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语萱[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 重庆 400715]
解读卞之琳诗作《旧元夜遐思》《淘气》两首
⊙蒋语萱[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 重庆400715]
摘要:《无题五首》由于卞之琳在《雕虫纪历·自序》的自白,被公认为是他少有的情诗代表,因此也得到了很好的解析和研究。无疑,若只用爱情视角解读卞诗,不免单薄,忽略了卞诗其他阐发的艺术性。而由于闻一多曾夸赞卞之琳不写情诗的导向性言论,又由于“一向怕写自己的私生活”的含蓄诗风使得他的一些诗作的感情倾向被忽略,本文试图以《旧元夜遐思》《淘气》为例,分析《装饰集》中存在的潜在感情倾向。
关键词:爱情诗 《旧元夜遐思》《淘气》《装饰集》
卞之琳曾坦言自己与张充和1936年再遇后,自觉到感情萌发的可能性,而后“隐隐中我又在希望中预感到无望,预感到这还是不会开花结果。仿佛作为雪泥鸿爪,留个纪念,就写了《无题》等这种诗”。《装饰集》是卞之琳于1937年将本年的十八首诗以及以往的两首诗作编纂而成的,其中大部分诗是写给张充和的,这些诗或多或少都带有感情的意味,显然,收录在《装饰集》中的《旧元夜遐思》《淘气》《鱼化石》等也可作为“这种诗”来理解,当然这些诗作也有其他的话语阐释,而其他可能性的阐释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在此不作深究。
旧元夜遐思
灯前的窗玻璃是一面镜子,/莫掀帷望远吧,如不想自鉴。/可是远窗是更深的镜子:/一星灯火里看是谁的愁眼?
“我不能陪你听我的鼾声”/是利刃,可是劈不开水涡:/人在你梦里,你在人梦里。/独醒者放下屠刀来为你们祝福。
有人将该诗理解为作者有感于民族危亡,而对众人麻木不仁的抒怀,这似乎与之前《古镇的梦》等诗立意切合,但根据陈芮莹《卞之琳评传》中提到卞之琳为白英编《中国当代诗选》的一则英文说明中,卞之琳谈到写作该诗“当时正值一个喧闹、欢乐的节日夜晚,夜深人静,人们都回到自己的安乐窝去了,只有自己孤身独坐,写着长信,就如里尔克在一首诗中说过的那样:这是一个不由人不思念起远人的时候”。由此可见,在写此诗的最初构想中,“思人”是很重要的一部分,结合全诗来看,作为“心上人”来理解似乎较为恰当。诗题“旧元夜遐思”颇具古典诗歌“怀远”的情调,元夜即正月十五,又称上元节、灯节,“元夜”也为读者设定了一个欢闹、团圆的节日气氛,而此时夜深人静、灯火阑珊,孤身一人的“我”对窗看见了自己的愁容,于是拉开了帷帐,想要看看远方的景象,不想被灯前的窗玻璃自鉴。根据陈芮莹的解读,设想外面一片漆黑,而室内有光,远方的玻璃还是像镜子般将自己的模样反射于眼中,望远还是没能避免自鉴愁容,而“一星灯火里看是谁的愁眼”一句既是即景实写,是“我”此刻望远窗的愁眼,又是想象中心上人也望远的愁眼。镜子在物理学上本就有容纳和折射的作用,镜子作为意象,已经出现了两次,都作为窗子的喻体,强调了人与像的对应关系,这“愁眼”是行为主体,同时也是行为对象。笔者同意以上解读的合理性,但同时认为“可是远窗是更深的镜子:一星灯火里看是谁的愁眼”一句可能还有其他的解读可能性。“远窗是更深的镜子”并不一定是指远处的玻璃窗像镜子一样将“我”的愁容反射回来,因为“远”的距离不得而知,笔者对能将自己的影像反射回来这一情况存疑。那么“远窗是更深的镜子”则有可能指涉一片黑暗的远处也存在一处正灯火闪烁的地方,“我”仿佛看到远处也有像“我”一样的不眠人,于是“我”就开始设想灯火远处的他(她)是否也在思念着谁,而光亮处的不眠人不正是像自己的情况一样吗,所以是“更深的镜子”。“一星灯火里看是谁的愁眼”一句,“我”在想象中看到了不眠人思念他人的愁眼,而这期间诗人可能由于想象不眠人的愁容、愁绪而愣了神,愁思中又见到了“我”灯前的窗玻璃,于是又在这近窗中自鉴了“我”的愁眼,所以这愁眼既是“我的”,又是“我”想象中不眠人的。这一推断应当有其合理性。
“我不能陪你听我的鼾声”一方面突出了“你我”的亲密关系(你能听我的鼾声),这里的“你我”指涉了更广泛的天下有情人;另一方面,又显示出有情人间也不能时刻同声同气。“我”在梦乡之中当然不可能听到自己的鼾声,由此就不能够“陪你”,也就不能体会“你听我的鼾声”的感受,暗示了即便是有情人也存在着隔阂的情况,而这隔阂便是斩断情丝的“利刃”,“是利刃,可是劈不开水涡”这一句化用李白“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意象,虽是“利刃”却也斩不断如水般的情感漩涡。而下一句对“利刃”无法斩断感情的原因进行了解释:“人在你梦里,你在人梦里。”即使存在着隔阂,但无论梦里梦外,彼此早已情根深种。“独醒者放下屠刀来为你们祝福”,独醒者终是不能用“利刃”斩断天下有情人的感情,唯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整首诗于虚实叙述中情节起伏明显,先是即景远望而想象不眠人亦遥思的情景,而后思考天下有情人之间的隔阂和情丝,最后将话语突然剥离于泛化的“你我”,形成转折,由“独醒者放下屠刀”得出“情丝无可斩断”,独醒者是理性的代表,而“水涡”则是感情的象征,最终感情的澎湃还是击败了理性的控制,诗中蔓延的思念之情深远绵长。当然,该诗也可由思念心上人转为他人,正如卞之琳在《雕虫纪历·自序》中谈道:“这时期的极大多数诗里的‘我’也可以和‘你’或‘他’(‘她’)互换”,由此可得出更多阐释的可能性,在此不再赘述。
淘气
淘气的孩子,有办法:/叫游鱼啮你的素足,/叫黄鹂啄你的指甲,/野蔷薇牵你的衣角……/白蝴蝶最懂色香味/寻访你午睡的口脂。/我窥候你渴饮泉水/取笑你吻了你自己。/我这八阵图好不好?/你笑笑,可有点不妙,/我知道你还有花样——/哈哈!到底算谁胜利?/你在我对面的墙上/写下了“我真是淘气”。
初看,这首诗像一个成人和一个“淘气”孩子的对话,笔者以为,“淘气的孩子”实则是对爱人的戏谑,朱自清先生曾肯定地说过:“这是情诗,蕴藏在淘气这件微锁的事里”。全诗围绕“淘气”二字展现了恋人世界中几近幼稚的调皮心态,“淘气的孩子”是对爱人的指涉。从整首诗歌的意象“游鱼”“黄鹂”“野蔷薇”“白蝴蝶”“泉水”等可以大致推断这首诗是写两人在户外的游玩情景。“淘气的孩子,有办法:叫游鱼啮你的素足,叫黄鹂啄你的指甲,野蔷薇牵你的衣角”,这几句可以使人想象调皮的爱人时而在水中追逐游鱼,时而于林中拨弄黄鹂鸟,时而又于蔷薇丛中嬉戏玩闹,爱人活泼可爱的举止跃然于纸上,所以“我”才认为他(她)十分淘气,于是“我”开始想办法对付他(她)的淘气,对付的方法就是“叫游鱼啮你的素足,叫黄鹂啄你的指甲,野蔷薇牵你的衣角”,“叫”可等同于“要”,这样的口吻几乎不会出现在成人的语言表述中,一个“叫”字又将“我”的调皮神态刻画了出来。
“白蝴蝶最懂色香味,寻访你午睡的口脂”这一句应是玩闹疲惫后的爱人在小憩时不禁流出了“口脂”,而此时正好有白蝴蝶在附近飞舞。连小憩流出的“口脂”也变得“色香味”俱全,可以看出“我”对他(她)的深深爱意,观微于恋人的点滴中,透露出恋人在侧的欢欣之感。“我窥候你渴饮泉水,取笑你吻了你自己”这一句是爱人醒来渴饮泉水的情景,“吻了自己”是对着泉水渴饮的镜像倒映,“我这八阵图好不好?你笑笑,可有点不妙,我知道你还有花样——”“八阵图”尤耐人寻味,是解析全诗的关键,而以往的解析中都未清晰地指出“八阵图”的意味。根据上句的情况,此时两人应当是在泉水边,而“八阵图”相传由诸葛亮创设,大致围成一周,形似圆形,故“八阵图”意指“我”向水中投至石块而引起的阵阵波纹,而激起的水花溅撒到正在饮水的爱人身上,所以“我”十分得意,认为很好地捉弄了“你”,还问“你”“这八阵图好不好”。如果根据此解读,“你笑笑,可有点不妙,我知道你还有花样——”便很好理解了,自然是爱人不甘,顺手将水往“我”的方向倾来,“我”自以为治“你”的“八阵图”很好,而在“你”的笑颜中“我”知道自己的得意可能被马上反转,这便是“你”的“花样”。“哈哈!到底算谁胜利”一句,“我”向“你”掷“八阵图”,看似是“我”捉弄了“你”,得到胜利,但“你”也捉弄了“我”,于是分不清楚“到底算谁胜利”了。“你在我对面的墙上写下了‘我真是淘气’”,这里“墙上”应是虚写,并不是实际意义的墙,“我真是淘气”一语双关,淘气既是爱人的,又是“我”自己的。
这首诗独辟蹊径,把日常嬉戏化为诗绪,揭示了隐秘的心理活动,以幽默的方式走进了严肃命题的“淘气”行为。卞之琳有一颗童心,他的童心里蕴藉了对自然生机的倾心,对自由生命的关爱以及对于纯真情愫的执着追求。
由于《装饰集》的特殊性,几乎被认为是卞之琳隐秘感情倾向的抒发,诗集中《鱼化石》《白螺壳》《灯虫》不仅仅局限于爱情书写,但都可作为爱情诗来理解,这些诗已得到较为充分的解析,而针对《旧元夜遐思》《淘气》的解析则较少。本文对此两首诗作的解析是以爱情立意出发,希冀对《旧元夜遐思》《淘气》两首的解析做出有益补充。
参考文献:
[1]陈芮莹.卞之琳评传[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
[2]卞之琳.雕虫纪历·自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3]北塔.卞之琳先生的情诗与情事[J].新文学史料,2001(3).
[4]沈文冲.卞之琳年谱简编[J].南通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3).
作者:蒋语萱,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在读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