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思袅袅
母亲今年89岁,在这个时代高寿的老人很多,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对我们3兄妹来说,我们也该为此感到高兴。
母亲老了,整日枯坐在电视机前,电视机的分贝越来越高,但是她还是听不清。别说家务,几乎连自理的能力都要失去了。
我3岁那年,发了高烧,烧得我直打摆子,家里人忙,等发现时已有些晚了,送到卫生所,已经不是挂盐水的问题了。
听到医药费的数字,父亲蹲在卫生所门口狠狠地抽了一支烟,站起身就和母亲说:“算了,这个丫头养不活和我们没缘分,随她去吧。”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往家走,不管身后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领居和我说是母亲解下了自己那对窄窄的金耳环换了我活下来的机会。那是母亲的嫁妆,我家唯一的金器,为了怕丢,这对耳环是焊死在母亲耳朵上的,她在情急之下掰断了它们。
后来,哥哥吃着家里的白米饭,我们姐妹吃着番薯丝长大了。有时轮到我煮饭,锅里一半是哥哥的白米饭一半是我们的番薯丝,我心里气不平就拿着锅铲一顿搅,那天的晚饭铁定会在父亲的骂声中度过,我也不在意,至少有点米饭吃。母亲给哥哥煮蛋的时候,看见我站在灶台边不肯走,也会悄悄地把原本的白煮蛋变成炒蛋,这样我就可以偷偷夹一小块吃。
上初中时,我的成绩名列前茅,考进了市里的高中。因成绩好,老师每个月送我回家的时候都会给父亲做思想工作,希望他将来供我读大学,每次都会碰壁。那时哥哥在县里读中学,父亲放出话来,只要哥哥考得上就供他读,而我们两个女孩要去打工给他挣学费。母亲听了这些话心痛极了,但是家里的条件实在是差,她也只能默认了。
没料到,那年哥哥落榜了,第二年我考中了大学,母亲瞒着父亲偷出家里的积蓄把我送上了火车。
至此,母亲对我的恩情又重了数倍。我读大学时,拼命地做兼职,每晚都在夜市摆摊子,还拼命地省钱给母亲买了一对耳环。
毕业之后,我们一家的转机来了,家里的老房子拆迁,我们家分了3套房子,父亲提出,等他百年之后,一套房子出租收取的租金给母亲养老,产权给哥哥,一套房子给哥哥,剩下的一套房子给母亲住,等母亲百年之后我们两姐妹分。母亲自己没有退休工资,这样的安排很合理。
很快哥哥要结婚了,家里的彩礼钱不低,母亲拿出来所有的积蓄也凑不出,哭着求我,让我把结婚时丈夫给的聘礼给哥哥凑数,我又怎能忍心拒绝?我和丈夫结婚的时候一分钱都没有带到他们家,好多年都受婆家的冷嘲热讽。
哥哥结婚之后,搬进了新居,但母亲和嫂子相处得并不好,嫂子经常嫌弃母亲家务做得不好,通常母亲在家里走走,嫂子都会拿着拖把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拖。仿佛母亲是巨大的病毒传染源。母亲洗过的碗洗过的衣服她全部都要在母亲睡了之后再偷偷地洗一遍,母亲起夜的时候看见了,坐在床边默默哭。
所有的矛盾在侄子出生后变得缓和不少,母亲天天抱着孙子在外面炫耀,也逐渐学会了用微波炉和洗碗机,能够初步达到媳妇的卫生标准了。在哥嫂上班时做老妈子带孩子,虽然累却不亦乐乎。
母亲的年纪越来越大了,渐渐地做不动家务了,侄子也长大了。在一次摔倒住院之后,这时哥哥提出,我们三兄妹应该轮流赡养母亲。
拆迁留下来的房子,一套哥哥自己在住,另外两套都在出租,租金和我们每月给母亲的赡养费都是哥哥拿走贴补家用。他用尽了母亲的价值,让母亲自己住进那套分给我们姐妹的房子里。
我们答应了,然而母亲却变了太多。她每天和侄子打电话问好,偷偷给侄子寄去几千元的零花钱,却不记得我女儿的生日;和我们两姐妹经常说不上几句话,我们送去的保健品她都原封不动地给嫂子送过去,甚至把我给她买的那对金耳环都给了嫂子。我看母亲这样,也只是想母亲毕竟在哥哥家住了这么多年,只要她好,我们做子女的倒也无所谓。有时看着电视里面那些调解家庭纠纷的节目我都觉得好笑,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呢?
但是我错了。
我平时事业很忙,经常天南海北出差,哥哥在本地做生意,只有小妹下岗了,靠着劳保过日子,所以小妹与她儿子和母亲一起住。
那天,小妹啜泣着给我电话说,母亲要把她们赶走。原来是哥哥的儿子要结婚没有婚房,便打起了这套房子的主意,母亲竟完全不顾父亲的遗嘱,提出要把3套房子都给哥哥,她的眼里只有大儿子大孙子,完全看不见小妹的艰难。
我们兄妹在争论的时候,母亲居然直接躺在地上滚了起来,嘴里喊着:“我不活了,你们这些不孝顺的东西,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全部都要留给我儿子。”
小妹哭着跪在了地上抽搐着哭到出不了声,大哥则是冷笑着看着我们两姐妹,我不明白,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家里穷得只能吃番薯丝,我们一家人尚能互相扶持,反而是现在,大家的条件都慢慢变好了,却要这样撕破脸来。
我把母亲扶起坐到椅子上,她却打了我:“都是你没用,你条件最好,却帮不了你哥哥,你滚。”
那一刻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这些年,我尽心尽力地为这个家付出,甚至让婆家埋怨我,在背后说我是凤凰女,带着一帮穷亲戚。我没觉得有什么委屈,而母亲的指责就好像利剑一般穿透我的心。
我拉着嚎啕大哭的小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我们的心已经变得冰冷。
之后,哥哥嫂子居然还让电视台来评理,在电视节目上,我和妹妹被形容成了最恶劣的、最没有教养的泼妇,小妹被指责鸠占鹊巢,我则被称为剥夺了哥哥上大学的机会却没有感恩之心的人。
我的心,至此变得冷酷坚硬,儿时母亲温柔的形象彻底被打碎了,她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冷血的老太太,变得可怕。
从那之后,我会每个月按时给母亲生活费,也给小妹找了一个保洁的工作,否则她的劳保工资甚至都不能够出得起母亲要求的生活费。
至此,这个家算是散了。
一年后,母亲病重,我们围在她的床前。她过得并不好,把小妹赶走之后,她用我们给的生活费请了一个保姆,大哥并没给抚养费,她拿来出租的房子又没有了,捉襟见肘,没有儿女的陪伴,处境如同一个孤寡老太太。
她看见我时,眼里一亮,虚弱地喊道:“二妞。”我的心抽搐着,却还是远远地站在她的脚后,并不走近。她眼里的那道光又慢慢地熄灭了。
母亲拉起我女儿的手,颤巍巍地从自己的耳朵上解下了一对金耳环放在女儿的手心。这个场景,勾起了我最深的回忆,3岁的时候如果没有母亲的那对耳环,我早就死在了卫生所的门口。她不但给了我出生的生命,还给了我第二次活着的机会。
我知道,这是母亲后悔了,她在向我道歉。
我含着泪和她点了点头,女儿收下了这对耳环。
毕竟,亲情是无法割舍的,无法分离的执念。
这一年,虽然没去看她,我每天都会想起那些不愉快的经历,想起她做的这些偏心事,想她对我说过的狠话,想得几乎脑浆迸裂也没想明白为何母亲会变得那般无情,虽然我压制自己不去看她,但这份母女之情,怎是说断就断的呢?
此刻我才终于明白,母亲就是再不好,若以怨抱怨的话,谁都无法得到解脱。我何不放下这段执念,既让自己解脱,也能给母亲一个宽恕的微笑。
毕竟,无数个午夜醒来,我的担心总会突如其来:保姆会不会没把母亲照顾好,母亲会不会突然跌倒……
毕竟,还有母亲可担心,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啊。而今我已花甲之年,把剩下的人生用在怄气、怨恨上,临终前怕也会后悔的吧!何况,还是和生命里最亲的、给了我两次生命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