咋办?我倒是无所谓,可你是主持工作的副镇长呀!一个农家孩子,混到这一步也不容易,一旦——这个可恨的大羊倌!”
王副镇长不温不火地对贾主任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这说明大羊倌没有在去北京或省城的路上。”
贾主任诅咒道:“他永远没有消息才好呢!”
4
第三天,甲丁仍旧没有消息。
王副镇长把上水头村的村长找来,让他到甲丁家探听一下虚实。村长是甲丁的远房侄子,因为甲丁不断上访,镇里一再给这个村长施压,搞得他们叔侄之间的关系也挺紧张,但主持工作的副镇长下了指示,又正赶上非常时期,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了甲丁家。
村长推开甲丁的家门,正好碰上甲丁的老婆。村长堆起笑容说:“三婶,我三叔呢?”甲丁老婆倒爽快,说:“他能上哪儿,上访去了。”村长试探地问:“去什么地方访去了?县里?省里?北京?”甲丁老婆眨眨眼想了想说:“这我可说不上,我们家是有分工的,他上访,我生产。”村长一时哭笑不得,只好口义道:“三叔、三婶真是绝配,一个上访,一个生产,真正做到了上访生产两不误。”
甲丁老婆撇了撇嘴,挥了挥又细又长的胳膊,呵呵一笑说:“没办法,谁叫你三叔走到这步,不访,上访的费用从哪里出?”
村长知道甲丁上访的确花了不少钱,但钱的来源绝不是自己家里,这一点村长心里有数,因为他知道眼前细脚伶仃的三婶称得上一个绝好的盛钱匣子,由她掌控的钱,甲丁是动不了一分的,只有眼馋的份。
村长“哦”了一声,似有所悟,转而一笑说:“三婶,我在镇里听说,我三叔失踪了!”
甲丁老婆微微一怔,脱口说道:“是吗?失踪更好,那些高利贷就不用还了,你三叔也彻底解脱了,我生产这块儿也好添个帮手,没准儿这个家更有指望呢。”说完,不再理睬村长,自顾下地干活去了,撂下村长一个人愣在那里,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第四天,甲丁有了消息。
消息是水塘镇驻北京信访劝返组组长镇司法助理小齐传递过来的,信访劝返组是各地区在北京临时设立的一个机构,其实,也算不得正规的什么机构,只是按照上面的要求,在这非常时期,凡这个地区有过经常进京上访的,必须在北京设立一个劝返组,做到“随有随接,一步接回,不滞留,不倒流”。这样的驻京小组没有特定的办公室,经济好点儿的地区租两间房,经济差点儿的就租两间旅店,小齐他们就在西客站一个小小的旅店里租住了好几年。小齐说,大羊倌是坐拉蔬菜的汽车进京的,因为他是老进京户,所以还没到国家信访总局就被当地派出所给逮住了,人被扣在当地派出所里,让我们速派人劝返。
王副镇长和贾主任知道情况后第一时间向李书记汇报,李书记黑着一张脸,不高兴地嘟囔道:“两个大活人竟看不住一个老百姓,还领导呢,就这水平!”
王副镇长假装没听见,面无表情地静候李书记的指示。
李书记静默了片刻,脸上的神情缓和下来,转而安慰王副镇长和贾主任说:“这事儿其实怨不得你们,只是上面逼得紧,可恨的是他大羊倌,偏偏在这非常时期进京上访,国家信访局肯定要给省里记上一笔,省里要给市里记上一笔,市里再给咱县里记上一笔,县里自然不会放过咱们——”
贾主任抢过李书记的话头说:“上面的文件还说,一个地区记账多了,上级就要对下级约谈,中央约谈省主要领导,省主要领导约谈市主要领导,市主要领导约谈县主要领导,县主要领导约谈乡镇主要领导——”
“这个我知道,老贾,你知道为什么找主要领导约谈吗?”李书记边说边皱起了眉头。
贾主任看了看王副镇长,摇了摇头,表示愿听其详。李书记接着说:“就因为各级主要领导的乌纱帽都在上一级主要领导手里攥着,被上一级领导约谈了,下一级主要领导就要掂量掂量,一级压一级地约谈下去,谈什么,无非就是乌纱帽,而到了咱们这一级,谈什么?只能打板子摘帽子了!”李书记无可奈何地叹道。
王副镇长见李书记也发起了牢骚,觉得火候已到,自己该有话语权了,于是不慌不忙地说道:“李书记,甲丁虽然进京上访去了,但不一定给咱们省记账,不给省里记账,省里自然不给市里记账,市里没账,咱县里自然平安无事了,如此一来,咱镇里岂不安然无恙?”
“有这等好事?”李书记精神一振。
王副镇长给贾主任使了个眼色,贾主任会意,解释道:“我们在北京设立劝返组已经好几年了,近来又不断地去北京劝返,与当地派出所有了密切的联系,而且有了相当稳定的感情,比如去年夏天,北京西城区那个派出所的指导员还到咱们这里旅游过。”
李书记频频点头说:“知道!知道!我还陪他喝酒了,那人酒量大,人也豪爽。”
“李书记,这人就能管这事儿。”贾主任提高了音量说。
李书记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北京真怪,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指导员竟有这么大的权力!”
贾主任解释道:“北京给各省记上访账是这样一个程序:首先上访人进了北京,都先去有关部门挂号,凡有关部门接待过的,信访部门就认为他们是重访、缠访,一般的情况就会通知当地政府来接人,在当地政府没有接人前,这些人由当地派出所控制并登记,过后,当地派出所把有关记载反馈给当地综治办,当地综治办把这些人的名单一级一级上报,最后报给国家信访总局,国家信访总局根据这些信息才能排出各省上访特别是重访、缠访的人次来,试想,如果当地派出所上报时没有大羊倌的名字——”
这下李书记彻底明白了,他兴奋地跳起来,一拳擂在桌子上,对王副镇长和贾主任说:“太好了,你俩这就去北京找那位指导员去!”
“这——这——”王副镇长有些为难。
“李书记,这些人不会白给咱办事,有明码标价的。”贾主任直截了当地说。
李书记点点头,表示理解。又问“还有其他办法吗?”
贾主任刚想说什么,王副镇长忙说:“没有了!”
李书记思索了一会儿,说:“这事就这么办吧,算是花钱买平安!”
从李书记办公室出来,王副镇长给远在北京的小齐打电话,告诉他按第一方案行动。
贾主任愤愤不平地说:“像大羊倌这样的人,把我们折腾成这样,就应该按第二方案行动,刚才我想给李书记说还有其他办法,但看你的眼神是不让我说,也不想让李书记知道还有其他办法,我就没有泄老底,如果跟李书记讲了,说不定他会让咱按第二方案行动呢!”
王副镇长淡淡一笑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咱能不下这个狠手就不下这个狠手,你尽快通知一下相关人员,按照老规矩行动。”
当天夜里王副镇长和贾主任带着一名镇派出所警察和一辆警车出发了。
到了北京,小齐早已把一切事情办妥。驱车到派出所接甲丁,王副镇长和贾主任没有下车,北京派出所的几个工作人员架着甲丁塞进车里。这下省了很多麻烦,如果在公共场所往回接甲丁还真挺费事,北京对外宣称不阻访,为此,北京综治部门成立了纠察队,纠正各地劝返上访人员时出现拉扯强制行为。试想,上访人哪个能痛痛快快地跟你回去,他们一定大喊大叫,叫来记者或外国人才好呢。以往,王副镇长他们来京劝返,如果是在公共场所,他们不会强行把人弄到车上,而是与上访人商量磨蹭,好酒好肉招待,争取感化他们,实在不行,花钱找几个本地“熟人”把上访人绑架到一个偏僻地区,吓吓他,然后他们再去解救。北京还有一个叫“宝鼎”的公司,公司的业务就是配合各地劝返上访人员,有时,到了关键时刻,只要付给宝鼎公司一定的费用,准能保证这个人最近这段时期在北京消失。宝鼎公司的人曾找过小齐,小齐把这事儿向王副镇长汇报过。王副镇长告诉小齐,不到万不得已,这办法绝对不能用。
甲丁被塞进车后似乎意识到什么,尖声大喊:“警官,还没有办理离京劝返手续呢!”
甲丁知道,如果履行了这个手续,他这次来北京上访就在官方上访记录上有那么一笔,如果没有,也就等于他这次没有到北京来过,来了等于没来,不但冤屈,尤其是不能给省里抹黑,市里县里当然不知此事,镇里自然没有压力,如此一来,他大羊倌的目的不知何时才能达到。
王副镇长没有与北京警方打招呼,也没理睬甲丁的大喊大叫,只命令司机道:“开车!出城!回家!”
王副镇长知道,按照信访劝返程序,从北京劝返上访人员是不能在北京过夜的,这是纪律。
“领导辛苦了!又麻烦领导到北京来接我。”甲丁上车后见好长时间没人理他,搭讪道。
“大羊倌更辛苦,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偏偏选中这几天往北京跑?活得不耐烦了是吧?也不知你是咋来北京的,搞得像偷渡似的。”贾主任斜睨着甲丁,冷冷地回敬道。
甲丁嘿嘿笑笑,说:“领导,你不知道我们这些人最关心的是什么吗?”甲丁故意卖弄起来,等人接茬,左右看看,见无人理他,不由得尖声叫道:“我们这些人最关心国家大事啦!”
一车人全笑了。
甲丁尴尬地咧咧嘴,说:“我们主要是关注新闻,最愿意看到国家有什么重大活动、重大会议,再就是国庆节、元旦,如果奥运会更好。”
“为什么?”贾主任好奇地问。
“这时候你们最紧张呀!”甲丁耸耸肩,打了一个哈欠。
“屁,我们紧张什么!”贾主任斥道。
甲丁从兜里掏出一沓复印的红头文件,甩给贾主任,诡秘地一笑,说:“这些文件,就是这次重大活动前咱们县里下发的,这文件不就是你们头上的紧箍咒吗?”
贾主任接过文件,见有:《淼县对进京上访实行及时通报办法》《淼县对进京上访实行诫勉约谈办法》《淼县对进京上访实行挂牌督办办法》《淼县对进京上访实行责任追究办法》《淼县对进京上访实行责任倒查办法》《淼县对进京上访实行一票否决制办法》等等。
贾主任看后没有吭声,他把文件递给了王副镇长,王副镇长看后,苦笑道:“原来大羊倌不学放羊,倒学起了孙子兵法,怪不得我们——”王副镇长警觉地住了嘴,斜了一眼自鸣得意的大羊倌。
“大羊倌我问你,这些文件你从什么地方搞到的?”贾主任是管政法的,知道这些文件都是保密文件,他不敢相信一个上访者竟有官方关于对各级官员的约束性文件。
“这个,保密!”甲丁说,边说边摇头晃脑。
警车出了四环,甲丁见没有停车的意思,心里犯开了嘀咕:以往都在这里吃一碗牛肉面,这次,王副镇长为什么没有下令停车?可他甲丁那不争气的肚子已经开始咕咕直叫,几天来,为了省钱,他只吃一顿饭,甲丁突然想到上访的不容易,一时间竟差点流出泪来。
眼看警车马上就要进入高速公路,甲丁终于忍无可忍尖声叫道:“停车!停车!按《信访劝返工作条例工作办法》第三条规定:劝返过程要文明,要注意上访人的情绪,妥善安排交通、食宿,防止中途失控,确保当事人安全返回——”
“掉头!掉头!”王副镇长大声喊道。
“领导,去哪里?”司机茫然地问。
“贾主任你和小齐联系一下,让他与宝鼎公司联系,让宝鼎公司把甲丁劝返回去!或者让他在这非常时期失踪一段时间,咱们这是人干的活吗?”王副镇长对贾主任吼道。
贾主任从没见过王副镇长发这么大的火,他也认为大羊倌的所作所为的确太过分了,于是咬着牙说:“早该用第二套方案!”说着,拿出手机,就要拨打小齐的电话。
走还是不走?往哪里走?司机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把车停在路边。
甲丁慌了,急忙去抢贾主任的手机,边抢边说:“贾主任行行好,不要把我送到宝鼎公司,不要把我送到宝鼎公司,我跟你们回去就是了,不吃饭无所谓,我回去解决问题。”甲丁说着抢过贾主任的手机攥在手里。
“你也知道宝鼎公司?”王副镇长严厉地问。
“知道,知道,来京上访的人哪个不知道?那是一家保安公司,专门承包经营各地进京上访人员的劝返业务,可那是一个黑监狱呀,到了那里,不死也残——”甲丁从没这么熊过。
“知道就好,别以为我姓王的好惹,开车!”王副镇长黑着脸狠狠地瞪了甲丁一眼。
司机“哦”了一声,驾车上路,王副镇长从包里拽出几袋方便面,自个先咔咔咔地嚼了起来。
5
第二天晚上,甲丁被顺利地从北京劝返回水塘镇。
为了防止甲丁再跑,王副镇长把甲丁安排在派出所居住,表面说天黑了,他回上水头村太晚,其实,王副镇长不放心,生怕甲丁再跑了,把甲丁放在派出所他放心。
安排了甲丁后,王副镇长和贾主任去向李书记做汇报。
李书记说:“你们辛苦了,知道你们一路没有停车,告诉食堂弄几个菜,咱们边吃边谈。”
很快,三个人坐在镇政府小食堂里,四个毛菜,一瓶本地老白干。
王副镇长简单地向李书记汇报了去北京接甲丁的经过,当然他没有提宝鼎公司的事,王副镇长最后说:“这次看甲丁的态度,他有诚意要解决这个问题,我看,趁热打铁,一次性把这事了结算了。”
“这件事你们办得非常好,镇里虽然花了点儿钱,但这是花钱买平安呀,最起码按照县里的文件规定,这次县里是不会通报咱们水塘镇,不会找我诫勉谈话,也不会挂牌督办,更谈不上责任追究和一票否决了。”李书记和颜悦色地说。
“真是奇了怪了,大羊倌手里竟有李书记提到的县里下发的那些红头文件!”贾主任边夹菜边说。
“噢,有这等事?”李书记似乎不太相信。
王副镇长点点头。
“看来,这事儿挺复杂。”李书记给王副镇长敬酒。
王副镇长说:“李书记,咱们今天商量一下怎么解决甲丁这件事,你定一个调子,明天我和贾主任好去处理!”
李书记把酒杯放下,筷子在手里不停地转,静默了片刻,眼睛一闪,笑着问:“王镇长,你有什么高见?”
王副镇长还是第一次听到李书记叫他王镇长,不由得陡然一惊,难道?
李书记微微一笑,一边给王副镇长敬酒一边说道:“你走后,组织部唐部长来过,说等非常时期一过,镇里要调整一批干部,我极力推荐了你,如果这段时间不出现大问题,你的那个‘主持工作就该去掉了。”
王副镇长的心“咯噔”一下,立时明白过来:这不出现大问题还真是个问题,看来这段时间对自己而言是个坎啊。
此前,王副镇长一直想把甲丁的事尽快处理解决,现在听李书记这么一说,他又不想现在处理这件事了。因为王副镇长心里明白,甲丁是借着当前的这个大形势在闹,钱赔少了,他肯定不干,相反,还可能激发他上访的更大热情,因为甲丁知道,过了这个非常时期,他这样的事情不一定会有人管。假如钱赔多了,政府根本就拿不出那么多钱,即便拿得出来,社会影响呢?现在全县的百姓和干部都在关注这个案子,特别是原淼县县委书记现市委的牛书记,当初禁牧的事是他拍的板,抓羊卖羊(合法不合法)也是他下的令,还有现任的张副县长,他原是水头乡党委书记,就因为当年执行县委命令的力度大、效果好,而被提拔为副县长的,要是这个案子翻了——结果会怎么样?何况自己正处于将被提拔之际,王副镇长的心里好一阵儿嘀咕,凭着多年混迹官场的经验,这段时间最好什么都不要于,干事就会有事,有事就不可能没问题,提拔自己指日可待,耐住性子,咬咬牙,挺一挺也就过去了。
于是,王副镇长对李书记说:“李书记放心吧,这段时间我和贾主任一定严防死守,把那个甲丁牢牢地盯住,保证他出不了咱们镇,迈不开上访的腿。”王副镇长说到这儿,突然想起贾主任曾说过的甲丁的外甥女实习生小张来。
李书记放下筷子,脸色阴沉下来,皱了皱眉头说:“咱们现在的主要任务不仅仅是阻止人家上访就万事大吉,而是要实事求是地解决问题,从根源上找出上访的原因,从而达到息访的目的,甲丁不断到京上访,县里的主要领导也曾找过我进行诫勉谈话,再不处理,就要问责我们了,现在,甲丁有意解决问题,咱们为什么还拖着不办呢?”
贾主任一时半刻弄不明白王副镇长和李书记各自的意图,但见两人说话有些不对付,急忙插话说:“就是,就是,大羊倌既然有这个意思,那就——”
王副镇长一拍脑门,打断贾主任的话说:“李书记,既然如此,我们明天就去处理,你给定一个调子!”
李书记操起筷子,伸向离自己最远的那盘菜,边夹菜边说:“调子还不是现成的,依法办事!依法办事!”
这时,李书记的手机响了,李书记站起来说:“你们两位慢用,我还有事,先行告退。”说完,匆匆离去。
王副镇长和贾主任傻傻地愣在那儿,这是什么调子?甲丁要是能依法办事,还费这么大的周折?
王副镇长闷闷地喝了几口酒,他知道李书记在往前线逼他,逼他的目的不是为了处理羊的事儿,当时组织任命他主持工作,李书记就不同意(李书记有意提拔唐副书记),如果甲丁这件事处理不好,自己肯定要被李书记处理下来。
“贾主任,看来这事儿粘上咱俩了,怎么办?只能苦思冥想了,来,咱俩边喝边议,看能不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王副镇长尽量不让贾主任看出自己的情绪,故作轻松地说。
王副镇长和贾主任议论来议论去最终得出两个策略,其一,在战略上能处理就处理,处理不了,就先稳住甲丁,既不能让他在本地闹腾,也不能让他逃离本地。其二,在战术上抽调实习生小张,让她加入到他们“人盯人”这个队伍,明天把甲丁送回村,在村里处理,争取达成协议,达不成协议,就把甲丁接回派出所。
第二天,王副镇长、贾主任、实习生小张还有几个警察陪着甲丁回到了上水头村。
谈判是在村委会办公室举行的。
甲丁见外甥女小张也来了,心里一惊,忙问她来干啥,小张眼睛水汪汪地说:“大舅,你说我来干啥!”
甲丁皱着眉头眯着眼看着王副镇长,一副探究的神情,王副镇长假装没看见。贾主任说:“小张虽然是镇里的实习生,但也得参加镇里的各项工作,因为小张是水头村人,对这里的情况比较熟悉,所以,昨天李书记就把小张分配到水头村包村,这对她转正有好处!”
大家都明白贾主任话中有话,也知道这话的分量很不一般。
甲丁咧了咧嘴,摆出一脸苦相,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副镇长说:“路上我不是已经跟你们说了嘛,这次一定要把事情解决掉,我也疲惫了,不想访了。”
王副镇长眼前一亮,心中大喜,忙喊贾主任记录,喊小张倒茶。王副镇长把甲丁按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甲丁的对面,满脸笑容地说:“老甲,你先说说吧。”
甲丁接过外甥女倒的茶,环视了一下四周说:“羊的事大家都知道,我认为在这件事上,我是有理的,绝不是无理取闹。你们说,政府抓我的羊依据法律的哪条哪款?还不是县委书记一句话?他的话就是法?还不是咱水头乡张书记为了得到提拔,急于立功,三下五除二就把水头乡的羊全挑了,搞得像我这样的养羊户措手不及,再说了,即便抓了羊,也要进行拍卖呀,为什么不拍卖?要是走拍卖程序,我的羊哪能卖那么点儿钱?”
“这些就不要说了,全县抓羊又不止你一家,都没走拍卖程序,可——”贾主任还要说下去,王副镇长挥手制止道:“让老甲说!”
甲丁又絮叨了一会儿自己上访的艰难,说这都是羊的事给他惹的祸,要是早知道这样,他就不养那几个羊蛋子啦。
见甲丁絮叨够了,王副镇长给小张使了一个眼色,路上王副镇长已给小张交代过,关键时刻让小张引出正题。
小张给甲丁添了一点儿水,笑着对甲丁说:“大舅,有什么要求就直接提出来,领导都在,让他们给你做主,我妈说了,快解决吧,解决了好回家安心种地,家里我大舅妈自己种地太辛苦了!”
小张说着有些哽咽,甲丁挤了挤眼睛,似乎也动了情,他咬咬嘴唇,静默了片刻说:“其实,我也不想这样下去,只要你们能把这几年我上访的路费给我报了,其他我啥要求都没有——”
王副镇长和贾主任听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俩不错眼珠地盯着甲丁,一时间竟有些发蒙,还是贾主任先反应过来,大声问:“大羊倌,这是真的吗?你不是在耍我们吧?”
甲丁点点头又摇摇头,一脸笃定的神情。
“真的?老贾?”王副镇长瞪圆了双眼,抑制住激动的心情。
“当然是真的,你们没有把我送进宝鼎公司我就很感谢你们了,再说,我外甥女还在你们手下工作……”甲丁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说。
王副镇长心里一热,急忙打断甲丁的话说:“老甲,不要想得太多,小张来这里,只是因为她是上水头村的包村干部,她来是为了工作,你不要因此有什么压力。”
甲丁面无表情地说:“王副镇长,我这个要求你能做主吗?是否请示一下李书记?”
甲丁瞪着眼面向王副镇长,王副镇长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这样的结果他自然是能做主的。
王副镇长拍了一下桌子,又拍了一下胸脯说:“你小看我老王了,我大小也是一个主持工作的镇长,如果你就这点儿要求,我岂能做不了主?”
“那你这几年告状的路费是多少?说出具体数字来,我好把调解书写好。”贾主任小心翼翼地问。
“十五万多!”甲丁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王副镇长和贾主任都叫了起来。
“不信咋地?这里有欠条。”甲丁说着从衣兜里拿出一大把欠条。
王副镇长和贾主任急忙凑上前去,见欠条有三十几张,欠条很整齐,也很正规,上面有甲丁写的借钱数,签字画押,年月日,借条上盖着一个章,章上写着“方便贷小额贷款公司”,约定利息是月息利率每月四分五厘。贾主任忙把欠条拢在一起,拿手机大概算了算,不算利息本金就近十万。
“你借高利贷告状?怪不得你家我婶说,告状是你的事,生产是她的事。”村长恍然大悟,他终于弄清了甲丁上访的经济来源。
王副镇长被欠条镇住了,他有些为难,答应吧,这么一大笔钱他做不了主,况且,这笔钱又是高利贷,不答应吧,这可是一次绝好的息访机会。
贾主任看着王副镇长,甲丁更是眼巴巴地盯着王副镇长。
王副镇长想把事情拖拖,这事他必须向李书记汇报,但刚才大话说了,收也收不回来,于是,打了个圆场说:“老甲啊,你这些高利贷原则上法律是不承认的,利息也太高了,远远地超出了国家规定的正常利率,就不受国家法律保护了,我看这样吧,明天我们去县里那家贷款公司,跟他们交涉一下,告诉他们如果法院说这样合法,我们就给。”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贾村长已经弄好了酒菜,王副镇长也有意与甲丁联络一下感情,就没有推辞。
喝酒时几个人不时地唠起甲丁上访和王副镇长他们劝返的事,甲丁说:“来,领导,我敬你们一杯,这事都是我大羊倌自己惹的祸,与我外甥女毫无关系,不要——”
王副镇长接过酒,打断甲丁的话说:“还是叫你甲丁吧,这样顺口,甲丁,你看我们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吗?”
甲丁说:“应该不是,不是就好,来来我再敬你和贾主任四杯酒。”
“为什么要敬四杯?我们这里不是讲究敬两杯酒吗?”贾主任疑惑地问。
甲丁说:“我知道你们俩‘一盯一盯着我,也知道你们俩‘四包包我”。
“你还知道‘四包?”贾主任瞪圆了双眼惊奇地问。
甲丁呵呵一笑:“不就是你俩包我思想教育、包掌握情况、包解决问题、包息诉罢访呗,不是四包是啥?这是李书记交给你俩的任务。”甲丁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一边把酒端给王副镇长和贾主任,王副镇长和贾主任相视一笑,一口干了。
“大羊倌,叫惯了,就这么叫吧,你是通过什么人借的高利贷?”贾主任不解,因为凡借高利贷都有担保人或抵押物,可甲丁的欠条上既没有担保人,也没有抵押物。
“叫大羊倌挺好挺亲切,不过过了这事,你就不能叫我大羊倌了,叫甲丁可以。”甲丁说:“这钱是他们公司主动借给我的,说访不赢不要钱。
“有这回事?”王副镇长和贾主任齐声问道,他们无论如何都难以置信。甲丁不再理睬他们,只顾自斟自饮,王副镇长怕甲丁喝多了,忙喊贾村长上饭。
看着大羊倌酒足饭饱,贾主任把目光投向王副镇长,王副镇长知道贾主任是在询问大羊倌咋办,放回去怕他再跑了,不放他回去,怕他没有面子而反悔。
王副镇长略一沉吟,突然灵机一动,看着半醉半醒的甲丁,也做出半醉半醒的样子,惺忪着两眼,拍着甲丁的后背说:“老甲呀,回去给老伴儿焐被窝吧,小张,小张,你就不要回镇里了,陪你大舅回家,明天咱们一起去县里。”
小张妩媚地一笑,朗声说道:“放心吧领导,我大舅最疼我了!”边说边拉住甲丁的胳膊向屋外走去。贾主任仍不放心,他把贾村长叫到一边,耳语了好一阵儿。
回到镇里,王副镇长和贾主任去找李书记做汇报。秘书说李书记外出看病去了,临行前给王副镇长留下一张纸条。王副镇长接过纸条,见上面写道:“王镇长,我突然检查有点儿病,须到省城再检查,我已经跟组织部请了假,上午开了镇党委会,决定由你暂时主持水塘镇党委政府工作。李志。”
王副镇长一时没了主意,这太令他意外了,李书记是真病还是假病?在这非常时期,王副镇长感到特别蹊跷。
给李书记打电话,电话不通,发信息,也没有回。
王副镇长自嘲道:“看来,这水塘镇自己真成了一把手啦!”
第二天,王副镇长故意在办公室多坐了一会儿,他想,一定有人来请示工作,但半晌过去了,没有一个人来他办公室。王副镇长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闷闷不乐地喊来贾主任,俩人一同去了县城。
到了县城,贾主任与小张联系,小张说她和她大舅早到了县城,现在正在“方便贷小额贷款公司”门口等王副镇长他们。
贾主任问清了“方便贷小额贷款公司”的地址,急忙驱车向那里奔去。
见到小张,王副镇长问:“你大舅呢?”
小张说:“他进公司了。
贾主任有些紧张,埋怨道:“你为什么不跟着他?”
小张说:“公司的人不叫进去!”
王副镇长看了看小张,神色平静地说:“你给你大舅打个电话,说我们来了。”
小张拨通了电话,递给了王副镇长。
王副镇长听到手机接通了,喂喂了几声,那边没有人接,但说话声仍能听到,王副镇长判断,甲丁按了接听键,但没有接打进的电话,忙着与其他人说着什么。
“钱镇政府替我还上,算算利息,我不上访了。”这是甲丁的声音。
“你说不访就不访了?咱们可是有合同的,合同约定,如果未经本公司同意,当事人擅自做主息访的话,不仅要偿还本金利息,还要缴纳五十万违约金!”一个公鸭嗓的人说。
“你们当时承诺一定能访成功,可上访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一个结果,我受不了了。”甲丁的声音又尖又细。
“不是讲好了吗?上访不成功,一分钱不要你的,要是成功了,你能得到一大笔经济补偿,现在是非常时期,非常时期要做出非常的事情,这样才有结果,这回到北京上访,有人陪着你,听他的!”公鸭嗓的人说。
王副镇长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手机有问题,敲敲头,自己还清醒,看看手机,也没什么问题,王副镇长突然意识到什么,对贾主任大喊道:“有黑社会!”
王副镇长的话吓得贾主任和小张倒退了好几步,王副镇长没有给他俩解释,急促地说:“快去报警!”
几个人驾车飞奔到县公安局,公安局局长听了王副镇长的汇报,蹙了蹙眉头,说:“扯淡,什么黑社会!那家小额贷款公司你知道是什么人开的吗?”
王副镇长摇了摇头。
“是市委耿副书记的小舅子!”公安局局长说。
耿副书记——王副镇长知道,他也是淼县的老书记,比上届牛书记早走几年,现在他们都是市委副书记,不过,在市委,牛书记排在耿副书记之前。
出了公安局,王副镇长自言自语道:“既然公安局局长说方便贷小额贷款公司不是黑社会,那就不是黑社会,可那个公司为什么非逼着甲丁上访不可呢?”
“不管咋着,千万不能让大羊倌跑了!”贾主任提醒王副镇长。
王副镇长虽然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不让甲丁进京上访才是他和贾主任的首要任务。
想到这儿,王副镇长心里一惊,急忙督促司机驾车返回“方便贷小额贷款公司”,到后见大门已闭,叫门也没人应答。
小张脸色煞白,颤抖着手指拨打了她大舅甲丁的手机号码,听到的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6
再知道甲丁的消息是三天后。
这时,北京的大型活动已进入到最高潮。
消息也是小齐传回来的。小齐说,大羊倌在天安门前搞了一个大动作,被外国记者拍到,此事惊动了上层,上边说很快派工作组下来调查甲丁羊的事儿。
工作组还没有下来,按照非常时期的非常处理方式,王副镇长和贾主任已被追责免职,县委书记、市委书记都被诫勉谈话,李书记因为此前外出治病未归,所以幸免追责。
半年后,市委牛副书记被降职,原因是他任淼县县委书记禁牧时做得过于偏激,而耿副书记被提拔当了市长。
淼县张副县长也被降职,原因是他当年执行县委的决定过于机械,以致造成严重的不良影响,水塘镇的李书记则被提拔为淼县副县长。
贾玉定涉嫌危害公共安全罪在北京被刑拘,即将被提起刑事诉讼。
农技站的小张一年后失业赋闲,水塘镇没再与她签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