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物理老师们谈谈我的硅谷工程师经历(续)

2016-03-15 21:15符洪
物理教学探讨 2016年2期
关键词:工程师物理教育

主编的话:2015年夏,我与阔别三十余年的老同学——四川大学物理系七七级的符洪,相逢于旧金山。有人称高考恢复后的七七级是“天之骄子”,而我印象中的符洪则是骄子中的骄子。见面后,方知这位物理系的高材生正在硅谷一家高新科技企业任工程师。交流中,我发现长时间在美国发展的他仍深爱着自己的祖国,且对科学教育有着自己的心得体会。为此,我特向他约稿,希望他能从硅谷发展模式中提炼科学教育的意义。符洪先生应允后,用了四个多月的周末时间,完成了万余字的中文稿。我拟在2016年第一期和第二期连续刊载此文,希望符洪先生的宝贵经历及感悟能给中学物理教师不同视角的参考。

中图分类号:G633.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148(2016)2-0001-4

(上接第1期)

3 领先能力

两种文字的互相翻译,大部分可以做到一一对应。但有些反映文化特征的概念,常常是“一对多”。比如说,中文的“善良”,便没有任何一个英文单词可以表达它在我们中国人心中的内涵与触动,那是一种天然的人间之情,温暖而纯真。这些“一对多”的词汇,体现着两种文化的差异。Leadership就是这样一个需要许多中文描述才能准确表达的英文词汇。在硅谷,“Leadership”是一个深入所有公司,所有部门行为导向的根本概念。从字面上说,“领导能力”是“leadership”最接近的直接翻译。只是中文的“领导能力”侧重的是领导者的能力,管人管事的本领,与职位非常相关。“Leadership”包含领导能力的含义,但更本质的,它是那些将事业推向前进的领先者的品格和能力的总和。那种品格,让人们由衷地愿意跟随, 那种能力能够在困境中破局,指出方向,创造价值。

在硅谷的公司里,Leadership与技能,是衡量工程师的两大方面。无论是否处于领导岗位,每一个工程师,都应有Leadership,把本职及周边的工作不断地推进。正是这种前进,而不是维持,才是这个职位的价值所在。几年前,一位优秀的工程师同事推荐我读一本有关Leadership的畅销书《领导者必备的21个要素》(John Maxwell,“The 21 Indispensable Qualities of a Leader”)。这本书对leadership有十分精彩、到位的描述,有一定的代表性,我特把它的小标题列出如下,作为对Leadership的一种概括:1)岩石般可靠的品格;2)凝聚力;3)坚守承诺;4)沟通能力;5)个人本领;6)有勇气,一个人就是多数;7)分析洞察力;8)高度的专一;9)慷慨给予;10)提出新动议的原创能力;11)听取别人意见的能力;12)对事业的热情;13)正面态度;14)解决问题的能力;15)人际关系;16)责任与担当;17)自信与安全感; 18)自律;19)做一个服务者;20)不断学习;21)愿景。

我们从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社会管理体系来到这个国际竞争的舞台,有意识地学习并实践Leadership,就是了解和实践这个体系的精神行为准则。我个人的体会是,不要拒绝学习Leadership,把它看作是一种夸夸其谈的、与工作无关的“politics”,把自己排除在公司主导语言体系之外。应该有一个开放的、愿意改变自己的态度,注意学习并在实践中逐步补上这一块。同时,不要由此认为技术不重要,认为兢兢业业的辛勤劳动是吃亏。技术和勤奋是中国工程师的共同品牌,我们千万要珍惜。把Leadership加进我们的能力范围,成为有技术、有Leadership的人才,而决不是把Leadership抓起来,把技术本领丢出去。类似的,我们要把西方文化的优秀部分加进我们中国文化中,兼收并蓄,有容乃大,而不是一进一出。Leadership 专家John Maxwell说的好,要用70%的精力施展自己的优点,用25%的精力学习和加强自己的优点,用5%的精力弥补弱点。学习Leadership,不是要把自己模仿成另外一个人,而是成为更完整、更独特、更真实的自己。

在Leadership方面,我们来自中国的工程师,有许多可贵之处,如注重实际贡献,为人谦虚,工作勤恳,友好合作,从不攻击别人。也有几个较普遍的弱点,主要体现在3个方面: 1)主动突破,主动做决定,主动采取行动等方面较弱, 喜欢把常规以外的事,都归为是上级的事,等着上级的决定,等着被分派任务;2)对公司运作及各交叉部门不够了解,也没兴趣;3)沟通交流不够。关于沟通,我的导师,郝柏林老师(中国科学院院士,在理论物理及理论生命科学领域有多项重要贡献)曾说过,要有能力做一个小时的报告,也要有能力做五分钟的报告。把这个概念稍稍延伸,在公司里,时时要有一个几秒钟的口头报告的腹稿。我把这种几秒钟的交流,当作公司里的问候,主动交流工作中的最新认知,是一个优秀团队的重要标志。

我对Leadership最深的体会是,要能在自己处于不利的境况下坚守基本准则。回想自己的经历,觉得工作和人生一样,机会是基本公平的。平时的工作,就是去准备、去铺垫,当机会来临时,才能抓住它,做出有价值的工作,但又不要期待时时刻刻都处于闪光的位置,而在真正需要你表现的时候却没有足够深度。要有心地支持团队的每一个人,让人人都有担当,都有闪光的那一刻。中国要领先世界,就要有大量德才兼备的科技人才。这个德,就是领先者的品格和能力。

4 参考全世界,让教育走向多元

首先,我以两个女儿的例子, 只窥一斑地介绍一下美国的初等、中等物理教育,包括小学六年,初中两年,高中四年,共十二年。在这十二年期间,物理教学大致分成4个阶段。小学阶段是一种没有定形的、没有专门设课的、参和到数学课里的一些泛泛的物理概念、科学概念(比如,原子的概念,光的概念)。初中阶段有一年专门的物理课,在八年级。这也是十二年教育过程中唯一必修的物理课,其中也含几章化学。教科书共二十三章,涵盖物质的性质、状态、元素周期表、力学、光学、声学、电磁学、化学键、化合物、化学反应,等等。以概念图像为主,定量为辅。严格意义的物理课是在高中九年级或十年级,是选修课。对将来上大学选择科学或工程的学生,大学通常要求学生在高中阶段学过物理。最后,在高中十一或十二年级,有相当于中国大学一二年级的普通物理课程供选择,课程内容(一门课)包括力学、电磁学、光学、分子物理和热力学等。参选的学生比例通常不到百分之二十。结束时,有全美国统一考试。大学一般认可考分,也就是说,如果学生在高中学过大学普通物理并通过全美统一考试,上大学后便自动有了该科的学分。

与高中物理课的选修性相应,美国高考的必考部分不含物理。美国有两套独立运作的高考系统,即学术才能测验SAT(Scholastic Assessment Test,始于1926年)及美国大学入学测验ACT(The American College Testing Program,始于1959年)。每年, 有7次SAT考试, 有6次ACT考试。考生可以在任何年级考,可以参加任何一个系统的任何一次考试,可以换系统,可以重复考,然后选取结果最好的一次。有很多学校,包括著名的哥伦比亚大学,挑选不同次考试中最好的单科成绩作为考生该单科的成绩。认可考生最优秀的临场发挥,给有时飞得低的凤凰录取机会。这两套基本考试中,SAT考三门,即阅读、写作、数学;ACT考四门,即阅读、写作、数学、科学。在ACT里的科学单科考试,是考科学阅读理解能力,完全没有高中程度的物理题。在SAT系统中,除了基本必须的考试外,还有供大学录取参考的多门可选性的单科考试,这里面有一门是物理。总之,高考中物理成绩的权重很小。而相反,在这两套系统中,英文的权重都占一半以上,可见美国的教育对语言的阅读与理解的强调。这种强调在研究生入学考试中继续,但比重有所降低。

美国中等物理教育的递进方式,高考的多次性、可选性,非常科学、人性,值得我们学习。它保证了学物理是出于自愿,其设置也照顾到了各类学生的发展需求。但是,也有明显的缺点:正式的物理教育大多从十年级才开始,起始太晚。另外,一般高中很难有物理师资可以胜任大学普通物理的教学。还有,与中国物理课的设置相比,美国的物理课是每天有课,持续一年,对学生基本物理概念和直觉的熏陶和培养,持续时间太短。美国中等物理教育的这些缺陷,被大量的技术移民所弥补。中国不能这样,中国必须依靠自己的教育系统,培养出大量的科技人才。

我前后与二十多个不同国家地区培养出来的工程师们有过各种合作。虽然样本空间不大,还是能看出不同教育及文化留下的一些总体性的烙印。我们中国的工程师有较好的物理基础知识,工作细致,能定量分析。但在交叉领域、新领域、技术前沿,缺乏闯劲。日本的工程师则非常细致,极其注重工程质量,都有写下所有实验细节,记录大量数据的好习惯,团队配合极好,但不是很关心基本的物理概念。美国培养的工程师,注重实验,在工程设计中敢做敢闯,通常只需几天功夫就能在新领域中展开工作,创新是常态。他们有非常好的常识和直觉,对各种元器件,各种新技术有广泛的了解,他们的技术集成能力、团队合作能力较强。人人独立、自信,观点透明,质疑任何与直觉不一致的概念,不那么把学位当回事,不太有权威的概念,是骡子是马拿出来溜溜,在实验中见分晓。这种开放的氛围,对于研发、创新、团队合作至关重要。前苏联包括原东欧社会主义国家陪养出来的工程师则有非常深而扎实的数学、物理功底。中国培养出来的学生,好像对知识有某种崇拜,觉得知识很神圣,而他们则知道这些东西是怎样来的,更能应用基本物理概念,有大的图像,能把它们“玩于股掌之中”,甚至能做跨行业的创新,在较大的技术飞跃中常常身手不凡。德国工程师和其他西欧、北欧各国的工程师,长期专一,知识广泛,基础扎实,工作细致,实验周密,对技术前沿及整个工业界均有较好了解,在前沿技术突破及精密工程设计等方面表现十分优秀。

此外,西方及日本,包括以色列等国的工程师们熟知现代工业的操作规范,沟通合作都很自然,没有个人英雄主义。而我们发展中国家来的,以及前苏联及东欧国家来的工程师们,都有一个学习和赶上的过程。这个过程有时是痛苦和迷惘的,但这一块如果不补上,哪怕是极优秀的科学家,也很难在公司发挥正面作用。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在总体科技水平不如世界先进国家的情况下,却能培养出大批很好的工程师(达到卓越还有待长期努力),可见教育是基本成功的。想起我们七七级刚进四川大学时,连正式的教科书都没有,老师们都是靠手工刻钢板,油印教材。一章学完了,又追赶着编写油印下一章,及时发到我们手里。在那样困难的条件下,给我们打下了走遍天下也不示弱的科学基础!

以我解决各种问题的亲身经历看:一方面,每个国家和地区(当然包括中国大陆和台湾)都能培养出少数极其出色的工程师;另一方面,又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培养出足够数量的、能满足高科技不同需要的各类人才。一个优秀的创新团队,一定是各种人才的有机组合。就像我们这支研发团队,一共18位工程师,却来自9个国家和地区。一个创新的团队需要多元,一个走向创新的国家又何尝不是呢!

与美国有大批科技移民的情况不同,中国的多元人才主要靠自己培养。因此,中学物理教育要争取走出单一的培养传统型中国式好学生的模式,逐渐走向多元化、可选化。在探索多元化教育时,不是去寻找,建立,推广一个统一模式;不是让一所学校什么都做;更不是给学习负担已经饱和的中学生们灌输更多的知识。而是要学习借鉴全世界各种优秀的教育培养机制,在不同的学校(比如说,选择若干所条件成熟的中学作为实验中学),分别施行几套不同的教育模式及相应的教科书,像中国模式、美国模式、前苏联及东欧模式、英国模式、西欧北欧模式及日本模式,造就出不同思维方式、不同特长、不同风格、不同阅历的各种人才。此外,多元教育会给不同天分的学生更合身的选择,因此会激发更多学生的兴趣,提高学习效率和质量,增加人才来源。我们这样一个大国,必须以全世界为参考系,培养出能与任何国家、任何跨国公司竞争的各种不同的优秀人才。只有这样,才可能在国际竞争中逐步领先。中国要领先世界,教育要先行。愿中学物理老师们与教育部门有这样的眼光与魄力。领导着大型国际宇宙起源实验的丁肇中说:“别人没有做出来,不代表你不能做出来,别人认为不可能,不代表你认为不可能!”

自邓小平领导推动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中国毫无疑问是全世界发展最迅速、最好的国家。虽然也伴随着新问题(如环境污染),但国家总体在往上走,这才有了人人生活向上走的繁荣局面。一百多年来多少代仁人志士为之奋斗的民族复兴,特别是以毛主席为首的那一代先辈们的艰苦卓绝的奋斗,终于在历尽曲折失误的探索中,汇合到了今天这条富强之路。在这个发展过程中,物理教育也发挥了关键作用。我自己在硅谷曾多次参与选择低价生产厂家的评估,清楚地看到,中国公司被选中的一个至关重要的条件,就是有合格的、能把高技术产品接下来的工程师们。没有这个智力资源,世界性的生产转移就不可能主选中国,我们也就不可能成为全球制造中心,走到今天这样的强大。

我还亲身体会到,物理是所有硬件产品、机器设备的科学基础,是技术的纲,纲举才能目张。中国现在还处于全球产业链的生产环节这一初中级阶段(这已很不容易,值得骄傲)。要向创新国家转型,所要解决的技术问题必然是在知识的前沿,能否培养出数百万能应用物理解决问题的科技人才变得十分关键。除了解决技术问题,向创新转型还会面临一个重要的屏障,就是各国已有的知识产权。我在最近研发一项主要技术时,就审阅了1600多个相关的专利。没有物理知识,这根本就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以想象,一个国家未来的发展空间,不仅仅是领土水域,更有那无形的知识产权。为此,我们需要千千万万个能应用物理知识的工程师们,去突破屏障,开垦和抢占发展空间。物理教育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祖国的发展有着决定性的意义。科学技术的发展,是一个国家最根本的发展。有志于中华民族复兴的学生们,将来的匹夫之责,已不再限于前辈们的冲锋陷阵,敢于牺牲;更在于不断地学习,勇于创新,做高科技发展中的一块铺路石,一匹千里马,一尊擎天柱!

写到这里,不禁回想起1985年,我去西德攻读激光物理博士学位,师从哈肯教授(Hermann Haken, 激光量子理论,半经典理论奠基人之一, 协同学创始人,时任斯图加特大学理论物理所所长)。 刚去时,在一个叫Staufen的美丽小镇上的歌德语言学校学习德语。信心满满的我,第一次体验到来自贫穷落后国度的那种感受。班上出去吃饭聚会,本是学校提倡的练习德语的机会,我总是找借口不去,舍不得那十几马克啊(其实,这也是我眼光短浅)。贫穷与富强的对比,是那样分明。一天清晨,学校食堂的地下室里,出奇地传出了沁入心扉的钢琴声,“5515-31-565……歌唱我们亲爱的组国,从此走向繁荣富强”。弹琴的是德语班的同学,来自伦敦开餐馆的香港同胞,他叫John。我今天还清楚地记着他谦卑而极其勤奋的模样。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谁不盼望祖国富强!那清脆的钢琴声,在我心中回荡了三十年,她永远是那么清新,那么动人。欣慰的是,今天,我们亲爱的祖国,终于万众一心,气势磅礴地开始走向繁荣富强!仅以此短文,献给辛勤耕耘的中学物理老师们。

(栏目编辑 廖伯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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