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药师佛

2016-03-11 11:17李初初
西藏人文地理 2015年5期
关键词:贡布藏医学医典

李初初

在藏民族的一些医学典籍和佛教经卷中,主管人们身心健康的,是药王“门杰拉”。药王是佛祖释迦牟尼佛的化身,又称药师琉璃光佛或者说药师佛。药师佛又有5位化身,分别是象征身体的“古”,象征声音的“松”,象征思想的“土”,象征智慧的“元丹”,象征事业的“赤列”。据传,药师佛成佛时曾经发下十二大誓愿,要消除一切众生之苦,治无名之痼疾,令众生身心安乐。当然,这是宗教化的一种阐述。

实际上,自从地球有了人类活动的开始,人类就从未间断过对生命以及生命活动的感知与探索。藏民族的先祖们,在探索和总结大自然的奥秘与规律过程中,尤其是在与各种疾病进行斗争的过程中,经过不懈的探究、积累和总结,开创并发展了藏医药精彩丰富的学科体系,为维护青藏高原人的繁衍生息和生命健康,乃至高原文明史的永续发展,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卓越贡献。

与边巴次仁先生喝茶

那还是数年前的一个金秋,我在川西稻城的傍河草原上,和外来的游客、远近的乡邻一起欣赏赛马节上精彩的马术表演时,一个盘发结辫的康巴汉子,突然昏倒在地。大家七手八脚地将这个远乡人抬到了人群外围的帐篷里。人们将病人放倒在氆氇上,他虽然恢复了意识,但表现得非常虚弱,只能勉强说话,无法站立。而一位穿着普通藏族装束的中年人,听说是附近寺庙里的一位僧人医生,在为病人把脉并翻看病人的眼睑后,用一根绳子连接于病人的两个耳朵上,再用另一根绳子连接住病人的鼻子与后脑,在他的后脑处找到几个穴位。然后剃掉那些穴位上的头发,撒上一些百姓们日常所食用的糌粑,再用烧红的铁勾形器具,在那些穴位上进行烙烫起来……而两天后,我们在赛马节上,再次看到了这位康巴汉子,他已经喜笑颜开,在与家人一起高高兴兴兴地欣赏赛马节上的歌舞表演了。他的头发重又盘了起来,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是我第一次在藏地亲历和目睹藏医那神奇非凡,甚至还带有一丝魔幻气息的治病过程。后来,我才听人介绍这就是藏医外治疗法中著名的“火灸”,属于针对重病患者所采用的较为不常用的一种,但这个过程,带有青藏高原独有的原始、神秘以及粗砺气质,直入人心,让我印象深刻。

同样是数年前,我在法国人古伯考的《鞑靼西藏旅行记》中,看到过他在1943年至1944年横穿蒙古高原和青藏高原时,对那时的藏医生行医治病有过这样的描述:“喇嘛医生们非常重视观察病人的尿。他们需要病人在日夜间不同时辰收集尿的标本。他们非常仔细地检查尿,非常重视其颜色经历的所有变化。医生们用一根木刮板多次搅拌尿液,然后把尿瓶放到耳朵旁以听其响声。因为他们声称,根据病人的病情,其尿有时是‘哑巴,有时又会讲话。一名被认为医术高明和极其精通业务的喇嘛医生,应能在不看到病人的情况下,就可以治疗病人并使他痊愈。查尿就完全可以指导他开药方。”古伯察在书里所描述和观察到的,就是藏医在诊断时,最为特色和别样的尿诊。

还是数年前,我在关注西藏拉萨市郊外一处“麻风村”的情况时,无意中听到一个故事,说是雅砻部落的第30代赞普,藏王松赞干布的曾祖父仲年德乌,从“塔布之地”娶了一位名叫“钦萨·鲁嘉”的王妃。“钦萨”,意为“钦氏的女子”之意,说明她来自钦域。“鲁嘉”,意为“龙王”,说明她是“龙女”身份,可能与她生长在多鱼或食鱼之乡有关。这位美丽的王妃嫁到当时的王宫雍布拉康之后,异常俏丽的容颜却渐渐憔悴,变得越来越丑。赞普很不理解,问她什么原因。王妃说可能是她家乡的一种食物,来到雅砻之地后,就再也没有吃到了,所以变丑了。于是赞普命人到王妃的家乡取来了王妃爱吃的这种食物。王妃吃了这奇特的美味后,又变得貌美如花起来。赞普见之好奇不已,于是趁王妃不在,偷偷打开了王妃的库房,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没想到是“鳖巴”(有说是水产的鱼类,也有传说是青蛙),总之,在当时的雅砻,吃“鳖巴”是一种非常可怕的行为。赞普顿时惊出一身鸡皮疙瘩,自此落下了一种叫“贱捏”(类似于麻风病)的传染性怪病。赞普怕疾病传染给别人,再扩散民间,就与王妃及一位大臣一起,住进了郊外的活死人墓中——这个墓地就在今天山南琼结县到泽当镇途中的香达村里,藏语名为“孙切东布”,意为“圆形活人墓”。虽然此墓地面建筑在吐蕃行将灭亡时,在平民暴动中遭到铲毁,但遗址尚存,在山南藏医院扎西次仁院长以及藏医药研究所巴桑伦珠老师的指导下,我有幸寻找到了这处遗迹。仲年德乌的故事,还被后世绘进了桑耶寺的壁画里,这是西藏有记载的最早将传染病人隔离的做法,自此,藏区人家中有人得了传染病或者麻风病后,除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都要主动离开家人和村寨,到无人的深山、偏僻的河沟或岩洞中居住,不再接触家人和其他人。平常人家中有病人时,会在门口垒起石堆或放上红布,或用红纸条绑在杆子上给外人提示:家中有病人,请莫入内,以防传染。

就在仲年德乌携王妃与重臣走入“活死人墓”时,他的儿子贡巴札,因为患有“瞽症”(一种先天性盲症,即现在的白内障)让人担忧不已,但仲年德乌告诉众人,要善待这位王子,并预言一位来自阿夏地方(当时的吐谷浑)的医生,会来治愈王子的眼疾。后来,果真一位来自阿夏的名医,用极细的金针刀具,以“金针挑拨白内障”法,为贡巴札做了眼科手术,使他得见光明。贡巴札睁开眼睛时,首先看到了达日山上的盘羊,欣喜不已,他得以即位为雅砻部落的第31代赞普时,便将自己的名字改为了“达日年思”,意思就是“达日山上的盘羊”。这说明,早在公元5世纪时,西藏的医生就可以用金针做精细的眼外科手术。这是世界医学史上有记载的最早的眼外科手术,比西方医学18世纪实施的白内障摘除法,早了1000多年。这种古老的藏医眼科手术,直到20世纪50年代甚至近些年还在沿用。例如历史上出生于白马岗(今墨脱)的著名女藏医央金拉姆,被称为“开眼医术第一人”,一生中就实施过无数这样的手术,她还于藏历第十六饶迥土鼠年(1948年),应不丹国王晋美旺秋的邀请,治好了其失明已久的眼睛,令没能为其治愈失明症的英国名医莫名惊诧。藏医中的“开眼术”,属于历史上世界范围内相当先进、成熟且有效的治疗手段。今年,我有幸在拉萨神猴藏医院,见到了原日喀则地区藏医院著名的藏医朗杰老师,今年67岁的他,从医生涯中也曾实施过大量这样的手术。他告诉我,过去藏医生在实施这样的手术时,需要病人坐于软垫之上,身体周围用装有青稞等细密物的袋子和氆氇紧裹,麻醉与镇痛主要靠烈酒及药用植物,手术后7天内病人不得动弹,也不能躺下睡觉,因此病人比较痛苦,而且身体的动弹甚至感冒咳嗽,都可能导致障体回退,手术失败。这种手术法,近年才被现代医学中有着更为成熟的麻醉技术与成功率的“眼球晶体混浊摘除手术”所取代。

但我知道,片段化的故事和粗略的表象,无法替代藏医药的精神内涵。当我在雪域高原开始用数月时间,去特意追寻和接近这藏民族的智慧结晶,这饱含宇宙、人与生命奥秘的智慧之光时,它如同一朵瑰丽的雪莲花,在历史的千年崖壁上怒放,仿佛触手可及,却又在浩如烟海的历史深处,让人感到无从下手,就如我在拉萨堆龙德庆的雄巴拉曲寺了解这里神水的故事一样,“雄巴拉曲”意为“盆中圣水”,相传由莲花生大士用佛仗随手凿出,这里的神水能治疗人类的404种疾病,这也引出了藏医学的一种疾病分类体系:一种是前世造孽所造成,类似于现在的遗传病、癌症等等,治而不愈的疾病,101种;一种是触怒了山神水怪,类似于现在病因尚未明确,没有认识清楚,是不可治的疾病,101种;一种是即得即好的,比如人体岔气,不用治也能自愈的疾病,101种;最后一种是因为饮食起居的不平衡,造成身体内健康出问题,也就是可以治愈的疾病,也是101种。对于一个不懂现代医学,更不懂藏医学的行外人而言,要理解藏医药这高深而又充满玄妙的学问,似乎是一件难以完成的事情。好在有幸认识了从事藏药产业20年的雷菊芳女士和她的同事们,在奇正藏药的帮助下,得以走近当代藏医学界的一些大师和学者,进而了解了藏医学的轮廓并深入进去。此外,奇正藏药拉萨工程技术中心主任边巴次仁先生,他毕业于上海医科大学,系统学习了现代医学,回藏后原本在自治区药检所担任中药室主任,后怀着对藏医药事业深厚的民族情怀及远见抱负,来到奇正藏药,先后负责生产管理和拉萨工程技术中心研发工作,为我的采访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支持与帮助。

2015年7月的一天,当我在拉萨一家古老的藏式甜茶馆,一边喝着甜茶,一边向边巴次仁先生请教如何才能真正走进藏医药的精神内核时,他微笑着指着手中的甜茶,向我耐心解释说,是独特的自然、地理、气候环境,与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不断实践,逐步孕育了藏医药文化的精华,它涵盖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从每一个细微的事物入手,都能够剖开这枚神奇果实的一个侧面:

比如说到手中的这杯甜茶,在西藏历史或者说不远的过去,并不是现在这样子的。因为从藏医药的角度讲,过于甜的奶茶,属性重,喝多了容易造成胃火的下降和肾火的下降,喝多了过甜的奶茶,就有可能会造成胃的消化不良和泌尿系统的疾病,所以过去在甜茶中,要加入草豆蔻,主要是解决利尿的问题。另外还要加入丁香和茶叶,茶叶容易让人兴奋过度,而丁香则可以让兴奋的因素得到缓和与平衡。此外还有人会加入姜黄片,以暖胃,保证脾胃的正常。

而后来,经过边巴次仁先生的引荐,我又从西藏自治区藏医院著名的临床和外治专家索朗欧珠老师那里了解到,过去的甜茶之所以这么做,还包含着藏医学里的一个指导理论,也就是三因法则,讲的是人体出现健康问题,是通过三个方面来表现的:一种原因是增盛,一种原因是衰减,还有一种原因是紊乱。比如一个人如果时常吃甜食,长期下去,身体里面糖分就会过量,产生疾病;而一点糖分都不摄取,那也是不行的,也会因为缺乏导致疾病;另外如果他一段时间过量地摄取糖分,一段时间又一点也不摄取,就会造成紊乱的状态,也会产生疾病。

“人只在追求幸福,没有人说是在追求痛苦。但我们在追求幸福的时候,也是在追求痛苦,就像你喜欢喝甜茶,不断喝不断喝,嘴巴里是很幸福的,但你体内有可能就已经在开始种下疾病的种子。”边巴次仁先生用一杯甜茶所讲解出来的藏医药学知识,无疑是生动形象而又通俗易懂的精彩案例,而后,他又向我讲述了很多这样类似的故事,并列举引荐了一系列现在仍在医界与学界活跃的藏医专家及学者老师们,成为我进入有着悠久历史及高深门槛的藏医药学,一个快捷而又可能的路径。

人体胚胎学曼唐中的奥妙

这是一幅描述人体胚胎发育全过程的曼唐。曼唐,也就是经过特殊工艺绘制而成的彩色藏医学挂图,或者说是专门反映藏医学内容的唐卡。这幅曼唐,描绘了药王化身——古珠热白益西在传讲生育道理之时,论述和反映了人体胚胎,是如何从单细胞的卵子与精子的结合开始,逐渐发育成人的图形,以至最后分娩的全过程。可以说,这是世界医学史上,最早反映人体胚胎发育过程的一种认识。这也说明在还没有任何科学仪器,显微镜也没有发明的条件下,生活在地球第三极的藏族先民们,就已清晰认识到了人体胚胎发育所必备的条件,并以一周7天为单位,划分出38个孕期,然后胎儿便将分娩。图中对孕妇的妊娠反应、孕期注意事项以及分娩征兆的描述,同现代医学均比较接近。同时,还形象地概括了胎儿发育各种过程依次出现的鱼期、龟期以及猪期,与脊椎动物从鱼纲到爬行纲再到哺乳纲,即人类的进化顺序是相一致的。凡此种种,与现代医学的阐述与认识基本一致,令人不得不惊异万分。

当我在西藏自治区藏医学院,向藏医学历史研究的专家,著有《藏医药史论》(藏文版)的米玛副院长提出这个问题时,他首先肯定,这幅曼唐是反映藏医药学内容系列曼唐中的第5幅,距今已有300多年的历史。这幅曼唐的内容,取材于公元8世纪就已形成的藏医学经典著作《四部医典》,距今已超过1300年的历史,“但要问为什么那时候就能知道得如此清楚,这很难回答,也可以说是我们还未能解答的课题。那时候更别说显微镜,甚至连玻璃都还没有产生,只能说是当时的人们太聪明,太智慧了。当然也有人说,是和佛教的思维有关系,但我们还不能够得出结论。”

对于这个问题,朗杰老师则认为:“《四部医典》上讲,这是神仙预言的,当然这是藏医学内容的一种呈现方式,或者说与佛教的一种紧密联系,但我个人的看法是,这是藏医学在经历多少年的实践当中所逐步形成的一种认知,或者说理论。比如说胎儿在形成后,刚开始身体上有很多细密的毛发,分娩以后毛发会很快退化消失,只剩下眉毛、头发等,但在母亲的子宫里,仍然有很多毛头的残留。人们最早对胚胎的发育认识,也有可能是来自于对动物及人类的各种观察。早期宗教活动中,有用动物作为祭祀品敬献神灵的习俗,此外西藏与内地,在丧葬习俗上有很大的不同,了解身体结构、特点的机会可能会比内地更早更多。比如天葬,过去我的老师,他认为病人是因为脑部疾病去世的,就会在天葬时特意去看一看病人的脑部结构。而在天葬之前,西藏还有过对死者进行解体的二次葬以及断尸葬等习俗,从这个角度讲,我认为藏医药学中人体胚胎学的形成,是在长期的医疗实践中,不断总结和探索而形成的。”

同样就这个问题,我还求教过索朗欧珠老师,他则说,“这是因为最早编撰《四部医典》的宇妥宁玛·云丹贡布(习惯上称为老宇妥),他不是凡夫俗子,即便是,也是人中之杰。一方面,他藏医药学的知识特别丰富,二是对佛法的修行达到了非常高的造诣与境界,三是有着通晓万物,即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达人情这样的学识水平,所以才能有那样伟大的发现。”索朗欧珠老师还特意在纸上写下了《宇妥·云丹贡布赞辞》,边巴次仁先生为我们翻译成汉语如下:

身是通晓五明的大成就者转世

实是能够解决三邪诸病的药王

集种种密诀于一身掌握,如莲花生大师那样

无别之宇妥·云丹贡布足前我顶礼!

“所以,宇妥宁玛·云丹贡布才能那么早地精确描述出胚胎发育的过程,这是最能与现代医学对照的一门科学。另外《四部医典》中还有很多这样的内容,我们现在也搞不清楚,比如辣椒是热性的,苦瓜是寒性的,现代的温度计也是测量不出来的,但他却很清楚地知道,再如猪肉是寒凉的,鸡肉是温热的,甘青青蓝是寒性的,高山小米辣是热性的,这些秘密告诉了我们,但我们不一定能够解释清楚原因,我们能用好就够了,至于为什么,我们现在还解决不了。”最后,索朗欧珠老师和边巴次仁先生,特意这样补充。

其实,藏医学中的传奇与精深,又何止一幅反映人体胚胎发育过程的曼唐,近代的考古发现证实,西藏历史上很早就进行了头部的开颅及缝合手术,另外根据各种典籍的记载,也很早就有过较为发达的外科手术经验,比如心脏的穿刺,眼科的白内障摘除,另外还有过精细的耳科以及复杂的骨科手术。只是传说到了牟尼赞普时期,一次他的母亲患病,请来医生救治,医生在实施心脏穿刺手术抽取积水时不幸失败,赞普的母亲最终死亡,牟尼赞普非常悲痛,从此下令禁止再使用大的外科手术。也许正是这道禁令,才制约了藏医外科手术的进一步发展与成熟,另外,也或许由于佛教戒律中的一些要求与手术的观念相悖,从而导致了大型外科手术的禁用、废弃以及失传。

但无论如何,正如已故的著名藏医措如·次郎大师所说,胚胎三期学说,是藏医生根据人体胚胎发育各时期的形态特征概括出的,并在藏医学中,进行了最早的文字记载与图画描绘。

而藏医药学申遗的发起人,北派著名藏医,“水银洗练法”、“仁青常觉配伍技艺”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西藏自治区藏医学院院长尼玛次仁先生则告诉我们,仅在《四部医典》中,有关人体解剖的手绘图就已达300幅之多,至今翻阅,解剖之准确、脉络之清晰,仍令人叹为观止。这些解剖图及后来所画的曼唐,为藏医的手术疗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中国藏文化博物院,还珍藏着100多件历史上精制的外科手术器械,可以进行刀伤、烧伤、骨折等各种外科诊疗。而在自治区藏医学院的学校档案室里,也珍藏着许多不同版本的藏医药学古籍、历史专著,同时也包括各种医疗和手术器械。

藏医药的源头

“虽然宇妥宁玛·云丹贡布是药王,是我们藏族百姓心目中神一样的人物,但现在有些说法,说他是藏医学的鼻祖,这是不准确的,因为藏医药学的历史源远流长,能追溯到非常早的远古时期,所以,只能说他是藏医学成为一门真正学科的学科奠基人,藏医历史上最出名的大师。”在与边巴次仁先生的交流中,他这样提醒我。

自治区藏医学院的米玛副院长,也持这种观点,“我们说,藏医学的理论体系形成,公元8世纪时的《四部医典》编撰完成,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但自青藏高原有藏民族先祖们的活动后,就有了藏医药学的简单实践,比如人类发现了火以后,就渐渐得出经验,懂得对一些食物进行加热和加温,进而懂得食用熟食。同样,有了人的生活,就必然会有疾病的产生。最早的生活环境、条件限制以及食用动物的生肉等,容易造成胃病和消化不良,所以医药知识在藏族的先民那里,就表现出来了,我们现在的谚语还这样说——雪域人间出现的第一种疾病,是消化不良,第一种药物,为白开水;第一位病人,叫希布,第一位医生,叫仓巴。希布,实际上就是人的意思,仓巴,后来被佛教的说法神话为了梵天,其实原本是人们的一位先祖。”

就这样,经过一代代人的沿袭,高原人类对疾病逐渐得到了一些初浅的医学认识,并学会了治疗,比如人们慢慢学会了用酒糟来治疗外伤,用融化的酥油来止血,会把羊毛烧成灰烬来消炎,会用藏雪鸡来治疗感冒和眼疾,用麝香内服治疗胃病,用麝香外敷治疗跌打损伤等等。此外,还用松柏燃烧的烟雾净化空气、消除病毒,现在藏族百姓依在沿用的煨桑,正是起源于此。

虽然现在学界对于藏医学形成的最早著作,看法还不尽相同,但米玛副院长在《藏医药史论》中提出的观点是,最早可以追溯到远早于松赞干布与吞米桑布扎创立藏文字的象雄文明。当时的苯教祖师辛饶米沃齐,有8个儿子,每个儿子都专门继承他的一门文化,其中一位叫杰布赤西,专门传承他的天文历算和医学知识。杰布赤西编著了有可能是西藏历史上最早的两本关于藏医学和天文历算学的书籍,这两本书的内容,在后世很多藏医学书籍里都有引用。辛饶米沃齐的出生年代,在苯教与象雄文化里有很多种说法,但米玛副院长认为,“比较客观合理的年代应该是在公元前1857年左右,到现在为止,有着3800多年的历史。我们学校著名的旺堆教授,手里有许多珍贵的材料,可以证明辛饶米沃齐的出生年代,是到目前为止,最为可信也是最可靠的依据。”另外,根据一些藏文医学典籍的引用,可以证实,早在象雄时期,象雄人就用象雄文写成了《本医四叙》以及专门治疗外伤、治疗中毒的医学专著。米玛副院长把从简单的医学实践到象雄有文字的记载,归结为藏医学历史的远古时代。但在那个时代,名为马宝丸的藏药已经发现,并一直在青藏高原上沿用至今。

藏医学从远古时期到西藏的第一代赞普聂赤赞普,经历的时代非常漫长,且因为佛教的传入,用苯教和象雄文记载的相关史料悉数被毁,那一时期藏医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事件、人物、书籍,都随之丢失。一直到了第28代赞普拉托托日年赞主政的时候,印度的吠陀医学,开始正式传入西藏,藏医的史籍里这样记载,那时从古印度来了两个医生,一男一女,在西藏行医待了24年后才返回印度。拉托托日年赞十分欣赏他们的医术,为表感激,还将一位公主嫁给了那位男医生,公主所生的男孩,名为董格妥觉,继承父亲的医术,日后还成了拉托托日年赞的御医。董格妥觉是记载中,西藏历史上第一位宫廷医生,他的家族将医术世代相传,后代一代代人都成了御医,就连宇妥宁玛·云丹贡布,也正是其后裔。米玛副院长还认为,父子相传的传承方式,对当时医学的发展有着重要的作用,“父子相传,一般来说父亲所知道的,都会毫无保留的传授给儿子,所以当时医学的发展越来越快,积累得也越来越好。”

到了公元7世纪,松赞干布时期吐蕃统一青藏高原,西藏与外界开始有了较为广泛的接触,并与周边地区和邻国,开展了一系列国际性的医药学术交流活动。据《西藏王统记》所载,文成公主入藏时,就带有一份与医药相关的“特殊嫁妆”——“治疗404类疾病的医方100种,诊断法5种,医疗器械6种,论著4种。”这是吐蕃历史上首次大规模接受汉医学的正式记录,可惜文成公主所带的那些论著现已失传,也同样失传的藏医学专著《医学大全》,也相传是由公主所带的汉医药书籍翻译而来的。此外,松赞干布还请了很多周边地区和国家的医生来到西藏传授医学,相传有大唐来的东松康瓦、和尚巴拉、杭第巴达,大食来的哈拉宪弟,印度来的宪辛底嘎巴,克什米尔来的古雅扎巴,吐谷浑来的森朵维钦,中亚来的却切肉孜,尼泊尔来的达玛西拉等9大名医。这9大名医在西藏历史上进行了首次医药学的国际学术研讨会,进行了广泛深刻的交流,一起编著了西藏历史上著名的医药学著作《无畏的武器》,使全世界的医药精华一下子集中到了西藏,为后来《四部医典》的编著完成,提供了学术基础。

而到了赞普赤松德赞的时候,他更是发出昭书,策封了医生13种特殊的权限。从那时起,医生的待遇在西藏社会上得到了非常显著的提高。在藏地,直到现在医生仍然和上师一样,受百姓尊敬,藏医学本身也得到了特别的关注与发展。正是在那一时期,伟大的宇妥宁玛·云丹贡布,出现了。

宇妥宁玛·云丹贡布

“老宇妥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非常出名了。赤松德赞的父亲赤德祖赞,就专门派人把他请过去,要进行验证。当时赞普的身边有着许多非常著名的御医,书籍里记载,赤德祖赞要他与这些御医一一进行比试,最后,都取得了胜利”,米玛院长这样向我们描述。

根据史书记载,宇妥宁玛·云丹贡布出生于今拉萨市堆龙德庆县吉纳乡邱桑村的宇妥岗地方。这个由董格妥觉从拉托托日年赞时就已开启的御医世家,直到老宇妥祖父迥布多吉的祖父那一代,才获得“宇妥”这个家族名号。宇,指松石,妥,房顶,两字合起来,意为“铺满绿松石的房顶”,我有幸在宇妥岗,从村中一位名叫江白的75岁老人那里,寻访到了“宇妥”这个家族名的来源:

“在宇妥岗山那边一个地方,曾经有个由八部龙神聚合而形成的一个宫殿,但一位咒师下咒,给这些龙神身上撒下了青稞,所以他们浑身都是伤口。老宇妥祖父的祖父,由于医术高超,治好了这些龙神身上的伤患,于是这些龙神为了感激他,就要他去一座宝瓶一样的山下,山下有一座桥,要他去桥下从一只狗嘴里取来一只装满松石的人头。他取回这只人头后,回到家,将上面的珠宝取下,清洗干净后放到了屋顶上晾晒,这些松石珠宝多得铺满了屋顶,被当地一位名叫米玛的放牛娃看到,这位放牛娃惊异于这样的景象,于是就‘宇妥宇妥地惊叫起来,这个家族的名字‘宇妥也就由此而来了。”

作为老宇妥的出生地,今天的宇妥岗自然不缺少他的各种传奇,比如对面山坡上的邱桑温泉,里面有块名叫“面吉”的石头,自古生长着许多药材,是老宇妥的天然药箱,他时常在上面采药。此外,还据说他天赋异禀,3岁起就在父亲哲杰钦布的膝前学习藏文,听讲医理,研习医术。5岁时就能外出巡诊,为人开方治病。到了宇妥宁玛·云丹贡布15岁时,赤松德赞成为赞普,他被请到桑耶寺,与当时的四方名医及远方九太医,进行了精彩的医学辩论,他的医学能力得到赤松德赞的欣赏,他也由此进入吐蕃王室,成了赤松德赞的御医。

相传,宇妥宁玛·云丹贡布的医术相当高明,一次赤松德赞患了眼疾,非常严重,让老宇妥为他诊治。检查后,老宇妥说:“赞普的眼疾的确严重,但病根不在您眼里,而在您的臀部,因为那里面长了一个尖角。”赤松德赞忙问:“这可如何是好?”云丹贡布说:“要想治好眼疾,得先治好臀部上的病根。如果您经常用手去揉揉臀部上的骨头,那个角就会消失,您的眼病也就不治而愈了。”赤松德赞按老宇妥的话办了,过了一段时间,他的眼疾果真好了。赤松德赞不解其中的奥妙,问道:“臀部上的犄角与眼疾有什么关系?”老宇妥笑答道:“陛下的眼疾,是因为经常用手擦眼睛造成的。我说您臀部长了犄角,让您用手去摸它,您自然不会再去擦眼睛。如此以来,您改掉了用手擦眼睛的坏习惯,眼疾也就自然而然地好了。”

赤松德赞的母亲,正是唐蕃联姻史中另一位著名的人物金城公主,据说金城公主进藏时,也带来了很多天文历算和医学方面的书籍。有说法称现在所能看到的最早的藏医学名著《月王药诊》,便是由那些书籍编译而成的。另外,也有人认为《月王药诊》是经五台山僧人编著后传入印度,由汉文翻译成梵文,再由印度传入西藏,由梵文翻译成藏文的。无论如何,《月王药诊》都充分反映了藏医和中医、印度吠陀医学的历史渊源。《月王药诊》结合青藏高原的自然特点与人体体质,较为全面地论述了生理、病理、疾病、药物及治疗方法,它收载的329种药物,绝大部分沿用至今。

25岁时,宇妥宁玛·云丹贡布便离开卫藏地区,为遍访名师,他的足迹遍布阿里、山南、康定等地,甚至远涉尼泊尔、天竺(印度)等邻近国家地区以及内地的五台山。为探索钻研医学,他广投名医,集百家之长,积累并掌握了众多医学原理,极大地丰富了自己的医学知识。赤松德赞为表彰他,专门封赏给他塔(今加查、朗县一带)、工(今林芝、米林等地)、娘(今工布江达一带)三地,作为医学科研的重要基地。

返回吐蕃后,宇妥宁玛·云丹贡布四处行医治病,广授名徒,培养医生,搜集民间验方,炮制成药,功绩卓著。他在中年的时候,来到今天米林县的扎贡沟内,创办宇妥宁玛·云丹贡布藏医学校,开创了藏医药历史上有组织、集体性授课学习,以及颁发相应学历学位证明的先河。史载,这里刚开始时,培养的学生就有数百人,后来甚至达到了上千名藏医学博士的规模。

这一时期,他以吐蕃医学为基础,博采汉地医学、印度吠陀医学、波斯医学所长,历经数年时间与心血编著的藏医学发展史上的巨著——《四部医典》(当时还称为《巴丹居悉》)已基本完成。《四部医典》的诞生,奠定了完整的藏医学理论基础,开创了藏医学完善的学术体系,成为藏文化的一块瑰宝。他被后世的藏族百姓,称誉为“医圣”、“药王”等。相传他活了125岁,公元832年才仙逝,被智慧仙女接引,白日飞升,直接进入了药师佛净土。

四部医典

宇妥宁玛·云丹贡布完成《四部医典》150多年之后,一个叫扎巴恩西的医生,在行医中因为使用穿刺手术,而致使病人死亡,所以他在内疚中四处捐资修建佛塔寺院,并在闭关修行中发愿,要找到一部经典,“让有病的人健康,让健康的人长寿,让长寿的人自在。”这时,莲花生大士在他的愿境中示现了,告诉他,的确有这样的一部典籍,就藏在桑耶寺乌策大殿的梁柱之间,催促他前去发掘。于是某天夜里,这个僧人去了桑耶寺,在大殿内找到了这部典籍,这就是由宇妥宁玛·云丹贡布所编写出的那部《四部医典》的母本《巴丹居悉》。

“当时,老宇妥编写的《四部医典》,母本,还没有现在的《四部医典》这样完善,《四部医典》是在他的基础上,经过200多年,13代人,5代传习者的共同努力,到了公元1126年,也就是宇妥萨玛·云丹贡布(习惯称为新宇妥)时期,经过新宇妥的补充、修订,以后又经过数代人的丰富与完善,才形成了今天的样子。”

米玛副院长解释,老宇妥的《四部医典》母本完成时,藏王赤松德赞很喜欢,但是并没有马上公开,而是在莲花生大士的建议下,作为伏藏藏进了桑耶寺。那是因为“虽然老宇妥写作《四部医典》的时候已经很出名,但还没有成为真正的医学权威,他的著作一下子扩散开来,人们也未必能够马上接受。当时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人们的观念受佛教影响,更加相信从印度或者内地传入的学术文化,反而藏族人自己的学术与文化得不到足够的重视,再加上很快吐蕃就面临着四分五裂的局面,或者说吐蕃王朝受到‘朗达玛灭佛运动的影响,很多佛经和学术著作都遭到了毁坏,也正是这样一些原因,老宇妥的《四部医典》就给当作伏藏贮藏了起来。”

扎巴恩西,是山南扎囊县境内出生的一位著名的伏藏师,也是西藏历史上著名的天文历算家、医学家,找到《四部医典》以后,按照当时的宗教仪轨,仍然不能大面积公开,只能一次传给一个人。所以扎巴恩西最后把《四部医典》传给了他的弟子达玛扎。后来达玛扎又传给了他的弟子堆敦贡曲嘉。堆敦贡曲嘉是日喀则拉孜县境内的一名医学家,他从拉孜县境内到拉萨和山南取经、学习的过程中,在路上病倒了,很多医生都没有能够治好。后来在江孜县境内遇到老宇妥的第13世孙新宇妥,把堆敦贡曲嘉的病给治好了,为了报答,也为了将《四部医典》的知识得到更好弘扬,他又将《四部医典》的母本和学到的知识,都传授给了新宇妥。

就这样,宇妥家族失落多年的《四部医典》,重又回归到了这个著名的藏医世家。而掘藏师扎巴恩西,在全藏各地修建的108座佛塔和经堂,其中今山南扎囊县境内著名的扎塘寺。《四部医典》现存最早的木刻版本,便是后人在扎塘寺刻版印刷的,因此被称为扎塘版《四部医典》,寺内至今还设有专门的药师佛坛城殿。

新宇妥和他的先祖老宇妥一样,也是藏医学史上了不起的人才,据说8岁时便开始钻研大小五明,遍读身边各类藏医药学著作。新宇妥到了18岁那时,也开始像老宇妥那样到世界各地游学。据说短短几十年中,他曾6次赴印度寻医求学,并在菩提伽耶担任过许多博学者的上师。他在印度期间,不仅学习了《八支药方六十五解》等各种医学著作,还学会了密教里的修行方法。

而在老宇妥到新宇妥这一历史时期,上部阿里著名大译师仁钦桑布,把印度和克什米尔大量佛教经典及医药学著作,由梵文翻译成了藏文带入西藏,著名的佛教僧人阿底峡大师,则受古格邀请入藏,后来到卫藏地区,带来了印度吠陀医学的重要医著《八支心要集》及其注释本《月光》,这都对丰富新宇妥的藏医药学知识,起到了不无裨益的作用。

新宇妥回到西藏后,带领儿子和弟子,根据自己的亲身实践,不断充实、增补、改定了《四部医典》,丰富了老宇妥《四部医典》母本里的知识,统一了不同的看法,纠正了错误的观点,阐明了其中包含的深刻含义,还对行文进行了润色加工。在流传后世的《四部医典》里,还依稀能够见到新宇妥为儿子学习方便,用金粉写下的批注,以及为弟子学习方便,用红色颜料写下的提示。

经过新宇妥的校正与补充,《四部医典》中增加了茶叶、药物、饮食以及脉诊、尿诊、五行生克等历算学的内容。由此,《四部医典》的名字也发生了变化,叫做《甘露精要八支密诀续》,这也成了《四部医典》延续至今的一个规范化模本。新宇妥也被后世人们誉为是“凡间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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