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盈
徐訏小说的悲剧意识与自由维度
郭 盈
徐訏在作品中描摹生存的荒诞性、人类的有死性及黑暗虚无体验,将“恶”的世界本体融入自己的创作之中,以此探讨存在价值和生命意义等问题,具有鲜明的悲剧意识。其小说还刻画存在无根性和有死性焦虑,聚焦无法规避的终极困境,将内在绝望坦露出来。徐訏悲感浓烈的心智结构不仅决定了其作品的思想深度,而且和自由诉求相关涉,成为其艺术审美中重要的精神品格。
徐訏 悲剧意识 存在焦虑 自由维度
徐訏是现代文学史上极具天赋的作家,他的艺术造诣和现实境遇形成了强烈反差。为何这样一位颇具艺术想象力和思想洞察力的作家,竟然被文学史家冷遇乃至成为主流之外的边缘人物?这里面隐含的缘由值得分析。不可否认的是,徐訏的文学思想、审美观念和价值选择等,展现出了难能可贵的独特性和殊异性。在仅有的研究成果中,从悲剧意识、存在焦虑、自由诉求等角度展开分析的论文尚付阙如。本文梳理徐訏艺术世界的形而上孤独体验,探讨其精神维度的诗学特质,试图拓展学界对徐訏审美之维的认识。
徐訏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批评界习惯于用“鬼才”“全才”来称呼他,由此可以看到其非同凡响的艺术才能。徐訏天生是一个沉思者。他在赴法国之前,已经在哲学和心理学方面有了自己的研究。到了法国后,他就沉浸在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宝库中吸取养分。浪漫主义张扬主体性,注重倾听自我,推崇情感真实,特别推崇人的非理性体验,诸如恐惧、敬畏、精神不安等,唤醒了徐訏的美学热情,给他的创作带来了无尽灵感。在徐訏作品中,描摹神秘诡谲的荒诞性成为他叙事的基本模式,非现实性的观照成为他重要的审美元素。实际上,他的创作是宇宙的诗和诗的宇宙,将某种音乐般的潜质注入文学场域中。徐訏感受到了理性逻辑的冰冷与僵硬,渴望从幻境神秘中找到精神家园,悲剧意识则成为他文学创作的基石所在。
所谓悲剧意识,源于敏锐心灵对人类存在的整体性思考,是对人类终极命运的彻底透观。面对虚无与有死性,徐訏敏锐地感受到人类存在的悲剧现实,由此生发出思接千载的文化意识。他书写人类残缺本质,对存在偶然性和命运必然性予以勾勒,展示了忧愤深广的人道主义情怀。在现代文学史上,除了鲁迅、张爱玲、沈从文等人外,大多数作家在美学水准上倾向于社会伦理写作。像茅盾、郭沫若等,作品虽有一时的历史反思和不乏理性的洞见,但其世界观中缺乏深刻的悲剧性,故很难达到文学应有的高度和深度。“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实际上均阐明了一个道理:唯有经过命运炼狱般洗礼,才能体悟人生的悲剧本质,方能得到“缪斯”的钟爱。徐訏多舛经历对于他文学视域的形成有着直接关系。他曾这样写道:“我离开家庭,被送到学校去住读时,中国年龄是八岁,实足年龄只有六岁。在陌生的环境中,我稚弱而胆怯的心灵是孤独的……一个人的幼年的教育有时候也许就会决定一生的命运。”*徐訏:《谈友情》,见《徐訏文集》,第9卷,第417页,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版。他对苦难人生的过早领悟,使得幼小心灵逐步形成了安静、爱思考的性格特质。个人不幸遭遇给他带来无穷的精神痛苦。幼年时候父母失和,没有感受到多少家庭温暖,遂被送到寄读学校,从而体验到了某种被抛弃的命运。这种缺失性体验一旦在幼年的心灵形成,就很难弥合。心灵受伤的巨大裂口延伸了对尘世的整体性感悟,最富有文学创作的灵感也可能就在痛苦的温床上被激发出来。徐訏敏感的心灵无以为寄,他的文学翅膀因此得以翱翔,这造就了他以悲剧感受为基础的心灵模式和思维结构。徐訏在情感上屡屡失败,犹如普希金、歌德一般,遭遇了爱情磨难。徐訏初涉爱河,就遭到了爱而无果的失败,脆弱细腻的心灵沉浸在阴影之中,留下了终生难愈的伤口。后又婚姻不顺,几次发生变故。特别是青春时期的壮志伴随着时间流逝而没有实现的惆怅,更加重了他的悲情体验。正是这种“失败者”心灵铸就了伟大文学景观的生成。
在《阿拉伯海的女神》《荒谬的英法海峡》等众多作品中,徐訏演绎了一段段悲剧的“梦境”。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无边的烟雾与迷蒙,譬喻着人生之船的短暂、虚无与局限。在他看来,神秘怪诞的艺术之路是真正通往内心世界的。因为唯有自己的内心世界才可能真正超越生存困境。小说《幻觉》描摹了画家墨龙对未知物和神秘物以及幻觉表象的无尽渴望,歌颂黑夜和死亡,否定充满残缺的现实世界,暗含着深邃的生命体验。主人公墨龙年轻时追求艺术,酷爱美与自然。在一个暑期去乡间度假时,遇到了天真淳朴的姑娘地美。墨龙惊叹地美竟然如此熟稔大自然的一切,比如花什么时候开、果什么时候结、风雨的脾气、土地的性质以及气候的变化等。墨龙尝试着给地美画人物写生,眼前的地美如同大自然的精灵一般。此时的墨龙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欲望,几天来绘画失败就在于地美没有裸体。当无邪的地美最终将秀美的胴体展现于画家的面前时,肉体欲望战胜了一切。最后,出于理性考虑,墨龙违背承诺,始乱之终弃之,抛弃了这个纯洁无瑕的女孩。后来地美出家,变成疯姑,放火烧了尼姑庵,自己也同归于尽。墨龙最终也皈依佛门,成了六根清净的高僧。小说结尾处,一切皆空虚的感言,爱与信仰、天才与灵感只是幻觉的思考,无不浸透着深切的悲剧精神。
徐訏在艺术王国中思考“爱”与“死亡”的矛盾关系。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最圣洁的感情,爱可以拯救主人公免于陷入困境的挣扎,爱可以使自私的人性变得无私和崇高,爱使得生活变得更加美好和惬意。死亡则是最为冷酷的现实,是人类无法避免的终结。正是对人类生命的短暂性和局限性的强烈感知,使得作家有了空前尖锐的悲剧意识。《离魂》描述“我”遭遇了撞车之后,“我”之魂灵在异质空间中见到了亡妻的灵魂,而妻子对“我”依然充满了真挚的感情,她甚至为“我”找到了一个房间,希望“我”不要离开。看到这个故事,读者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那位擅于弹奏七弦琴的希腊男子俄耳甫斯的故事。俄耳甫斯与妻子欧律狄刻恩爱异常。但妻子却遭遇不测,不幸辞世。俄耳甫斯为了把妻子重新带回身旁,下地狱去找自己心爱的妻子。尽管此目的没有最终实现,但俄耳甫斯和爱妻在地狱相会的故事还是激起了无数作家的灵感。徐訏在该篇小说中,以某种奇绝的想象构筑了“我”再次遇到了亡妻的灵魂,以前的想象变成了自然的现实。这种奇妙构思和怪诞想象,展示了颇带悲剧色彩的审美品格。加拿大著名文学评论家弗莱这样说:“故事的主人公进入这样一种世界里:日常的自然规律多少被搁置一边,对我们常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超凡的勇气和忍耐力,对于浪漫英雄来说却是自然的,而那些具有魔力的武器,会说话的动物,吓人的妖魔和巫婆,具有奇特力量的护身符等,一旦浪漫故事的种种假设确定下来,它们就不会违反任何可能性规律。”*[加]弗莱:《批评的剖析》,第4页,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徐訏审验人类的有死性,揭示人类短暂的肉体性存在,特别是面对永恒的时间和无限的空间时的无尽惆怅,充分体现了作家对人类命运的忧思。除了凝结于作品中的悲剧意识外,徐訏在小说中将隐匿于常态现实下更深层次的存在焦虑敞露了出来。
徐訏的文学想象源于人生残缺体验,更源于他对宇宙人生的本体焦虑。作为一位敏感的作家,他从世事嬗变中领悟到了人生的真谛。死亡体验让他领悟到了人生彻头彻尾的孤独本质。这正是古今中外所有艺术家都曾经面临的最具挑战性的问题,像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但丁、莎士比亚、易卜生、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皆是如此。对人类有死性和局限性的强烈感知,使得当下在场成为可能,并由此将自我存在予以敞开。面对整个自然的无情法则与终极无归属的命运,伟大的文学心灵感受到深深的存在“罪过”。实际上,世界之“恶”唯有通过敏锐的天才才能昭示出来。在西方文化中,耶稣基督则是最有力的体现者和承载者。他身上负担着全人类的罪性与苦厄,成为西方文化最为伟大深邃的价值符码。在徐訏看来,唯有描摹存在的无根性和有死性焦虑,才可能直面无法规避的终极困境,才会将自我心灵的深度感受展现出来。
纵观徐訏的小说,无论是《鬼恋》中神秘莫测的好奇幻境,还是《荒谬的英法海峡》中对神奇国度的浪漫描述,都具有某种异质性的想象成分。穿越这些异质性的想象,我们仿佛能够感受到徐訏在罪性压力下的存在紧张,其巨大的道德热情和创造性想象力让人感到惊骇。对失败人生的忧郁感受以及对死亡的敏感体验,使得徐訏除去了旧艺术的负担,描述了完全新鲜的超验世界。死亡成为本体论、宇宙论和宗教问题的核心,也成为他文学创作的核心焦虑所在。像诸多哲学家一样不断追问自己: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准备到哪里去?忍受这些辛劳与苦难究竟为了什么?难道死亡就是我们最终的结局?徐訏深切感受到了现实生活和人类现实生存的无意义性,就像从黑暗的外面观看一个在明亮、灯火辉煌的舞厅里急剧转动的舞蹈动作一般,滑稽而无任何意义。
在长篇小说《江湖行》中,我们能强烈地感受一切存在的完结痛苦在此展开。仿佛大地在震颤,墓穴在裂开,那些死去的人们站立了起来,排着无尽的队列在那里行进。他们哀叹尘世间的人们会像癫痫病人一样被抛向高处,到处充满了悲剧。无论是正直的人还是邪恶的人,都要到那里去,去接受最终的审判。于是,呼唤怜悯与救赎的喊叫声响起,在充满恐怖和寂静之中我们似乎听到了深渊般的心灵呐喊。徐訏非同一般的艺术想象力,来源于他被神秘的恐怖感所折磨。他能把对于鬼怪的恐怖传达给他笔下的人物,也正源于此种悸怖的离魂感受。他像霍夫曼一般,时而描写恐怖场面、时而描写滑稽场面,时而优雅、时而丑陋,时而冲淡平和、时而凶神恶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徐訏谈道:“我是一个最热的人,也是最冷酷的人,我有时很兴奋,有时很消沉,我会狂热中忘却自己,但也有更多寂寞袭我心头。我爱生活,在凄苦的生活中我消磨我残缺的生命;我还爱梦想,在空的梦想中,我填补我生命的残缺。在这两种激撞之时,我感到空虚。”*徐訏:《一家·后记》,见《吉卜赛的诱惑》,第261页,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版。在唯物主义盛行的时代氛围中,徐訏反对描摹客观现实,他在超现实艺术中传达无法言传的存在焦虑。换言之,正是出于对人类孤独本体境遇的敏锐感知,作家才将艺术的触角延伸到“梦”之中,试图以此表现因为孤独折磨而造成的心灵困境。徐訏像塔索一般,悲伤地坐在地牢里,而他那光辉的思想和成就却在阴暗中闪光。
柏克认为:“一般的劳动是一种痛苦,是比较粗重部分之活动,恐怖则动用我们身心比较精细的部分,由于眼与耳是最细致的器官,某种痛苦如果对这些器官发生作用,引发的情感就比较接近心理原因。凡此例子里,如果痛苦与恐惧经过抑减而未至于真的可憎,如果痛苦未至于暴力,恐怖也不会当下摧毁人,它们就会产生欢悦,不是快感,而是一种愉悦的惧怖,一种带有恐怖的宁静,这情感与我们得以自保相连,是最强烈的激情之一。其对象即是崇高。到最高度,我称之为惊诧,其次是畏怖、敬意与尊重。”*[英]埃德蒙·柏克:《崇高与美的观念起源之哲学探讨》,第39页,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柏克认识到恐惧、空虚、孤独的心灵对于无限事物的希冀与怀想。徐訏在无限孤寂和哀伤中意识到生命的悲苦本质,其废墟心灵和深渊意识着重表现为有限与无限、整体与碎片、生命与死亡、心与智的矛盾。徐訏影响力较大的小说《风萧萧》讲述了上海陷入“孤岛”时期的文人哲学家和几位女孩子交往的故事。作品虽放置在抗战背景之下,但不去演绎宏大叙事和家国全新寓言,而是充满了夜间的阴森和罪性焦虑。这种精神触角关涉存在人类学的话题。白苹犹如耶稣基督,具有天国来临般的生命感受,她最后的赴死正是宗教精神使然。徐訏曾言人是一种价值动物,但生命的奥义在于对此在存在的真切领悟。白苹那种义无反顾的精神不是革命式的豪情演绎,而是发自内心罪感的真切感受:“无用歌颂生长,也无需哀悼死亡,一切的欣赏应当是整个的,片段的追寻摸索就打破了欣赏的距离,我不再爱我所好,也不再憎我所恶,我不想创造,我不想改变,一切的个体都有美与丑真与伪善与恶,都有它的盛衰,都有它的生长与死亡,保持我欣赏的距离,我永远能在个体中看到它一个整体。”*徐訏:《彼岸》,见《徐訏文集》,第5卷,第225页。徐訏描摹废墟风景、可怖虚无、死亡焦虑,这一切源于作家对悲剧命运的哲思,背后交织着心灵自由的价值诉求。
谈及自由维度,人们不禁会想到萨特提出的一个概念“介入”。萨特认为唯有介入生活才能彰显存在的本体性。他认为人的存在是一种“自为存在”,唯有从意识的虚无化才能推导出人的自由精神,否则的话只能是“自在存在”。在萨特看来,自由与原罪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准确地说这是一种互为因果的关系。人类因为自由而逾越了经验性视域,遭遇罪性压迫。因为罪性担荷而超越日常性奴役,获得自由。徐訏的内心深处隐含着这样的辩证逻辑:未来不一定必然带来失望、苦难和不幸。虽然死亡是必然的,但对未来恐惧则意味着对死亡恐惧。萨特式的主体性介入,不仅承担了生存责任,而且预示着人的自由精神反抗对死亡的顺从态度。当主体成为自由存在者,我们便逃脱了被放逐的精神痛苦。由此看来,徐訏对艺术的自觉追求,源于他对自由创造的醒觉力度,这种心灵深度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极为独特的。
谈到自由诉求,康德提出的道德律令和自由精神最为深刻。康德认为思想范畴和时间空间的直观构成人的有限性的结构。结构给人解释有限世界,但人不能超越这个世界。康德将人放在了一个有限性的监狱之中,一切逃避的企图都是徒劳的。我们能够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接受我们的有限性。但是他提出了我们人类有限结构中有一个真实的立足点,这个立足点就是道德律令。它具有无条件性,使得自由心灵可以超越有限,追求无限和永恒。这种对主体自由的价值推崇,将人类追求永恒与无限发展到了极致。自然界的无限性是存在的。在对死亡暴力的刻画中,暂时摆脱了有限罪性之重,将主体自我的自由维度展现出来。徐訏认为不能通过想象而超越环境的人,自然就被禁锢在环境中。自己的感受、想象,自己的悲伤与痛苦,这才是存在的基础。艺术成为现实与理想、有限与无限驱达同一的媒介。上帝逃遁了,到哪里寻找心灵自由的乐园?在诗、文学及所有的艺术摹绘中,唯有艺术浸沉才能抚慰哀伤的心灵对自由的渴求,无根之感才能得到暂时消除。
换言之,徐訏趋向于将人的自由建立在艺术审美中,以获得自我的圆满。徐訏的文学创作,最为突出的特征就是罪性意识及自由诉求。笔者认为,在现代文学史上除了鲁迅的《野草》外,唯有徐訏的文学作品能感到罪愆之重的自由体验。徐訏和鲁迅的差异在于,鲁迅接受了尼采的唯意志论哲学,呈现出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徐訏则沉醉于个人化的主观体验中,寄情于遥远过去,揭示浪漫奇情奇恋。他的孤独、深沉、苦难体验浇灌出的文艺之花,是一朵浸满了痛苦与救赎的苦难之花。这种深沉的自由理想,在徐訏的文学创作中尤为突出。聚焦死亡问题,最终要解决的是有限与无限的分裂。所谓“自由”也正是对此问题的回应。对死亡的思考是其文学创作之源,也是理解其叙事独特性、复杂性和深刻性的基石所在。徐訏将死亡看作人生的谜团,而且唯有死亡意识才标志自由意识的觉醒程度。杨义在《中国现代小说史》谈道:“作为后期浪漫派的代表,徐訏的小说在浪漫传奇中融入了对于人性与灵魂深处的探询和对于生命与存在终极意义的叩问,把对自我个性的张扬升华为对于人生哲理和文化情怀的感悟,最终在宗教的怀抱中寻求解脱。”*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3卷,第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杨义先生用了“后期浪漫派”这样一个称呼来概括徐訏的文学创作。作为一种文学史梳理的概念范畴,自有其合理性。但是,就徐訏的文学创作而言,笔者以为其是极为独特、不能归类的。创造社诸君的内质思想和艺术风格与徐訏的创作不能“遥相对应”,否则就会掩盖徐訏创作的异质性和复杂性。一些学者忽视了“前期浪漫派”的精神资源在于儒家思想。而徐訏的创作资源则是西方浪漫主义文学及中国的佛禅思想。这种根本性的思想差异,必然会铸就不同的文学景观。徐訏就认为:“创造社这批作家并没有彻底浪漫主义的精神,他们这种浪漫趣味是不够空灵也不够浩阔。”*徐訏:《启蒙时期的所谓写实主义与浪漫主义》,见《徐訏文集》,第10卷,第24页。这种概括是极有眼光的。所谓“不够空灵”,是指思想的深度和生命体验的程度;所谓“不够宏阔”,是指艺术想象的穿透力。除了鲁迅是极为特殊的存在外,“五四”时期的文学创作鲜有生命语境和哲学语境的苦闷。郭沫若的《女神》,学界评价其有宏阔的想象力,但是也有空洞之嫌。不论是北冰洋的颂歌还是“天狗”般的汪洋恣肆,实际上都摆脱不了五四狂飙突进的时代精神。艺术想象力的狭隘、经验性的文学书写,造就了中国现代文学创作的低端状态。徐訏的创作发自一种追问,他的艺术想象是现代文学版图中殊为少见的。天才永远都是独特的。徐訏独特的心智结构使他能够超越现代文学的价值藩篱,呈现出极具个性的价值诉求。有学者认为徐訏的自由是指一种宗教精神:“亦即对生命的形而上的和神性的追寻。”*吴义勤:《漂泊的都市之魂:徐訏论》,第99页,苏州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吴义勤很准确地概括了徐訏自由精神的旨趣所在。徐訏像斯特林堡、易卜生、陀思妥耶夫斯基、曹雪芹、鲁迅一样,有那种好像携带高压电似的心理紧张程度。如果没有这种内在的形而上创伤,很难理解徐訏文学创作所具有的自由精神。
徐訏天才般的特质让他感受到某种彻头彻尾的孤独,这种情感取向使得他在精神上倍感紧张。他甚至认为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幸福的人存在,到处充满了悲伤和痛苦,唯有佛禅的寺院才可能给他悲伤的心灵带来稍许安宁:“我爱中国寺院(固然我不喜欢它太富有),因为在世俗的人世间劳碌半生,偶尔到山水间宿一宵,钟声佛号,泉鸣树香之间,会使我们对于名利世事的争执发生可笑的念头,而彻悟到无常与永生,一切欲念因而完全消静,觉得心轻如燕,对于生不执迷,对于死不畏惧了。我相信,每个人如果肯一年一次,在那些深山古刹中生活一月,世界上大战小赌,流血吐血的事情一定可以减去十分之九,而人类生命的长寿一定可以增加十分之五的。一个人心灵需要在山水之间冥想,等于一个人肉体需要洗澡一样,灵魂上的积污纳垢是同身体差不多,需要常常净化,而其与健康的关系,则比肉体还要重要。”*徐訏:《论中西的风景观》,见《徐訏文集》,第9卷,第7—8页。徐訏自言是生活上的流浪汉、思想上的无依者,他之所以喜欢佛禅,和他体悟到诸法无常、众生皆苦的深湛奥义相关。徐訏像佛陀一般,意识到如何调适自身内在的两种精神要素共存关系的严峻问题。徐訏意识到人的罪性永远无法消弭,人只能接受最恐惧的东西——死亡。实际上,徐訏已经陷入了对虚无的绝望之中。徐訏文学世界的“本体孤独”与自由维度是紧密的契合关系。徐訏对自身力量的有限性和未来命运的不可预测性的书写,使他的自由感知已经超越一般心理学范畴,而具有深远的文化学内涵。谢林曾言:“当艺术把持住了人的消逝的流年时,当艺术把成年时期那阳刚的毅力与萌春年华那阴柔的娇媚结合在一起时,当艺术以完满健动的美来表现一位已把儿女抚养成人的母亲时,艺术难道不是把非本质的东西——时间,给取消了吗……完满的定在也只有一刹那。在这一刹那之中,具有整个永恒之中所具有的东西。”*刘小枫:《诗化哲学》,第55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谢林所言的“非本质的东西取消”,实际上意味着人生断裂之感的暂时消隐,经验世界得到了自足般的想象。徐訏无论是关于奇情奇恋的精致塑造,还是性灵之爱的渴望,皆是主体性介入的彰显,反映了饱受形而上痛苦的他对人类心灵自由的不懈求索。
总而言之,徐訏的文学创作蕴含着本体性的悲伤情绪。人类世界的虚空与悲剧,被他的文学作品精湛地演绎了出来。他在如梦般的人生中追寻心灵的确定性,将自己内在的悲歌倾注于文学之中。他描摹经验的自我是一个碎片,唯有心灵的自由才可能超越空虚和无意义的焦虑。在他看来,正是对极限境遇的创造性想象才决定了对整体生存的哲学认知,这无疑也是徐訏小说艺术的独特价值所在。
【责任编辑:赵小华】
吉林省教育厅“十三五”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人文素质教育在大学英语教学中的渗透研究”(2016-293)
2016-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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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455(2016)06-0171-05
郭盈,吉林吉林市人,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长春大学公共外语教研部讲师。)