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承 铭
(长春中华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41)
重新评估《游仙窟》的思想价值
周 承 铭
(长春中华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41)
摘要:《游仙窟》是张鷟因遭遇不公和怀才不遇而作,“神仙窟”是其为自己营造的一场精神盛宴,主题是发泄怨愤和抚慰伤痛。其思想价值在于反映唐初士子怀才不遇的境况和苦闷的精神状态、唐代文人对战争的不同态度和不同声音以及唐代的爱情道德观念,并体现了唐初小说隐晦曲折表达思想主题的基本特征。
关键词:《游仙窟》;思想价值;发泄怨愤;精神盛宴;虚拟故事
初唐著名文人张鷟撰写的小说《游仙窟》在其身后神秘失踪,中国本土不传达千余年,却在东瀛岛国久盛不衰,直至清末始由驻日公使抄录归国。百年来,此奇文在学术界一直倍受关注。当代学者们认为,小说只是作者青年时一段风流放荡经历的再现或写实,并无其它寓意,分歧仅在于应如何认识与评价小说内容:否定者认为小说反映的是风流才子情场猎艳的庸俗生活,其中夹杂大量色情描写,“作品的思想是低下的”[1]507;肯定者认为“作者把唐初文人放荡、轻佻的狎妓生活,第一次写入传奇领域,富有一定意义”[2]212,“所表现的士大夫的婚外恋,对名门望族的礼法不以为意……对门阀制度和恪守礼法的传统起着显然的腐蚀作用和冲击作用”[3]59。比照文本,当前学界对小说的理解显然还很肤浅,评价也有失客观与公正。
一
理解文本对于把握小说内容与思想主题以及评价小说思想价值至关重要。要真正理解《游仙窟》的内涵,至少要抓住并解决好有关文本的5个重要问题。
第一,小说缘何从状写积石山入笔?唐人小说率以人物登场为开篇之笔,惟《游仙窟》不囿于以人物为叙事起点的章法结构,开卷起笔曰:“若夫积石山者,在乎金城西南,河所经也。”[4]1既交代山的地理位置,又交代山的来历,总体而言是一幅积石山的远景图。紧接着又写积石山的局部中景:“深谷带地,凿穿崖岸之形;高岭横天,刀削冈峦之势。烟霞子细,泉石分明。”这些文字正是黄河上游积石峡一带山形地貌的写实,与《水经注》“参差夹岸连壤,负险相望”[5]43和《法苑珠林》“众峰竞出,各有异势”[6]1 247等记述大抵相同。最后是积石山某一点的近景特写:“行至一所,险峻非常:向上则有青壁万寻,直下则有碧潭千刃。”这描写的是一处断崖崖面,既能仰望其上,又能俯视其下,这“一所”乃居于崖面的中间位置,即“半壁”处,而小说于此明确告知“此是神仙窟也”,说明这是一处位于崖壁间的石窟。依据《水经注》“其下层岩峭举,壁岸无阶,悬岩之中,多石室焉……岩堂之内,每时见神人往还矣……彼羌目鬼曰唐述,复因名之为唐述山。指其堂密之居,谓之唐述窟”[5]44以及唐人郑常《洽闻记》“河州凤林关有灵岩寺,每七月十五日,溪水流出圣柰,大如盏,以为常”[7]3 331等相关典籍的记述,不难断定小说描写的就是初唐时期坐落在积石山丛中黄河岸边的灵岩寺石窟,即古称唐述窟今称炳灵寺石窟的外部景致。一座积石山,小说由面到段再到点,由远及近,由虚及实,不吝笔墨三绘其景,使其以写景为叙事起点与叙事轴心的特征鲜明而突出。小说的开篇部分与其说是一篇小说,毋宁说更像一篇游记。在这样的描写中,景物显然占据着比人物更为重要的地位。直至“余乃端仰一心”以下内容,人物的主体地位才渐次被凸显出来。小说于此开篇之处为什么不围绕篇中人物而要围绕积石山大做文章呢?原因乃在于此积石山对作者而言十分重要。据日本所传抄本,小说题下原有署名曰:“宁州襄乐县尉张文成作。”宁州及其属县襄乐皆在今甘肃庆阳市辖区内,即小说中所谓“汧陇”之地。作者在描画了积石山远景后,通过“仆从汧陇,奉使河源”的简洁交代将自己置身于眼前的自然与人文景观中,建立起了人与环境的特定关系,赋予笔下的山水以特定的含义,道出了何以要首写积石山的原委。时任襄乐县尉的作者被朝廷征调到驻扎在鄯城(今青海西宁)的河源军担任记室参军,他从陇东的宁州襄乐县出发,沿唐蕃古道的南线经兰州(唐时又别称“金城郡”)到达了位于当时河州(今甘南临夏)境内的小积石山麓。唐代地理名著《元和郡县图志》河州枹罕县条下有云:“积石山,一名唐述山,今名小积石山,在县西北七十里。”[8]989但事实上,唐人多习惯称小积石山为“积石山”,《游仙窟》亦是。“嗟运命之迍邅,叹乡关之眇邈。”这是作者一路奔波到达积石山时的思想情绪。那么作者于此何以会有命运悲叹与思乡之愁呢?其一是陇南特别是积石峡一带迥异于陇东的山形地貌,“实天上之灵奇,乃人间之妙绝”,是作者“目所不见,耳所不闻”的,其惊心动魄的视觉冲击力以及由此产生的人在大自然面前的卑微感可想而知;其二是坐落于黄河上游积石山峡谷东口的唐代河州凤林关乃是当时重要的边防关卡,为唐代七下关之一,是唐蕃古道陇南至青海的法定通道。按唐时制度,作者要奉使河源必须持有朝廷或宁州府衙签发的“过所”(即通行证),在此接受核查登记后出关西行。《新唐书·地理志》河州凤林县条下云:“北有凤林关,有积石山。”[9]1 041关山并举,可见是关山相依。唐代设置关隘的意图是“所以限中外,隔华夷,设险作固,闲邪正暴者也”[10]196。同时规定:“凡度关者,先经本部本司请过所,在京,则省给之;在外,州给之……若私度关及越度,至越所而不度,不应度关而给过所,若冒名请过所与人及不应受而受者,若家人相冒及所司无故稽留,若领人、兵度关而别人妄随之,若赍禁物私度及越度缘边关,其罪各有差。”关禁制度如此严格,意味着对作者而言今后假如没有朝廷调遣,此一去将有去无回,老死边塞。在将要出关进入完全陌生的地域与人文环境之际,作者的思乡念亲之情势必被充分激发。其三,黄河、积石山与凤林关既是唐初汉蕃文化的重要分界线,也是当时中央政权对吐蕃军事斗争之前线与后方的重要分界线。作者此次奉调就是前去参加抗击吐蕃的军事侵扰,而此时唐蕃两军在河源一带征战正酣,当此之际越过积石山,走出凤林关便是作者人生命运的重大转变,从此即投身险境,前程未卜,生死难料。考察作者留存至今的所有文字,可以看出他虽曾亲临战场,有过数年边塞军旅生涯,却没有唐代边塞诗人通常都具有的那种参与军事斗争的激情与崇高感。反映在这篇小说中,朝廷征调他到前线效力,他非但不为之振奋,还流露出了极度不满与消极抵触情绪。小说所以要首写且大写积石山,乃在于此山更加激发了作者的嗟命思乡之情,需一吐为快才有此篇小说最终问世。一言以蔽之,《游仙窟》乃是作者于特定环境与心境下的产物。
第二,作者自述身世何以言“频繁上命”与“不遑宁处”?作者借小说中女主人公十娘询问自述身世,“前被宾贡,已入甲科;后属搜扬,又蒙高第。奉敕授关内道小县尉,见充河源道行军总管记室。频繁上命,徒想报恩;驰骤下寮,不遑宁处”。作者之所云,除自高门第外其余大体属实。作者于高宗仪凤二年(公元677年)应“下笔成章科”上第,并得授关内道宁州襄乐县尉;仪凤三年(公元678年)被征调为河源军记室参军。“上命”指的是“奉敕”和“见充”两件事;“下寮”是指县尉官秩九品,任河源军记室参军,属同级平调,仍是居于最低品级的官吏。两年之内两度任命,县尉之席未暖又调赴千里之外的河源军,被朝廷如此折腾,难怪作者要用“频繁”、“驰骤”和“不遑宁处”等贬斥色彩强烈的词语来明确表达极度不满的情绪。面对作者的愤愤不平,十娘只能以坏事也是好事的道理相安慰:“少府不因行使,岂肯相过?”十娘的话语再次反衬作者对此次“奉使河源”的不情愿与不满。由“甲科”、“高第”与“小县尉”、“下寮”及“不遑宁处”这种遣词造句之势所形成的才华与地位、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以及被着意强调和夸张的旅途困苦与失意,如“日晚途遥,马疲人乏”、“山川阻隔,疲惫异常”、“跋涉山川,深疲道路”、“触事卑微,但避风尘”及“远客卑微,此间幸甚”等,都渗透着作者无尽的委屈与牢骚。作者对自身现状和现实的不平、不满与无奈恰是贯穿小说始终的思想与情感基调。虽然小说写尽男女欢愉之事,但给人的感觉是男主人公虽尽享美事却始终乐不由衷,小说从头至尾被一种莫名的惆怅与压抑所笼罩。换言之,作者是带着某种怨望来创作这篇小说的,并借助这篇小说发泄了他的某种怨望。
清人徐松《登科记考》将张鷟应试“下笔成章科”及第系于仪凤二年,今人亦多将张鷟应举“下笔成章科”及授襄乐县尉时间考定在仪凤二年,诸方印证,其说足可采信。河源军,《通典》记曰“仪凤二年李乙夫置”[11]4 482,《元和郡县图志》记曰“仪凤二年中郎将李乙支置”[8]991,“夫”与“支”或因形似而讹,但两典所记时间无异。仪凤二年因军府草创,又因该年“冬,十二月乙卯,诏大发兵讨吐蕃”,朝廷遂于是年末至翌年春从黄河南北亟征大批士庶充实前线力量。《旧唐书·高宗本纪》载,仪凤二年“十二月乙卯,敕关内、河东诸州招募勇敢,以讨吐蕃”[12]103;《旧唐书·吐蕃传》载,“仪凤三年,又命中书令李敬玄兼鄯州都督,往代仁轨于洮河镇守。仍召募关内、河东及诸州骁勇,以为猛士,不简色役。亦有尝任文武官者召入殿庭赐宴,遣往击之”[12]5 223;《新唐书·地理志》载,“鄯城,中,仪凤三年置……有河源军”[9]1 041。以上史料可以证明两点:其一,朝廷颁布从关内和河东征调人夫的诏令是在仪凤二年底,真正得到落实最快也要在仪凤三年初;其二,河源军真正成军并建立驻地也一定是在仪凤三年。小说“奉敕授关内道小县尉,见充河源道行军总管记室。频繁上命,徒想报恩;驰骤下寮,不遑宁处”,这段文字亦说明作者被征调是其就任襄乐县尉不久之事,而据小说男主人公写给十娘的书信“无情明月,故故临窗;多事春风,时时动帐”等语,尤可断定其奉使河源的具体时间乃在仪凤三年春。
第三,小说到底写了几个仙窟?当代学者们多认为小说只写了一个仙窟,小说的男主人公也只游了一个仙窟,而且认为男主人公游仙窟乃是旅途中的顺访或偶遇,并非专门寻访所至。作者“自叙奉使河源,道中夜投大宅,逢二女曰十娘五嫂”[13]59,“途中投宿仙窟,与神女邂逅交接”[14]197,“途经神仙窟,因‘日晚途遥,马疲人乏’,投宿某宅,受女主人十娘、五嫂柔情款待”[15]160。实际上,小说写了两个神仙窟。一个是“古老传说”的“神仙窟”,文中所谓“人迹罕及,鸟道才通。每有香果琼枝,天衣锡钵,自然浮出”的神仙窟,即积石山中凤林关附近的唐述窟。据甘肃永靖县志办所撰《黄河三峡移民志》记载,唐代的凤林关位于今寺沟峡黄河南岸的悬崖陡壁间,北邻黄河深渊,南悬千仞峭壁,其地俗称阎王砭。直到1958年尤可见到阎王砭石壁上镌有“凤林关”3个大字,石壁下的河滩上至今仍存有古关楼的墙垣石基。唐初凤林关有浮桥架于黄河之上,贯通南北两岸。过凤林关浮桥再西南行7.5公里即至炳灵寺[16]79-140。依此记述,作者当年奉使河源,出凤林关,过浮桥,北渡黄河,灵岩寺及唐述窟乃是其必经之处。而灵岩寺及唐述窟在当时即已是名闻遐迩的胜迹,文成公主进藏时曾驻跸寺中礼佛尔后西行。成书于高宗总章元年(公元668年)的唐初佛教典籍《法苑珠林》亦生动记录了编撰者释道世游历灵岩寺及唐述窟的所见所闻,“所以古今诸人入积石者,每逢仙圣,行住恍忽,现寺现僧”[6]1 247。以作者之文人品格,如此“妙绝”之处,既必经之,岂得不畅游之?以小说对石窟的描述,显然是作者身临其境后才产生的惊叹与遐想。据小说“余乃端仰一心,洁斋三日”之语,作者可能在灵岩寺休憩并游览了3天,所谓“洁斋三日”当指他在寺庙吃了3天素食。这篇小说很可能就是在此期间撰写的,并随手送与他人,故而造成其后在中国本土失传1 000多年。小说署名“宁州襄乐县尉张文成作”,一则说明小说一定是作于奉使河源途中,如果是作于到职后,官衔不应再称“襄乐县尉”,而该称“河源道行军总管记室”才对;二则说明名字可能是他人收藏时代署。文成为张鷟之字,以字相称是表示对该人的尊重,如小说中十娘称其字而不呼其名,“自恨无机杼,何日见文成”即是其例,唐人一般自己不会以字自称,诗文以字署名亦非唐人习惯。游历了传说中的神仙窟,结果却并没有见到传说中的神仙,小说结尾处的“望神仙兮不可见,普天地兮知余心”表达的就是作者当时颇感失望的情绪。另一个是作者命名的“神仙窟”,即小说男主人公于“松柏岩、桃花涧”造访的崔氏宅第。这个宅第与传说中的神仙无关,除作者外也从未被他人称作神仙窟,其中居住的都是肉体凡胎的世间人,是原本“住于河西”,因夫兄战死疆场才“别宅于此,积有岁年”的崔氏姑嫂一家。只因女主人十娘风姿艳丽,在作者眼中“恰是神仙”,而被赞誉为“神仙窟”。前一个“神仙窟”与“家舍”对应,归属于神仙,“人迹罕及”,只有神仙常往来;此处的“神仙窟”乃与“文章窟”对应,没有固定归属,因女主人公容颜绝代被称作“神仙窟”,男主人公诗文盖世亦可称作“文章窟”。实则“文章窟”和“神仙窟”不过是郎才女貌的另一种说法,表达的仍是中国古代社会一以贯之的爱情婚姻理想。作者所谓的“神仙窟”与古老传说的“神仙窟”两者之间有3个最大差别。其一,有顺访与专访之别。古老传说的“神仙窟”恰在奉使途中,小说男主人公只是顺便登临;崔氏宅不在奉使道路上,是其于“洁斋三日”后专门出去寻找传说中的神仙时而得之。“承闻此处有神仙之窟宅,故来祗侯。山川阻隔,疲惫异常,欲投娘子,片时停歇。”其时“光彩遍天”,正值白昼,是寻仙途中暂时歇脚,而非日暮投宿。其二,有身历与神游之别。小说明确交代是在“端仰一心”、“身体若飞,精灵似梦”、“须臾之间”及“忽至”等养心凝神与虚幻飘渺状态下到达崔氏宅的,小说结尾又照应前文,以“余时渐渐去远,声沉影灭”的画面结束故事,是典型的幻入幻出。中间情节,宴饮则“穷海陆之珍羞,备川原之果菜。肉则龙肝凤髓,酒则玉醴琼浆……东王公之仙桂,西王母之神桃”;歌舞则“仙人鼓瑟,玉女吹笙。玄鹤俯而听琴,白鱼跃而应节。清音叫咷,片时则梁上尘飞;雅韵铿锵,卒而则天边雪落”,所写皆是幻想的人间,或曰人间的幻想。此种介于人神之间的境界只可存在于想象之中,而无人可以身历。其三,有写实与理想之别。男主人公身之所历的神仙窟,无论是地理方位还是古老传说,都属客观记述,而其心之所游的神仙窟则有太多的虚构成分。崔氏一家,从主人到仆役都是清一色的女性,无一男丁,俨然女儿国。且十娘、五嫂以及“桂心、香儿数人”几乎个个青春年少,才色绝伦,温婉多情,妙趣可人,能够满足其眼耳鼻舌身意所有感官欲望,完全是超越现实的理想。“何须杏树岭,即是桃花源。”作者所向往的这处桃花源不在世外,更不在世间,而只能在他的假想之中,是灿烂于作者心中的桃花源。
第四,男主人公追求十娘究竟是缘于风流成性还是因故生情?这个问题可以判别小说男主人公追求十娘究竟出于性的放纵还是出于情的悸动,即小说男主人公的追求是否具有合理性。当代学者们认为作者所写“是一段典型的风流才子的情场猎艳故事”[17]106,“《新唐书》本传议其‘傥荡无检’,本篇亦自称‘少娱声色’,知本眠花宿柳之徒,宜乎有此卑下之作”[18]137,男主人公对十娘的追求完全是出于原始而粗鄙的肉欲,根本没有合理性可言。论者之言恐不能为笔者所接受。之所以会对十娘一见而动心,男主人公在写给十娘的书信中作了清楚回答。这封“遂申怀抱”的陈情书至少反映出4层含义,重视并读懂其中内容会大有助于对作者及其作品的理解。其一,表白自己是坐怀不乱的真君子,绝非见色情迷的轻浮放荡之辈。“少娱声色,早慕佳期”,首先说自己因为喜爱美女,所以早就完婚了;接着说“历访风流,遍游天下”,在周游各地时虽然见过不少绝色佳人,而且她们也都很有情意,但他也只是一饱眼福而已,绝没有和她们发生过任何情与性的瓜葛,“虽复赠兰解佩,未甚关怀;合卺横陈,何曾惬意”!其二,陈述夫妻情笃,故而一朝分别不胜孤栖之苦。“昔日双眠,恒嫌夜短;今宵独卧,实怨更长。一种天公,两般时节。”若不因奉使河源又怎会有此夫妻离别?怨恨天公不仁不过是一种委婉说法。其三,解释此时此刻面对前所未遇的绝代佳人不容他不动心。“忽遇神仙,不胜迷乱”,“愁人对此,将何自堪”!在作者正满怀离愁别怨和思亲意浓的时候,要他拒绝向往近在咫尺的美娇娘谈何容易。其四,仅希望一睹芳容以聊慰爱慕之心,别无他求:“若得见其光仪,岂敢论其万一!”喜欢和爱慕不等于有肉欲,更不等于一定向往发生性爱关系。通过解读作者的这封书信不难有以下结论:作者的人品没有问题。“向来知道径,生平不忍欺”,由小说男主人公的自我评价尤能说明至少在写作本篇小说时作者仍然保持着高洁的人格,即诗中所谓“守行迹”。两版《唐书》传本指称其品行不端或许不诬,但未必是从青少年起即“不持士行”和“傥荡无检”,尤不能证明在写作本篇小说时就已经“不持士行”和“傥荡无检”。小说男主人公对十娘的热烈追求乃是对怀乡思亲之情的转移和冲淡,是在被征赴前线,情绪低落与心情灰暗的情境下发生的,即便不足以肯定,也理应得到理解和同情。
第五,十娘对男主人公何以由峻拒突变为欣然接受并积极主动与之接近?男主人公甫至崔宅即对十娘发起追求攻势,或以诗相挑,或以书达情,百般用心,但十娘就是无动于衷,不仅严辞拒绝,而且有“敛色”和“烧诗”等比较激烈的反感举动。正当看似亲近无望之时,男主人公吟小诗一首却令对方态度骤变,“十娘读诗,悚息而起。匣中取镜,箱里拈衣。袨服靓装,当阶正履”,急不可待地出来与男主人公会面。十娘先前的拒绝是惺惺作态,还是真心真意?如果是真心拒绝的话,那她为什么拒绝,之后为什么又接受?这首小诗究竟为什么能使十娘瞬间判若两人?“儿是清河公之末孙,适弘农杨府君之长子……蜀生狡猾,屡侵边境。兄及夫主,弃笔从戎,身死寇场,茕魂莫返。儿年十七,嫂年十九,誓不再醮……积有数年。”十娘自述身世的这段话恰是解开上述诸多疑问的密钥。十娘原本有一桩好婚姻,与五姓大士族联姻,是真正的门当户对;婚后丈夫与家兄为抵御西南少数民族政权侵犯边疆而投笔赴敌,结果双双殒命沙场,17岁和19岁妙龄的姑嫂两人成为独守空闺的寡妇。年轻寡妇内心的痛楚不难想象,十娘形容自己是“破铜熨斗”,“旧来心肚热,无端强熨他”,暗示自己有强烈的欲望和要求,但又必须竭力压抑和遏制;又比喻自己是“尺八”,“眼多本自令渠爱,口少元来每被侵。无事风声彻他耳,交人气满自填心”。从来寡妇门前是非多,总会有人说三道四,蜚短流长,叫人欲爱而不敢,像这般凄苦的日子已有数年之久。“口少”是拆白道字,即“吵”字的隐语,这是解释为什么起初会对男主人公言辞不敬,态度决绝。五嫂也替十娘做了同样的解释:“天生素面能留客,发意关情并在渠。莫怪向者频声战,良由得伴乍心虚。”对蓦然闯入的陌生男子不了解,难免要加以防范和拒绝。明了十娘的寡妇身份,懂得其因长期寡居,性情两亏而形成外冷内热心存狐疑的扭曲性格,就不难理解何以一首小诗就足以让她态度大变了。“未必由诗得,将诗故表怜。闻渠掷入火,定是欲相燃。”这首诗是利用汉语言字词的同音、谐音及一词多义的特点,以双关和隐喻方式对十娘表达了由衷的同情和关怀。大意是说,为你作诗不是一定要占有你,而是以此表达对你的同情,知道你此时正承受着欲望的煎熬,身心如同烈火熊熊燃烧。“掷入火”是“炽如火”的谐音;“欲”是将“将要”的义项偷换为“欲望”、“情欲”和“性欲”的义项。男主人公一语击中要害,是真正的知音。所以,十娘不仅“悚息而起”,“袨服靓装”,满怀敬畏,而且见面的愿望极其迫切,来不及在室中正履,而是一边向外走一边正履,即所谓“当阶正履”。十娘突然转变的原因说到底是她“自隐(认)风流到”,认为遇到了理想中的男人。十娘因战争而丧夫,作为衣食无虞的嫠妇长期忍受的是情与性的饥渴和煎熬,“昔日曾经自弄他,今朝并悉从人弄”;男主人公因战争而远别乡关,“自怜胶漆(娇妻)重,相思意不穷”,作为夫妻离散的旷夫此时正满怀“一种天公,两般时节”的不尽幽怨,旷夫嫠妇之恋是干柴烈火,一经遇合必愈燃愈烈。他们的相遇相爱大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况味。虽然男主人公最初的定位是仅求一见,但见面后所出现的得陇望蜀、步步紧逼与十娘的半推半就甚至主动要求对方撩拨等一系列后续情节均是情理的必然。这段恋情尽管缺乏当时礼法道德的合理性,但具有人性的合理性。特别是站在十娘的角度看,她完全有理由有权利获得这份爱情和幸福。当代学者们一致认为十娘的身份是妓女,“所谓‘神仙窟’不过是妓院的代称而已”[19]321,“十娘即妓女,五嫂的身份则近于鸨母”[20]194,“游仙窟”就是逛了一次妓院。这其实是一种未经论证似乎也不需要论证的政治成见,因为从阶级论来看,宿娼狎妓风流放荡就是属于封建地主阶级的封建文人的阶级本性。“考虑到唐代士子行为往往放荡,爱作狭邪之游,与青楼女子、北里娇娃发生种种恩怨纠葛的情况,这种对《游仙窟》性质的看法,不失为一种有理由的见解。”[21]504因此,出现在唐代爱情小说中的绝大多数女性皆被粗暴而无端地指实为妓女身份。这些小说人物如果有能力起身自辩,一定会大诉其冤。试以十娘论之,其身世小说中已作明确交代,“旧来心肚热,无端强熨他”,“无事风声彻他耳,交人气满自填心”,以及“良由得伴乍心虚”的微妙心理与心态,特别是“少府谓言儿是九泉下人,明日在外处,谈道儿一钱不直”,这种只有良家妇女才有的顾虑与担心,怎么可能是妓女应有的品性?仅凭十娘和五嫂对性的放浪与大胆即断定她们的身份也未免太表面化,后来《金瓶梅》等明清小说中的女性人物比起十娘与五嫂的放浪大胆不知胜过多少倍,所谓“口里碜死的言语都叫出来”,奇怪的是却没有人指认她们是妓女。文本是文学的生命,文学研究必须也只能从文本出发,依据文本解读文本,凡没有文本依据的观点和结论皆可视为伪命题。在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上,过去盛行从政治成见出发,不管多么复杂的文学现象都可以用马克思主义标签简单粘贴,现在盛行从理论模式出发,用时下各种西方理论格式化伟大而优秀的中国文学。此两种恶劣学风,如不及早摒弃,中国文学研究势难得到突破和发展。
二
文学研究习惯把作品的思想和内容并列而谈,但事实上,思想和内容是不能混为一谈的。内容是作品中叙述的情况与事实,思想则是这些内容反映出的立场、观点和态度,两者一个属于形而下,一个属于形而上。以创作者为视点,是思想在前,用要表达的思想去组织安排作品内容;以研究者为视点,则是内容在前,根据作品内容去概括作品的思想精神。具体到《游仙窟》,汪辟疆表示,作者“当时有无寓意,今不可知”[22]35,态度尚属审慎,后来学者们则索性认为就是写的男女苟且之情,是“眠花宿柳的冶游生活的写照”[23]620,这已严重乖离了小说的实际内容。至于认为其思想主题是表现作者的“狎妓自得之趣”[18]137,则更分明是将错就错。小说洋洋洒洒8 000余言,篇幅为唐代小说之冠,内容亦绝非一端,归纳起来,至少有3个方面:
其一,描写了一段旷夫嫠妇的短暂恋情。一对失伴的青年男女从“元来不相识”到“情急意密”和“透死忘生”,从偶然相遇到遽然分手,从短暂的相聚之欢到长久的离别之痛,是这个爱情故事的起因、发展和结局。这个故事与其它唐代爱情小说的不同之处有3点:一是人物身份特别。女主人公是渴望异性而又与异性长期隔绝的年轻寡妇,男主人公是虽有夫妻之名而并无夫妻之实的青年鳏夫。迄今为止,在传世的唐人小说中描写鳏夫寡妇之恋的仅见此一篇而已。二是恋爱方式特别。小说叙事的重点在男女主人公的思想情感交流,绝大部分笔墨都集中在彼此精神与情感层面的交流过程上,至于真正的交欢不过只有寥寥数笔,比起明清小说大段大段的性描写不知相去几何。床笫之欢在故事中仅是男女交流情感表达爱意的一个高潮结点,并非终极指向。性不仅处在情的交流过程中,也是作为交流方式而存在的,地位并不比其它交流方式重要。小说以十娘之口明确表达了这层意思:“人生相见,且论杯酒,房中小小,何假匆匆。”小说描写男女情感交流的过程细致而深入,交流场合多样,有室内交流,也有室外交流;有白昼交流,也有夜晚交流;有面对面交流,也有隔空交流(一个在门外草亭,一个在内室之中);有一对一的交流,也有众星捧月的交流。交流形式多样,对话、对诗、对饮及对弈不一而足;交流媒介多样,诗、书、歌、舞、酒、棋和箭,皆成为男女主人公传情达意的载体,可谓做足了交流的文章。如此浓墨重彩深入细腻地描写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过程,在整个唐代小说中绝无二作。三是故事结局特别。故事虽然也是以男女分离的悲剧告终,但因社会原因或政治原因所致,而非男主人公个人道德原因。因此,它伤害的不止是女主人公一方,而是男女双方。这是《游仙窟》与《霍小玉传》和《莺莺传》等小说结局的最大不同。简言之,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是因“王事”而相遇相爱,又因“王事”而不得不痛苦分离。“王事有限,不敢稽停。每一寻思,痛深骨髓。”作者本来是要用这段美好恋情来转移和淡化他在旅途中的怀乡思亲之痛,结果却是“未尽欢娱,忽嗟别离”,旧愁未释,又惹新愁。“他道愁胜死,儿言死胜愁。愁来百处痛,死去一时休。”十娘所言之痛又何尝不是男主人公之痛!小说描述了男女主人公从陌生、排斥到相互了解、理解、尊重以至爱慕的历程,突出表现的是由情及性和情重于性的特质,从而使这段恋情呈现出“三有一无”的鲜明特征。即,是有理由的爱,鳏夫寡妇有爱的道理与权利;是有底线的爱,美女众多只爱一女,百花争艳独撷一枝,没有悖逆人伦的瑕疵;是有深度的爱,彼此有充分的思想碰撞和情感融通,不是甫一见面,言未数句话不一席即宽衣解带,成就好事;是无功利目的甚至没有婚姻要求的爱。这些特质与特征使其在中国古代爱情故事中独树一帜。
其二,展示了男主人公的非凡才能。《游仙窟》是爱情小说,也是具有作者自传性质的小说。在讲述男女爱情故事的过程中,展示自我始终是小说表现的重要内容。作者作为小说的叙事主人公兼男主人公,在小说中既有结构篇章的作用,更有承载思想主题的意义。因此,塑造作者自我形象才是小说真正而重要的着笔之处。从这个意义讲,所谓神仙窟以及十娘和五嫂都不过是作者为全面展示自我而故设的载体而已。综合小说内容,作者通过男主人公形象自我展示的主要有5个方面:门族清华,虽非自视高贵的山东五姓著族,却也是“鸣钟鼎食,积代衣缨”的“长戟高门”之家;才能出众,如同五嫂评价:“新妇细见人多矣,无如少府公者。少府公乃是仙才,本非凡俗”;人格高洁,“笔似青鸾,人同白鹤”;位居下僚,是“非隐非遁,逍遥鹏鷃之间;非吏非俗,出入是非之境”的“小县尉”;遭际坎坷,“不遑宁处”,“频繁上命”,“疲顿异常”。对自身才能的极度自负是最鲜明的特点。男主人公在小说中堪称多才多艺,他能棋能书,能歌能舞,不止文才超群,亦有超凡武功,靠人格更靠盖世才华而博得十娘以身相许。唐代兵部铨选武职的必考科目有长朵和步射,皆属射艺,所谓“去王城五百里……以五等阅其人,一曰长朵,二曰马射,三曰马枪,四曰步射,五曰应对”[10]151。小说写“其时,园中忽有一雉。下官命弓射之,应弦而倒”,这是夸耀男主人公步射技艺精湛。而射长朵,男主人公更可以做到“三发皆绕遮齐”。难怪五嫂盛赞道:“张郎才器,乃是曹植天然;今见武功,又复子南夫也。”在展示文武全才的同时,作者还突出展示了男主人公最为自得的文章才能。“游仙窟”故事的叙事重点在男女主人公的爱恋过程,即女主人公对男主人公由开始置于门外草亭而不顾,到最后同眠榻上而嫌夜短,由最初冷落怠慢到最终尊崇爱慕,促成这个转变的最重要原因就是男主人公的诗文才华令女主人公折服。小说中十娘和五嫂的绝色美貌是映照作者高才的镜子,男女情事也只是作者驰骋旷世之才的媒介。作者借十娘之口称誉男主人公为“文章窟”并非虚语。以文体论,小说中有诗、赋和古文,展示了诗才、赋才与文才;以诗体论,有近体、古风、歌行、民歌、集句及骚体等,四、五、六、七、杂言诸体兼擅,不啻为诗中圣手;以诗艺论,其体物赋形,特别是切关男女性事的描述与暗示多能曲尽其妙,非常人可以企及;以诗歌数量论,平均每百字即有诗一首,全篇共计80首,相当于一部诗歌专集,比之同时期以诗名世的诗人之作,无论质量数量都不逊色,完全具备辟为专题研究的价值。从该视角论,张鷟是小说家,也是诗人,在唐初诗歌史上应有其一席位置。通过主观述说、客观描写以及大量的诗文展示,作者将自己才高位卑的失意文人形象成功地矗立于古今读者眼前。
其三,抒发了作者在旅途中的郁闷和怨愤。小说主要是以赋联缀故事情节,以诗充当人物对白,是一部诗赋结合体小说。抒情性是其重要美学特征,加之作者以第一人称直接介入人物纠葛和矛盾冲突,使小说呈现出更加强烈的主观表现色彩。特别是主要故事情节之前的序曲与之后的尾声,在内容上缺少叙事文学应有的故事情节,成为只以抒情为目的的结构性内容。这两部分内容虽不在“游仙窟”故事情节之中,却在小说文本之内,是绝不可以忽略的小说内容。由此又决定了兼有叙事性与抒情性是这篇小说的鲜明特色。尽管作者遣用了“嗟”、“叹”、“愁”、“怨”、“泪”及“血”等诸多极具感情色彩的词语,但细加分析,作者所抒之情主要集中在两点,即精神和情感的伤痛及原因。具体言之,作者是因遭遇不公而“嗟”,因别亲赴险而“叹”,因“去日何短,来宵何长”而“愁”,因“比目绝对,双凫失伴”而“怨”,因“心茕茕靡讬”而落泪,因从此“衣宽带缓”而涕血。总括起来,作者通过小说的序曲和尾声充分表达了他对朝廷征调的不满和怨愤,反映出在奉使河源途中极为低落的情绪和极其忧郁的心境。
作者描写“神仙窟”意在展示“文章窟”,展示“文章窟”又意在发泄其遭遇不公的不满与怨愤,这就是小说内容之间的内在关系。游仙窟是一个虚拟故事,与崔氏女的缱绻情事完全出于作者的想象,是其在身心困顿之时所作的一场白日梦。就小说叙述的故事而言,这是一篇幻想小说,与唐传奇中的梦幻和科幻小说同属一个系列。作者在“有别必怨,有怨必盈”及“千思竞起,百虑交侵”的境况下,“抱膝长吟”,为自己营造了一场盛大而豪华的精神盛宴。在这场盛宴中,除去官欲,男主人公的其它欲望,如情色之欲、声名之欲、口腹之欲、音声之欲以及被敬重之欲等几乎得到了极大满足,由此充分宣泄和释放了郁积在心中的怨艾和悲怆。“嗟运命之迍邅,叹乡关之眇邈”是作者拟定的写作总纲,“幸属太平,耻居贫贱……驰骤下寮,不遑宁处”的身世遭遇是作者设定的写作背景,发泄怨愤和抚慰精神伤痛是小说的用意和主题所在。虚幻中的欢娱越是被渲染得无比美好和强烈,就越表明作者在现实中承受的精神痛苦之深重,在既无力改变命运又无法逃避现实而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作者只能在“文章窟”中寻求暂时的自我安慰与解脱。
小说存在不少性描写文字,特别是其中许多诗歌都以表现性事为主要内容,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据此却不足以将其定性为色情小说或“狭邪小说”。首先,小说不以宣淫为目的,表现男女情事只是作者为其逞才与抒怀而选定的一个介质而已,与有意传播淫秽和刺激他人感官欲望者不能同日而语;其次,小说的性描写文字亦非赤裸裸,绝大部分内容皆在意会而非言传之间,用今天的话说仍属艺术而非色情范畴,加之举凡这类内容基本都采用了谐音、双关、隐喻和象征等修辞手段,较少用直白的自然主义描写,读懂不易,这限制了其流传和影响的界别范围与文化层次。汪辟疆判定“张氏此书,当为早年一时兴到之作”[22]35,可谓深识其要。由于此作为作者旅途中排遣怨愤的一时戏笔,故调侃是其文风的主基调,文中大量使用当时的俚俗语与戏谑语,令人感觉不像是一篇严肃正经文字,这正反映出思想内容的特定性最终决定了表现形式的特别性。
三
就技术层面而言,这篇小说的写作水平其实很是一般,存在不少问题。比较突出的是叙述上多有混乱,如时间混乱,节序混乱,情理逻辑混乱。同时,文字上亦多有讹误,称其错字连篇亦不为过。举凡这些都说明它确实还不是一篇成熟而完美的小说。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篇产生于初唐时期的独特文字反映出的独特的思想价值。认真研究这部作品有助于人们深化对那个时代,特别是那个时代的政治与文士阶层的认识。
第一,反映了唐初知识分子怀才不遇的境况以及忧郁苦闷的精神状态。研读二十四史可以发现,中国封建社会一个朝代建立后一般只需经过30~60年左右的时间,亦即古人所谓“一世”或“两世”的治理,其政权就会基本巩固并走上适宜的政治运行轨道,故孔子有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新王朝一般在30~60年后,对待人才尤其是政治人才的态度就会从夺取政权与初建政权时的尽力网罗和充分倚重变为漠视和轻贱,人才在社会发展进步中的重要作用被逐渐忽视以至否定,一个新王朝终将被另一个新王朝所取代的危险因素也由此开始孕育。这几乎成为不可逾越的历史规律,虽汉唐盛世也概莫能外。汉政权至武帝践位历66年,国势的昌盛与对人才的轻视压制在同一时间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东方朔《答客难》写的就是当时人才所面临的时代悲哀。唐政权至高宗膺命已经历32年,300年基业的坚实基础于此时建立,一个盛世王朝贱视人才的顽疾亦于此时发端。官滥人庸,如“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杷推侍御史,椀脱校书郎”以及宰相只会驱驴,选司主官却目不识丁等庸才占据要位现象的存在,使大批英才被严重挤压。怀才不遇,才高位下甚至有才无位是高宗武后时期文人才士的共同命运。“四杰”如此,陈子昂如此,张鷟亦复如此。越是才高越是时乖命蹇,倍受冷遇和遗弃。正是由于人才被普遍压制,才使得一些少数民族统治者对中央政权失去敬畏,“天后朝,中使马仙童陷默啜,默啜谓仙童曰:‘张文成在否?’曰:‘近自御史贬官。’默啜曰:‘国有此人而不用,汉无能为也。’”[12]4 023-4 024。以“四杰”和陈子昂为代表,抒发怀才不遇和壮志不酬的怨气是初唐文学有别于盛中晚唐的独特而鲜明的特征。《游仙窟》正是这一时代主题在小说领域的突出体现。张鷟早富文才与时名,“凡应八举,皆登甲科……凡四参选,判策为铨府之最”,时号“青钱学士”,员外郎员半千赞其为“万简万中”[12]4 023。但唐代的科举并不公平,正如作者在其《朝野佥载》中所记:“选司考练,总是假手冒名,势家嘱请。手不把笔,即送东司,眼不识文,被举南馆……贿货纵横,脏污狼藉……皆不事学问,惟求财贿。是以选人冗冗,甚于羊群,吏部喧喧,多于蚁聚。若铨实用,百无一人。”张鷟举进士,“其年对策,考功员外骞味道以为天下第一”。但据洪迈考证,其年共上第45人,鷟仅列名二十九。小说中作者亦自称“前被宾贡,已入甲科”。该入甲科而事实上未登甲科,究其原因只能作一种解释,那就是被“势家嘱请”或“脏污狼藉”两种情事挤占了名次。仪凤二年鷟应试下笔成章科,即小说所云“后属搜扬,又蒙高第”,唐人莫休符在《桂林风土记·张鷟》有曰“中书侍郎薛元超特授襄乐尉”[24]63。“特授”,言下之意,是因有当朝权贵力挺才谋得此一小县尉,否则结果可能更差。后为开元宰相的姚崇,却于是年“应下笔成章举,授濮州司仓”。试想,本该是“天下第一”最终却仅勉强登第,那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姚崇可授上州司仓,官秩七品,鷟却授紧县尉,官秩九品,同登一榜,且鷟为“高第”,任官品级竟如此悬殊,那又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本来已是“沉迹下寮”,但坐席未稳又被征往唐蕃交战前线,不止别亲弃家,且前路生死难料,那还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小说中的男主人公遭遇不公而惟有自怨自艾,命运迍邅而惟有听之任之,一腔怨愤也只能向“文章窟”中尽情发泄。“游仙窟”故事反映的是作者怀才不遇的境况及其忧郁苦闷的精神状态,但也深刻折射出了同时代同类人的相同命运。幸运者总是一幸再幸,不幸者也总是不幸又不幸,个中原由非作者所能理解,直到其“五为县尉”,尔后著《才命论》[24]63,仍归罪于天之不公。《游仙窟》可以说是《才命论》的思想前奏,是作者感受和思考人生不幸的起点。
第二,反映了唐代文人对战争的不同态度。唐从开国至安史之乱发生,与边疆少数民族政权的军事斗争频年不解,但中央政权也在军事斗争中获得了不断巩固与发展,由此决定了边塞诗成为唐代文学不可或缺的构成部分。从唐太宗、虞世南、杨炯到高适与岑参,研读他们的边塞诗歌,给人们的印象似乎君臣无不好战,人人欲驰骋塞上,奋力杀敌,一战成名,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注意和体味《游仙窟》中作者对战争的消极抵触情绪,将有助于全面认识和理解那个时代及那个时代的文人。小说写尽男主人公与一群绝色美女的纵情诗酒和欢歌笑语,却掩饰不住人物内心的苦涩,“未尽欢娱,忽嗟别离”,“披衣对坐,泣泪相看”,相聚短暂而分别永久,幸福一时而痛苦无尽,一经离别或许即是永诀。因战争而遭遇不幸的男女主人公在经受痛苦时有幸相遇、相知与相爱,但正当他们“情急意密”惺惺相惜之时,战争又将一对有情人无情拆散。战争给他们带来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他们为之承受的痛苦和付出的代价不止是背井离乡和困顿道路,还有夫妻离别甚至家破人亡。十娘和五嫂的夫婿与男主人公一样,原本都是远离战争的读书士人,只因“蜀生狡猾,屡侵边境”而从征边塞并战死沙场。“生”指的是刚刚归附中央政权而不十分安分的少数民族政权或部落;“蜀生狡猾”意指蜀地的生蕃、生羌、生獠及生蛮等边疆少数民族政权反复无常,时附时叛。小说所述当有所据,《旧唐书·高宗本纪》即载总章三年(公元673年)正月曾“发梁、益等一十八州兵募五千三百人,遣右卫副率梁积寿往姚州击叛蛮”。姚州在今云南楚雄境内,唐属剑南道。崔杨二生(十娘和五嫂之夫)身为五姓士族子弟投身疆场尚不免于身死,作者以此来暗示自己未来的结局和命运。小说由一人不幸引出一类人不幸,由男人不幸引出女人不幸,由背井离乡引出家庭破碎,作者要诅咒的与其说是扰其好梦的“可憎病鹊”与“薄媚狂鸡”,不如说是使其遭遇厄运的战争。充溢于小说中的愤懑、忧伤和悲观情调,说明在唐代至少在初唐,人们对待发生在边疆的战争并不都是热血沸腾和心向往之,其中也有人持消极态度与抵触情绪。
第三,反映了唐代的爱情道德观念。小说摅写的爱情故事,叙事重点在情与性,目的在于逞才与泄怨,不是以爱情道德为主题,算不上是爱情道德小说。但它在描述男女主人公交流思想感情过程中纪录下的一些爱情道德观念,为读者了解当时爱情关系中所遵守的道德规范,特别是研究和品评其它唐代爱情小说中人物人格与德行的是非优劣提供了重要参照。具体言之,一是爱要态度分明,“得意似鸳鸯,情乖若胡越”,爱与不爱必须清清楚楚,决不可暧昧两端;二是爱要“心专”,“遮三不得一,觅两都卢失”,不可以“两花俱采”;三是爱要相互尊重,不允许轻薄或戏弄对方,“问蜂子,蜂子太无情,飞来蹈人面,似欲意相轻”;四是爱要负责到底,“若使人心密,莫惜马蹄穿”,“莫作浮萍草,逐浪不知廻”;五是爱的隐私不要“在外谈说”,尤其是不可将女性闺房秘密告诉他人,不能“在外处谈道儿一钱不值”,“忝预人流,宁容如此”;六是爱要有媒妁,不能主动投怀送抱,“女人羞自嫁”,“女因媒而嫁”。以此审视其它唐代爱情小说,许多疑问足可从中释解,对许多现象的是与非亦不难作出正确判断。
第四,反映了唐初小说隐晦曲折表达思想主题的基本特征。与进入成熟期的中唐及其以后小说表达主题直截了当的风格相比,隐晦曲折乃是初唐小说的突出特点。这是《游仙窟》《古镜记》和《补江总白猿传》赋予文学史的重要意义。中唐小说多数篇章能够作到自觉围绕思想主题去安排情节,塑造人物,设置背景,营造矛盾,且又多借鉴史传的终篇论赞模式在小说结尾处辅以作者的点题之笔,故而理解和把握其思想内容相对容易。而初唐小说叙事章法还比较散乱,叙事中心也不够鲜明,加之较少或没有作者直接议论点题的文字,因之读懂作者的用意很是艰难。正如明人张羽所云:“悲夫!岂惟作之者难,而知之者尤不易耳。”[25]58但是,隐晦曲折甚或有些绕弯打转并不等于没有寓意,更不能因为一时难以索解和把握,即断定为没有思想意义和思想价值。《游仙窟》不仅有寓意,而且有很值得重视的寓意。研究者的研究意义就在于能把作者没有或不想直接说出的替他明白而准确地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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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白晨)
Reevaluation on the Moral Value ofATourtotheFairyCave
ZHOU Cheng-ming
(Changchun Institute of Socialism,Changchun Institute of the Chinese Culture,Jilin Changchun 130041)
Abstract:A Tour to the Fairy Cave was written when the author suffered unfair treatment in career and his talents are not recognized.With the intention of letting loose his discontent and indignation and smoothing grief,the work is in fact a spiritual relief of the author himself.Its moral value is to reflect the gloomy spiritual world of scholars at the beginning of Tang dynasty and reveal their attitude towards war and the romantic value of people in Tang dynasty.It also displays the devious and obscure characteristics of novels at the beginning of Tang dynasty.
Key words:A Tour to the Fairy Cave;moral value;letting loose discontent and indignation;spiritual relief;an imaginary story
中图分类号:I 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462X(2016)01-0001-009
作者简介:周承铭(1961-),男,吉林德惠人,长春中华文化学院副教授,长春工业大学人文学院客座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中华文化。
收稿日期:20150918
网络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13.1415.C.20160106.1532.028.html
网络出版时间:2016-01-06 15: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